醒來之後已經是早上,在自己家裏。


    「唔……」


    西也從床上起身。身上還披著外套,穿著外出服。


    究竟何時、如何從那座遊樂園回來的?自己完全想不起來。


    看了看時鍾,過了上午七點。


    原本預定星期天晚上要玩的某款遊戲(網路對戰戰略遊戲)也完全沒玩到,不過這也沒辦法。寄信給對戰對手賠罪後,西也才搖搖晃晃前往浴室。


    還得準備上學呢。


    一邊衝個澡之類,同時冷靜整理一下現在的狀況吧。在那座莫名其妙的主題樂園,遇見名叫拉媞琺的少女,對方提出奇怪的委托,還突然嘴對嘴接吻。難道這些都是一場夢嗎?


    「可惡……到底怎麽回事啊……」


    就在西也東倒西歪地打開浴室門時——


    發現半裸的千鬥五十鈴在浴室裏。


    與其說半裸,其實幾乎全裸。


    全身上下隻有腳上的過膝襪。


    她背對著西也,乳房的美曲線隱隱約約,正準備穿上橫條紋的內衣。


    她穿衣服的順序好奇怪。


    這是西也的第一個感想。


    在「白皙又滑嫩的美尻」、「味道好香」或「你喜歡條紋花樣嗎?」之類的感想浮現前,這個念頭首先在腦海裏出現。


    她穿衣的順序好奇怪。


    全裸→過膝襪→內衣。誰會這樣穿衣服啊,更加讓人無法理解。


    隨後西也才感到疑惑,為何這女人會在自己家裏的脫衣室,露出剛洗好澡的香豔姿勢?


    「…………」


    五十鈴隔著自己的香肩,回望啞口無言的西也。她的眼神比想像中冷靜。


    在她即將開口前,西也連忙關上門。


    背靠著走廊另一側的牆壁,西也以時代劇裏黑心官員呼喊「來人啊,來人啊!」般的氣勢大喊——


    「姊……姊姊!藍珠姊姊!」


    然後,久武藍珠從旁邊的寢室探出頭來。


    「唔……大清早的喊什麽喊啊……你知道我熬夜累到快死掉了嗎。」


    雖然西也喊的是「姊姊」,其實藍珠是西也的姑姑。


    年齡二十六,一頭俐落的短發,穿著寬鬆的t恤。而且還是巨乳。她是某間出版社的編輯,過著非常不規律的生活。雖然抽煙喝酒比凶的,但肌膚卻依然光滑細致,看起來很年輕。


    「……哎呀,西也。醒了嗎。」


    「姊姊,為什麽那女人會在我們家!?」


    西也朝通往浴室的門指了指。不過藍珠卻絲毫沒有驚訝的神色。


    「女人?噢,五十鈴妹妹吧,她在洗澡嗎?」


    「趕快回答我啦,為什麽她會在我們家!?」


    「……昨天晚上是她帶你回來的喔。說你在約會途中摔跤撞到頭。後來檢查隻是腦震蕩,就鬆了一口氣讓你睡了。因為過了末班車的時間,我問她『要不要過夜?』,於是她回答『那就不好意思了。』」


    也難怪藍珠姊會不知道。


    畢竟她除了工作以外,其他事情一概漠不關心。如果哪天半夜兩點,有兩個老外小偷跑來按門鈴說:「我們是幫忙做家事的服務人員喔。」她說不定會直接開門說:「是嗎,西也找你們來的啊。那就拜托囉。」然後輕易放他們進屋子裏,回房間繼續狂睡呢。


    但是,但是中的但是。


    這也未免太亂來了吧!真是的!難道都不會懷疑一下喔!?聽到這種沒頭沒腦的謊話!?


    西也強烈這麽想的瞬間,突然發生了怪事。


    (哎呀,西也竟然會和女孩子約會呢,看來他為人溫和多了呢。之前他還敵視所有女人的說。真是高興呀,以監護人的角度而言。)


    藍珠的聲音在腦海裏響起。


    眼前的姑姑嘴巴緊閉著。


    但是西也卻肯定自己聽到了她的聲音。


    「什麽……?」


    「嗯?」


    「姊姊,你剛才是不是用奇怪的方式說話?」


    「嗄?」


    「你剛才說我變溫和了之類……」


    藍珠嚇了一跳。


    「什、什麽啊?我聽不懂你的意思。」


    「可是你剛才閉著嘴巴,說了不少話……說我變溫和了之類,以前總是敵視女人,或是身為保護者怎樣怎樣的……」


    結果她的表情愈來愈驚訝,以右手捂住自己的嘴。


    「咦?我什麽都沒說呀。怎麽回事啊,你有點怪怪的呢。」


    「怪怪的是你才對吧。我不知道你剛才用了腹語還是什麽,總之別捉弄我。」


    「腹語?」


    「你剛才不是在說腹語嗎?」


    不,從來沒聽過她會使用這種神奇的技巧。


    「我哪知道啊。啊……我知道了,一定是我睡昏頭了,嗯。酒醉還沒醒吧。總之還好你醒了,可喜可賀。那我要再去睡覺了,要乖乖去學校喔,拜哩。」


    藍珠一個人滔滔不絕說完後,隨即躲回寢室去,碰的一聲關上房門。


    西也呆站在原地,這時候浴室的門開了。


    「真讓人感興趣呢。」


    「唔噢……?」


    千鬥五十鈴露出臉來,她已經換上了學校的製服。剛才被西也看見裸體一事,似乎並未讓她感到困擾。


    「我聽見你和姑姑之間的對話了。因為隻隔著一道門而已。」


    「……那又怎麽樣?」


    「我大概知道你的『魔法』是什麽了。」


    今天是星期一早上,可沒時間慢慢蘑菇。


    隨便打點一下,和五十鈴簡單吃了點早餐(巧克力穀片加牛奶)後,隨即前往學校。藍珠姑姑在寢室裏狂睡,根本沒來送門。


    「然後呢?能不能請你解釋一下?」


    從大廈走到穀野口站的路上,西也開口。距離南下的快速電車進站剩沒多少時間,因此腳步自然加快。


    「當然會解釋。」


    五十鈴說。


    「我一天沒洗三次澡,感覺就像快死掉一樣。你可以當作我每八小時必須洗一次澡,在你家住一晚幾乎到了我的忍耐極限。抱歉我擅自使用你們家的浴室。」


    「……不,我不是要你解釋這個。」


    「是嗎……那我該解釋什麽才好?」


    「就是魔法之類的,還有包括拉媞琺那女孩在內的事情!」


    「噢,這些嗎……」


    她點了點頭。


    「公主殿下——拉媞琺大人將魔法傳授給你之後,你就暈了過去。因為你到了深夜依舊沒醒,才會招呼計程車將你送回來。」


    還有一個更重要的問題。


    「就說那個魔法是怎麽回事啊?」


    「拉媞琺大人是魔法國度·紅楓樂園的皇女。紅楓樂園皇家的女性,都具備將魔法傳授給普通人類的力量。透過接吻。」


    「接、接吻?」


    「你不知道嗎?就是親嘴啊。」


    「這個我當然知道。」


    所以那真的不是一場夢嗎。


    臭女人,將我的初吻還來……!不對,其實那個吻的感覺也不錯。可是該怎麽說呢,不是應該先有一點心理準備,或是成就感之類的再親也不遲嗎?


    沒錯,這就像玩rpg時碰到bug,等級才三級就不小心擊敗了最終頭目,而且連結局都沒看到的時候。


    這樣太沒意思了!太沒意思了!


    ……五十鈴不理會西也的憤慨,繼續以平淡的口氣說明。


    「與皇族接吻後會獲得什麽樣的魔法,每個人都不一樣。有可能從眼睛發射光束、從手腕伸出超合


    金鋼爪,或是能自由操縱風暴。」


    「那能算是魔法嗎……?」


    那比較類似變種人等係統的超能力吧?而且總覺得這些能力都似曾相識。


    「剛才那些隻是舉例。你的魔法似乎是判讀別人的內心。透過凝視對方,並且在心中強烈思考,就能聽見對方的心之聲。紅楓樂園的古老紀錄中也有相同的魔法。但是——」


    西也半信半疑盯著五十鈴瞧,同時集中精神。五十鈴似乎察覺了他的意圖,因此閉上嘴不再說話。


    集中。


    聽見聲音了。


    仿佛很遠卻又很近,不可思議的聲音。


    千鬥五十鈴的心之聲是——


    (但是——根據紀錄,這種魔法似乎隻能對同一個人使用一次。而且讀取聲音的時間也非常短暫。怎麽樣?如果聽到聲音的話,就試著回答吧。)


    心之聲到此中斷。


    五十鈴緊緊盯著西也,似乎在觀察他的反應。


    「……想不到居然是真的。我的確聽到了你的聲音,什麽一個人僅一次,時間也有限定。」


    「幸好你很快就能理解。」


    「哼。雖然難以置信,但似乎不是騙人的把戲……」


    雖然突然聽到魔法之類的說詞,但西也卻不覺得特別困惑。


    大概是因為從昨天開始接連遭遇怪現象,已經放棄一一尋找合理的解釋了。


    讀取對方內心的魔法?


