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曜潛入地下左右的時候——白天的市場中出現了一個人影。


    盡管那個人影完全是逆人流而上,卻沒有一點要跟人撞上的樣子。


    那個男人以毫不拖泥帶水的步伐,隻身與人群相向而行。他那雙眯細的眼睛看不出來到底睜開沒有睜開,頭發的顏色顯得相當淡,身體瘦削得像是一個稻草人。盡管有人為他那仿佛洄遊魚般滑溜溜的步伐而側目,但是卻沒有任何一個人把注意力放在他身上超過一瞬間。


    然後,半崩塌的高架路終於映入他的眼簾,而距離市場稍微有一點距離的柱子腳下,有著一家小飯館。


    男人看到有人從裏麵走了出來,然後叫住了他。


    “打擾一下。”


    “啊……?”


    這個看起來像是靠探索廢墟為生的和尚頭正了正背包的袋子,帶著一幅意外的眼神轉向了他。


    “聽說那邊的飯館裏,有兩個小姑娘,不知道是不是真的啊?”


    “啊,你說小舍那邊那兩個姑娘吧?問這個幹嘛?”


    “請問她們在那裏是幹什麽的呢?”


    “還能幹什麽啊?她們是身無分文,在店裏幹活啊。跟他們一塊來的那個小鬼突然就開始賣起地圖來,真是群怪人。”


    男人把淺淡的笑容貼在臉上,道謝道:“多謝了”,然後走向了那家店。


    “啊啊。——終於找到了。”


    時間到了下午三點,差不多該暫時關店了。就在剛才,最後一名客人也慢吞吞地出了店門。


    聽到拉門上的鈴鐺響了起來,葉葉一下子把臉轉了過去。


    “不好意思,我們店已經關——”


    本來她想搭話,但是卻不由得閉上了嘴。


    來人的眼突然和她對上了。


    客人剛進門來時會掃視店內,偶爾跟服務員的眼光對上根本不是什麽稀奇的事。但是葉葉在這名客人的眼中,看到的並非是那種偶然。


    這個男人,從一開始就一直看著葉葉。


    “嗯?”


    在櫃台裏洗著碟子的鴇子也扭過了頭來。她是聽到平素一直伶牙俐齒的葉葉語塞了,感到很奇怪吧。


    男人又看向了鴇子的方向,露出了笑容。隨後他大步橫穿過店堂,隔著櫃台麵向鴇子,張開了口。


    “原來您在這裏啊。我可是找了好久。”


    “嗯,——嗯嗯?”


    鴇子一幅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的樣子。她看看這個男人又看看葉葉,好像在問“這誰啊”的樣子,但是葉葉也不知道。她感覺到一種奇怪的氣息,小跑著湊到了鴇子身邊。


    不知男人是不是預想到了會讓她們產生警戒,隻見他低下眉,畢恭畢敬地鞠了一躬。然後他又把聲音更減小了一級,以仿佛耳語一般的輕聲對兩人說道:


    “啊,這真是失禮了。小人並非是什麽可疑人物。隻是,還有些小事,想要請您還有您這位同伴賞光聽一下,才叩訪這裏的。——讓我重申一下吧,能夠拜謁尊榮真是不勝榮幸,殿下。”


    殿下。


    這一個詞讓兩名少女完全僵住了。


    這,正是男人知道鴇子真麵目的不二證明。


    “你,你難道認識我嗎……!?”


    “嗯,小的的確知曉您的身份。自然是知曉您的身份的。”


    男人一下子勾起嘴角,微笑了起來。他那眯細的眼睛一動不動地盯著鴇子。鴇子被這突如其來的訪問弄得混亂了起來不知道該說什麽,葉葉也瞪圓了眼睛隻能一直盯著男人看。


    男人帶著柔和的笑容,阻止了鴇子的思維繼續升溫。


    “不過這裏不太合適。這話說來也長,小人覺得還是換個地方比較好……”


    “我,我問你,你是誰哪來的?是中央的人?你怎麽會知道我在這裏?”


    “這我現在也沒法說。不知道追兵會不會在偷聽……這次,我就是要來談是有關這個的事情的。”


    鴇子瞪大了眼。那是連自己都沒有記憶的重要情報。男人接著又把視線賺到了葉葉身上,帶著仿佛貼在臉上的笑容說道:


    “這位小姐也請一起過來。現在您的護衛好像不在這裏,但是還想請您開動尊口向他傳言一聲。”


    葉葉,什麽話都沒有說。她僅僅是不斷地看看鴇子,又看看男人。


    至於鴇子,她是心急火燎,坐立不安。男人慢慢點著頭,催促著兩人。鴇子慌慌張張地扭頭轉向了廚房。


    “啊,啊啊,我知道了!好我們快走吧,葉葉,菊——”


    “鴇子大人!”


    突然,葉葉叫了起來。


    “您不想去一下廁所嗎?”


    “誒,……哈!?”


    “我特別想去!已經快要受不了了!於是我們一起去吧!”


    “喂等,於是什麽啊於是!完全搞不……哇!”


    葉葉一把抓住不停眨著眼的鴇子胳膊,用力把她拖了進去。


    “所以說這位客人,請你稍微等一下!”


    “是,請毋須慌張。”


    男人點了點頭,葉葉也對他欠了欠身,然後便衝進了廚房。廚房裏有舍三,還有像尊佛像一樣站在角落裏的菊丸。


    舍三似乎已經注意到外麵那異樣的氣氛了。他斜眼朝竹簾對麵一撇,然後朝著以非同小可的速度疊著圍裙的葉葉看了過去。


    ——那家夥是什麽人?


    他的眼神如此問道,葉葉快速地搖著頭回答道自己並不知道。舍三似乎從葉葉的那副態度裏,察覺到了什麽。他把工作結束後點起來的香煙按在煙灰缸裏,走出門去對著男人招呼了起來:“這位客人,不好意思,本店要先關門了,店裏麵也得收拾,不知道你能不能到外麵等啊?”男人帶著一幅悠然的態度應承下來,轉身邁開了步子,葉葉也趁這個工夫拽著鴇子從後門溜了出去。菊丸也緊隨其後。


    葉葉走出門去,二話不說就跑了出去。被拽著手的鴇子完全束手無策。她們就這麽一口氣闖過大馬路鑽進了小巷子裏,總算是出了一口氣。


    “喂,喂,我說你到底搞什麽!好不容易才抓到情報——”


    “我們得快逃。”


    “逃……?”


    “那個人太可疑了。可不能隨便就跟這種可疑的人走。”


    那個男人,知道九曜的存在。


    這個對手從裏到外完全不明的,卻單方麵地知道自己這邊的情況。他到底是從什麽時候開始觀察的呢?確實,“這裏說話不太方便所以換個地方吧”這提案本身是沒有問題的,他或許也會在那裏說明自己到底是什麽人。


    但是盡管如此,葉葉仍然沒法相信他。


    “你,你不是說要去廁所嗎?”


    “那隻是借口罷了!”


    葉葉基本上來說是不會懷疑他人的善意的,但是對於笑裏藏刀的人卻是異常敏感。畢竟她曾經在商人家的一角旁觀過金錢上的爾虞我詐,也曾經被整個人賣掉。打算坑人的家夥們,視線和遣詞裏會散發出一種獨特的可疑感——葉葉這種直覺性的嗅覺,在對著那個男人時鳴響了警鍾。


    葉葉把手插進了抓在手裏的背包,拿出了一個小型的通信終端。先找九曜。得先跟九曜取得聯係才行。


    “追兵”,那個男人這麽說過。但是沒準,說這話的本人才是——


    “您想要跟誰說話呢?”


    前方傳來了聲音。


    不可能。自己是從後門出來的。自己也看到了男人從正麵走出去。自己是一路直接狂奔過來的,不管男人怎麽動都沒道理能繞到自己前麵。葉葉僵硬了起來,鴇子似乎也終於發現事情的異常,吞下了一口氣。


    “說謊可真


    是不好啊。”


    那仿佛貼在臉上一般的笑容一成不變,讓人毛骨悚然。盡管那是張笑臉,卻顯得毫無生機,簡直像是帶著一張那種形狀的麵具一般。葉葉的腦中擠滿了東西,甚至聯聯絡九曜都忘掉了。男人帶著溫宿不懂的表情緩緩湊近了距離。


    “來,過來吧。我隻是要請兩位聽我說兩句話而已……”


    一步,兩步。兩名少女僵硬著,手向她們伸去——


    菊丸動了起來。


    那機動沒有一點準備動作,彷如爆炸一把嗎。菊丸帶著仿佛地動山搖般的氣勢一步衝上,然後把那條腿作為軸心,暴風一般地旋轉起來,瞄準男人頭部劃出了回旋踢的圓形軌道。這道攻擊完全沒有半點手下留情,一開始就是打算“擊殺”對方。


    圓木一般的腿部,高速掠過了葉葉和鴇子頭頂。


    本來會被腳背踢個正著的目標瞬間向後跳了開來。那跳躍力難以置信。男人的劉海中有幾根被撕碎,飛散到了空中。他的眼睛緊盯著葉葉他們,當中透出了一種非人非獸的冰冷凶光。


    葉葉看到他剛才的動作確信到了。


    這個男人,不是人類。


    “果然還是要阻擋我嗎。——反正終究是避不開這一步的,我就在這裏了結了你吧。”


    男人身在半空時就取出了武器。那大概是收在了懷裏的槍劍如今暴露在日光之下,男人在著地的同時就已經衝了上來。槍劍銳利的刀鋒瞄準了菊丸裝甲的縫隙奔馳而去——但菊丸既沒有反擊,也沒有防禦。


    在槍劍揮過之時,前一瞬間還站著一尊巨體的坐標點上已經什麽都沒有了。


    菊丸在幾米開外的位置著地了。他的兩手抓著兩名少女的脖子。


    “原來如此,真是身手敏捷。”


    麵對著這個嬉笑著的男人,鴇子顫抖了起來。


    “菊,菊丸……!跑!帶著我們快跑!”


