漆黑的世界。朦朧投射進來的光與暗。飄忽扭曲的視野。這就是半夢半醒麽?


    沉浸在無憂無慮的忘我之中,秀明不久睜開了自己的眼睛,看著天花板自嘲起來。


    「差點睡過去啊……」


    從廢屋獲救後的兩周時間裏,秀明一直睡了過去,對時間的感覺也很曖昧。


    剛被救出的秀明情況非常糟糕,沒有獲得足夠的食物,營養失調與全身的跌打損傷造成了他極度虛弱的狀態。


    不幸中的萬幸,在不衛生的場所遭受監禁以及暴行卻並沒有患上破傷風或是其他疾病。不用擔心留下什麽嚴重的後遺症。


    被海外正宗的非法集團誘拐還能撿回一條命已經相當幸運了,在研究所的事先疏通下,秀明的誘拐事件並沒有向社會公開。


    拜其所賜,雙親也不知道秀明這一次遇難。這一點真是謝天謝地。


    果然因為自己的過失而讓父母操勞是不可以的。


    發出歎息的他剛想撓撓頭發,指尖便傳來鮮明而劇烈的疼痛。隻是輕輕一動就像用針尖紮進肉裏一般。


    由於身體突然繃緊的反作用力,床搖晃起來。搖晃的床碰到了床頭櫃,擺放在上麵的花瓶掉在地上摔碎了。


    新鮮的仙客蘭淒慘地被水浸濕,這又攪弄了他內心悲慘的沉澱。


    「哎呀哎呀。還好是單間呢」


    他在逞強,想刻意用諷刺以及虛張聲勢來壓抑不安。


    現在指尖還像木乃伊一樣纏著繃帶。繃帶下麵隱隱的痛楚,喚醒了黑暗中度過的記憶。指尖放射狀的疼著。明明已經得救了,明明指甲也正在長出來,可這份劇痛卻曆曆在目。


    「……咕」


    秀明如同內髒被磨爛一般呻吟著,猶如五髒六腑被攪爛的昆蟲一般扭曲著。


    「這就是所謂的心靈創傷麽……」


    被暴力恨恨地摧殘了心智,這一點無可辯駁。


    打算起身的他抓了個空,沒有握住床把手的身體失去平衡,從床上誇張的被甩出去,身體倒在了冰冷的油氈地麵上。


    全都因為害怕指尖的反射刺激才落得這幅德行。


    指尖感受到錐心刺骨的劇痛,這種強度的肉體疼痛甚至侵蝕了靈魂……


    秀明缺失了心的平靜,失落的東西寶貴到讓他想要發狂,想要尖叫。


    可是,住院期間的他一直這樣狼狽,這種事早已麻木。


    「我不會被這點小事所阻攔……怎能被阻攔」


    點滴、退燒劑、抗生素的注射已經花去了兩周時間。主治醫師好不容易給出承諾,說他獨自下床走動也沒問題。


    複診時間馬上就要到了。必須趕在護士來到之前逃出病房……


    秀明急忙穿上製服,為掩人耳目,從緊急出口衝出了醫院。


    秀明得知愛麗絲的退學是在昨天,是從探病的森元口中獲悉的。


    明明能在遊樂園開懷大笑了,明明好不容易開始交到朋友了,秀明完全找不出她退學的理由,不得不需要詰問。


    「為什麽!」


    即使竭力質問,這也並非森元的責任,森元對此也一無所知。


    「一言難盡,總覺得有些寂寞啊」


    朋友兩眼無神的低語,愈發刺激了胸口的痛楚。


    之後長穀川代表全班也來探望過,情況也和上麵一樣。聽她說,愛麗絲似乎在秀明被誘拐的那些天裏一直都在請假。


    大家得知她的退學,是在秀明獲救後第二天早上的早會上。木堂似乎是以「家庭原因」來解釋的。


    可是,按理說不會有那方麵的原因。她的雙親早已死去,親戚們都把她看成討厭鬼,不可能有人接近她才對——


    「但是,這也沒辦法啊……」


    長穀川放棄似的嘟嚷著。雖然她大致估計到她會退學,但並沒有讓秀明知道這件事。


    這背後藏著深深地慚愧。也許她心裏想對愛麗絲與秀明贖罪吧。


    非常遺憾,長穀川似乎沒有習得與愛麗絲相處的訣竅。


    「和那家夥搞好關係其實很簡單的……」


    總之這樣毫無進展。那天晚上,秀明給愛麗絲家打了電話。電話號碼是從班長長穀川那裏打聽到的。


    在睡覺之前的短短時間裏,不顧護士的情緒,用服務窗口的公用電話打了幾通電話,接電話的是博士。


    愛麗絲府的電話線路似乎是與研究所,而且是與博士相連的,結果沒能聽到愛麗絲的聲音。


    『晚上好,秀明。看到你這麽精神我很高興』


    彬彬有禮的社交辭令讓秀明感受到了與博士……不,是感受到了與大人間的差距。


    「這種事情怎麽都好。愛麗絲,換愛麗絲來接!」


    『那孩子雖然不接電話,但知道你平安無事,一定很開心』


    不管怎樣她都不接。從博士的語氣中讀出了決然的意誌。


    「我聽說她退學了啊。在我住院的這段時間,什麽也沒說就退學了啊。怎麽想也不正常啊!」


    『這也是那孩子的意思。現在我不能說』


    愛麗絲是自願退學的?越來越不知所以了。


    「她入學之後交到了朋友。雖然製造契機的方式很特殊,但她能和森元還有長穀川,和班上同學一起去玩了啊。小學時候的朋友波多野好像也要和她恢複關係啊!」


    她想要交上朋友。為了交朋友,她不惜選擇走上上學這條荊棘之路不是麽?


    「沒有隱瞞麽?她是為了迎合大人們才接受退學的。難道不是麽?」


    『要怎麽想是你的自由。事實是無法顛覆的』


    簡直當頭棒喝。


    『連家人都不算的你,愛怎麽說都沒問題』


    「所以說,你也不是她的家人吧!」這句話還是咽了下去。


    無需多言,博士不是愛麗絲的家人。博士隻是研究所的爪牙,隻是研究名曰齊藤愛麗絲這一樣本的人力資源。研究所與研究對象之間萌生不出人的感情。『私情隻會蒙煞雙眼』博士不也曾經這麽說過麽。


    「啊、博士。求你了博士。雖然相處時間不長,但我能看出你和愛麗絲的關係。因為全都看在眼裏,所以我明白,非常明白……」


    在前往遊樂園的前夜,死氣白賴地央求外出的愛麗絲以及頭疼不已的博士的樣子,怎麽看都是一家人。


    秀明無法壓抑喉嚨的顫抖,甚至一時忘卻了握住受話器的手的疼痛。


    「她不是很想和你成為家人麽?」


    這隻是秀明的主觀意見,要說是主觀願望的推測也不為過,完全不是他平時的作風。


    道理怎麽了?統和性到哪裏去了?這樣的懇求,遠遠說服不了別人。


    沉默之後的回答讓他斷了念想,這是他已聽慣,非常熟悉的字句。


    『……可是,我沒法抓住她的手。想抱緊她也為時過晚』


    森元也罷、長穀川也罷、博士也罷,不管是誰都已經放棄了,這又加劇了秀明心頭的鈍痛。


    『那孩子的確退學了,但與你是朋友這件事卻沒有改變。倘若你還自負是那孩子的朋友,你就不要再打擾那孩子』


    「我不依靠別人了,我自己去說。我還有好多問題想問她啊」


    粗暴地掛上受話器後,通話就此切斷。


    在秀明準備單獨行動的前一天和博士說過那樣的話,怎麽也無法安然入眠。


    隻想到從醫院逃出來就好,可在睽違已久的室外想走直線也隻能東倒西歪踉踉蹌蹌,走在平地上也差點跌倒。


    平衡感也跟著完全的臥床生活一起睡糊塗了麽?雙腳不聽使喚,與平時上學相比多花了好幾倍的時間


    。


    到達學校的時候學校靜悄悄的,第一節課似乎已經開始了。


    對秀明來說,這份冷清幫了不少忙,不用暴露在過多的好奇之下就能來到教室。


    第一節課是拉布負責的聽力科,似乎改為了自習,唯獨這間教室有些熱鬧。


    秀明短短地做了次深呼吸,拉開了教室的門。而後,班上的視線齊刷刷地聚集過來。


    雖然秀明並不知道木堂和拉布在自己的住院期間是以怎樣的理由將自己的缺席糊弄過去的,但班上的同學一看到他相較從前百般憔悴的麵龐以纏滿手指的繃帶,一齊別開了視線。他們看到秀明就像看到可憐的膿包一樣,不想讓秀明出現在自己的視線之中。