    好啊。就當作魔法真的存在,自己真的具備這種力量吧。這麽說來,首先就應該檢驗並掌握這種力量。


    想東想西踟躕不前,對現狀一點幫助都沒有。


    必須親自麵對現實,獲得對自己有益的情報!


    其實比較想要能自由操縱重力,或是完整複製敵人能力的魔法之類……但事到如今也沒什麽好抱怨的。


    那就立刻再嚐試一次吧!


    西也凝視五十鈴,設法窺伺她的內心。


    但是不論如何強烈發正念,依然聽不到她的心之聲。


    「…………」


    「看來我的推測正確,你已經無法再讀取我的心思了吧?」


    「……為何你能這麽肯定?說不定我隻是假裝讀取不到而已喔。」


    雖然西也語帶嘲弄,但五十鈴卻絲毫不為所動。


    「那是不可能的。」


    「是嗎。」


    「因為我現在正在想非常色情的事情。」


    「什……麽?」


    色情的事情?是哪方麵的……!?


    「騙你的。」


    「呣……」


    「不過我更加確信了。既然你沒看出我在說謊,代表一人僅限一次。看來這是不會錯的。」


    「唔呶……」


    想不到她會來這一招,這女人真不可小覷。包括昨天在簡餐區的對談也一樣,今後對她或許提高警覺比較好。


    但實在太大意了。


    竟然對這女人用掉了「僅限一次」的魔法。如果掌握好時機的話,說不定有機會掌握到她的大弱點呢。


    「……可兒江同學,你現在是不是因為無法掌握我的弱點而感到惋惜?」


    「什麽……難道你也有這種能力?」


    「沒有。不過根據之前談話的印象,我猜你大概會這麽想。」


    「唔呶……」


    不想再演戲了。雖然已經錯失先機——


    「總、總之算了……我再嚐試看看。」


    光憑她一人還無法確證。


    走向車站的途中,嚐試對走在一旁,模樣像上班族的大叔使用看看。反正隻是路上偶遇的對象,就算從此無法再讀他的心也無所謂。


    聽到聲音了。


    (呼啊……好困。早上太晚出門了,大概會錯過一班列車吧。平時經常見到的ol模樣的女孩,今天大概碰不到了。那可是難熬的通勤唯一的療愈呢……)


    無關緊要的內容。


    接下來嚐試走在後方,穿著西裝的歐巴桑。


    (……有確實設定預約錄影嗎?現在打電話的話,或許能趕在小武上學前拜托他確認一下。但是小武很討厭韓劇,可能不好開口吧。該怎麽辦呢……)


    真的無關緊要。


    接下來是歐巴桑身後,邊走眼睛邊盯著單字本,穿著其他高中製服的樸素少年——


    (……維也納會議,一九一四年。維也納會議,一九一四年。維也納會議,一九一四年。維也納會議,一九一四年……)


    這可不能算無關緊要。


    維也納會議是一八一四~一八一五年啦!是拿破侖戰爭之後,歐洲各國集合起來開的重要會議!什麽一九一四年,你背到哪裏去啦!?那可是一百年後耶!?都第一次世界大戰了啦!


    「唔呶呶……」


    好想吐嘈他。好想盡全力指出他的錯誤。


    西也拚命壓抑吐嘈的衝動後,試著對剛才讀過心的對象使用「魔法」。上班族、歐巴桑、高中生,但是都無法再從三人身上聽到任何心思了。


    「……看來你說的沒錯,千鬥。每個人隻能讀一次,而且讀心的時間也非常短暫。」


    「因為紅楓樂園的紀錄中,記載有這一類的人。」


    「唔。」


    如果要說什麽成果,就是得知無法連專有名詞的漢字表記都讀得到。剛才那歐巴桑的兒子(大概是)——名字漢字不確定是不是「小武」。


    換句話說,這種魔法與其說是直接讀取對方的思考,其實是直接聽見對方內心的聲音。


    而且一個人僅限一次。


    必須記住這項限製,警惕自己別亂用。


    接近穀野口車站,站前幾乎沒有什麽商店,顯得十分蕭條。頂多隻有洗衣店和蔬果店,或是針對當地大叔開的小酒館和燒肉店。車站南方是一片未開發的山林。


    這裏是東京的衛星市鎮,甘城市市郊,接近神奈川縣的縣境。


    距離新宿不過三十分鍾車程,但是這片郊外與都會實在很不搭。


    穿越驗票口後,西也開口問。


    「我還有很多問題要問你。『紅楓樂園』究竟是什麽東西?」


    「位於海洋與大地狹縫間的魔法國度。」


    「這我聽過了,我要聽真正的事實。」


    「可是這真的是事實。」


    她還是堅持那是魔法國度。算了,管她的。


    「還有,今天放學後你得再來甘輝。昨天因為你暈過去,無法討論到今後的話題。」


    西也當然立刻抗議,但五十鈴突然在月台上拔出毛瑟槍威脅,即使不情願也隻好答應。


    一整天上課,西也都氣得咬牙切齒。


    而且不知道什麽時候走漏的風聲,西也和五十鈴的事情似乎在校內傳開了零星謠言。午休時分,正當西也一個人躲在廁所吃午飯時,聽到上廁所的學生在聊。


    有個一年級的女生目擊到可兒江西也和千鬥五十鈴昨天相約在甘城站前見麵,還搭上開往「阿拉摩旅館」方向的公車。而且今天早上,兩人更十分要好(?)一起上學——


    (開什麽玩笑!)


    雖然很想衝出去大吼,但現在自己正躲在廁所裏吃飯。模樣實在太難看了,根本不可能立刻衝出去。


    我堂堂可兒江西也!


    竟然沒有朋友!一個人孤零零!


    躲在廁所!!咬著咖哩麵包——打死都不承認有這種事!


    咬牙切齒熬過幾小時後,西也還是來到了甘城輝煌遊樂園的門前。因為放學後五十鈴在校門口堵西也,不由分說將他一起拉來。


    「然後呢……」


    經過


    正門旁的演員專用出入口,西也一問。


    「今天你又想帶我去哪裏?」


    五十鈴不回答,默默操作自己的手機。似乎在確認別人寄來的信,同時輸入簡短的回信。她輸入的速度十分緩慢,看起來相當笨拙。


    「喂。」


    「…………」


    「和別人說話時要發郵件的話,至少應該賠個不是。難道你爸媽沒教過你嗎?」


    「…………」


    「不回答我嗎。那我回去了。」


    正當西也掉頭準備閃人時,五十鈴突然用力一把揪住西也的衣領。


    「喂……!」


    「所謂的『顏文字』到底該怎麽打?」


    五十鈴將手機畫麵湊過來。


    re:那幫人來了呼姆


    了解。目前在第一出入口。


    我會帶可兒江一起去


    > 寄件人:鬆鬆餅


    > 收件人:千鬥五十鈴


    > 甘城企劃那幫人來了呼姆。


    > 我帶他們到第三會議室去,快來呼姆。asap。


    這封信讓人看了滿頭問號。


    首先,信是鬆鬆餅寄來的,就是昨天吵架的那隻吉祥物。明明是業務上的聯絡,為何還要用吉祥物的名字收發信件?還有「甘城企劃那幫人」這句話也讓人在意。而且語尾還加了他的口頭禪「呼姆」。


    ……附帶一提,asap應該是「盡快(as soon as possible)」的簡稱吧。


    西也暫時將諸多疑問拋開,詢問五十鈴。


    「……雖然聽不太懂,但你想在『我會帶可兒江一起去』這一句後麵加上顏文字嗎?」


    五十鈴簡潔點了一次頭。


    「要輸入什麽顏文字?」


    「露出笑臉揮手的模樣。」


    「噢……借一下。」


    我會帶可兒江一起去??ノ


    「這樣可以嗎。」


    「這個……差強人意。」


    這是什麽反應啊。那要用什麽顏文字才能達到「差強人意」以上?