    菊丸領命了。從現場逃離,與如今身不在此的“那名少年”匯合是最佳答案。


    然後,他遲疑了一瞬。


    要是隻有鴇子一個人的話,抱著或者是背著都行,但是現在有兩個人。胳膊隻有兩根。怎樣才最有效率呢?


    考慮了零點四秒鍾後,菊丸做出了決定。


    拉。


    菊丸毫不猶豫地,用左右臂各箍住了一名少女的腹部。


    “誒”


    “啥”


    仿佛是抱著兩隻貓狗一樣。但是要說能抱著兩個人類還能好好跑步的姿勢也就隻有這個了,所以菊丸完全沒有猶豫。


    用快得嚇人的速度一會下地一會上房地不斷狂奔,對於楚楚可憐的少女們來說會有多恐怖呢?菊丸徹底把這個置之度外了。


    一步。


    “啊—————————————————————!!”


    “嗚哇————————————————————!!”


    菊丸奔馳著。葉葉和鴇子完全是手忙腳亂。她們認真地想道,自己這下沒準會死掉。


    沒準真的先去上了廁所比較好,葉葉在腦海角落如此想道。


    菊丸從幾欲崩塌的民宅屋頂上起跳,高高地越過了橫跨空中的癲癇。


    菊丸的疾馳就如同重型戰車一般猛烈,並且快速。他的步伐大得難以置信,仿佛就像是在一邊跳躍一邊前進一般,每次一步一步加速的時候,瀝青地麵上都陷下了一個個腳印。


    追蹤而來的刺客跟在菊丸身後十幾米的地方。他緊緊地追著菊丸那猛烈而粗暴的步子,不管他怎麽隨意地切換軌道,對方都沒有要跟丟的跡象。


    “菊菊菊菊丸先森跑泡跑炮慢一點可以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咿要裝了要撞了哇啊啊!!不行了啊啊——————!!”


    左右兩側傳來了慘叫聲,但是菊丸並沒有放慢速度。他的心中有一種確信,確信如果再慢下去的話,自己就毫無疑問地會被追上。


    從大街轉向小路,穿過幽深的窄巷,或是腐朽的橋梁和鐵道,不斷奔馳。菊丸震飛塞滿了垃圾的桶,跳過翻倒在地的車輛,一腳踢碎路上的電線杆。景色失去了形體化作了灰色的線條,以驚人的勢頭向後方不斷流去。


    菊丸向著擋在麵前的公寓樓衝去。他一躍而起,踢碎牆壁躍向更上方,第三步一口氣跳上了屋頂。


    視野一口氣開闊了起來。


    高高躍起在空中,眼下是鱗次櫛比的水泥瓦楞波浪。菊丸踩碎了其中的數枚再次躍起,從一個房頂條向另一個房頂拉開距離。他已經離開了市區,傳入了廢墟之中。菊丸一邊奔跑著,一邊搜索著九曜的反應。


    這時,後方追逐者的身影已經不見了。知覺範圍中沒有反應。是成功甩開他了嗎——菊丸在某座神社的高大鳥居前緊急停止,然後一絲不苟地環顧起了周圍。


    然後,他注意到了情況的異常。


    有一種神秘的反應在。


    具體情況不明。很大。


    “畢竟不能在市區用這個啊。”


    突然,從始料未及的方向傳來了聲音。


    本來應該是甩掉了的刺客,從鳥居一旁的草叢中走了出來。他是追過了菊丸,先來到了這神社裏。本來已經奄奄一息的葉葉和鴇子也發現到,一下子瞪大了眼。


    “——不過,你會立刻做出逃跑這種判斷說實話真的是挺讓人吃驚的。本來我是不打算花費多餘的勞力的……算了,再說這個也沒什麽意義了。”


    著了他的道了。


    這個男人,一開始就是打算把他們引到這裏來。這裏潛伏著什麽不知真麵目的東西。潛伏著在遠離市場的無人區中,可以盡情動作的東西。


    “你,你是……什麽!?你想幹什麽!?”


    “十分遺憾,殿下。目前,在這裏告知您一切的許可並沒有下達下來。不過,”


    刺客,緩緩地把右手抬到了半空中。那在虛空中滑動的手掌仿佛是在招喚什麽東西一般,而他的臉上,浮現出了冷酷的淺笑。


    “小的,得在這借走您的項上人頭。”


    風吹過,葉聲四作。


    菊丸靜靜地把兩人放到地上,擺出了架勢來。男人的口中吐出了仿佛宣言一般的話語——


    “那麽——”


    鐵針破空而來。


    三點鍾方向一口氣飛來了三枚針彈。被電磁加速過的針彈伴著閃光,甩開聲音化作了一縷雲霞。但盡管這彈幕出其不意,卻差了一點點,沒能成功命中目標。針彈在千鈞一發之際被躲了開來,紛紛刺入地麵,帶著磁電的光停止了下來。


    接著,拖著翻動的黑色外套,九曜落在了地上。


    軍刀出鞘的一瞬,斬擊便襲向了敵人。盡管這一擊是瞄準刺客做出回避動作的破綻發出的,但他卻仍然做出了反應——然而軍刀的斬擊,卻比他快上一倍。


    槍劍上響起高亢的金屬音,被高高地擊飛到空中,而下一刀毫不留情地把他的右臂連根斬斷了。刺客跳了出去。他在鳥居正下方著了陸,眉毛都不動一下地看向了自己身體的切斷麵。


    “……嗬?”


    盡管從斷麵上噴出的人工血液把地麵都給染紅了,但是刺客卻毫不介意。他仿佛是順便為之一般地,操縱起身體機能來,一下子就把血給止住了。


    “九曜……!”


    聽到葉葉的聲音,九曜一邊瞪視著敵人,一邊用銳利的聲音問道:


    “沒事吧!有沒有哪裏受傷!?”


    “啊,是,是的沒問題!拜菊丸先生所賜我沒關係的!”


    “是,嗎。太好了。……太好了。”


    九曜仿佛自言自語般的喃喃說道,這一瞬間,他的表情上浮


    現出了發自真心的安心感。但是那表情也僅僅維持了一瞬。看向敵人,架起軍刀,九曜的單眼中燃燒著對襲擊者的熾烈敵意。


    遲來的劍菱在他背後著陸了。


    “——都說你跑太急了。我還以為自己要跟丟了呢。”


    “啊!咦!?你不是,那時候那個……”


    “你好。又見麵了啊。”


    劍菱對著葉葉和鴇子嘻嘻一笑。他這幅狀態和在街上初次見麵的時候毫無二致,在這種緊張狀況下依然一派輕浮的樣子。不過這次他沒帶太陽鏡,毫不遮掩地露著他那雙綠色的眼睛。


    “……劍菱。麻煩你保護她們兩個。”


    “嗯嗯?嗯這倒是無所謂,不過啊。你打算和那個大塊頭兩個人去打麽?”


    “那家夥由我們解決掉。”


    菊丸站到了九曜身邊。在主人被盯上了這一點上,他們是相同的。菊丸毫不猶豫地把裹在全身上的外套脫下扔開,鋼鐵色的裝甲露在了外界的空氣中。劍菱看到這一幕,“咻”地吹起了口哨。刺客反複看著他們,說道:


    “這可真是。沒想到編號機們會到得這麽快,看來是我有些小看各位了。”


    “閉嘴。”


    “這也真可謂不枉此行。殿下自然是不用說了,不過其實我對您的同伴也挺有興趣……”


    鐵針毫無前兆地飛射而出。電磁針一閃而過,撕裂了刺客的臉頰,牽出了新的鮮血。


    “我說過,閉嘴。”


    刺客被他銳利的視線刺在身上,反而笑得更開了。他甚至又開口道:


    “您這是在發怒嗎?我曾耳聞第九式那位少年是台沒有感情的戰鬥機械——”


    九曜與菊丸同時動了起來。少年從右上前,巨漢從左殺去。


    他們都隻踏了一步便一口氣逼上了前去,帶著格殺勿論的想法襲向了同一個目標。瞄準了脖頸的斬擊與仿佛要擊碎軀體的回旋踢猛烈擊出,但刺客隻是一味向後退去把他們一一躲開。


    追著他踏入了神社境內的下一刻, 九曜感覺敵人的笑臉背後隱藏著一股令人毛骨悚然的威脅。


    ——這家夥,該不會。


    “好。就讓我來展示一下吧。”


    他從那仿佛撕裂開的笑容之中,吐出了低了一階的聲音。


    “甲蟲式/「虎甲」。”※


    隨即,地麵破碎了開來。


    有一人環抱之大的土塊伴著劇烈的震動四縱飛散,那個東西在滾滾卷起的塵煙對麵現出了身影來。


    ——從地裏麵!