    「早啊,山野上。傷好了?」


    總覺著,森元很輕鬆似的……不、是裝出一副輕鬆在和自己說話。


    「算是吧。總之膿已經消了」


    「比我看你的時候是好多了,不過反正是住院就多翹幾天課也好啊」


    「抓住病假的空子消極怠工,真像你呢」


    秀明頓感脫力。


    這樣就好似身處往常的地方像往常一樣聊天,得到了回歸日常的現實感。


    「大致上,看你這繃帶貌似還很疼。真希望能一睹你戴上我送你的慰問品的樣子啊」


    秀明住院期間,森元帶來的慰問品是繡有圖案的皮手套,也是名曰露指手套的絕凶惡品。雖然已經收進床頭櫃的抽屜裏就是了。


    「那種東西,就算思春期正盛的初中生戴著都會覺得丟人好不好。完全是公開處刑吧。你把我當什麽了啊」


    「誒誒?挺帥不是?還是老樣子開不起玩笑呢。嘛、無所謂了」


    說著,森元嗖地伸出手。


    「劉海上有灰哦」


    明明理解他話裏的意思,秀明還是揮開了森元伸出的指尖。


    秀明也對這一行為毫不自知,看著捂住手腕的森元,秀明才注意到自己的動作有多大。


    「抱、抱歉。條件反射就……」


    「哦、噢……沒事。是我太粗心了」


    兩人拘謹的笑容,完全是製造笑容的作業。


    這不可能不對秀明造成刺激。想必森元也感覺到了,那起誘拐事件的的確確在秀明心中留下了傷痕。


    而且,事件的影響甚至波及了教室。


    教室中央,原來那片不自然的空間被填上了。


    「那家夥的座位消失了呢」


    「總不能一直把退學學生的座位留著吧」


    愛麗絲的座位被撤去,座位等間距地排列著。


    這是自然的風景,教室理應擁有的姿態。以自習冠名的自由時間裏,同學們各自談笑,撇下習題不聞不問,打發著時間。


    愛麗絲曾經的朋友波多野也和同伴在一起談天說地,笑開了花。『鐵女』長穀川一聲不吭,專心致誌地埋頭於習題之間。她舍棄了信奉怪異魔法的卡赫爾這個名字,演繹著班長這一角色。