    姑且不論這些——


    「對了,你要帶我去哪裏?」


    「你不是看了郵件嗎?第三會議室。」


    「為什麽?」


    「先帶你見見甘城企劃那幫人。」


    「甘城企劃是?」


    「是我們的『敵人』。」


    遊樂園後方有一座低矮的大樓。


    「第三會議室」在三樓,房間單調又樸素。擺有褪色的長桌與鐵管椅子,以及有點髒髒的白板。


    五十鈴所說的那幫「敵人」也在。


    有三個人。


    兩旁坐著長相不起眼,一臉窮酸樣的大叔。正中間則是年輕男子。


    中間的美男子應該二十五歲上下吧,大概和藍珠姑姑的年紀差不多。


    三人都穿著西裝,全身上下統一時髦灰色,應該相當高級。眼神與其說是生意人,其實更像看透敵方動靜的士兵。嘴角掛著的微笑,仿佛會將人吞掉一般。


    男人瞥了西也一眼,然後自我介紹。


    「我是甘城企劃的栗棲隆也。」


    他遞過一張名片,自我介紹一番。名片十分簡潔。


    不巧西也沒有名片。西也告訴對方,同時點頭一鞠躬後,栗棲的微笑絲毫沒有改變,上下打量著西也。


    「你好。請問這位學生是?」


    「他是研修生,我找他來擔任議事紀錄。」


    五十鈴這麽說明。


    「是嗎……研修生啊。對了,經理拉媞琺呢?」


    會議室裏,園區關係人隻有五十鈴一個,沒有其他人。原以為那隻桀驁不馴,叫鬆鬆餅的吉祥物(裏麵的人?)也會在場,看來似乎不在這裏。


    「我已經在郵件中通知過,敝公司的經理因為身體欠佳而缺席。由代經理的我負責一切。」


    「是嗎,我知道了。」


    想不到栗棲隆也爽快地接受。明明特地親自跑一趟,結果隻有五十鈴和西也出席,一般人照理說會抗議吧。兩側的大叔似乎理所當然這麽認為,但一看到栗棲的眼神,兩人就隱忍不發。


    看來這個叫栗棲的男人是掌控一切的主導者。


    短暫片刻之後,他主動開口。


    「……那麽,代經理千鬥五十鈴小姐。你應該知道我們今天特地前來是為了什麽事吧。如果在剩下的兩星期內無法達成規定的入場人數,這座甘城輝煌遊樂園的經營權就是我們甘城企劃的了。」


    「……是的。」


    五十鈴的回答絲毫沒有感情。


    「根據這一份——昭和五十七年簽訂的契約書,如果連續五年的年內入場人數少於一百萬人,就必須將園區的經營權讓渡給甘城企劃。接下來是——」


    栗棲隆也拿出好幾份契約書影本,以及這幾年的營業資料維續說明。根據商事法還是什麽第三部門的決議,總之內容無聊又冗長,不過西也大致上知道了來龍去脈。


    簡單來說,就是這座遊樂園快完蛋了。


    甘城企劃是甘城市與幾家企業出資的大股東,他們很想關了這座微妙的主題樂園。根據契約,如果遊樂園入場人數未達一定數量,經營權就會落入他們手中。


    期限就是兩星期後,偏偏入場人數還差了足足十萬人。


    遊樂園倒閉後,不知道會改建成高爾夫球場或住宅區,至少遊樂園會徹底消滅。


    剩下兩星期,要吸引十萬人。


    想也知道根本不可能。這座甘城輝煌遊樂園,再過兩個星期就要關門大吉。眼前這個叫栗棲隆也的男人是來處理善後問題的。


    「還有呢……看起來你們完全沒有準備關閉呢。不僅沒有結束營業的告示,電話、通訊、自來水和汙水處理的契約都還持續,讓人覺得你們在打馬虎眼呢。能不能請你說明一下?」


    「這個……」


    五十鈴頓時語塞。


    「……因為還無法斷定園區入場人數不足。」


    栗棲臉上卻露出苦笑。


    「無法斷定?別說笑話了,你知道你們有多少赤字嗎?到處虛耗資金,白白造成巨額損失。總之……該知道急流勇退了。勉強硬撐一座落伍的遊樂園,倒不如盡早處理資產,有效活用以彌補之前的損失,才是明智之舉吧。」


    「這些事情……我知道。」


    「不,你不知道。老子……抱歉,我呢,早就摸透了你這種人葫蘆裏賣什麽藥。你的心裏一定在想『開口閉口錢錢錢,管他那麽多』對不對?你認為自己從事的『文化性』工作才是真正的價值,開口閉口錢反而是一種罪惡,對不對?」


    「我並沒有這樣說。」


    「但你的行為卻說明了一切。就算是遊樂園,生意畢竟是生意。你知道你們的所作所為有多麽強人所難嗎?要不要我實際算給你看?沒錯,比方說這樣好了——」


    栗棲以手上的鋼筆敲著桌上的計算機。


    「假設某一個星期天,有四人家庭造訪這座遊樂園。家庭年收約四百萬圓上下,在這年頭是相當平凡的家庭。每半年來這座遊樂園一兩次,以這種家庭而言差不多是極限了。」


    「……然後呢?」


    「這隻是前提……那麽,就以甘城輝煌遊樂園去年的入場人數為基礎,來概算一下這個家庭一天得花多少錢才夠讓園區營收呈現黑字吧。請稍等一下——」


    室內隻聽到栗棲敲計算機的聲音。


    由於沒事做,西也在腦海裏大致上算了一下。感覺像在看猜謎節目,他低聲咕噥。


    「八萬五千圓。」


    正好算完的栗棲


    瞪圓了眼睛,兩旁的大叔也一樣。


    「不好意思?」


    「八萬五千圓,大略算了一下。」


    栗棲露出十分感興趣的眼神,再度上下打量了西也一番。


    「幾乎正確呢,正確數字是八萬三千兩百圓。」


    「呣……」


    想不到金額相當接近。如果知道園區電力是自給自足還是怎樣的話,應該就更能接近正確數字了。


    「如果不是瞎猜的話,代表你相當有本事呢,高中生。幹脆別在這邊研修了,來我們甘城企劃怎麽樣?」


    他的口氣聽不出來是認真或開玩笑。兩旁的大叔皺起眉頭,五十鈴的表情也十分火大。


    「不、不用了……」


    「真是可惜,不然老子我就能好好鍛煉你了。」


    栗棲聳了聳肩。


    「……總之結果就是這樣,客人要花多少錢,才能讓你們繼續做春秋大夢?答案是一個家庭要花八萬三千兩百圓,根本是不可能的數字。」


    的確是。


    這個金額可以出國玩了吧。哪一家會吃飽沒事幹,在這種微妙的遊樂園一天花八萬多啊。


    「強迫一個省吃儉用的家庭支出這麽龐大的金額,真懷疑你們是不是腦袋有問題。……然後我想請教一下,你們遊樂園提供的服務,值得一個家庭花費這麽多錢嗎?」


    我怎麽知道啊……


    這句話差點脫口而出,西也連忙回神閉上嘴。因為千鬥五十鈴完全沒有反駁的意思,隻是一直低著頭。


    「這個……如果……能再給我們一點時間和機會……的話……」


    五十鈴氣若遊絲地說著。


    從側麵看過去,她還是和平常一樣板著臉。聲音並未顫抖,也沒有乞求對方同情。不知為何讓西也聯想到被司令官質問「為何一直攻不下敵軍的要塞?」,痛罵得狗血淋頭的前線指揮官。


    「……算了,沒關係。誰叫會來這裏的客人隻有傻瓜呢。」


    「…………!」


    五十鈴屏住氣息。看起來像是想強烈反駁,但卻勉強忍了下來。取而代之,以壓抑怒火的聲音反問:


    「客人是……傻瓜?」


    「不然呢?」


    等一下,說這句話難道不會有問題嗎——


    就在西也尋思的同時,五十鈴也將手伸進自己的裙底。她一定又想拔出那挺奇怪的毛瑟槍來。在她拔槍之前,西也輕輕按住了她的手腕,同時身子往前一湊。


    「原來如此,我們知道您的意思了。」


    西也的臉上浮現柔和的微笑。


    「……您說我們還沒開始關閉遊樂園的程序,的確是真的。這是因為我們即將開始著手……對不對,千鬥小姐?」


    五十鈴雖然一時還摸不著頭緒,但立刻回過神來,勉強點了點頭。


    栗棲仔細觀察兩人的態度,然後輕輕歎了一口氣。


    「就是因為你們沒有著手的跡象,我才來督促你們的啊。……那麽先失陪了。」


    甘城企劃的三人收拾文件堆後,離開了會議室。


    等到甘城企劃的人回去之後,五十鈴開口問。


    「為何要阻止我?」


    「阻止什麽?」


    雖然猜得到她想說什麽,西也還是明知故問。


    「那男人侮辱來賓的時候啊。我正想拔出我的魔槍時,被你阻止了。」


    「拜托,正常人都會阻止吧。」


    你在胡說什麽啊。


    「嗯……的確,我太輕率了。剛才我滿腦子隻想轟掉甘城企劃那幫人的腦袋。」


    「你要是真的動手可就慘了。」


    「是啊……」


    五十鈴歎了一口氣。


    「……要打掃三個人飛濺在會議室內的頭蓋骨與腦漿,實在太累了。還好剛才沒一槍打死他們。」


    「你擔心這個喔。」


    真是的,什麽跟什麽啊。


    話說回來,這女人生氣的逆鱗還真難捉摸。


    「姑且不論這個,剛才倒是挺有趣的。」


    「什麽事。」


    「那個數字啊。八萬五千圓——相當正確呢。你讀了栗棲隆也的心嗎?」


    「怎麽可能。」


    西也苦笑了一聲。


    剛才根本沒使用那可疑的「魔法」,隻是從先前對話中推論出數字而已。


    當然,西也並不知道園區去年入場人數,以及年度營運成本等數字。所以他東施效顰物理學家恩裏科·費米,也就是所謂「費米估算」的思考遊戲。


    光憑自己的經驗組合可以假設的要素,求出大約的數字。比方說一座大城市裏有幾位鋼琴調琴師之類的問題。雖然無法求出正確數字,但可以推算出「大概這樣吧」。


    至於實際上他究竟怎麽推論的——說明大概會占去八頁篇幅,而且會充滿無聊的數字,因此這裏隻好割愛了。


    「我隻是大略估算一下。隻不過這次算出來的數字,湊巧接近他的計算結果而已。」


    「……是嗎。」


    「而且要讀那家夥的內心,不是應該挑更關鍵的場合嗎。更何況能力隻能使用一次,當然不能亂用。」


    「這個……你說的對。」


    五十鈴低著頭輕聲說。聲音聽起來有些虛弱。


    「……然後呢?刻意帶我見那幫家夥是為了什麽?」


    「因為……我想讓你知道敵人是誰。」


    「難道又是『拜托我當遊樂園經理』那番胡說八道嗎?」


    「沒錯,所以我才帶你來。」


    「你有完沒完。」


    實在忍無可忍了。


    西也用力拍了一下會議室的桌子,直直注視五十鈴的雙眼。五十鈴並未與西也四目相接,臉依然別向一旁,凝視著牆上的一點。


    「你用莫名其妙的武器威脅我,占用我寶貴的假日和放學時段。你知道這樣有多煩嗎?結果你還敢厚臉皮求我『救救你們』,有求於人是這樣把人當白癡耍的嗎?」


    「…………」


    「那我先問你,如果我的答案是『不要』呢?你要斃了我嗎?」


    「這個……」


    五十鈴含糊其辭,但她似乎不打算拔出武器。


    遠方傳來雲霄飛車的聲響。凝重鬱悶的沉默籠罩了整間會議室。


    好一會兒,五十鈴才開口。


    「其實我……一開始就沒打算殺你。」


    「哼。」


    那還用說。誰受得了被這種爛理由一槍打死啊。


    「在我們紅楓王國,我也是自古傳承的武家出身。隸屬近衛隊,負責保護皇家成員,平時不斷接受嚴苛的訓練。」


    「是喔。」


    「所以我不知道怎樣拜托像你這樣的地上人。」


    「所以才拔槍?」


    「嗯。另外這挺槍的名字叫做——」


    她再度從裙底颼的一聲拔出毛瑟槍來。


    「這是魔槍『steinberger』,我們家代代相傳的武器。根據裝填的魔彈不同,能發揮各式各樣的效果。現在裝填的子彈是『pain bringer』,如果被這種魔彈擊中,會嚐到兩倍於腳小指踢到櫃子角的疼痛。」


    「隻會感到痛嗎。」


    「嗯。要不要試試看?」


    「別鬧了。」


    看到槍口指向自己,西也往後一仰。


    「別擔心,不會出人命的。」


    「就算不會死我也不想挨痛!而且什麽腳小指踢到櫃子,感覺莫名的真實耶。」


    「總之我從一開始就沒打算殺你……就是這個意思。」


    五十鈴


    將槍收起來。


    「這座園區就是這麽缺乏人才,我才會被迫充當交涉人。」


    「不會請些律師或經營專家來啊。」


    「以前曾經請過,但現在沒有了。大家都辭光了。」


    「為什麽?」


    五十鈴突然低下頭。


    「因為……我拿魔槍威脅他們。」


    「夠了喔!」


    「我有在反省。幸好有魔彈『fotten realm』,才沒釀成刑事案件。我消除了他們被威脅的記憶。」


    原來有這麽方便的魔彈啊。真希望能將我這幾天的記憶通通消除,西也尋思。


    「雖然選上你是拉媞琺大人的神托,但我認為你具備某種超越神托的素質。拜托再考慮一下。」


    西也深深歎了一口氣,然後站起身。


    「你要回去?」


    「對啊,不行嗎?」


    「我希望你回答。」


    「這還用問嗎,甭想。」


    擔任剩兩星期就要倒閉的主題樂園經理,還能幹什麽?了不起幫忙整理資產而已吧。


    就在西也離開會議室來到走廊上時,五十鈴從後追了上來。


    「就算我如此誠懇拜托你也不行?」


    「你什麽時候『誠懇』拜托過我了?」


    「可是連魔法之力都傳授給你了。」


    「我又沒求你們。不過你放心吧,我不會亂用的。頂多隻會在電車裏打發時間。」


    這是真心話。自己根本不需要那種能力。剛才的八萬五千圓就算沒有魔法,還有腦袋能用。


    「可兒江同學,你是我們最後的希望,求求你救救我們。」


    「我不要。」


    來到走廊盡頭,按下呼叫電梯的按鈕後,西也回過頭來。


    「趕快關了遊樂園,裁掉所有作業人員吧。用剩下的錢和那女孩開間可樂餅店之類,這是最實際的方法。」


    下樓的電梯來了。


    「等一下,至少再和拉媞琺大人見一次麵。」


    想起她的微笑,可憐又奢華的少女的微笑。


    紅茶的香氣在腦海裏浮現,西也胸口感到一陣刺痛。


    「……我已經說過好幾次了,免談。」


    地下通道在b2,西也按下「關門」按鈕。


    電梯的門關上,有如隔絕西也和五十鈴一般。


    如此強硬地拒絕別人的請求,心情當然不可能爽快。


    西也帶著一股鬱悶的心情行經園區的地下通道,來到作業人員專用的出入口。將訪客用id交還給警衛中心,隨便在文件上簽個名,然後離開遊樂園。


    那麽,往甘城站的公車站在哪裏呢……當西也環顧四周時,看到站牌前站著一個男人。


    是剛才在會議室遇到的栗棲隆也。甘城企劃的。


    跟在他兩邊的大叔已經不見人影,讓他們先回去了嗎。


    栗棲一隻手拿著攜帶式煙灰缸,正在抽著煙。隻見他連領帶都鬆開,視線呆呆望向遠方某處。他現在看起來就像平凡的業務人員。


    雖然不想接近他,但公車站隻有這一處。兩人視線交會後西也微微打了招呼,站在他旁邊。根據公車站的時刻表,公車還要再等五分鍾左右。


    呆站在原地一分鍾左右後,西也發現栗棲正凝視著自己上下打量。原本想假裝沒發現,但益發覺得他的視線很煩人,於是西也以不爽的口氣問他。


    「……有什麽事?」


    「噢,沒有。」


    栗棲湊過來盯著西也的表情看。


    「可能是我多心了,但我是不是在哪裏遇見過你?」


    「……沒有。真的是你多心了。」


    「不,我不是見過你的麵。而是……總覺得好像在哪裏見過。……噢,我知道了,是兒玉誠也!五六年前突然退隱的童星吧!」


    「…………」


    西也當下立刻感到不爽。


    自己已經比小學的時候成長許多,容貌也完全改變。不僅身高長高,發型不一樣,眼神也變得比較凶惡。當然也變了聲。住處也從目黑的高級住宅區搬到東京庶民的衛星市鎮·甘城市。連本名的姓氏都換了。


    但還是偶爾有人認出自己。


    即使升上高中,還是有三四次被人認出來的紀錄。舉凡便當店歐巴桑、超商櫃台收銀員,或是新興宗教的傳教士之類。學校內沒有人認出他來,不知為何都是年紀大的女性。大概是因為經年累月帶小孩的經驗,讓她們本能察覺到少年容貌的變化吧。