    來者隻有一機。它全長有四米多些,軀幹寬大,兩支觸角長長地伸向前方。那東西的六根銳利足肢次在地麵上,球狀的複眼直勾勾地凸了出來,包裹在全身的裝甲上泛著鈍重的鉻銀色。而最為特異的,便是那仿佛斷頭台的鍘刀一般的鋼鐵巨顎了。


    甲蟲式的分支之一,「虎甲」。正如其代號所名,它擁有著龐大的複眼與口顎。翅膀並不適合飛行,渾身包覆著厚重的外骨骼是它最大的特征。這隻蟲轉瞬之間就把獨臂的刺客吞入了體內。它那令人毛骨悚然的複眼中漲起了冰冷的戰意。


    ※虎甲:日文原文是“斑貓”,譯者推敲了一段時間,最後還是決定翻成中文名。


    這就是,劍菱口中的量產型。


    站在正向六足中注入力量的虎甲麵前,九曜與菊丸毫無懼意地重新擺出了架勢。


    親眼目睹了眼前這隻蟲後,九曜的心中燃起了與之前不同的另一種怒火。這並非是因為眼前的它讓葉葉身處險境而燃起的怒火,而是針對自己眼前如今存在著並非自己那一群的鬼蟲這件事本身的怒火。


    九曜認識自己那些鬼蟲戰友。九曜記得他們的話語,他們的戰姿。因為他記得,所以他憤怒了。他們彼此毫不遜色,皆是最強的鬼蟲,是高傲的戰士們。仿佛是九曜那無法抑製的戰意溢了出來一般,電流以他的雙臂為中心飛濺了開來。


    他有種感覺,這些流水線產物自稱為“蟲”,是在踐踏同伴們的尊嚴。


    「那麽就容我重新說一句——獻醜。」


    這次,先動了起來的是虎甲。


    巨大的蟲踩碎本來就已經開了一個大洞的地麵,飛奔了起來。巨大的重物一瞬間便達到了最高速。強烈的風壓吹散了塵煙,周遭的景色瞬間清晰了起來。


    但九曜的眼中既沒有映出神社境內的景色,也沒有本殿或者天空,隻有衝上前來的蟲的裝甲將他的視野覆蓋殆盡。


    九曜一躍而起,菊丸則邁步上前。


    他頂出自己粗壯的雙臂,結結實實地擋住了虎甲的突擊。隱藏在裝甲下的人工肌肉膨脹到了異樣的地步,緊緊抓住了虎甲的顎齒。菊丸那就算孤身一機也應該有相當大的重量的機體,接下這迅猛的突擊後被向後推出了好幾十米,猛烈地撞在了鳥居粗大的柱子上。


    九曜在空中把身一翻,瞪向了地麵。虎甲那把菊丸頂在鳥居上的脊背,顯得仿佛在開玩笑一般地巨大。它相當於人類的數倍的全長,甚至讓菊丸都顯得小了。


    九曜在躍起的最高點架起左臂,對準目標射出了刺針。帶電的針彈全都紮進了目標的裝甲中,菊丸抓著虎甲對其做出反應那一刹那的破綻動了起來。


    他用鋼鐵的腳掌踏住大地,用背肌把上半身從柱子上頂了起來。僅僅這麽一個動作,柱子就被壓碎出了一個他脊背的形狀來。菊丸乘著這股勢頭對著敵機全力打出了一記頭槌。


    衝擊。金屬的鈍重聲音回蕩在神社全境。


    但是這一擊也沒能使虎甲動上分毫。它的複眼中漲滿凶猛的光芒,它的機體猛烈地旋轉起來,把菊丸仿佛人偶一般地扔飛了。這一下把菊丸的巨軀整個揮舞起來,讓空氣都低吟了起來,它的怪力大得連菊丸的重量都不在話下。


    “嘖!”


    九曜咋舌道。菊丸被扔向了他,然後虎甲的背部裝甲間不容發地彈了開來。


    那隻蟲身上不存在翅膀。代替翅膀被收納在脊背之中的,是與緊密地排列在一起的彈帶直接連接在一起的大型速射炮。這門炮比起車載炮的規格還要大上一圈,裝載了多到會讓人懷疑蟲的反作用力控製會不會起效的地步。


    這門對人形的目標來說顯然是殺雞牛刀的火器噴出了火舌。接連不斷的炮聲與炮火仿佛晴日遠雷般地閃耀轟鳴。


    九曜和菊丸在發射的瞬間之前做出了反應。就快要在空中撞到一起的時候,他們彼此蹬向對方的腳,向著相反的兩個方向各自飛躍了出去。


    曳光彈的軌跡把白晝的天空撕裂成好幾條,兩人在千鈞一發之際才躲過了直射。化作了一塊金屬凝集的鋼鐵風暴掠過了彈道上的樹枝,仿佛是在收過路費一般地把二者所接觸的部分啃噬得一幹二淨。


    “不過這點程度……!”


    九曜在心中咬緊了牙。那家夥所搭載的,不過是通用的普通火器罷了。並且看樣子,它的裝甲表麵也沒有經過水鐵的加工。這點程度的兵器,在真正的鬼蟲麵前的話根本毫無還手之力。


    ——如果有蜂在的話。


    對,如果有蜂在的話。九曜一瞬之間如此想道。如果有那隻能隨心所欲地操縱強大的電流,操使著大口徑的鐵針與磁軌炮的神速之蟲在的話,要壓製住這種目標連一分鍾都用不上。


    但是那隻蜂,已經不存在了。


    九曜從空中著陸,架起了左臂上的擊發器。少年的武器隻有軍刀與這針彈擊發器了。他瞬間瞄準——打算這麽做的時候,才發現虎甲已經從視野中消失了。


    在上方。


    虎甲以爆炸一般的氣勢飛躍而起,挑釁一般地露出著蟲的腹部,兩隻複眼卻定睛不動地觀察著九曜他們的動作。然後


    ,以其機體為中心,許多圓筒狀的物體飛散了出開。


    這些已經拖出了長長的煙尾的東西,是無數的煙霧彈。伴著爆炸,神社境內的一角被濃煙所包裹住,把九曜和菊丸的視野完全填滿了。同時,虎甲身上放出了強烈的雷達幹擾波,想要把他們識別目標的知覺徹底擊毀。


    九曜感到了強烈的焦躁,咬緊了牙。


    “你以為這點雕蟲小技,能當成障眼法嗎!”


    啪吱,電磁的火花爆散了開來。九曜把妨礙自己索敵的電磁波徹底壓了下去,一雙紅眼緊緊瞪著煙霧對麵那敵人的剪影。


    此刻,九曜的心中,燃燒著彷如焦躁的憤怒情感。


    那是仿佛烙印在腦中一般的憤怒。並非是對甲蟲的憤怒,而是另一種,責備著自己的憤怒。葉葉身處險境的時候,自己都在幹些什麽?太大意了。太掉以輕心了。明明行動時應該保持足夠的警戒的,但自己卻放鬆了。


    結果就是這幅局麵。比起其他任何東西,最可惡的都是自己才對。


    電磁製禦elekiter,高出力發動。冷靜的戰鬥演算被“憤怒”的感情所阻礙,九曜徹底放棄了精密控製,以粗野的操作讓電磁場爆散了開來。以他的身體為中心,空氣蟲四處爆出了電火花,這少年所引發的放電現象在神社境內刻出了無數刺耳的聲響。少年的頭發被驚人的電壓撫得倒豎而起,怒目圓睜的紅眼中映出了蒼藍色的電光。


    瀑布一般的連射在一瞬之間向下襲來。九曜躲開把地麵打得粉碎的鋼鐵風暴,盯準了虎甲著地的那一瞬間。濃煙被軍刀斬斷揮散。高出力的放電在他的背後描繪出了發光的軌跡。九曜絲毫不顧自身的危險,順著心中這股激情攻上前去。


    葉葉與鴇子束手無策地注視著在鳥居對側展開的激戰。


    “……九曜……?”


    轟鳴、塵煙與閃光讓人眼都睜不開來,仔細一看,這些東西的另一邊可以隱隱約約地看到九曜的身影。看著以猛烈的氣勢直攻而上的九曜,葉葉半是呆然地喃喃說了起來。


    “怎麽,那幅樣子……”


    葉葉也注意到了,如今的九曜失去了冷靜這一件事。對虎甲的敵意衝在了前麵,他的動作明顯地失去了生氣。


    看到他這幅樣子,葉葉感到了一種難以言表的不安。那不是平常在自己身邊的他。


    九曜那委身於爭鬥之中的身子,讓人感覺仿佛就像是野獸,或者說失控的機械兵一般。葉葉回想起了,在盡天那時自己僅僅目睹了一次的,與“那個男人”的戰鬥。黑色的製服與白色的軍服在夏日的廢墟中舞動,那時九曜好像也露出了這種眼光。


    但是,這憤怒的根源與那時恰恰相反。


    “——哎呦這個白癡,臭毛病也是一點沒改啊。”


    劍菱愕然地嘀咕著,重新看向了戰場。他那瘦削的背脊露在了兩人眼前——


    “!你……!”