    森元也是如此。隻有他也懷念地看著愛麗絲曾經身處的地方……


    「呐、山野上。我不知該怎麽說,感覺和齊藤在一起挺開心的呢」


    此前席卷教室的異常得到了驅逐。不可思議的現象驅散了。這樣就足夠了。明明這樣就足夠了才對,可胸口的鈍痛卻愈發激烈。


    「我是為了看這種東西才來學校的麽?」


    不對。勉強出席才不是為了緬懷過去。才不是為了改寫齊藤愛麗絲這名學生的回憶。


    秀明握緊了跳痛不止的指尖,從座位上站了起來。


    自製力竟然失去作用。連秀明自己也感到驚訝,自己竟出乎意料的逼到波多野麵前。


    「喂」


    「……什、什麽啊」


    波多野擺出一張委屈的麵孔,朋友們也從秀明的責問之下畏畏縮縮地走開了。


    秀明冷冷望著這幅情景,雙手壓在波多野的桌子上發起質問


    「你覺得這樣好麽?」


    提問雖然簡短,但充分地傳達了意圖。她表情痛苦地逃開視線。


    「雖然不知道山野上你抱著怎樣的期待,可我們什麽也做不到不是麽?她的退學手續都已經受理了啊」


    「這樣就放棄麽?波多野好不容易才和她融洽起來,又可以做朋友了,卻又想重蹈覆轍麽?」


    秀明俯視著麵前的波多野,隨著兩手的拳頭越攥越緊,語氣越來越強。


    「可我們都是孩子,不管我們怎樣反對也無法違抗大人決定的事情啊!」


    「這樣就放棄麽?放棄就好了麽?」


    「……這是成熟吧」


    看著波多野的樣子令人著急。秀明就仿佛看到了過去的自己,無言以對。擅自絕望,擅自放棄,誤以為這樣就能變成熟,她現在的樣子與恬不知恥的自己重合在了一起。


    冷靜一想,波多野的對應是最妥當的,蠻橫無理的是秀明才對。放眼全班,誰也沒有對秀明與波多野的對話插嘴。這是他們心中的無名之火。


    「愛麗絲說的沒錯……我也是個小孩子啊」


    秀明不由苦笑。


    不該再說下去了。說下去也不過是重複論述幼年時期罷了。


    秀明向波多野道過謙,回到座位與森元道了聲別。


    「怎、怎麽了山野上?去保健室麽?」


    「是翹課」


    這是張笨拙的笑臉,但其實也是秀明闊別兩周的,秀明風格的表情。


    離開教室的秀明走在漫長的走廊上,忽然從背後被人叫住。


    「等等」長穀川扯開嗓子喊道。


    「身為班委,不許別人翹課麽?」


    諷刺著轉過身來的秀明重新開始思考。現在的她摘下了眼鏡,是和遊樂園那時的她一樣的眼神。


    「就算阻止你還是要去吧,到愛麗絲大人身邊去」


    不必頷首也能知道,卡赫爾頭疼似的笑了。


    「我對你這方麵表示誠摯的尊敬。這真的,不是笨蛋就無法做到的事情呢」


    「偶爾做做笨蛋也挺有意思呢。怎麽樣卡赫爾。一起來麽?」


    「有資格牽起愛麗絲大人的手的人,不是我」


    「愛奉承是你的陋習啊」


    「那份遲鈍才是你的罪孽。有你在,愛麗絲大人的不幸就會晏息。這是純粹的統計結果哦」


    第三者的指明補強了秀明的推論。自從秀樂園的那件事後,他也將這種可能性作為思考的一部分保留了下來。


    或許——這種想法就是事實。


    「我覺得倘若想將愛麗絲大人從組織中解救出來,非山野上同學擔此重任不可,所以……」


    之後的話沒有出口,也傳達了過來。


    「長穀川同學,因為個人原因我要早退了」


    「作為班委,批準你的行為。一路順風,山野上同學」


    「拉布老師在麽?」


    秀明衝進辦公室,尋找著副班主任的身影。


    現在還是上課時間,也難怪辦公室裏的教職員熙熙攘攘。


    「噢、山野上。上課時間是怎麽了?」


    班主任木堂喊住了在閑散的辦公室中彷徨的秀明。看來他星期四的第一節似乎課空著。


    「木堂老師,拉布老師在哪兒!」


    「辦公室裏別這麽大聲啊。先坐」


    「沒這個閑工夫!」


    「叫你坐就坐」


    木堂拽著秀明,硬生生地壓在了椅子上。


    木堂的語氣很爽朗,臂力卻大得嚇人。


    粗壯的臂彎,大人的臂彎。不胖不瘦的中等體型,卻能感到體型之外的迫力。


    大


    人和小孩,作為一個人相互麵對時,就是這種力量關係。


    「聽說山野上還在住院,怎麽就來了?住院住煩了?」


    完全敗露了。恐怕是拉布教唆的吧。


    「這是勤勉哦。請表揚我」


    「表揚模範生在上課時間跑出教室麽?」


    既然無法順利搪塞過去,也沒必要找借口遮遮掩掩了。


    「其實,我是有事想谘詢拉布老師才逃出醫院的」


    「雖然你這麽說啊,可拉布老師在上星期就辭職了哦」


    晴天霹靂就是指的這種時候,她的果斷真是快得驚人。


    「怎麽、突然就……為什麽?」


    「產假,thank you。她是這麽說的。說起來,辭職不是產假吧~」


    真是虛偽到了清爽的地步。自己直到最後的最後都被大人耍的團團轉。


    這樣一來也就很難跟蹤拉布了,秀明作出作戰變更。首先得要收集情報。


    「愛麗絲……不、齊藤退學的事我聽說了」


    「雖然很遺憾,但這是本人的意誌,自主退學的話老師也無能為力啊~。想要挽留她,可又接近不了齊藤家」


    這不正是不能漏下的情報麽。


    「山野上在住院可能不知道,齊藤家的周圍被劃作禁行區域了。美國研究所發布的通知也得到日本政府的簽章。未經許可擅自進入可是會有被射殺的危險哦,山野上也要多加小心啊」


    秀明完全同意研究所的做法。對愛麗絲虎視眈眈的組織多如牛毛,現在應該還潛伏著。想從那幫家夥手裏保護她,監禁是最好的辦法。換做秀明也會這麽做。


    但問題在於,愛麗絲本人的意誌就無法介入了。


    「總感覺丸山町越來越躁動了呢。齊藤家周圍被看上去很強的軍隊包得嚴嚴實實。對此,學生們也提心吊膽的,這讓老師也很頭疼啊」


    教室裏所感受到的同情視線,原來這才是真正起因麽。


    伴隨著愛麗絲的休學,軍隊武裝保護了愛麗絲府。然後,與愛麗絲一起頻繁行動的秀明住院。將碎片連接起來,學生們很容易想到事情並沒有那麽簡單,而是匹敵大災大難的愛麗絲傳奇被書寫了。


    那時,秀明承受的不隻有對被害者的憐憫目光,還有對加害者的恐懼視線。是對逃避人造日常這件事的內疚。


    他們這樣也無可厚非。要換做一個月前的秀明應該也會這樣吧。


    可是秀明看到了。愛麗絲那張哭泣的臉龐,在最後離別之時的表情,在腦中揮之不去。


    「都這樣了,真是無可奈何呢」


    「是啊。無可奈何啊~」


    彼此的台詞說得是截然相反的東西,其中含義,彼此之間也沒確認。


    三天後的星期日,太陽開始西斜的河邊球場上,白球飛來飛去,奚落聲與喝彩聲沸沸揚揚。


    今天有鎮內業餘棒球聯盟的重要比賽,是『丸山屠夫』與河對岸鄰陣的『蘆川damons』一決雌雄的宿命一戰。


    平日裏不辭辛勞,忙忙碌碌工作的大人們,也在體育運動之中找回了一些青春。興趣是令童心複蘇,使人忘卻肉體年齡的東西。


    除開這點,由於聯盟對抗的結果將決定市內進行的祭典演出收益權花落誰家,大人們全都拿出了如假包換的真本事。


    計分板上是二比三,『damons』占優勢。現在『屠夫』攻擊,一死、一二壘有人。下一個占據擊球區的金發女人進行著空揮。在腰部運動的連帶下,88mm高射炮有力地躍動著。


    「妊婦打棒球好麽?」


    「這是胎教的一部分。我想給這孩子挺近大聯盟的夢想。這可是媽媽的願望哦」


    看著愛撫著肚子的拉布,秀明歎了口氣,深深地、深深地……


    「拉布老師,你讓我好找啊」


    都因為這三天裏一直來河灘看情況,還被護士罵了。這次一定會被身體巨大的護士長用拳骨攥腦袋吧。


    「竟然從醫院逃出來,真是個壞孩子」


    「總比肮髒的大人要好得多吧」


    「是沒錯」拉布苦笑著,對己陣的休息區揮了揮手。


    「抱歉。代打有勞了」


    「喂、小愛!這可很難辦啊!現在可是關鍵時刻哦!?」


    不知拉布被寄予了怎樣的托付,她對愕然狼狽的戰友做了個勝利手勢。


    「啊源,no problem。擊球手換人,奧尼爾軍曹替我!」


    「是,隊長!」


    從休息區登場的是放倒秀明的那個黑人。


    「奧尼爾軍曹,命令隻有一個!一擊一殺,給對方迎頭痛擊!」


    「是、隊長!」


    轉身敬禮的黑人,無論動作還是體格所散發的犯規氣息都不是鬧著玩的。


    當然不隻有秀明這麽想,還有來自敵軍的奚落之雨。轉瞬之間,雙方開始相互奚落謾罵。


    「喂、丸山町!那個外國人不是鎮上的人吧!?」


    「少對外援唧唧歪歪的!奧尼爾可是在我們鎮上工作的勞動者。對吧!」


    「樂意效勞!」


    「那是全國連鎖的酒屋不是麽!隻是個打工的不是麽!」


    「蘆川盯還不是這段時間帶了女高中生來!一本腕打法的『貓妖』,不帶這樣的吧!今天就領教一下好了!」


    情勢似乎朝著大亂鬥的方向展開,秀明和拉布早早地離開了球場,在河堤的台階上坐了下來。


    「然後,你是從誰那裏問到我在這兒的?」


    「是木堂老師告訴我的,這裏周有鎮內聯盟的決賽」


    「那個魂淡,看我下次見麵不啾了他!」


    難道說啾是殺的意思麽?不、唯獨這個女人,不能排除真親上去的可能性。


    「你辭職了呢」


    「貌似玩過火了,現場主任的職務也被撤了哦」


    本來她不能與研究對象做不必要的接觸,而高層萬萬沒有想到,她竟會幹涉研究對象。


    「嘛,畢竟無端越縣是很嚴重的呢」


    秀明是被監禁在別的縣裏。根據有害指定條文,愛麗絲未經許可不能向其他縣移動。而現場組豪爽地打破了這一條。


    就算愛麗絲再怎麽獨斷專行,沒能阻止她行為的現場組都會受到研究所的嚴厲責難。此等失態達到了無可推卸的級別。


    「我沒後悔。我們做了我們我們想做的事情。鋪蓋也卷好了,預定明天回國」


    「然而,卻還要打棒球啊」


    正因如此,秀明才能逮到拉布,不過都這種時候了,高層也不會在意了吧。


    「天性使然啊。反正撤回作業也趕得上。因為入過一次團,想要清清楚楚的做個了斷呢」


    的確是拉布的作風。正是這份直爽給了愛麗絲莫大的支持。


    拉布的隱退令人惋惜。無論對愛麗絲而言,抑或是對秀明而言。


    「我很開心哦。在學校裏也是,商店街的各位也是,本地的大家都很熱情,由著性子胡作非為了一通呢」


    拉布開心的叫喚著「好樣的幹掉了!」豎起中指。


    她注視的那片球場上爆發出「迎頭痛擊,達成!」的勝利歡呼,敵投手在投手土台上倒了下去。


    可能是受到了她的影響,這群人簡直成了野蠻人。看到活力四射的大叔們,感覺並不壞。


    正因如此,秀明也賭了一把,選擇了能夠打開狀況的唯一突破口,拉布。


    「拉布老師,我遭到誘拐的這段時間裏發生了什麽,愛麗絲身上發生了什麽,請告訴我」


    不聽高層指令的她身上,興許留有一縷希望。秀明堅


    信著——


    「這可不是什麽讓人心情愉快的話題哦?」


    說完,她點燃香煙。指尖緩緩騰起紫煙,她苦澀地吸上一口吐了出來。


    「正確來說,發生變化並不是在小秀遭到誘拐的這段時間裏,而是在此之後」


    她用咬牙切齒的厭惡口吻扔下一句「愛麗絲是真正的災厄」,然後繼續說著


    「事件的發生是在小秀你獲救的第二天早晨」


    潛伏在廢屋裏的黑手黨被拉布率領的現場組和愛麗絲壓製的第二天,在遠離日本的西洋之地,某個大組織潰滅了。


    組織名叫『瑪格麗特』。是一個被國際刑警組織通緝,把西歐攪得天翻地覆的過激派黑手黨。


    誘拐秀明的人屬於組織的末端,那些家夥想利用愛麗絲摧毀敵對組織。


    「誘拐犯在組織裏是末端中的末端。他們那種混混無賴,估計就是蜥蜴的尾巴罷了」


    然而,不幸卻無視掉蜥蜴舍棄的尾巴,到達了本體。原大組織『瑪格麗特』的頭目因心髒病突發緊急住院,組織地下賬戶的銀行遭遇破產,位於東亞的可卡因田因山火付之一炬,國外國內的幹部幾乎瞬間失去了保護傘,接連卷入突發性的事故以及事件之中。