    不過被栗棲這樣的男人認出來,這還是頭一遭。


    「你認錯人了。」


    西也嫌煩不想跟他囉嗦,但栗棲卻搖了搖頭。


    「不不不,肯定沒錯,你就是兒玉誠也。剛才第一次見到你的時候,我就覺得你有點麵熟呢,果然是你沒錯。」


    「就說不是了。」


    雖然西也斬釘截鐵否認,但他確信的表情卻絲毫未動搖。再繼續演下去也是浪費時間,於是西也不再堅持。


    「……就算退一百步來說好了,你找前童星有什麽事?」


    「不,沒事。隻是有點在意而已。」


    「那就別再煩我了。」


    「呣,真是抱歉。不過……你剛才說自己是研修生吧?你怎麽會在那種地方?」


    「誰曉得。我還想問你呢。」


    西也的態度十分冷淡,但栗棲卻並未發脾氣。


    「她說要我先見識一下,你們甘城企劃什麽什麽的……她似乎希望我留下來工作,但我剛才已經拒絕了。我隻想一個人靜靜生活,所以請你別再煩我了。」


    西也這番話是真心的。


    不受歡迎的遊樂園會不會倒閉,跟自己一點關係都沒有。拉媞琺和五十鈴會有什麽下場……自己也懶得管。現在唯一的願望——就是趕快回家去,一如往常開心地打電動,忘掉這些煩人的事情。


    開往甘城站的巴士來了。


    「似乎有許多難言之隱呢。總之我給你一句忠告,千萬別一時衝動當傻子。跟那些喪家犬攪和在一起,自己也會變成喪家犬,你可要小心啊。」


    「多謝你的雞婆。」


    雖然回答得很草率,但西也還是忍不住反駁栗棲。


    「……我可是大老遠跑來負責整頓這座『糟糕遊樂園』的人才呢,好好記住我的寶貴意見啊。」


    「哼,口氣真大。」


    出乎意料,栗棲滿意地笑了笑。和之前的苦笑不同,複雜的笑容摻雜了自嘲的成分。


    巴士停在兩人麵前,車門開啟。


    栗棲先一步上車。但西也卻站在原地不動。


    「可兒江同學,沒錯吧。不一起上車嗎?」


    「我搭下一班好了。因為我不想再看到你的臉。」


    「哎呀,心情變壞啦?總之多保重囉。」


    公車關上門後開走,緩緩消失在公路上幅度不大的彎道另一端。


    目送栗棲隆也搭乘的巴士遠去之後,西也再度確認時刻表。


    下一班巴士十分鍾後抵達。


    就算遊樂園再怎麽糟糕,正門前公車站的巴士間距居然超過十分鍾,這也未免太過分了。這裏可是東京郊區,不是哪個窮鄉僻壤耶。不對——以這種入場人數來看,這種公車班次已經很佛心了。


    西也環顧四周,看看有沒有座位。


    車站一旁沒有,連張破爛的凳子都沒有,隻能呆站著等公車。竟然沒有設置座椅給在遊樂園走了一整天,精疲力竭的小孩和老人啊。


    不對——


    距離公車站有一段距離,接近園區正門範圍的角落,設置了幾張手工製的


    凳子。距離公車站有二十公尺以上。


    (噢,原來如此……)


    由於這座公車站在公有道路上,即使園區要在公車站設置板凳,市政府也不會同意吧。所以才在那麽遠——屬於園區私有地的地方,聊勝於無地設置了幾張板凳。


    西也拖著蹣跚的步伐,坐在板凳上。


    板凳發出不太牢靠的嘰嘎聲。不知道是誰做的,感覺像假日木工加班做出來的廉價板凳。


    椅角還仔細削掉,磨成圓弧。大概是擔心一旁玩耍的小孩,腦袋會撞上堅硬的椅角吧。不知是否還考量到等公車無聊的嬰幼兒,板凳後方靠背用油漆拙劣地畫了幾個吉祥物。


    (有這種閑工夫的話,怎麽不去打掃正門廣場呢……)


    不過的確感受到心意,對於造訪這座遊樂園的遊客最起碼的關懷。就像那份可樂餅一樣。


    那個讓人火大的男人——栗棲隆也說過。


    來這裏的客人是笨蛋。


    而且他剛才又補了一句。


    和喪家犬混在一起會變成喪家犬。


    (雖然無法否定……)


    沒錯,無法否定。從商業角度而言,那男人說的一句都是實話。照理來說,自己應該和他一起哈哈大笑,為這件事情畫上句點的。


    這座甘城輝煌遊樂園的人欠缺必要的努力,也就是自作自受。不論他們下場有多慘,都是自找的。


    原本應該是這樣。


    那為什麽,自己現在會坐在這張手工製板凳上,一肚子不愉快呢。是因為他斷言客人是笨蛋,以及指桑罵槐說自己是喪家犬而火大嗎?


    這個世界上居然是那種家夥講話比較大聲,難道不覺得讓人很不爽嗎?


    兩星期後,這間遊樂園就要關門大吉。


    這是理所當然的。


    不過,這樣真的好嗎?有沒有任何掙紮的機會?


    西也的思考不斷運轉,大約十分鍾。同時在這段時間內,下一班公車又來了。有幾名乘客搭上公車,如果現在衝過去的話,距離上還來得及。


    但是西也並未上車。


    他轉身背對公車,走回剛才經過的員工用出入口。


    當天營業時間結束後,聯絡業務的廣播器通知「『真實演員』請到空中庭園集合」。


    「真實演員」是指來自紅楓樂園等魔法國度,在地上界工作的人。鬆鬆餅是其中之一,其他夥伴馬卡龍和堤拉米也一樣,當然還包括千鬥五十鈴。地上界的作業員隻是普通的「演員」而已。


    終於到了這一刻嗎——


    一邊整理遊樂設施,鬆鬆餅心中暗忖。


    拉媞琺和五十鈴有重要的事情要告訴鬆鬆餅等真實演員。而且當然是壞事。


    前往紅楓城的途中遇見了馬卡龍。他是羊咩咩造型的毛茸茸吉祥物,在這座園區內,就屬他和鬆鬆餅交情最久。


    「辛苦龍,糖果妖精。」


    馬卡龍說。


    「少囉嗦,你還不是音樂妖精呼姆。」


    鬆鬆餅回嗆。


    都已經幾歲了還這麽幼稚。兩人的對答帶有弦外之音。


    雖然鬆鬆餅是「糖果妖精」,其實他不喜歡甜食。硬要舉的話,他喜歡臘腸和魷魚絲,但已經有人提醒過很多次,這不是糖果而是下酒菜。


    馬卡龍則是「音樂妖精」,但他對小孩子的童謠一點興趣都沒有。他喜歡的類別是放克音樂和饒舌歌,尤其是充滿暴力與性愛色彩的美國黑幫係饒舌歌。比方說拿克拉克19一槍轟掉敵對幫派的小混混,或是之前遇到一個咪咪超讚的辣妹。總之一整個不正經。(朱月:應該是說glock19,這音譯也太詭異了。)


    「昨天你喝得醉茫茫的,真的沒問題嗎龍?」


    「不太好。從喝到第二家開始,記憶就消失了呼姆……」


    昨晚他和馬卡龍以及另一隻同事「花朵妖精」堤拉米三隻一起去吃吃喝喝,醉到不省人事。一開始還聊些無關痛癢的沒營養話題,中途卻談起遊樂園今後的命運等,氣氛凝重得活像在守喪一樣。


    記憶消失後的隔天早上,鬆鬆餅在自家廚房裏醒來。


    不知為何全身沾滿了冷掉的意大利麵,自己還趴在地板上。正當忍著頭痛和嘔吐感,洗了澡之後準備上班,卻發現一個空的培根蛋意大利麵殺菌袋塞在信箱口。殺菌袋的內容物則不知去向,大概在自己的肚子裏吧。總之好久沒有醉得這麽一塌糊塗了。