    鴇子瞪大了雙眼。


    她注意到了,劍菱身著的甚平後頸上的數字“叁”※。第一次見麵的時候,劍菱背著個大布包袱,所以這個數字沒有露出來。


    “雖然想仔細說說……不過在這也沒法侃什麽大山啊。”


    “那個!”


    葉葉開口了。劍菱頭也不回地“嗯”一下應道。盡管他的綠眼緊緊盯著對麵的戰場,但是卻並沒有要幫手的意思。被九曜拜托後,他便不打算離開這個位置了。


    “請問……你是,鬼蟲,先生嗎?”


    “你猜對了。我是第叁式。”


    劍菱帶著一幅仿佛在閑話家常般地口吻肯定道。這時,境內被壓倒的樹木被高高地擊飛了起來。有葉葉身高的幾倍長的樹幹輕而易舉地越過了鳥居,向下麵的三人投下了巨大的影子。


    啊——地一聲叫出來都沒來得及,劍菱便已經動了起來。


    到底發生了什麽事,以葉葉和鴇子的眼睛看不出來。劍菱連刀都沒有拔出來。他僅僅舉起了右手,碰上了掉下來的樹幹而已。


    然後,粗大的樹幹就像氣球一樣地炸開了。


    樹幹碰到劍菱的手掌那一瞬間,有什麽事情發生了。根本沒有什麽特別的動作。曾經是樹幹的東西,隻被一個男人的右手碰了一下,就變成了七零八落的碎木散了開來。簡直就像魔術一樣。


    咚,一塊木頭掉到了葉葉的腦袋上。


    劍菱在徹底傻了眼的兩人麵前,仿佛說著“這個你們不用在意”一般地揮了揮手。


    “不過還真是鬧得挺厲害的啊。這簡直就跟小鬼鬧脾氣一樣嘛。”


    “那,那個,九曜是……”


    “是在發火。動作太粗暴了。不知怎麽搞的,他火氣一上來就看不清周圍情況了。”


    九曜的動作慢慢地越變越粗糙。沒準他連與自己一同戰鬥的菊丸都看不到了。自責的心緒與對敵人的怒火交織了起來,化作了負麵的推進力強行推動著他前進。而且更糟糕的是,菊丸似乎也被九曜拖了起來。


    這副橫衝直撞地攻上前去的樣子,與那時在盡天中的一樣。


    “……頭腦發熱地胡亂亂揮劍,那家夥隻能算二流。太欠精細了。”


    在客觀的角度上來看這兩人是勇猛善戰,但是劍菱看出來了,戰況正在一點點地傾斜著。戰場上最為冷靜的是虎甲中的男人。他正在分析著兩人的動作,每交手一次,動作就更顯犀利。


    情況快要變得相當糟糕了。劍菱如此想著,向前邁出了一步——


    鈴聲響了起來。


    腳步停了下來。知覺圈中忽然出現了一個反應。劍菱把視線投向虛空之中,聳了聳肩膀。


    “——真夠慢的。你去哪摸魚了啊。”


    在這裏解決掉他,九曜想道。


    虎甲在他與菊丸兩個人的猛攻下被逐漸壓了下去,好機會總算出現了。先前攻上去的菊丸的拳頭被擋開了,但是相對的,虎甲露出了破綻來。藏在菊丸的身影中傻了上去的九曜閃出身形,瞄準了敵人。


    ——擊穿!


    但是在這一瞬間,發生了決定性的“錯位”。


    根據九曜的演算,在這個機會中最為有效的一擊是磁軌炮的狙擊。是從天空之中瞄準的,能將敵人的頭部直接射穿的電磁加速彈。


    盡管僅僅是一瞬之間,但他仍然產生了這種想法。在與蟲作戰的高速戰鬥中,九曜那加速了起來的電子腦下意識地渴求著蜂。但是,如今的九曜並沒有蟲的機體。沒有三對足肢,沒有多關節可動肢,沒有真紅色的複眼,也沒有黃金的翅膀。


    那是致命的空隙。


    虎甲反映了起來。


    那速度遠超預料智商。他絕對是把自己的分析數據加入到了戰鬥演算之中。他的複眼把自己的每一根手指都看得清清楚楚。距離極近。虎甲那以驚人的速度旋轉著的肢體輕而易舉地彈飛了九曜的軍刀,他的顎齒上閃過了銳利的光芒。


    正當九曜以為自己要被幹掉了的時候,他的身體被打飛到了完全出乎意料的方向去。


    不是虎甲幹的。放出了這記踢腿的人身處自己的正後方——是菊丸。他用從後發出的回旋踢把九曜擊飛,讓他強行離開了虎甲那凶暴顎齒的攻擊範圍。


    “菊丸——!!”


    九曜短促地叫道。代價,理所當然一般地要被支付出去。


    隨即,虎甲的兩顎捕捉到了菊丸。利刃狀的凶猛顎齒閃過鈍色的光輝。菊丸交叉起雙手的防禦完全沒有一點意義,他那厚實的裝甲與人工肌肉被虎甲的牙咬得粉碎——虎甲這向右整整擰過了九十度的一下子,輕而易舉地就把他的雙臂給咬碎了。


    九曜的思考中產生了空白,造出了致命性的破綻。虎甲以可怕的速度突上


    前來,他的牽製打在了九曜的腹部。九曜被這毫不留情的打擊打得噴出一口氣來,就這麽被砸到了地上。


    ——很強。


    動作迅速,裝甲堅硬,攻擊強烈。在這巨大的蟲麵前,九曜和菊丸就算兩人一起都不成對手。


    這就是所謂的甲蟲式嗎。


    速射炮轉向了自己。炮口噴出火舌的景象,從這裏也一定能看得一清二楚。


    炮擊——


    “哎呀真是的,讓人看不下去啊。”


    那一刻,鈴鐺的聲音響了起來。


    一切都突如其來。


    九曜和菊丸的身體被什麽東西卷了起來,以驚人的石頭被拉上了天空中。從空中放出的無數繩線是細而強韌的特殊纜線,鈴鐺的聲音則是“她”所喜歡的聲音,這兩件事九曜都記得,卻沒能立刻想起來。


    然後,九曜看到了。


    一個小巧的身影在空中舞動著。紮成兩束的長發仿佛尾巴一般地上下翻飛。那美貌中同時寄宿著可愛與妖豔,那雙眸透著深紫,而當中最引人矚目的那堇色的振袖和服,右袖上刺繡著某個數字——


    那個編號是——


    “『蜘蛛』。”


    貳。


    她的笑容仿如新月一般,直咧開到兩頰邊,當中可以看到修長銳利的虎牙。


    她那朗朗的呼喚聲響徹了神社境內,瞬間,巨大的身影便在空中閃現了出來。


    ——!!


    九曜認得那個身影。他不可能認不得。


    那裝甲是幾近黑色的暗紫羅蘭色。那機體全長有五米左右,腹部異樣地膨脹了起來。呈放射狀伸展出去的八支足肢尖端既尖且細,算上它們的話,直徑就達到了有兩倍之長的十米。它頭部的八隻單眼綻放著詭異的光芒,在空中劃出了紫色的殘像。


    看到那東西伴著轟鳴聲著陸,仍然被纜線卷著的九曜低聲叫了出來。


    “巴……!!”


    鬼蟲第貳式『蜘蛛』·羅刹之巴。


    少女——巴在空中,仿佛在玩雜耍一般地把身一翻,靈巧地操縱起了從兩袖中伸展開來的無數纜線。她把負了傷的菊丸放到了神社外麵,把九曜也同樣導向了戰鬥圈外。巴這個行動,直截了當地表明了自己做出了這兩人“不屬於戰鬥力”的判斷。


    等等。


    九曜在腦中的角落如此想道。我還能再來。被線纜卷在身上的九曜掙紮了起來。但是結結實實地卷在他身上的線纜完全沒有要鬆開的意思,他仿佛被看不見的大手抓著一般,被用力拉到了巴的身旁。


    “嗯,稍微等等我哦?”


    這切切耳語能壓住人的興奮。她的聲音與容貌,都比自己記憶中的要來得遠遠幼小。


    她的樣貌,應該是比自己年長的女性才對。


    「——終於見麵了呢。」


    這是秘密通信。是通過接觸線路,隻傳到了九曜一個人的電子腦中。


    一瞬之間,九曜的臉頰上傳來了柔軟的感覺。那是巴的嘴唇。接著九曜連說話的工夫都沒有就被扔飛了出去,好不容易才在劍菱身邊著了陸。


    巴那嬌小的身體輕飄飄地在神社境內著了陸。朱紅色的高腳木屐碰上了地麵,那道鈴聲又響了起來。纜線仿佛生物一般地越多這,一眨眼的工夫就又都被收回了袖中。


    巴摸上蜘蛛的機體,微笑了起來。蜘蛛與少女,共計十隻眸子全部注視在虎甲身上。


    “好了……你也玩夠了吧?差不多該換人了吧?”