    誘拐秀明的人與組織幹部雖然算不上毫無關聯,但突然降臨的不幸連鎖式地波及到了組織的權力者頭上。


    結果,驅策組織的蛇頭被幹淨利落的切斷了,實際上,組織就此滅亡了。


    「這件事意味著什麽,相信不用說,聰明的小秀也能明白」


    拉布說,這一切都發生在一天時間裏。


    聽完這些話,秀明得到了恐怖的推論。


    恐怕,愛麗絲的不幸範圍不存在『距離的概念』。無論與當事人是否有牽扯,無論是否認識,都會被不幸的鎖鏈無節操地串在一起。既沒有規律性也沒有限製,在任意地點危害指定人物。這不正是超能力,神之領域的超能力麽?


    與以前目睹的愛麗絲的麻煩相比較,規格就是炸彈與氫彈的差別。研究所所研究的並不是單純的危險物,而是動輒顛覆一個組織,甚至毀滅一個國家的毀滅性炸藥。


    這是何其豐碩的戰果。賜予這份契機的正是——


    「……是我的錯啊!」


    這樣一來,不就真的真的真的隻有選擇自主退學了麽,那隻混蛋山企鵝!


    秀明牙齒磨得咯吱作響。


    「聽好了,小秀。這是最後的忠告」


    不知何時切換為認真模式的拉布壓低了音調。光是這樣就有十足的真切性。


    「長穀麵對你說的你可能覺得是在開玩笑,但雇傭我們的研究所真的很不妙。他們是合法到極限的……不、就連我也沒有把握研究所的實體。想要妨礙研究的人就會在真正意義上從人間蒸發。要說盯上愛麗絲的奇怪組織,研究所才是他們之首」


    「這太奇怪了!你們不是空軍麽?不是國家組織麽?」


    「之前就說過。是原空軍,派生再派生的末端。研究所的責任人或是資金的出處都不明朗。你就想它是國防部獨立出來的組織就行了」


    表麵偽裝成純潔的人類學研究團體,其實裏麵的水深不見底。即便現在被告知了這樣的事情,區區一介高中生,究竟能有什麽作為呢?


    「小秀,別再靠近愛麗絲了。在這樣下去隻會性命不保」


    「拉布老師……不幫幫我麽?」


    「我是大人,我還要為部下們負責。在組織性的行動上,隊長的輕率可是會連累整個小隊受罰的。我還得為軍曹他們的生命著想」


    「所以就忍心舍棄愛麗絲麽!」


    「這就是小孩與大人的區別。小秀,放任自由給周圍添麻煩的就還是小孩。成為大人之後啊,會要肩負起很多很多東西。這是信賴的改變」


    拉布道理明確,條理清晰的陳述著


    「小秀啊。不管你腦瓜有多靈,怎麽乞求幫助,你還是個什麽也不做到的孩子哦」


    即便如此,秀明還是覺得,這樣的話就做個孩子算了。如果被地位或法理所束縛,孤身一人無法拯救那個必須拯救的女孩的話,那就幹脆做個可悲而愚昧的孩子算了。


    「明白了就回醫院洗洗睡吧,乖乖的睡吧。到了明天,一切都會結束了」


    「——見鬼、怎麽會這樣!」


    不知聽取了拉布的忠告與否,秀明猛然衝了出去。


    從接近研究所的人物嘴裏一定能得到一些有用的情報。不出所料,拉布就漏嘴了。「到了明天,一切都會結束了」這句話,想必表示著今天之內將有決定愛麗絲今後命運的大動向。


    看來是秀明因頭腦過熱而看漏了,可一旦冷靜下來,對話從頭到尾全都是線索,線索的大轉盤正翩翩起舞。


    到底不隻是拉布。博士、木堂、拉布……森元、波多野、長穀川也是一樣。不管嘴上說出什麽話,臉上表現出什麽樣的態度,內心還是「想讓她留下」「希望她留下」。


    而且,想必愛麗絲也一定是這樣期盼的。她真的希望讓大家不幸麽?她真的希望bad end麽?


    「好吧。就讓你們見識見識,以小孩的方式打出直擊月亮,逆轉群星的全壘打!」


    從商店街向住宅區的方向一路飛馳,在連通小區與民宅的路上看到了不自然的空曠一角。周圍被無骨的路障圍得嚴嚴實實,形成一塊半徑三十米的空白地帶。正和邊界掛滿的『禁止進入』的黃色警戒線上標記的一樣,周圍一個人影也找不著。


    遠遠望向愛麗絲府一帶,連日駐守在附近的武裝士兵,現在一個人影也沒有了。


    和秀明預期的一樣,現場組已經完成了丸山町的撤出作業了吧。


    夕陽的輝映下,不可侵犯的領域近在眼前,秀明咽了口唾沫。


    黃色警戒線裏麵就像是中東的前線基地一樣,一眼望去全是掛上好幾重帶刺鐵絲的防護牆,簡直就是荊棘園。


    「比想象中的還要誇張啊……」


    他回過一次病房換上學生服。


    從病房抽屜裏拿出與『探病』二字無緣的露指皮革手套裝備完成。


    這是他的正裝,奔赴戰場的決戰裝束。


    「這樣一看,森元的慰問品倒也挺帶感嘛」


    秀明戴著嵌入雙手的皮革露指手套摩拳擦掌,潛入了黃色警戒線。


    隻有翻過比自己身體還要高的帶刺鐵絲網了。秀明以防萬一,在確認鐵絲沒有通電之後,伸手觸碰了鐵藤。


    繃帶下麵的指尖還在痛。而且之後還有更痛的東西與自己有約。


    「可是,那家夥她、愛麗絲她不畏痛楚地找到了我。這次該輪到我了!」


    秀明鼓舞著自己抓住了帶刺的鐵絲,而後他發出慘叫,背脊向後彎折。


    可即便如此,他還是咬牙伸出了手。爬得越高,體重越是折磨著脆弱的指尖。


    強忍著手指想要鬆開的衝動,一次又一次的忍受著折磨,總算翻過了一道屏障。


    這樣的苦痛重複數次,在翻越了三道帶刺鐵絲的牆後,終於下到了地麵。


    落地未能受身的他倒在地上,製服被擦破了,繃帶上也滲出了鮮紅的血液。秀明就像患有肺病一般的喘了半天粗氣,用頭抵著地麵,直起雙腳,總算踏入了闊別兩周的愛麗絲府的院地。