    「鬆鬆餅,你一直在聊拉媞琺的話題呢龍。」


    「是嗎呼姆?」


    「雖然有提到詛咒的事情,但後來你卻滔滔不絕,沒完沒了一直說拉媞琺將初吻獻給了神托選中的那小鬼……最後還哭了龍。」


    「姆呼,真的假的?」


    「真的。」


    「這……抱歉失態了,拜托大家忘記呼姆……」


    這時馬卡龍輕輕拍了拍鬆鬆餅的背。


    「鬆鬆餅啊,我們並不討厭和你喝酒龍,因為你從來不說別人壞話。鬆鬆餅你喝醉酒後,總是誇獎別人呢龍。」


    「是這樣嗎呼姆……?」


    「你還稱讚那小鬼『他看起來很有勇氣』呢龍。」


    「拜托,我怎麽可能稱讚那個軟弱的小鬼呼姆。」


    「哎,你要這麽想也行龍。」


    馬卡龍呼龍呼龍笑著,全身的毛都在抖,同時進入通往空中庭園的電梯。隨後又趕來五六名真實演員,電梯一下子就坐滿了。


    「這個,鬆鬆餅先生……」


    背上長著蝴蝶般翅膀的少女,客氣地向鬆鬆餅打招呼。


    身穿布料十分稀少的洋裝,她是在同一區「魔法師之丘」內表演歌舞劇的妖精繆思。雖然還是新手,但工作十分認真。


    「什麽事呼姆?」


    「平常很難得像這樣召集呢。果然……要宣布壞消息嗎?」


    電梯裏十分安靜,在場所有人都盯著鬆鬆餅看。因為鬆鬆餅是老資格,既是拉媞琺的親人,更與紅楓樂園皇族有淵源。他的回答足以影響真實演員們的心情。


    鬆鬆餅偷瞄了馬卡龍一眼。老朋友似乎早就明白了一切,但卻嫌麻煩皺起眉頭,下巴拱了拱示意,仿佛在說「你自己決定吧」。


    「……我沒聽說耶呼姆。」


    「是、是這樣的嗎?但是……」


    「不過和你們的想像大概相去不遠呼姆。」


    鬆鬆餅隻說到這裏。不久,電梯來到最上層,大家走出電梯後四散到空中庭園各處。


    等到一臉不安的繆斯等人走遠之後,馬卡龍才小聲說。


    「鬆鬆餅,剛才怎麽這樣說話啊龍。」


    「還好意思說呼姆,是你把責任踢給我的耶。」


    「是沒錯……可是年輕人都仰賴你,你不能一副撒手不管的態度啊龍。」


    「現在無論再怎麽掙紮,園區的未來也不會改變呼姆。」


    「這麽說也沒錯龍……」


    兩人走進空中庭園內。


    紅楓城的空中庭園依然滿溢四季如一的美貌。大半真實演員都已經集合,四處偷聊著不景氣的事情。不隻紅楓樂園出身,還有不少人來自其他魔法世界。


    鬆鬆餅與馬卡龍在庭園角落就定位,等待集會開始。博美狗造型的吉祥物,愛泡美眉的堤拉米跟著趕來,坐在兩人旁邊。


    「兩位辛苦啦,還特地跑來湊人數咪。等一下要發表敗北宣言?」


    「大概吧。不過以一座糟糕遊樂園而言,撐三十年也很努力了龍。」


    「不是三十年,是二十九年呼姆……」


    鬆鬆餅的聲音混雜了苦澀。


    昭和泡沫經濟時期,這座利用淹腳


    目的資金建設的遊樂園,原本明年要迎接三十周年。現在卻成了無法實現的目標。(朱月:淹腳目,閩南話,腳目就是腳踝,形容特別有錢。)


    「各位注意!各位注意!」


    少女的聲音響徹庭園。


    身穿園區製服的千鬥五十鈴,站在高一層的陽台上大喊。她的位置正好像是站在舞台上,可以俯瞰庭園內的所有演員。


    「各位光榮的甘城輝煌遊樂園演員!接下來,絲理姆國祖的後裔,同時也是我們紅楓樂園第一皇女,身為神托巫女的經理——拉媞琺·芙爾蘭劄殿下即將發表演說!請各位用心聆聽!」


    聲音不隻聽得很清楚,同時十分嚴肅。如果是紅楓樂園的軍人們,聽到這聲音應該會肅然起敬吧。


    但是鬆鬆餅周圍的真實演員們卻彌漫著不以為然的氣氛。


    (有什麽好拽的啊……)


    (事到如今還這麽小題大作……)


    (反正一定是宣布倒閉吧……)


    有人竊竊私語,有人低喃,還有人露骨地表達不滿,什麽人都有。他們寂靜的反感,主要都是針對千鬥五十鈴。


    這也難怪。


    千鬥五十鈴是一年前為了擔任拉媞琺助理與實務而從皇宮派來的。但是這段時間內,她卻沒達成什麽具體成果。雖然精英近衛隊士的頭銜聽起來很響亮,追根究柢終究是軍人。舉凡營運遊樂園的商業知識以及娛樂事業的竅門,她完全一竅不通。


    對待來賓絲毫不懂得放低身段,還拔槍威脅偷懶的演員,也不會向出資者找借口。以將官而言非常優秀,但對遊樂園經營卻行不通。


    五十鈴一直對自己的職務盡忠,但是以一副高高在上的態度用命令口吻下達指示的少女,三兩下就失去了演員們的支持。


    聞道有先後,術業有專攻。


    五十鈴就是完全不適合這份工作。她如果擔任傳令官的話,那可是模範呢。


    「在一切精靈的尊名之下——公主殿下!恭請您訓示!」


    與平時冷淡的五十鈴不一樣,現在的她十分拘謹嚴肅。她這一點的確很像軍人,看在曾經是軍人的鬆鬆餅眼裏,這是唯一的感想。


    拉媞琺從陽台內部現身。


    纖細得仿佛迎風即折的柳腰、楚楚可憐的洋裝以及緊閉的雙眼。讓人不由得想衝上前去,代替她向所有人說明事情。


    借助五十鈴的手引導,拉媞琺指尖落在陽台的扶手上。隻見她勉強獨立站穩身子,開口告訴所有人:


    「大家都辛苦了。」


    拉媞琺的聲音十分開朗。


    下一句話大家心照不宣。她會以她特有的風範,高聲宣布這座遊樂園的死期吧。


    「有一件非常難過的事情必須告訴大家。這座甘城輝煌遊樂園,再過兩星期就要消滅了。」


    庭院裏此起彼落傳來像是歎息的聲音。


    「原因在於——今年園區的來賓數依然不足。根據契約,如果年度入場人數連續五年低於目標,園區就必須結束營業,設施與土地的權利也必須讓渡給管理公司『甘城企劃』。」


    鬱悶的沉默籠罩著。其實大家早就心知肚明了。


    「期限已經迫在眉睫。依照園區的現狀,要在接下來的兩星期達成入場人數目標是不可能的事情。因此……各位。」


    拉媞琺在此停頓了一下。


    「……很快就要和這座遊樂園告別了。從四月份開始,我會盡可能為各位安排新的職場。各位或許會遭遇許多辛勞……」


    「辛勞?辛勞什麽p!?」


    一個真實演員拉高了嗓門,所有人望向他。


    喊出這句話的人是蜥蜴型吉祥物,鱷尼p。工作地點在鬆鬆餅等人的「魔法師之丘」的隔壁區域「野生峽穀」。他和外表可愛的鬆鬆餅等人不一樣,有一張又大又醜的臉,還有一條垂掛的舌頭。以凸顯滑稽的醜陋可愛係容貌吸引不少外國遊客的支持。


    「拉媞琺大人!往後得麵臨多少辛勞啊p?我幾乎沒有知名度可言耶,在其他職場要怎麽吸引人氣啊p!」


    「這個還不清楚,但隻要努力的話……」


    「努力也沒有用的p!」


    鱷尼p喊得聲嘶力竭。


    「反正我隻能在哪個車站前發送麵紙吧p。然後下場一定是被人遺忘,失去魂之力……最後消失的p!變成『物死』的p!」


    演員之間產生一陣騷動,因為所有人都和鱷尼p一樣恐慌。在地上界失去人氣的吉祥物會無法回到魔法國度,而是直接消逝無蹤。這種狀態他們稱之為「物死」。


    「況且不隻我一個而已p!大家、大家都會消失的p!你要怎麽辦啊p!?我原本想有一天回國去,過著優遊自在的每一天啊……完蛋了,大家都完蛋了p!」


    「鱷尼p,你住嘴呼姆!」


    鬆鬆餅嚴詞喝止。


    「鬆鬆餅,可是——」


    「你來這裏幾年了呼姆?」


    「十、十二年p……」


    「那你應該還有很多機會啊呼姆。惡心可愛係之前也流行過一陣子,但你卻沒有磨練自己的技藝。會變成這樣都是因為你太倚賴園區,怠於精進才會無法掌握固定客源。現在還有什麽臉叫囂呼姆。」