    速射炮的火舌取代了回答噴射而出。


    蜘蛛動了起來。它動起右前方的兩條足肢,不費吹灰之力便把炮彈都彈飛了。


    巴笑得更甜美了。那是蘊藏著凶猛的笑容,捕食者的笑容。


    看著嬌小得不能再嬌小了的背影,九曜連一聲都沒有出。那是他暌違了二十年,曾經以為再也無法見到的身影。


    “——九曜!”


    九曜看向跑了過來的葉葉,表示自己沒有受傷。


    在另一邊,鴇子正緊緊貼著雙臂被扯飛了的菊丸叫喊著。從視覺傳感器的閃爍上來看,他似乎是沒有受到致命性的傷痕,但是就連傻子也能看出來他現在明顯無法戰鬥了。九曜反複看著菊丸、劍菱,還有巴,仿佛在呻吟一般地說道:


    “劍菱,這到底是……?”


    “嗯——你就先閉嘴看著吧。有個十秒鍾差不多也就會結束了。”


    劍菱抱著胳膊,仍然沒有要離開自己位置的意思。


    巴溫柔地撫摸著蜘蛛的裝甲,用輕鬆的語調宣告道:


    “行動內容確認——捕獲敵機。開始進行演算連接,準備進行裝著。把機動限製解除一半就行了吧?”


    「大致是萬無一失的。由戰力等級測定所得出的結論是,不應為該目標劃分過多的勞力。」


    “嗯。”


    巴讓雙眼彎出了漂亮的曲線,點了點頭。


    虎甲略略動彈了一下。他也不是個看不出來敵我的戰鬥力差有多大的人吧。六腳的身軀一邊轉向複眼的蜘蛛,一邊弓了起來。


    「今天真是個特別的日子啊。沒想到接著到訪的會是第貳式,而且連『蜘蛛』也伴隨而來……。這再怎麽說也是陷入劣勢了。」


    站在泰然地擺著架勢的巴麵前,虎甲的複眼放出了凶暴的光芒。


    「——這樣如何?」


    有什麽東西被射了出來。


    九曜辨別出了那東西的真麵目,以最快的速度飛奔到了葉葉的身旁。他堵上了還搞不清楚發生了什麽狀況的葉葉的耳目,把她壓在了地上,給自己的電子腦也加上了保護,劍菱也同樣以最小的動作,代替動彈不得的菊丸堵上了鴇子的眼睛和耳朵。


    那射出來的東西,是一枚脈衝爆雷。那是可以在爆炸的同時釋放出巨響與閃光,在局地掀起一場磁暴的炸彈。而且,還是足以麻痹大型進攻武器的傳感器的特大號。


    高亢的爆炸聲、幾乎能夠把視覺傳感器徹底燒掉的閃光,伴著強烈的電磁脈衝爆散了開來。


    雜訊抓撓著九曜的電子腦,盡管加上了保護,他的雷達仍然一瞬間失去了反應。要是直接吃了下去這一下子的話,絕對是要來的更為可怕。


    但是在爆炸的片刻前,巴已經身處蜘蛛之中了。


    「你以為自己逃得掉嗎?」


    在炸裂開來的磁暴之中,蜘蛛若無其事地動了起來。


    接著發生的事情,連十秒鍾都沒用上。


    蜘蛛網在地麵上以惡魔一般的速度展了開來。無數的纜線以八支足肢為中心把地表覆蓋殆盡,組成了半徑有數十米長的網。


    這張蛛網結結實實地,抓住了即將躍起的虎甲的足肢。


    虎甲被纜線之網徹底捆了起來,進也不能,退也不能。蜘蛛向八支足肢中注入了大到難以想象的力量,把神社的地麵鑽出了八個洞來,向正上方高高跳了起來。


    蛛網以驚人的勢頭被卷了起來。每一根纜線都仿佛擁有意誌一般地躍動著,把虎甲的機體整個兜起,合著蜘蛛那仿佛要衝上蒼天一般的跳躍,被高速地吊了起來。


    蜘蛛身披著太陽的逆光,它那帶著些許不祥的機體各個角落都漲滿了力量。


    吱,蜘蛛的腳部擊中了起來。那些聚攏在機體下部的肢體尖銳得可怕,整隻蜘蛛的剪影宛如鑽頭一般。


    「躺下吧。」


    二者以驚人的相對速度,激烈地撞在了一起。


    蜘蛛的足肢,把敵人的裝甲仿佛紙片一般地貫穿了。銳利的尖端扯碎了機關炮,紮透了背部,穿過了內部結構,從腹部捅了出來。接著,蜘蛛就毫不留情地,把虎甲的機體砸到了地上。地麵呈放射形龜裂開來,八


    隻單眼在蒙蒙塵煙中放出了模糊的光芒。


    然後,巴帶著與戰鬥前毫無二致的腔調開口了。


    “——好了。那就要請你從頭到尾說清楚囉?”


    蜘蛛的機體上伸出了一跟纜線。纜線的前麵裝著一柄鉤狀的弧刃。這根在陽光下閃出光芒的東西,自然不僅僅是普通的纜線和弧刃而已。


    嘎嘎——虎甲身上傳出了噪聲。他的電子腦還活著,但是受到的損傷是致命性的。他根本沒法說出正兒八經的話來,隻能無力地掙紮著。


    “啊——你不用勉強著要說話的哦——。因為我會直接問你的腦和機體的啦——。”


    巴在那柄弧刃中裝置了些什麽東西。


    虎甲發出了最後一聲“嘎”的噪聲,停止了動作。弧刃緩緩接近了它的頭部,打算貫穿裝甲接觸電子腦的那一刻——


    從那機體中確認到了巨大的熱量正在膨脹。


    “……!巴,是自爆!!”


    九曜護住葉葉,叫了起來。


    已經遲了。自爆的扳機已經被扣了下去,虎甲把所有電波幹擾都給屏蔽在外,蟲那以高出力著稱的驅動裝置噴出了作為“最後手段”的烈焰——


    「喔?」


    蜘蛛帶著不知怎麽地有點脫線的聲音俯視著虎甲,八隻單眼一眨一眨地閃爍了起來。


    「……哎呀——。這可有點頭疼啊。」


    爆炸。


    足以讓人瞠目結舌的爆炎狂卷而起,把神社的境內整個卷了進去。


    周遭的樹木被焚燒殆盡,火焰包覆住了大地,煙塵仿佛雲朵般,被直向空中投去。呼喝咆哮的衝擊波出人意料地一下子停了下來,剩下的就隻有漆黑的煙霧與衝擊的餘韻了。


    蜘蛛,就身處在爆炸的中心。


    殘留在化作了隕石坑的神社境內的,隻有蜘蛛,與化作了黑炭的虎甲。盡管蜘蛛在極近的距離被自爆擊中了,但卻看不出它受到了什麽損傷。也就是裝甲表麵被燒焦了些,添了點傷痕,水鐵一瞬間就把這點不值一提的小傷給修複掉了。


    「搞什麽嘛——這家夥太可恨了~!這一手是犯規吧真是的!」


    蜘蛛的胸部打了開來,吐出了少女那實在嬌小得過了頭的身體。巴咳嗽了好幾下,確認了一下自己心愛的振袖有沒有被弄髒,然後回過了頭。


    九曜以下的全員都發著愣。隻有劍菱一個人愕然地用鼻子歎息了一下。


    然後,巴露出了至今為止最漂亮的笑容。


    “你好啊,九曜君。好久不見了。”


    ※


    在外圍區域的某一點上,發生了什麽異常狀況。


    東京的中央區立即行動了起來。因為事情是在廢墟區突然發生的,所以他們沒能製得先機。


    第一聲炮聲轟響天空的時候,以小隊為單位的新型機械兵從中央飛奔了出去。他們是隻攜帶了最低限度的武器的偵察兵型,投影在了他們的視覺傳感器上的影像會直接傳送到中央的管製室去。


    在他們火速趕往現場的路上,激烈的聲響也一直沒有停下。不用想也知道那是戰鬥的聲音。


    “那是什麽?是失控兵器在戰鬥嗎!?”


    “不,具體細節我們還沒……。但是從炮聲上來判斷的話,無法想象是普通的機械兵能夠擁有的火力。按理說近郊是不可能有大型兵器存在的,但是……”


    本來還在為終於和南部的防衛都市取得聯絡了而高興呢,結果又發生了什麽突發情況嗎?


    可兒瞪著機械兵發送過來的影像,用手用力壓了壓眼角。


    東京的生存者探索班兼任有確保一般市民的安全——也就是說解決發生在外部的問題的職責。盡管還有若幹個別的隊伍分散在外,不過對盡天的物資支援工作已經告一段落的他此時回到了中央。


    在這突如其來的事態下,能夠調動的棋子實在提案少了。盡管不知道一開始時派出去的幾名偵察兵是否足夠,但是不先確定到底發生了什麽事的話,什麽辦法都派不上用場。


    偵察兵們隊列紋絲不亂地急速跑動著,他們的視點讓人眼花繚亂地不停躍動,穿過了市街,抵達了無人區域前時,發生了一個狀況。


    西南偏南方向的天空一瞬間發出了光芒。片刻之後,轟鳴傳了過來。


    根本不用去確認熱源反應的急速膨脹,也能知道那是一場爆炸。


    “……!讓偵察兵加緊!不用限製機動能力!”