    之前那鋪裝整潔的柏油路麵滿布龜裂,最厲害的地方就像野戰場的戰壕一樣,地麵破開一個大坑。代表著翻仰的下水道,到處都是汙水飛濺的痕跡,周圍彌漫著令人不快的臭味。


    簡直就好像唯獨這一帶變成了文明崩壞後的荒野似的。


    抗震、防彈,本應設想到一切事態而建造出來的


    愛麗絲府,竟然牆麵斷裂,屋頂殘缺,二樓的一部分剝離出來。燃燒的痕跡、燒焦的痕跡、爆炸的痕跡,各種各樣的傷痕令純白的愛麗絲府斑駁不堪。


    是盯上愛麗絲的組織發動的襲擊?還是天變地異?答案既是no,也是yes。這幅慘狀正是衡量她當前狀態的儀表。


    對拉布他們現場組來說,比起防禦敵襲,不讓愛麗絲府的受損擴大反倒更辛苦。


    秀明一路踩碎沙礫與碎玻璃,到達了愛麗絲府的玄關。


    果然裏麵一片漆黑,令人油汗直冒。雖然恨不得立馬轉身逃走,秀明還是用堅強的決心將恐懼壓製下去——依靠著兩周前看到的,那個女孩的影像。


    秀明想象著屋內一片狼藉,於是鞋也不脫就闊步踱入。裏麵簡直是與探訪靈異地點的決心徹底相悖,一樓超乎想象地保留了原貌。


    除了橫倒在客廳桌子以及明滅的電燈之外,沒有顯著的損壞。建築學的基礎『地基未動建築不死』得到了印證。


    正如外麵看到的一樣,受到嚴重破壞的頂多隻有二樓的部分。也許由於是即使壞掉也不會影響日常生活的部分,結構方麵也不用太擔心。看著地麵翹起脫落,真是慘不忍睹。


    然而,秀明就是有事要找這慘不忍睹的部分。這裏是一次也沒進入過的私人空間,愛麗絲的房間。


    在連接件脫落的房門附近擺著一盞提燈,這是為了在沒有光源的二樓活動所準備的。應該是現場組落下的吧。


    說實話,這對自誘拐那件事之後就對黑暗產生恐懼的秀明而言猶如上天的救濟。


    秀明拿起提燈,試著將屋子照亮。


    裂開的牆麵、地板翹起的部位、露出黑雲的天花板、打濕的地毯、時不時滴下水來的噴淋裝置。看來這個房間是受害最嚴重的。


    「真是慘不忍睹。完全想象不到會是女孩子的房間」


    這並非呆然的自言自語,而是對掉在房間中央的扁平橢圓的物體說的。


    聽完秀明的話,扁平橢圓的物體蹦了起來,就像蜈蚣一樣蠕動著逃向了房間的一角。


    「這消沉得也太典型了吧。你是昭和時代的漫畫角色麽?」


    秀明用腳推了推被羽絨被包裹著的某個東西。那東西像青蟲一向發出「姆咕」一聲,無視了秀明。


    「為什麽要退學?」


    聽到這個提問,青蟲一動不動。


    「一次也不來探望我,真薄情啊」


    隻有秀明的聲音,如同獨白一般回蕩著……


    「我聽說了,拉布老師要回美國了」


    客廳的大型顯示器沉默著,沒能看到博士的身影。


    她孤獨的,一直孤獨的發著抖。她一定從誘拐事件之後就一直與外界斷絕,現在也沉默不語。


    說什麽她也聽不進去,傳達不到她的心裏。看到她這樣一意孤行的樣子,秀明按捺不住煩躁起來。


    「說話啊,倒是說話啊,齊藤愛麗絲!」


    秀明跪下身,想要強行拉開被子,卻遭到了頑強抵抗。


    也許指尖的痛楚也在跟自己作對,大病初愈的身體竟敵不過一個女孩子的力量。


    就在這樣的問答之間,建築物開始搖晃。天花板一部分咯吱作響,衣櫃搖搖欲墜,向著秀明身處的地方傾斜著。


    「聽好了愛麗絲。我很生氣,非常生氣!」


    瓦礫的一部分砸在了秀明的頭上。衣櫃的一角打在了秀明的背上。可即便如此,秀明還是繼續吼著


    「被你救了出來,你卻完全不露臉,完全不來和我說話,甚至連學也不上了——」


    秀明抱著被子,從下落物中保護著裏麵,不敵痛楚地發出慘叫。


    在搖晃沒有減緩之前,他的叫聲不曾斷絕。


    「這是為什麽,這樣太寂寞了不是麽!?我、山野上秀明,難道不是齊藤愛麗絲的朋友麽!」


    隨著房間的搖晃一起,秀明的嘶吼如霞影般消失了。


    「可是……」


    總算聽到了她細微的聲音。從被子裏漏出的嘶啞聲音,不知是不是因為好幾天沒過說話,如喘息般虛弱。


    「但是,和我在一起,大家會不幸的」


    「不對!」


    言語的推諉遭到當即否定。短短的幾個字,表達了秀明的真心。


    「你的確是危險的。會破壞很多東西。我承認」


    這個男人果然讀不懂氣氛,也正因為讀不懂氣氛,他的話裏才沒有客套,沒有虛偽。


    他對被窩裏灰心喪氣的她,確信地說道


    「可是,無論再怎麽危險,危險和不幸也不能歸為同義」


    與齊藤愛麗絲打交道的訣竅,那便是伸出自己的手。即便危險,即便受傷,也決不鬆開——


    「森元說過,和你在一起挺開心。當然我也一樣。愛麗絲,和你在一起,我很開心」


    自己現在,是不是把很害臊的話說走嘴了?秀明將這樣的疑惑猛地搪塞過去,奮力扔下了羞恥心。


    「不要隻看弄壞的東西,看看你拯救的人吧!不要把自己關在被窩裏,睜開眼睛看清楚!你不隻是能破壞,你也能拯救別人!」


    如雷鳴般的怒號停止了,房間重拾寂靜。


    還是不行。思念傳不到她的心裏。就在秀明失落地垂下肩膀時,被子蠕動起來。


    蓋住她身體的被子張開一條縫,並緩緩打開。


    仿佛迎接她一般,秀明用痛不自支的指尖最大限度的張開,將手心攥緊的思念傳遞過去——


    「看吧愛麗絲。現在你眼前的,就是你拯救的生命啊」


    施工現場也是,誘拐事件也是,按理說他都會死去。


    與之相比,指甲充其量隻是名曰『心靈創傷』的廉價貨。


    「……手指、疼麽?」


    提燈的光芒,照亮了憔悴的麵龐,殘留著怯意的少女的臉。光看她眼睛下麵的溝壑,就能知道她承受著怎樣的痛苦。現在她唯一的寄托『瑪斯君』被她緊緊抱在懷中,看著她憔悴的身影,痛由心生。