    「但是,但是……!」


    「不用擔心呼姆。隻是發麵紙而已,大不了陪你一起發啊。之前不是和你在舞台上演出好幾次了呼姆?憑你的幹勁好好加油,要凝聚當地小孩的人氣,輕而易舉啦。」


    鱷尼p的肩膀顗抖著。但他卻依然低著頭,很不屑地說著。


    「……這就叫做一軍的從容嗎p?」


    「什麽?」


    「因為你是鬆鬆餅,才能講這種話p!因為你在我們園區是首席演員,隻要你有心的話,要移籍到其他遊樂園根本輕而易舉p!」


    「鱷尼p,別再說了呼姆,我……」


    「我早就知道了啦!鬆鬆餅你和浦易狄史尼樂園的超級明星·麥奇鼠有來往對吧p!還是朋友p!隻要你有心的話,對方當然會答應你的要求p!」


    提到狄史尼樂園的麥奇鼠,那可是無人不曉的世界級超一流吉祥物。以地上界的人類來形容,就像好萊塢的奧斯卡影帝一樣。


    「叫你閉嘴聽不懂嗎呼姆……!」


    鬆鬆餅忍住滿肚子想說的話,一把揪住鱷尼p的頸背。隻聽到鱷尼p含糊不清地嚷著。


    「給我仔細聽好,我和他不是朋友,隻是認識很多年而已呼姆。打死我都不會去拜托他任何事情呼姆。你下次敢再侮蔑我……我就一片片拔下你身上的鱗片,讓你後悔為什麽要顯現在地上界呼姆!」


    「不用你拔,我早就後悔得不得了……好痛、好痛p!我錯了,我錯了p!」


    「你們兩個都住手龍!」


    馬卡龍拉開出言恫嚇的鬆鬆餅以及哭喊的鱷尼p。


    「在拉媞琺大人麵前還這樣龍!你們不會不知道,最難受的是拉媞琺大人吧龍!」


    聽到這句話,鬆鬆餅才回過神來。拉媞琺落寞地站在陽台上,默默低著頭。


    看到演員間的爭執,最難受的當然是她,不會有別人。結果鬆鬆餅還是當著眾人的麵發飆。


    「……抱歉呼姆。」


    「不會……」


    拉媞琺露出悲戚的微笑,輕輕示意五十鈴放下魔槍。眼看鬆鬆餅和鱷尼p即將開打,五十鈴大概想以魔彈轟了他們倆。


    「但是我有問題咪。」


    剛才一直沉默的堤拉米開了口。


    「為什麽今天要特地召集,告訴我們這些呢?」


    聽到堤拉米的疑問,拉媞琺緊張得肩頭一僵。


    「是的,就是……透過神托所找到的候選人,他今天已經正式拒絕我們了。」


    「候選人……經理候選人嗎?」


    「是的,我們已經盡可能誠懇拜托他了,但是——」


    「是我的責任。」


    五十鈴出聲蓋過了拉媞琺。


    「大家猜的沒錯。我又以近衛隊士的方式對待他,去對待普通的地上人了。我反省。」


    「…………」


    「應該太過高壓了吧,他對我的態度感到生氣,因此回去了。」


    以鬆鬆餅為首,在場所有人都露出「噢,難怪……」的表情。五十鈴的老毛病就是這樣。


    但就算是神托選中的對象,「他」畢竟隻是普通的地上人。怎麽可能為了拯救一座這麽破爛的主題樂園而兩肋插刀呢。


    「不知道是否能度過難關,但他畢竟是『神托』的最後希望。既然他拒絕,代表我們已經無計可施,因此才會召集大家。」


    五十鈴低著頭,輕輕歎了一口氣。


    「以結果而言,我們已經沒有希望了。大家……對不起。」


    雖然五十鈴的一反常態讓人意外,但同時鬆鬆餅等人也心想:「事到如今,就算拜托哪個地上人也不可能扭轉乾坤。」透過神托選中的地上人是哪根蔥,大家早就有耳聞了。


    這個地上人隻是普通高中生,而且主修既不是經營學之類的科目,也沒有在打工時表現得出類拔萃。


    「非常難過地告訴大家……」


    拉媞琺繼續說。


    「生活在地上界,難免受到金錢不寬裕的諸多限製。大家,真的對不起。我隻能在這裏向各位道歉……」


    這次沒有人責怪她。


    沉重的氣氛籠罩在夜晚的庭園內。


    眾人隻能無力呆站在原地,設法努力接受這個悲哀的事實。有人低頭,有人仰望星空,也有人低聲啜泣……


    「大家,對不起……真的很對不起……」


    演說就到此結束。


    不論在這裏多麽消沉,多麽想開口罵人,園區的命運都不會改變。大家如此下結論後,正準備步履蹣跚地解散時——


    「要道歉的話,現在還嫌太早吧?」


    突然響起一個陌生男性的聲音。


    站在庭園入口的人是可兒江西也。


    其實西也在來到這座庭園的途中,心裏還是十分猶豫。


    自己能幫上什麽忙?再怎麽說都太有勇無謀了。別再趟這灘混水,趕快回家比較實在。


    雖然西也一直叫自己別插手,但最後還是來到這裏,站在樹蔭底下聽拉媞琺與五十鈴,以及眾多演員們的對話。


    剛才要是充耳不聞,直接回去就好了。因為現場根本沒有人注意到自己就站在旁邊聽。


    但西也還是出麵了。


    來到哀聲歎氣的眾人麵前。


    這究竟代表什麽呢。西也一邊預感自己會代替拉媞琺扛起無比沉重的千斤重擔,同時仍選擇了出麵。


    原因隻有一個。


    他實在無法忍受拉媞琺在眾人麵前強忍淚水的模樣。就是這樣——這就是唯一的理由。


    真是的。這樣一點都不像自己。


    雖然心中這麽想,西也還是拉高了分貝。


    「你們真是讓人看不下去啊!要可憐兮兮哀聲歎氣的話,等盡過一切努力之後也不遲!」


    西也話才一說完,就清楚感受到四周演員充滿敵意。


    演員千奇百怪,有人身上長滿了毛,有人全身覆蓋著鱗片;有人長著翅膀,也有人一口獠牙。也有些人隻是服裝華麗了點,和人類幾乎沒什麽兩樣。


    現場這麽多演員,視線全部集中在西也身上。


    「可兒江同學……?」


    五十鈴從陽台俯望西也,瞪大了眼睛。


    拉媞琺靜靜佇立,微微籲了一口氣。她的臉上浮現出柔和的安心。


    「是誰?區區地上人怎麽會在這裏咪!」


    博美狗造型的吉祥物——花朵妖精堤拉米大喊。


    「這小子不就是神托選中的對象嗎龍?你不是回去了嗎?這是怎麽回事龍?」


    羊咩咩造型的吉祥物——音樂妖精馬卡龍也喊著。


    看過一遍小冊子之後,西也大致掌握了在園區裏工作的吉祥物們的長相與名字。


    西也還大致接受他們並非穿著布偶裝,而是真正「來自魔法國度的演員」,裏麵根本沒有人。想到之前所發生的各種超自然現象,再繼續堅持這些人穿布偶裝隻是浪費時間。


    五十鈴說過「裏麵根本沒有人」的意思,是裏麵真的沒有人。


    這些吉祥物們,真的都是「裏麵沒有人」。都是來自魔法國度,貨真價實的妖精。


    總之先將這些超自然現象擱置在一邊。既然來到這裏,有些事情就非完成不可。


    西也準備走向拉媞琺和五十鈴兩人所在的陽台時,有人擋住了他的去路。就是之前在遊樂設施扁過西也的吉祥物,糖果妖精鬆鬆餅。圓滾滾的大眼睛充滿疑心地瞪著西也。他的模樣不知為何讓人聯想起西部片的保安官。


    「小子,你來幹什麽呼姆。」


    原來連他也會講話。之前遇見他的時候,明明隻會說「姆呼」而已呢。


    「閃開,我有話想和她聊聊。」


    「她和你沒什麽可聊的,趕快掉頭滾回去呼姆。」


    「那可不行。老子我已經決定兩肋插刀幫助她了呢。」


    西也不屑地哼了一聲,這讓鬆鬆餅的眼神更加險峻。


    「這是我們自己的問題呼姆,不需要地上人來插手。」


    「所以才落得這麽淒慘嗎。」


    「什麽……?」


    西也誇張地環顧集中在庭園裏的演員們。


    「看吧!一群人湊在這裏,結果一事無成。無法吸引客人,募集不到資金,現在飯碗即將不保,這就叫做『活該』啦!不顧自己的無能和束手無策,居然還敢說『不需要地上人插手』!?今天甘城企劃那個男的說了一句很有意思的話,要不要我告訴你們?」


    然後西也輕咳了一聲。


    「就是——會來這座遊樂園的客人,全部都是笨蛋!」


    這句話立刻讓演員之間彌漫著劍拔弩張的氣氛。


    「知道沒!居然有客人會來這種毫無樂趣和刺激可言!甚至沒有話題性的糟糕遊樂園!這些人都是花錢找罪受的大白癡!哎呀,那家夥說的真的對極了!連我都不知道該怎麽反駁他!!」