    跳過屋頂,奔過大道,機械兵們奔入了可以看到眾多神社佛寺的區域,然後又跑了不過數分,便抵達了目的地。


    但是,那裏已經什麽都不剩了。


    要說還剩下什麽,那就隻有的的確確地發生過了的破壞痕跡了。黑色的濃煙仍然在地上蒸騰,正午的日光照射著被烈火席卷過的地麵與半已崩毀的神社。


    可兒看到這明顯不正常的狀況皺起了眉頭。


    從爆炸發生時到現在隻經過了不過幾分鍾。伴著炮聲與爆炸,應該是有什麽事情發生空了才對。從其規模與其撤退的速度來看,都難以想象是人類所為。


    “……主任,要怎麽處理呢?”


    可兒默默考慮了幾秒,然後輕輕按著腦袋下達了指令。


    “讓他們維持索敵狀態調查調查周圍情況。不管結果如何,都要把調查內容從頭到尾記錄下來。找到了的東西全都帶回來。”


    ——有什麽事情正在發生。


    在發生在東京一角的異常情況麵前,可兒不由自主地嗅到了不吉利的味道。


    ※


    那個秘密據點,位在遠離東京中心的西邊。


    那據點離一個舊八洲陸軍的連隊軍營的殘骸距離甚近,是一所乍一看隻會讓人以為是廢墟的一部分的建築物——一所小小的廢棄醫院。


    幾欲崩毀的白色石壁上爬滿了藤蔓。不管是道路還是土地,都滿是了毫無秩序地生長了二十年的樹木和雜草,那從一片濃綠的縫隙中透出來的白牆,給人一種不知怎麽地帶了些異界氣息的感覺。


    這隻能說是名不虛傳。


    布置在周遭的傳感器等等,全都是經了巴之手的特殊製品,隻要不是有鬼蟲級別的隱身性能,基本上所有的入侵者都會被它們檢測到。而這些東西又被一一等距地配置在了周邊方圓數百米的地方,張開了猶如蛛網般的索敵網絡。他們似乎算到了,四周幾乎已經化作了一片森林,可以給這間廢棄醫院在肉眼視覺上也提供一層巧妙的隱蔽,而周遭也沒有什麽會礙事的建築物,所以從任何一個方向上都能逃脫出去。


    從破舊的大門走進去,穿過前台,就來到了排一個列著被丟棄的藥品的房間。透過枝葉的陽光與鳥兒的鳴叫聲從破掉了的玻璃窗中傳了進來,帶來了一種與狀況格格不入的牧歌氣氛。


    “果然把內存的數據都給刪掉了啊。還真是夠滴水不漏的。”


    而要說格格不入,現在支配這房間的主人才真的是格格不入。


    她所帶來的器材占滿了整個屋子的地板,幾乎連下腳的地方都沒有。


    電纜緊巴巴地東來西去,終端機到處都是,牆上貼滿了密密麻麻寫滿文字的筆記頁。話又說回去,那主人身穿的振袖和服才是最放異彩的。


    這,才是巴的“巢”的中心。


    蜘蛛在外麵一動不動地待機著。它處於隱秘狀態,躲在樹木之間,二十四小時不間斷地監視著周圍的傳感器。


    而巴,則是把虎甲在爆炸中炸飛了的殘骸收集了回來,正埋頭解析蟲的頭部。雙臂被扯斷了的菊丸正躺在地上,等著巴的修理。


    看來,虎甲似乎是把自己知道行動開始之前的行動記錄都給抹消掉了。那場自爆並非是為了


    帶蜘蛛上路,而是為了封住自己的口。


    “好了,從哪裏開始講起呢?”


    巴仿佛換了換腦子一般地拍了拍手,轉過了身來。九曜、葉葉和鴇子都呆在房間裏。


    大吃了一驚——九曜自然是如此,但是葉葉和鴇子也不遜於他。畢竟一段時間前還在一起行動的那個可愛的美少女,如今正帶著一張完全不一樣的臉站在自己麵前。


    看著仍然沒能跟上狀況變化的兩人,巴呲牙咧嘴地笑了一笑。


    “嗯,也對,應該先從自我介紹開始來著。——我是第貳式,蜘蛛的巴哦,請多關照~”


    巴呼啦呼啦地抖著袖子,報上了“貳”這個數字。


    先前的戰鬥,已經證明她是操使蜘蛛的鬼蟲一員了。九曜抱著胳膊看向了窗外的蜘蛛——然而,盡管知道它的方位,卻還是有好幾秒沒看出來它到底在哪裏。


    第貳式蜘蛛在類別上來說是屬於陸戰型的,但是它可以通過無數纜線進行跳躍,來實現與空戰型不同的立體機動。它的裝甲也是有鬼蟲前列的厚度,當初被設想出來的運用方向是對敵人的擾亂以及佯動,或者是在戰場的陰影中進行隱秘工作。就性質上來說,它並非是麵向戰鬥本身而製造出的類型,直接戰鬥力並不是特別值得一書。


    不過,那也隻是在“九台鬼蟲之中”這個前提下得出的結論罷了。


    “那,那那個時候是……?”


    “那個時候,是說剛碰到的時候?啊——,啊哈哈,感覺有點像是騙了你們一樣真是不好意思啊。因為那個時候突然說什麽‘本人乃是鬼蟲之一’也隻會嚇到你們吧?”


    巴毫不留戀地把虎甲的頭部隨手一丟,然後就湊到了菊丸身邊。菊丸的雙臂被咬碎了,不過隻能算是部位損傷,似乎不至於到致命的地步。


    巴從袖中伸出了纜線,卷上了菊丸的機體和手臂。盡管她的身材嬌小如斯,但卻隨手一下就把菊丸的巨軀給丟到窗外去了。外麵的蜘蛛足肢疊了起來,八隻單眼正在閃爍,但是它看到了菊丸飛了過來,穩穩當當地把他接住了。


    “啊!喂,喂!你這是要幹什麽!”


    聽到回過神來的鴇子發出的抗議,巴“唔嗬嗬”地笑了起來。


    “蜘蛛可是很擅長修理東西的哦,就交給它吧。不過再怎麽說,要接上胳膊也得花上個幾天就是了。”


    往外一看,隻見蜘蛛正抱起菊丸,開始進行起了什麽工作。站在邊上看起來,那場景正像是蜘蛛在捕食被纏住的獵物一般,有點難以想象是在進行修理。


    “這沒問題嘛!?這真沒問題嘛!?”


    “沒問題沒問題。啊呀。唔嗬嗬。那孩子還真會往裏裝些有意思的部件啊嗚嘻嘻嘻~”


    九曜明白,她這意味深長的笑聲先不管,但是這的確是目前能對菊丸進行的最周到的維護了。


    事實上,這種即時的修理和調整工作也是巴的拿手好戲。話說回去,她自己的前身就是八洲國的技官。她是領軍了鬼蟲的製造,發揮出了甚至會讓人感到魔性的天才的女性。她的頭腦中,裝載著八洲所製造的所有機械的知識。而在她這麽一個人眼裏,菊丸的構造似乎也十分能勾起人的興趣。


    九曜斜眼看著正為蜘蛛的工作坐立不安的鴇子,問道:


    “——小生聽說把劍菱給修好的,是巴,你。這是事實嗎?”


    “嗯?嗯。對喲。”


    “那麽,你又為何還活著?……那時候之後,你呆在哪裏?幹了些什麽?”


    如果她當時還活著的話,為什麽沒有回去呢?她在戰後這二十年裏都幹了些什麽呢?


    這是理所當然的問題。巴聽到這問題後,眯起了眼睛。她一幅“我自然一五一十地跟你說清楚”的樣子,也不賣關子就回答道:


    “在海的那邊,哦。”


    “那邊……是指,”


    聽到這出乎意料的回答,葉葉鸚鵡學舌地問道。她的聲音聽起來仿佛對自己口中說出的話語毫無實感一般,而事實上,她也的確沒有實感。


    而九曜,聽到這一句話,就陷入了僵硬之中。


    巴宣告道:


    “指的,就是‘帝國’的範圍內哦。”


    所謂帝國,在這八洲國中指的就是名為美帝的國家。


    它是八洲在先前的大戰中最大的敵人。這個海洋彼岸的大國,擁有廣袤的國土與壓倒性數量的軍備物資。


    二十年前,巴操使著蜘蛛衝進了帝國的基地。那個基地擁有大型的研究所,是帝國的主要基地,當時八洲判斷,如果能控製住那裏的話,就能為帝國本土發起進攻打下了一塊牢靠的墊腳石。


    但是結果,他們從此就跟蜘蛛失去了聯絡。基地與其周圍的地區都被生化武器所覆蓋,巴就這麽沒有回來,失去了蹤跡。


    “那時候,我成功完成了基地的壓製哦。至少裏麵的衛兵我是都解決掉了。但是我當時受到的損害可也是相當厲害啊,幾乎都被逼到動都動不了一下的地步了。”


    然後,巴給自己尋找起了續命法。


    鬼蟲都造成了特殊規格,可以說與其他那些普通兵器完全沒有通用性。隻能靠擁有專業知識的整備員用八洲生產的部件來修理,而敵國的基地裏自然是沒有那些東西的。


    但是巴當時,為了能夠及時解決這個問題,把自己的機體和基地裏的設備給組合了起來。


    她用基地中有的器材和設備即興地調整了機體構造,把自己破損的部位調整到了和帝國的器材一個規格。像這樣隻為了填補缺損的部位而去鼓搗鬼蟲的構造的把戲,也就隻有巴能玩起來了。


    說到這裏,巴哼地一下挺起了自己小小的胸部。


    “這個小不伶仃的身子,也是因為能量不夠供給大人的身體才‘換’的。說是換,其實概括一下就是把骨骼和內髒啥的折騰了折騰又換了一遍血,弄成了動起來比較舒服的樣子。多餘的生物體部件因為會爛掉,所以我就給扔了。要我仔細講講嗎?很有趣哦?”