    她顫抖著伸出指尖,想和秀明的指尖相觸,戰戰兢兢的。


    「可以……摸麽?」


    「拜托了」


    不習慣,可指尖還是溫馨地交織在了一起。


    輕撫的觸感,治愈著心口的痛楚。噩夢中出現好幾次的暴虐魔爪,黑暗中伸來的大人的手,這些影像就好像被這種感覺慢慢衝走一般。


    「小秀,這個手套是?」


    愛麗絲露出困惑的表情摸著皮革的露指手套。那裏裝飾著海盜禦用品的骷髏圖案。


    「骷髏大傘和骷髏手套,和你很配吧?」


    如字麵一樣,秀明張開身體開起玩笑,終於讓她露出微笑。森元惡趣味的慰問品還挺管用。


    房間恢複了平穩狀態,這件事令秀明終於找到了答案。


    多虧長穀川才得出的推論——倘若她的不幸是指向性的,那麽降臨在她身上的不幸,便是她的自我厭惡所造成的。


    遊樂園的時候也是,之前的搖晃也是,攻擊目標都指向著她自己。


    秀明在的時候不幸會停息,這其實非常單純。因為和秀明在一起的時候,愛麗絲能夠開心的笑,就是這麽簡單。


    愛麗絲一直孤立無助,因為交到了秀明這個朋友而令陷入自我厭惡的頻率有所減少,從自我厭惡的泥沼中重新站了起來。


    也許愛麗絲的情緒,正是她不幸的誘因。


    但是,這還隻停留在推論的階段。倘若上述條件會發動不幸的話,卻有一個無論如何也無法解開的部分。秀明在負責愛麗絲值日的第一天,愛麗絲應該並不知道商店街會有落物——


    秀明姑且保留這個想法。


    現在最重要的是和愛麗絲的相會,應該高興才是。


    「我呢,好害怕」


    愛麗絲將沉澱心頭的思緒,一點點、一點點地吐露出來。


    「都是我的錯,小秀還有大家才會遭遇危險。但是,我無論如何也無法原諒誘拐小秀的犯人,然後,可怕的事情就發生了……」


    秀明也有些朦朧的記憶。到處噴出火柱的廢屋,被炸到天上的油罐,還有呼喊的誘拐犯。


    可即便如此,射殺他們的應該還是拉布所率領的現場組。


    「所、所以呢,要、要是我心想『去死吧!』,那些人就真的死掉的話……」


    她在害怕。害怕殺意會成為現實。


    而且,如果這是真的,她會不由分說地將雙親的事故死歸咎到自己身上。


    「蠢死了!」


    沒錯。不可能。單憑意念就能殺人什麽的,這太超乎常理了,隻有空想之上的『神』的特權才能做到。這樣的能力實在太過沉重,怎能寄宿在人類體內,更何況是一名少女體內?這會破壞她的心,將她壓垮的。


    秀明直觀的感覺到,她將說出致命性的話語,不阻止她的話恐怕——


    為了說服愛麗絲,思維高速運轉。


    而就在此時,震耳欲聾的警笛聲響了起來,而且正是愛麗絲警報。


    「噫、為、為什麽!?」


    「不可能!愛麗絲就在這裏,就在這裏啊!?」


    無視混亂的少男少女,丸山町的終結之夜,開來帷幕。


    突然發布的愛麗絲警報,不隻在商店街以及她的上學路線上,到處都鳴響著,響徹了小鎮全域每一個角角落落。


    「怎、怎麽回事?」


    秀明仰天發問的時候,廣播開始響起


    『丸山町的各位,這裏是愛麗絲警報。這一次的災害範圍會波及鎮內全域。鎮內的各位請跟隨自衛隊的引導快速撤出鎮外避難。這不是訓練。重複一次。這不是訓練——』


    愛麗絲本人就在這裏,卻突然響起了愛麗絲警報。而且還是全鎮範圍。就連自衛隊都被調動進行避難引導,很明顯是異常事態。


    愛麗絲自己都不清楚這個這個警報,對秀明疑問的視線隻是大幅地搖了搖頭。


    拉布所說的「到了明天,一切都會結束了」說的就是這個麽?


    秀明連忙把愛麗絲從被子裏拉出來,衝進了客廳。


    可從裂紋滿布的大型顯示屏中卻什麽聲音也聽不見。


    「博士在一星期之前就突然消失不見了」


    秀明對愛麗絲畏畏縮縮地報告表示不理解,他給博士打電話是在四天前的星期三,而且他很普通地接了電話……


    「怎麽會這樣?怎麽回事?到底發生了什麽!?」


    一個接一個的疑問猶如雪崩一般。沒有可以依靠的人,沒有情報。這樣之後該何去何從都不知道。自己和愛麗絲接下來的方向沒有了著落。


    「可惡、可惡!出來博士!別以為屏幕碎了就能蒙我。你現在也在監視我們,偷聽我們的聲音吧!?」


    秀明放縱焦躁拍打著顯示屏。明知毫無意義卻依然敲著。


    『很遺憾……』


    聲音傳了出來。畫麵還是一片黑暗,隻有聲音嚴肅地流出來。


    『不是湯普森博士接電話』


    這不是那個熟悉的老人聲音,而是經由加工的不自然的合成音。


    從語氣可以知道,應該是名男性。這毫無疑問是秀明所不知道的聲音,似乎連愛麗絲也不知道。


    「你、你是……什麽人?」


    『初次見麵愛麗絲。我是研究所的統括責任人,就是博士所稱呼的高層』


    沒想到愛麗絲的長腿大叔真的存在。


    對她來說,做夢都想見到的,守護自己的那個人就在對麵。明明身處如此混亂的狀況,她的聲音卻交雜著興奮與期待。


    「那、那麽,你就是送我『瑪斯君』的……」


    『很遺憾……』


    第二次否定。這個男人的聲音果然很嚴肅,很平淡。


    『送你禮物的人並不存在。那是為了博得你信賴,騙小孩的把戲。你所認為的溫柔的大人,你的同伴,從一開始就不存在』


    想也是這樣,秀明也知道。


    但是,形單影隻的少女若是沒有了希望便活不下去。


    將最初得到的禮物當做依靠,珍惜著,珍惜著,一直幻想著。然而,這些家夥卻在糟得不能再糟的時間點上踐踏了她的希望。


    「不、不要欺負我啊……因為、我是個好孩子,一直都是哦。第一次有人對我這麽貼心,我很開心,所以……」


    『小孩子容易哄真是幫大忙了』


    短促而簡潔拒絕,將她整個心都剖了出來。


    瞥了眼原地僵直的愛麗絲,秀明打算岔開話題。


    「你的事情怎麽都無所謂!博士、換博士說話!」


    『聒噪的少年。報告上說你有一雙冷靜洞悉一切的慧眼,是個獨一無二的人才,看來隻是博士高估你了』


    「吵、吵死了!廢話少說,讓博士——」


    『博士被處分了』


    猶如突然襲擊的台詞溜了出來。僅僅是這樣,愛麗絲的理解就沒能跟上。


    「……誒?」


    『我說,被處分了』


    就是說博士被殺了。


    『博士違逆高層的意向,獨斷專行,出動現場組解救少年』


    這是秀明所不知道的真實。


    聲音淡然地宣告著。愛麗絲告訴過自己,秀明遭到誘拐的時候,告知黑手黨潛伏地的是博士。當時博士掌握了黑手黨的行動,弄清了誘拐秀明的事情,即便如此還是對保護愛麗絲為優先的高層高居反旗。