    寂靜的怒氣逐漸充滿整座庭園。


    雖然寂靜,卻憤怒到極點。


    「結果你們呢,都在幹什麽?想不到!竟然在這種地方舉辦互相取暖的討拍拍大會!原來如此!掏錢給你們這些家夥的人的確都是白癡!」


    「你再給我說說看……」


    鬆鬆餅的聲音氣到發抖。


    「閉上你的嘴,地上人。你對這座園區又懂什麽了呼姆……!」


    「晃一圈就一清二楚啦!你們都是一群無能的喪家之犬!」


    「臭小子,你說夠了沒——」


    正當鬆鬆餅要揪住西野的時候,拉媞琺清晰的聲音製止了他。


    「請住手。」


    毛茸茸圓嘟嘟的手立刻停了下來。


    「姆呼……」


    「鬆鬆餅,原本邀請可兒江西也先生的人是我。雖然五十鈴對他不禮貌,但他依然願意再度造訪這座庭園。難道連你也要讓我丟臉嗎?」


    「這個……沒有。」


    鬆鬆餅心不甘情不願地讓路。


    「我知道了呼姆……過去吧,地上人。」


    西也對拉媞琺


    毅然的態度感到略為驚訝,同時經過鬆鬆餅身邊,走向通往陽台的樓梯。身後聽見馬卡龍竊竊私語嗆鬆鬆餅「平常總是在站前商店街吃吃喝喝,現在還裝什麽架子說他是『地上人』啊龍」。鬆鬆餅隻有一臉不爽嘀咕了一句「少囉嗦呼姆」。


    「非常對不起,可兒江先生,我代表大家向您謝罪。」


    西也走上陽台後,拉媞琺開口道歉。


    「不用啦……」


    「我就知道……您一定會前來的。」


    嬌弱的聲音微微帶著興奮之情。


    「噢,嗯。這個……」


    西也突然不知道自己該說什麽,當場語塞。每次麵對眼前的少女,就是感覺渾身不對勁。明明平常麵對任何人都能以高高在上的眼神露出桀驁不馴的態度呢。


    「那麽可兒江同學,能不能解釋一下你改變想法的原因?」


    五十鈴詢問。


    「這個……呃……」


    西也說到這裏打住,擺出嚴肅態度。


    不行不行。剛才登場時明明一副存心找碴的模樣,要是現在猶豫不決可就下不了台了。


    「還沒向各位自我介紹吧,我是可兒江西也!」


    西也從陽台上朝眾演員大吼。然後將手放在耳朵旁邊,裝模作樣做出淨耳傾聽的動作。


    「呣……我聽到你們的心之聲了。首先聽到的是……嗯,你們很討厭我對不對!」


    其實他並未使用自己的魔法能力。再怎麽遲鈍的男人都能察覺到這點小事。更何況絕大多數演員瞪著西也的眼神都充滿了殺氣。


    「你們不隻討厭我,心裏還想著其他的事情吧……沒錯,『這小鬼真臭屁』、『這小鬼算哪根蔥啊?』、『竟然要將園區交給這種人?』、『剩下兩星期,還能怎麽掙紮?』……我有沒有猜錯啊?不對不對,還有呢。『我們的偶像拉媞琺大人竟然被小子……咿~氣死了!』對吧……」


    西也臉上露出猙獰的笑容,低頭俯瞰眾人。


    沒有人笑得出來。


    「很不爽對吧,很火大對吧……這樣很好。因為我才不會哀求你們,而是徹底獨裁!」


    西也一拳捶在陽台的扶手上。


    「敢反抗我的現在馬上滾蛋!一切依照我的指示去做!反正這座糟糕遊樂園都快倒了,就讓我死馬當活馬醫吧!但是……你們一定會親眼見證。眼前你們最討厭的死小鬼,會在接下來兩星期內帶來奇跡!換句話說——會確實吸引十萬名遊客!」


    庭園頓時鴉雀無聲。


    然後眾人開始喧嘩。雖然多半都是責難、不平和嘲笑,但也有人被西也自信滿滿的海口震懾,開始露出半信半疑的態度。


    快啊,來吧。哪個人都好,哪個人快點開口問我,快一點啊。最理想的問題,就是——


    「請問……為什麽,你會這麽有自信呢?」


    就是這句話。


    問出西也翹首期盼的問題的,是眾多演員之一,身穿童話風格洋裝的少女。如果沒記錯的話,她應該是負責表演歌舞劇的水之妖精繆絲。


    「我有神托和妙計。同時我更堅定不移確信,別說十萬人了,連五十萬人都吸引得了。接下來要大忙特忙了,大家通通記住!」


    吵嚷的聲音愈來愈大。雖然批評西也的人還是很多,但從演員們的對話來看,有幾句話開始顯得突出。


    「神托」、「該不會」、「想太多」。


    之後的內容不重要。總之能讓眾人產生這種想法就夠了。


    「之後會進一步公布詳細的指示!明天依然正常上班,嚴禁遲到!知道沒!?」


    西也瞥了一眼五十鈴。


    她一時之間還啞口無言,但隨即回過神來。


    「解散!」


    演員走光後,庭園裏隻剩下西也、五十鈴和拉媞琺三人。鬆鬆餅和其他夥伴老早就一同離開了庭園。他的態度仿佛在說「我和你沒什麽可談的」。


    「鬆鬆餅也真是傷腦筋……」


    五十鈴低聲說。


    「那隻臭老鼠,每次態度都這麽霸道嗎?」


    「不,平常他是負責統合演員的。如果以地上的軍隊打比方,就像老資格的下士官長吧。而且很有人脈。」


    「原來如此,就是俗稱的魔鬼班長嗎……」


    「所以星期天,我才讓你和他見麵。」


    這麽說來,如果無法順利指揮那隻鬆鬆餅,今後的營運將會窒礙難行吧。像他那種「現場班」的領導人物,也算實際上運作組織的人。就像醫院裏的護士長、工地的現場監工、餐飲店的工讀生領班,例子多得不勝枚舉。


    「伯……不,鬆鬆餅的自尊心相當高。因此縱使是神托,他應該也不讚成靠地上人的您讓遊樂園起死回生吧。」


    拉媞琺虛弱地說。


    「我知道啦。因為他被我這種門外漢騎在頭上,徹底侮蔑了一番啊。」


    「原來你還知道自己剛才在幹什麽……」


    五十鈴的話似乎帶有弦外之音。拉媞琺似乎也心裏有數,謹慎詢問西也。


    「這個……可兒江先生,您剛才這番演說對我們真是良藥苦口。難道都是……」


    「對啊,都是演技。我故意激怒他們。」


    「故意的……是嗎?」


    西也感到過意不去,搔了搔後腦勺。


    「我不是說過『你們的客人都是笨蛋』嗎?如果他們冷漠以對,那就完蛋了,真的變成喪家之犬。我本來也想就此打退堂鼓……不過並沒有,他們真的生氣了。」


    「……所以說?」


    「被罵得這麽難聽,如果會生氣的話,代表還有救。」


    「是嗎……」


    「每個人都會對一種工作樂在其中。不論是歌手,演員,作家、漫畫家或廚師都好……總之這些領域的行家,都能忍耐自己遭到別人愚弄。不對,其中也有一些半吊子的人受不了,但能持久的人都是可以忍受的。可是有一種愚弄,是這些行家絕對無法忍受的,你知道是什麽嗎?」


    「說客人的壞話……是嗎?」


    「答對了。如果因為自己不成熟而被罵就算了。但是對自己的工作感到高興的客人遭到別人愚弄……沒有人能咽下這口氣。就像家人朋友遭到侮蔑一樣會讓人火大,這種心態很不可思議。」


    「…………」


    「總之,如果自己的客人受到愚弄會生氣,代表他們還認真看待自己的工作。所以可能還有一線希望也說不定。」


    「原來如此……學到一課了。」


    拉媞琺喊出聲來。她真的知道這是什麽意思嗎?西野心中懷疑。


    「所以你願意幫助我們嗎?」


    五十鈴再度確認。


    雖然現在「來自魔法國度的吉祥物們經營的遊樂園瀕臨倒閉」或是「區區高中生居然要當遊樂園經理」,這些事情還是很虛幻——


    但既然已經在化裝舞會上誇下海口,現在怎麽可能說出「我辦不到」。


    「我接受,但是隻有兩星期。」


    「兩星期……?」


    「我可是高中生耶,學生的本分就是念書。」


    還有打電動,才不想為了麻煩的工作犧牲打電動的時間。學年末測驗很快就要開始,之後就是春假。春假期間要打工也不是不行,但更想從早到晚拚命打電動。


    「念書,是嗎……」


    西也不理會五十鈴充滿疑惑的視線,繼續說。


    「反正隻要熬過眼前的難關就行了吧?園區的命運兩星期後就會揭曉。無論如何,我的工作就到此為止,行不行?」


    「……好的。這樣我們就非常感謝您了。」


    拉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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