    聽到這血腥氣四溢的提案,葉葉和鴇子一同拚命搖起了頭。


    “那麽為何不與大部隊聯絡?如果蜘蛛修複了的話,通信功能應該也能使用才是。”


    “要是真那麽簡單就好了。我不是沒去做,而是做不到啊。”


    巴身處的基地,位在敵陣的正中央。


    戰況每分每秒都在變化,本來一直在進攻的八洲軍,在巴的“作戰失敗”後無可奈何地被迫撤退了。各地都燃起了戰火,新的帝國軍擁到了基地附近,巴則從他們眼前躲了起來。敵人一開始就刨地三尺,想要找出毀了基地後消失無蹤的鬼蟲——八洲軍的最高技術的結晶。


    要是隨便進行通訊的話,會有暴露自己位置的危險。蜘蛛對自己施以最大程度的隱蔽,一直欺騙著敵人的眼睛。


    換而言之,她是被留在了那裏。


    她就這麽一直躲了二十年。巴修複自己的機體時,恐怕使用了邊境地區某處的廢棄設施。她做好重重隱蔽工作後,或許與過去的九曜一樣,進入了長時間的休眠狀態。


    能順利收容到在同一塊大陸上陷入了機能停止的劍菱,據說是她暗中拚命搜索螳螂機體所得到的成果。當然,那也一定是奇跡般的幸運持續作用下的結果。


    “知道戰爭已經結束,是後來的事情了。雖然再怎麽說也不至於這二十年間一直不知道……不過好不容易能開始行動時,已經是最近的事情了。從身體狀態的角度上上來說也是,從要避開周圍的眼光的角度上來說也是。然後自然是吃了一驚啊。畢竟千辛萬苦才回到祖國來,結果卻發現她變成了這個樣子。”


    白皙的手掌在空中晃動著,一會指向了化作了廢墟的


    醫院的房間,一會又指向了窗外。盡管她說得像是在開玩笑,但她的眼神,卻仿佛在看著什麽極其遙遠的東西一般。


    “那邊現在……帝國現在,變成什麽樣子了?”


    “好像是疲敝得相當厲害。因為雙方像是同歸於盡,曾經引以為豪的武力也弄得一團糟,所以是理所當然。……從完全不跟我們這邊有什麽接觸這點上來看,他們也沒剩下什麽渡海的餘力了吧。其他的就不知道了。”


    “你說,不知道?”


    “因為我們可是到處逃竄啊。我感覺比起八洲來估計是要強多了,不過要是一個不小心就會被抓住了,所以沒能做什麽大膽的行動。後來我們好不容易收集齊了運輸機的材料,一步一步地從一個島飛到另一個島,調查了好多東西……總之是費了好大勁。這個隱藏據點,也已經是換了幾十次之後的了。所以,”


    所以——巴這麽說,一定不是在辯解吧。


    她的聲音中,有著靜謐的後悔之色。


    “所以,九曜君和龍膽君你們在盡天那裏這件事,我也知道得太晚了。”


    巴已經察覺到了。察覺到龍膽已經不在了。


    最終,隻有兩台鬼蟲存活到了戰爭結束。其中之一到了東京來,而另一方則不見蹤影,這也就是那回事了。


    而且,盡管並非是預先算到了這一步,但九曜和葉葉露出的表情還是讓巴得到了確信。她反複看著這知曉著名為四天之龍膽的男人的末路的兩人,露出了不知怎麽地有些寂寞的表情。


    “我覺得不用在意哦。因為我想,龍膽君既然死了,那就說明他本人是這麽決定的。他一直就是一副死腦筋嘛,自己一旦決定了什麽就絕對不會讓步的。我覺得,就算我們在也是阻止不了他的。”


    “——巴,小生……”


    “我說了沒關係的,別擺出那種表情來嘛。”


    巴打斷了他,微笑道。


    “比起這個,又能看到九曜君你的臉,我很高興。而且啊,我總感覺你比以前還要生龍活虎的,這不是我的錯覺吧?”


    她向葉葉投出了意味深長的視線。葉葉不由得“啊”地一下漲紅了臉。葉葉在還不知道巴的真麵目時,都說了些什麽呢?巴看透了她內心的想法,惡作劇般地閉上了一隻眼睛。


    “——呐,那麽……那家夥,是什麽東西啊?”


    鴇子開口了。“那家夥”——指的是甲蟲的操使者。蜘蛛所擊毀的個體呈虎甲的形狀,以速射炮為武器,似乎是麵向高速中距離戰的類型。


    房門忽然打開了,劍菱從後麵一下子探出了臉來。他似乎結束了索敵工作,趕了回來。


    “應該算是量產型的鬼蟲吧。那些家夥,看起來好像是盯上你了喲,公主。”


    說著,劍菱轉向了巴。


    “沒有出現反應之類的東西。從一個人也沒有這點來看,追兵像是一開始就不存在呐。看來那家夥應該是被當成棄子了。”


    “嗯。歡迎回來,劍菱君。”


    巴通過無線通訊接受了索敵資料,拉開了桌子上的抽屜。她從中取出了一張地圖,上麵看起來像是記錄著以帝都為中心的整個關東。地圖本身是戰前的東西了,但是那上麵被填滿了近乎偏執的批注,弄得一片赤紅。


    巴把地圖展開,用視線掃過了在場眾人的臉。


    “就像劍菱君所說的那樣。那是量產機。盡管我們至今都沒有在台麵上活動過……不過跟他們直接交戰,剛才也是第一次。”


    巴一邊說著一邊往地圖上寫著什麽標注。鴇子探出了身子。


    “那家夥認識我。而且……說要我去死。那家夥,那些家夥們使組件出來了軍隊嗎?為什麽會盯上我?那個,不是你們鬼蟲的同伴——”


    “不是哦。”


    巴幹脆地說道,仿佛是要打斷她的話一般。


    比起其他任何話語,他最先對“同伴”這個詞做出了反應。


    “那種東西不是鬼蟲。那充其量,不過是僅僅注入了金錢和時間而已的一介仿製品而已。”


    她那靜靜地眯細了的眼眸深處,一瞬間閃出了冰冷的光芒。


    嗚,鴇子閉上了嘴。一旁的九曜,看到了巴心中那作為鬼蟲及其研究者的自尊。她對自己的研究成果注入了絕對性的愛意以及自信,極度厭惡讓人無法從中感到技術人員的理念和努力的“粗製品”。


    九曜靜靜俯下了臉。他同意巴的想法。但是自己卻沒能戰勝那東西——一想到這點,他的心中便滿是糾葛。


    “……哎喲,打斷你講話真不好意思。我隻是不想,被跟那種東西歸到一起。”


    巴一下子又露出了笑容。她把地圖放在桌上,攤成了大家都方便看的樣子。


    巴剛才在標記的,是沿著地道所畫出的路線圖。隻見紙麵上劃著與地麵上的路線圖完全不同、錯綜複雜的線條,它們整體上來看以中央區為中心,呈放射狀擴散開來。


    紅線的規模比東京城還打,甚至還有的末端遠在東京圈邊緣。俯瞰著這一張圖,就像是某種神經細胞一般。


    這張地道圖的各個地方,打著許許多多的紅圈,巴用記號筆敲著其中一個說道:


    “這個圈是我們現在盯上的地方。這個基地在進行甲蟲的研究——是十分有可能的。”看起來他們像是在好幾個地方一起搞著,有的是廢棄的邊境基地也有的是在山裏,還有的是在見都沒見過的新建地下設施裏。但是,不管找到哪邊去,都已經是人去樓空了。


    巴又拿出來了幾張地圖。這些是擴大了比例尺的局部地圖,描繪著關東地區更靠邊緣的部分。這些地圖上也有好幾個紅圈。


    “也就是說它們要麽並非是那麽大規模的集團,要麽就是把規模相當龐大的組織給分散開了。如果是前者,我們就輕鬆了呢。”


    “你們不打算去跟中央接觸一下麽?他們有可能知道些什麽。”


    “現在我們還沒那打算。”


    劍菱代替巴回答了。


    “要是聽說有兩台鬼蟲還活著啥的,上頭估計從頭到腳都會亂成一鍋粥。而且還會多出些多餘的麻煩事來,要是揪到對手的狐狸尾巴之前,自己的動作先遲鈍了,那可就真是不是個事了。”


    “說實話,這個‘組織’……雖說不知道這麽叫合適不合適,算了不管這個,總之我們的存在早就這些小笨蛋們給摸到了。但是我覺得,‘真貨們正不知在哪行動著’本身就是一個相當強大的抑製力。現在還不是我們安家落戶的時候。”


    說到這裏,巴的視線轉向了鴇子身上。鴇子被她那紫色的眼眸看得一下緊張了起來,巴則換上了一副認真的表情斷言道:


    “今天我們徹底搞清楚了一件事情。那就是他們想要暗殺掉你,殿下。”


    “暗——”


    暗殺。


    聽到意圖降臨在自己身上的事情被一語概括起來,鴇子的臉一下子青了。連葉葉的表情都被這個不可能熟悉的詞匯弄得僵了起來。的確,她們是被追了好久。但是直到被直接點出對方是真的打算殺掉自己,她們才實感到這一點,渾身發冷了起來。


    “因為那家夥是一個人在城下鎮裏晃的,所以才沒能用下毒之類的方法攻你們的不備吧。話說回來真虧你們能一直逃到現在啊。”


    巴淡然地說著,看向了窗外的蜘蛛。不知道她是不是在思考仍然在接受修理的菊丸的事。九曜反複看著巴和劍菱的臉,說道:


    “那麽……打算怎麽辦?”