    『博士為了調查誘拐犯的潛伏地點駭進了政府的國防機關以及諜報機關。這明顯違反了職務規定,不做其他,竟然做出違反聯邦憲法中反國家罪的愚舉』


    「愛麗絲,別相信!對方連臉都不露,連聲音都要加工。可信度完全就——」


    『合成音聽著不舒服還希望忍耐一下。這也是為了不被得知博士之死的而狂怒的愛麗絲當做靶子所作的處理』


    的確研究所最新的報告上顯示,愛麗絲的不幸效果不需要認識對象的臉就能發動。拉布曾這麽說過。


    其對抗策略就是不露臉,改變聲音。的確有些真實的意味。


    『賢明的湯普森博士,明明深刻地知道違反職務規定會有怎樣的後果,哎、卻還是做出這種愚蠢之舉,為什麽?』


    因為是她的央求,「救救朋友」的央求。


    「是我的錯……」


    『沒錯,就是你,是你的任性害死了博士』


    愛麗絲中了誘導詢問,感情從表情上漸漸脫落。


    『拉布大尉也解除了現場組的職務。是你的自私讓大尉進退兩難』


    「小愛也……」


    她慢慢變回未與秀明相識之前被班上孤立時,那張無機質的臉龐,那副毫無生氣的人偶表情。


    『因為你,大家都會變得不幸,大家都會因你而死』


    「住口!不要聽,不要聽啊!」


    對秀明的製止也毫無反應,愛麗絲的眼睛失去焦點,視線在空洞的虛無中彷徨著,被看不見的人,被聽不見的聲音折磨著——「全都是你的錯」


    仿佛呼應著她膝蓋彎折,雙手墜下,屋子開始咯吱作響。


    地麵震動著,屋內的空氣發出巨大的嘶吟。簡直就像地獄的惡魔在胎動,從地幔深處泄降生的哭聲一般,預兆著毀滅——


    『本來毀


    滅者愛麗絲計劃是作兵器轉換來考慮的計劃。雖然期待著愛麗絲能成為科學性上無法立證的,任何敵對國都無法查知的戰術兵器,看不見的核武器……』


    從拉布口中聽說的稱呼『毀滅者愛麗絲計劃』——其原貌竟是如此卑劣的東西。


    『可怎奈你是在太過強力……不、應該說太過危險了。很遺憾,我們的計劃遭到頓挫』


    能夠平心靜氣地出賣別人的家夥也無法相信他人。何其滑稽,研究所正是害怕愛麗絲的矛尖會朝向自己。


    『僅憑意念便能讓諸多的人遭受毀滅,你已不是人類之手可以駕馭的了』


    男人的口氣就像是連連宣告罪狀的法官,彈劾著愛麗絲的存在價值。


    無論秀明怎樣阻止,怎樣呼喊,都無法介入這次庭審。愛麗絲無法原諒自己的原罪,因為她就是這麽善良的人。


    「為什麽!為什麽故意做出刺激她的行為!」


    即便如此,秀明還是呼喊著,不知何時才能傳達給她也好,就算是找借口自我接受也好。


    正如高層所言,破壞者愛麗絲計劃遭受頓挫。投入莫大的資金所得到的成果隻是一枚炸彈,一枚名曰『愛麗絲』的未知炸彈。


    將不知何時爆炸的危險品留在手邊是做什麽?其本意究竟是——


    這裏從剛才男人所說的『看不見的核武器』這一關鍵詞著眼。


    原子彈在第二次世界大戰中降生。南轅北轍的實驗錯誤解明了鈾的精煉,美國曆經千辛萬苦研製出鈾彈準備如何?用造出的試做品幹了什麽?


    半個世紀前在內達華州進行了核試驗。在沙漠的正中央的51區進行了禁止泄露的秘密實驗,和包圍丸山町周邊的路障完全吻合。


    恐怕丸山町就是實驗場。測試『愛麗絲』這一戰術兵器效果的箱庭。為了驗證愛麗絲的威力將丸山町的所有居民當做小白鼠——


    「難道你打算試驗麽!?」


    沉默就是是,秀明得到確信。


    此時此刻,長年的研究結果剖析了她,他們想令她心痛,從而讓她發怒。


    不知來得正好還是來得太晚,研究所沒有看漏愛麗絲府的慘狀的起因是她的自我厭惡,在發現愛麗絲難以駕馭之後,決定將她處分掉,順帶測試她的能力。


    他們打算將愛麗絲當做戰術兵器,測試心理上的壓力能將災害擴到的何種程度。也是為了應對她這樣的存在再次出現時的情況。


    「這、這種蠻暴的行為,有害者監察官豈會坐視不理!」


    『那種人,一開始就不存在』


    夾雜著嘲笑的否定語中,暗藏著必殺的威力。


    『你以為《有害法》是誰製造的?』


    沒錯。『有害法』是研究所推出的。通過法案的政治家也和研究所沆瀣一氣,準備與研究所利益相悖的措施,道理何在?


    『這座丸山町已經被日本政府賣掉了。齊藤愛麗絲,這也是你的錯,受你牽連才會這樣的』


    愛麗絲沒有回答,取而代之,是屋外無數地落雷傾注而下。電線杆倒下了,遠方騰起火焰。


    現在,一切的災厄以丸山町為中心盤踞著,


    「不可以,別聽他的!」


    秀明直至空洞無力,無情的事實一字一句的暴露出來。


    『你必須消失。就連父母也將你拋棄了』


    「……誒?」


    『理應死於飛機失事的你的父母,其實依然健在』


    致命的箭矢,終於刺穿思考停止的愛麗絲的純心——


    『你啊,被賣了。你被當做小白鼠提供給了我們,被父母換成了金錢哦』


    偽裝成飛機失事,是為了她的父母能夠回避愛麗絲遭到拋棄的怨恨。


    愛麗絲從小學低年級便已展露出將親近之人逼入毀滅的片鱗半爪。父母忌諱、害怕這樣的她,將自己的孩子出賣給研究所,將撫養兒女的責任與義務換成了金錢。


    正是她所經曆過的遭遇,將服輸的借口賜予了父母。像這種徹頭徹尾的自私自利根本不容狡辯……


    世界陷入短暫的靜寂。這樣一來,這座小鎮、不,整個日本都會滅亡吧。而她最終零落的下一句台詞,卻完全顛覆了高層以及秀明的預想。


    「太好了……還活著……」


    這一刻,外麵呼嘯癲狂的天變地異戛然而止。


    盤踞於她內心的感情颶風忽然萬籟俱寂,靜悄悄、靜悄悄,好似風平浪靜的海麵。


    「爸爸、媽媽……還活著、還活著啊……」


    愛麗絲泣不成聲。她因父母的健在喜極而泣,發自心底地感謝著。


    「居然,你……真是的、真是善良得無可救藥啊!」


    少女從弑親的十字架上獲得了解放,痛苦被驅散。這應當開心吧。


    可是秀明無法容忍心情的平複。


    自己應該憤怒、憎恨,哪怕是怨恨也好。應該盡情地詛咒心地善良的少女所遭受的殘酷命運才對啊……


    回過神來,秀明已經緊緊抱住了愛麗絲。用擁抱遮住她的視覺,堵塞她的聽覺,將她緊緊抱在懷裏,不讓她再受傷害,唯有視線敵意不減地牢牢盯著畫麵。


    『沒辦法,隻能進入最後階段』


    撂下意外識趣的話,聲音消失了。取代突然斷絕的人聲,窗邊響起了衝擊聲。


    秀明回頭看去,客廳的窗戶玻璃被開了一個小洞。


    防彈玻璃貫穿了,這就表示現在遭受的是狙擊步槍的狙擊。


    衝擊聲接二連三,最後一發略過了秀明的鼻尖。


    「一不合意思就封口麽!」


    何其典範的惡黨。跟教科書上如此一致,都想為他獻上禮讚了。


    「小秀、不藏起來的話會……!」


    「沒關係。你在這兒別動」


    說完,秀明跑了起來,留下愛麗絲獨自衝到了愛麗絲外麵。


    視線開闊的屋外空無一人。對射入客廳的子彈角度進行逆推,校準的方向是防護牆。透過嚴嚴實實的白色鐵板上的射擊孔,可以從微乎其微的縫隙中看到後麵。子彈就是穿過那裏射出來的。