    “那當然,不會讓他們下手的哦。雖說不知道他們在想什麽。總之我是打算再調查調查這個虎甲的腦袋。”


    電子腦仍然留在虎甲的頭部中。但是剛才已經確認到


    裏麵的記錄全都被抹消了。巴看著九曜訝異地望向自己的單眼,露出了狡黠的笑容。


    “我之後要用蜘蛛來徹底順一遍這裏麵的腦髓哦。因為不管幹了些什麽,都會漏下些數據的碎片來的。在天才小巴麵前這不過是小菜一碟罷了,真想知道裏麵都裝了點什麽啊唔嗬嗬嗬。”


    說著這話,巴的臉上露出了所向無敵的自信,看起來甚至有點什麽惡魔一樣。跟二十年前一模一樣。九曜想,就算樣子變成小孩了,巴果然也還是那個巴。


    “……嗯,差不多就是這麽回事吧?也就是說,在製造這些甲蟲的家夥呢——”


    巴折起地圖,看向了在場的每一個人。


    “他們,是‘敵人’哦。”


    這斬釘截鐵的宣言,在九曜的心中比之前的任何一句話都更如雷貫耳。


    ——敵人。


    九曜下意識地,握緊了軍刀的鞘。葉葉仿佛在擔心鴇子般靠近了她,而她自己也在緊張著。這是當然的了。因為操使虎甲的那個男人,那時充滿了明顯的殺意。


    巴“嗯——”地伸了個懶腰,又看向了葉葉和鴇子。她臉上堆滿了笑容。


    “那我能碰碰你們嘛?”


    “……啥?”


    兩人理解不了這句話的意思,愣住了。而盡管巴姑且算是問了問她們,卻沒聽她們的回答。


    她不由分說地伸出了纜線。


    “誒?啊?哇啊啊!?”


    纜線被巧妙地操縱著,一下子就抓住了兩名少女,把她們拉到了巴的身邊。那黑繩被控製得絕對不會把人弄疼或者抓悶,牢牢地抓住了葉葉和鴇子,讓她們無法掙脫。巴全力驅動起她那嬌小的軀體,撲向了兩人。


    “——我可是忍了好長,好——長——時間了哦!!啊啊久違的小女孩啊啊好可愛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嗚啊,等!?蜘蛛小姐!?你幹,哇嗚!”


    “真是~的,叫我巴嘛?然後啊然後啊,也能讓我叫你小葉嗎?能嘛?能吧~?也能叫你小鴇的對吧嗚嘿嘿嘿嘿嘿嘿嘿——”


    “啥!快停!不不不要摸我的奶啊!!”


    已經完全亂成一鍋粥了。兩名男性被丟在了一旁。


    這麽說起來這家夥就是個這種女人來著啊,九曜想道。


    “…………要阻止她麽?”


    “扔著吧。那家夥變成這德行之後沒個半個鍾頭是變不回來的。”


    斷言著的劍菱的側臉上,已經染上了放棄的神色。蜘蛛忽然發出了小小的警報聲。


    「▼提醒/確認到了本體腦波中存在紊亂。」


    然而,巴果然半個小時內都沒有變回原來的樣子去。


    ※


    他們對九曜說,你先休息一陣吧。


    聽到這話,九曜才終於發覺到,自己的疲勞已經相當嚴重。


    在甲蟲式的襲擊中所遭到的損傷中,有的已經到了連九曜也不能無視的地步。雖然不至於到超出了許可限度的地步,但是菊丸的修理暫時告一段落後,他仍然被不由分說地扔進了蜘蛛裏麵。


    摻雜著一縷赤色的陽光,投進了廢棄醫院的破爛大廳裏。太陽開始一點一點向西斜去。九曜和葉葉並排坐在長椅上,乖乖地讓身體休息著。巴現在應該還在其他房間裏解析虎甲的頭部。


    “九曜,你身體已經沒問題了嗎?”


    “你才是,沒問題嗎?”


    “…………”


    九曜這麽一問回去,葉葉的臉就又是漲紅又是泛青的。看來她被巴那樣對待之後似乎並不是沒問題,還在不停地顫抖。希望不要變成她的精神創傷。


    “請什麽都不要說。”


    “…………明白了。”


    兩人一齊把體重壓在椅背上,度過了一段無言的時間。


    在這段時間裏,九曜思考了起來。


    甲蟲式——量產型的鬼蟲。


    鬼蟲的量產計劃早在大戰中就開始醞釀了。如果如此高性能的兵器能夠湊齊一定數量,那把帝國徹底打倒想必也不是異想天開。但是最後這個計劃隻停留在了紙上,九台鬼蟲仍然以九台之數衝過了戰爭。


    鬼蟲在擁有那驚人的性能的同時,也懷抱著重大的缺陷。


    其一是製造成本實在太高了。


    另一,則是其性能的發揮對個體的依存性太高了。


    將作為核心的本體的主腦,與蟲的機體所擁有的四顆副腦鏈接起來,鬼蟲才得以行動。但是,想要把蟲的副腦所發出的電子信號作為信息來處理,是需要特殊的“適應性”的。沒有適應性的人,就算鏈接上了鬼蟲,結果也隻會被龐大的電子信號燒掉腦神經而已。


    當適合蟲的特殊個體出現時,鬼蟲便能名副其實發揮出有如鬼神般的力量。能發揮出壓倒性地勝過其他兵器的性能,與彰顯出蟲的特性的『特別攻擊術』。


    所謂鬼蟲的本體,指的是擁有適應性的人類為素材而製成的人形機械。


    這是絕密情報,除了軍隊的上層與有關鬼蟲開發的人員之外無人知曉。九曜也沒有告訴葉葉這一事實。


    過去的開發相關人員,曾經把適應者的出現稱作“被蟲所選中了”。事實上恐怕也正如此吧。被蟲所選中的九名適應者,把上述的兩個缺點填補了起來,立下了數不勝數的戰功。


    而如今,這些鬼蟲之中,出現了新的型號。


    仿佛是繼承了當初被認為“不可能”而被抹消了的量產計劃一般。


    ——那些家夥們,是敵人哦。


    巴,如此言道。


    那時,九曜發覺到了自己的身體中產生了異常。視線盡頭的右手正在輕輕地顫抖。指尖白天了意識的控製搖動了起來,發覺到了這一點的瞬間,那震動便化作了波浪一般傳遍了全身。


    “……?九曜?”


    這樣下去會被葉葉發現的,但是即使如此九曜也沒能平靜下來。


    他明白,為何會產生這樣的反應。


    九曜察覺到了如今自己寄宿在腦中的名為“感情”的東西,他明白究竟是什麽把自己弄成了這樣。就算不想明白他也會察覺到。


    “——葉葉,過去,”


    九曜把臉轉向了身邊的“司令官”。看到他臉上的表情那一刻,葉葉咽下了一口氣。少年的紅眸在顫抖著。


    “過去,追到我的身後了。”


    這是恐懼。


    這是對無法逃避的過去所產生的,恐懼與不安。貨真價實的威脅逼上前來,如今的九曜能夠麵對它嗎?鬼蟲的宿命絲毫不放過第九式,即使到了二十年後的今天依然殘存著。


    這失去了蜂的瘦小身軀,到底能夠做到什麽地步呢。


    而比一切都更為恐怖的,一定是在聽到“敵人”的那一瞬間發起了熱來的,自身之中的黑暗。那嗅到爭鬥的氣味興奮起來的大腦——那自身之中的黑暗,另外一個名字叫做本能。


    葉葉啞口無言,隻能沉默地看著九曜。就這麽過了幾秒之後,她的表情中顯現出了下定了決心的神色。她“嗯”地點了下頭,端正了自己的坐姿,並起腿來,向九曜示意起了自己腿邊的部分。


    “來吧。”


    “……?”


    “枕在我膝蓋上吧。”


    ——什。


    “……不需要。八洲的男兒,是不能……如此撒嬌的。”


    九曜一邊按著自己的手臂,想要阻止那股顫抖,一邊扭向了一旁。


    看到連這種時候都如此頑固的九曜,葉葉“哎”地歎了口氣。然後,她毫不猶豫地用雙手抓住九曜的頭,強行把他給拉倒了。


    “唔……”


    九曜被出其不意地來了一下,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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