    秀明遮住右眼確認這個縫隙。防護牆的對側是通往民宅的道路。在直線之上的最深處,是小區裏麵供小孩玩耍的小型公園。


    另一方麵,秀明則是赤手空拳。看似無謀之極而實則非也。


    究其原因,因為他有確證。


    遭受突然襲擊的,猶如穿針般精密的狙擊三連射後,自己卻未被擊斃。


    這就表示狙擊手並不想殺秀明。逃出屋外也沒有遭到狙擊便能證明。


    正因確信如此,秀明才敢丟下愛麗絲。不想讓愛麗絲離開安全地帶也是一方麵,但最重要的理由是想從不知何處埋有竊聽器的愛麗絲府離開。


    如果秀明推測正確,狙擊手恐怕就是——


    「喲、果然,我就知道你啊……」


    屏氣懾息到達夜晚公園之後,等待秀明的是身著軍裝的拉布。


    看到秀明的她痛苦的咬緊牙關,披在軍裝之上的大衣隨著金發一起在夜風中翻飛。


    她目視秀明的眼神毫無溫度,就像看著路旁的野狗一樣,仿佛會毫不猶豫扣下扳機的冷酷視線。這就是真正的拉布啊。


    秀明看到熟識的人,所以苦澀地發出聲音。隻是這樣,就對她造成了巨大的壓力。


    「別、別裝深沉了說句話啊!你是有話要說才故意打偏的吧!」


    「喂喂喂、小秀,你怎麽變成熱血男了?角色崩壞啊」


    說的話還是老樣子,可語氣毫無抑揚頓挫,就好像凍結了心的溫度。


    「好帥的手套。中二病?」


    「夠了!聽我說!高層殺害了博士,像處理垃圾一樣殺掉了!」


    「我知道」,簡潔的回答令血管沸騰起來。


    秀明放任力量抓起拉布的前襟,像瘋狗一樣控訴、狂吠,哭了起來。


    「你是大人吧!?求你救救愛麗絲。救救她啊……小愛」


    「我已經不是副班主任了」


    攥緊的雙手輕輕鬆鬆地被化解開,相反秀明被拉布拉著胸口拽了過去。


    額頭與額頭撞在一起,拉布死死盯著怕痛的秀明。


    「就是因為隻會依靠別人才說你是小鬼啊」


    沒錯。秀明是個無力的孩子,沒有他人的布施便無法生存,自己還是那個最為避忌的幼稚的自己,完全沒有成長……


    拉布突然撒手,俯視著屁股摔在地上秀明扔下話


    「我就告訴你這個會錯意的小鬼頭吧。我並不是饒你一命,隻是給你看到一點希望,讓你搖尾乞憐地乖乖被引出來而已」


    「你說……什麽?」


    「拋下心愛的女孩一個人,恬不知恥的過來求饒。多麽悲哀的人渣啊」


    秀明沒能聽進拉布的輕蔑,現在不是聽這些的時候。


    比起輕蔑,台詞的真意令秀明的惡寒開始加速。


    「無法用通常手段殺死愛麗絲。這在黑手黨的隱蔽所裏已經證實了」


    奪還秀明之際,愛麗絲在廢屋的槍林彈雨之中卻連擦傷都沒有。要想殺她,恐怕隻有暗殺才行吧,可是……


    「在那孩子沒有注意到的情況下嚐試過很多次暗殺,那個家的慘狀就是證明」


    毒殺、魘殺、爆破,無論怎樣的手段,執行人都會天降神罰一般自爆。


    「高層的見解是,自從你的誘拐事件之後愛麗絲在潛意識下,解放了埋藏在心中某處的對研究所的敵意」


    刻意補充了令人不悅的解說,曾經那個親切的副班主任冷冷地歎了口氣。


    「剩下的就隻有自殺了。隻有讓愛麗絲自發死去了」


    因為自己不是愛麗絲,秀明也能付之一笑吧。


    但是,她自己卻苛責著自己。且不說雙親還活著,博士已經慘遭殺害。


    愛麗絲後悔自己的過錯,而阻止愛麗絲的人——


    「是你啊秀明。是你的存在改變了愛麗絲的心啊」


    拉布接著說道。倘若方才槍殺秀明的話,愛麗絲的憤怒恐怕不止會指向研究所,甚至會指向美國全國也不一定。


    熟悉的麵孔將從世界上毀滅,新聞節目中登台演說的總統也會受到生命危險。


    「自殺的方法很簡單。我們用導彈進行隨即打擊。這既沒有敵意也沒有惡意。愛麗絲憑借自己的意誌闖入了隨便選擇的目標落點,這樣的爆炸就不算事故,而是自殺了吧」


    這個方法有可能。應該對無敵護身的愛麗絲也能通用。


    自己撲進火裏的行為是放棄捍衛生命的行為。就連潛在意識下發起的攻擊意識都會丟掉。


    正當秀明沒頭沒腦地準備回去時。


    「——別動」


    拉布厲聲喝止。於此同時,紅光伸了過來。從草叢中、從滑滑梯後麵、從健身器材的間隙中,從公園的角角落落,裝備突擊外套的士兵不斷出現。


    他們所有人,全都將校準激光對準了秀明的額頭,解除保險。


    「這次高層說服愛麗絲的計劃被攪黃了呢」


    拉布拔出槍,解開保險,槍口對準了秀明。


    「研究所為了將毀滅者愛麗絲計劃壓下去即將處分愛麗絲。他們已經將她當做與美國本國敵對的恐怖分子呈報政府,取得對丸山町的攻擊許可也隻是時間問題」


    敢如此泄露情報,想必事前準備做到了萬無一失吧。沒有日本政府的許可就對本土發動攻擊。實在是毫無現實感的天馬行空,然而,他們卻有將其付諸實行的自信。


    「明天的報紙頭條就是這樣。『人類一個例有害者齊藤愛麗絲在一夜之間毀滅了丸山町。可喜可賀可喜可賀』」


    「積點德吧老師,放過我……」


    「最後的最後還是個看著就可憐的臭小鬼呢。我也不想朝小孩子開槍,不過這段對話高層也聽在耳朵裏。這要是放過你的話,下一個處決的就是我了」


    「那、那麽就戰鬥吧!和我一起,和高層戰——」


    台詞中途切斷。扳機無情地第二次被扣下,槍聲響徹了整個公園。


    在無數槍口的守望中,秀明捂著射穿的胸口倒下了。向前伏倒的臉上保持著一副「沒想到會被槍擊」的表情,貼在了地上。


    「竟然對這種勃不起來家夥抱有期待,博士還真是瞎了狗眼」


    「嘎、嘎哈……可、惡……」


    朝著呼吸漸漸消失的秀明,拉布扔下一個布偶。


    「這是冥府的土特產,拿去。這是預料到自己死期的博士打算送給愛麗絲的最後的禮物。到了地獄,你要好好安慰那孩子哦」


    拉布在布偶上踩了一腳後,下令撤退。


    「垃圾的處理工作已經完成了。本國發來指令,為防萬一要用巡航導彈對這個小鎮進行轟炸。我們也趕快撤離吧」


    研究所無論如何也要抹消愛麗絲生存的痕跡。


    可是,秀明一動不動。子彈擊中了人體的右胸部,擊中了心肺所在的要害。


    秀明不知是不是憑借著漸漸稀薄的意識認識到自己即將迎來終結,如雨聲般的耳鳴傳入耳中——


    秀明追尋襲擊者離開愛麗絲府之後,顯示屏的聲音馬上恢複了。


    「放心吧。不會加害他的」「全都是為了將他引開的演技」高層溫柔地對擔心秀明安危的愛麗絲說出這些話。


    高層對沒有理解狀況的她,懇切地解釋著她是多麽危險的存在。還對她說,這樣下去會傷害朋友,運氣不好還會至朋友與死地。


    她本人並不想要這種這種無法有效控製的巨大力量。


    即便想像往常一樣過上日常生活,還是可能突然閃現敵意或殺意。


    或許這些會對準秀明和朋友們也不一定。或許自己重要的人會被自己親手傷害。


    『所以啊,愛麗絲。為了大家著想應該怎麽做,你知道麽?』


    怎麽樣才能否決呢?


    如果有別的方法,愛麗絲一定會欣然選擇吧,然而愛麗絲想不出別的點子。能夠保護重要的人不受傷害的方法,隻有一個——


    「相、相對的,我有一個請求……」


    她提出了唯一的請求。那就是限定導彈攻擊的地點。


    點對點轟炸的話,小鎮的損害便能減少到最小限度。最重要的是,就算有人胡鬧趕回來也不用擔心卷入漫無目標的轟炸當中。


    『好吧。導彈就選超強鋁熱劑的特殊燃燒彈頭。放心吧,攝氏三千度的高溫能將你瞬間蒸發,沒有痛苦的』


    就讓因自己的宿業而傷害大家的狀況結束吧……


    「對不起,小秀」


    愛麗絲接受了高層的解釋,指定了目標地點。


    在這樣的對話過後一小時,聯邦第七艦隊進入了導彈發射的倒計時。所幸的是,丸山町的居民們深知愛麗絲的恐怖,全都被嚇跑了。


    明明有時間帶走錢和貴重物品,慢慢離開家的,居民卻隻帶著身上的衣服一哄而散。這危機意識之高也都得歸罪於愛麗絲吧。


    僅剩的一些居民也在自衛隊的帶領下完成了避難。


    警報聲聽不見了。丸山町內充斥著死亡的氣息。此時,說起愛麗絲走向何處,那便是她的學校了。


    夜晚的學校一片漆黑,值班的老師和門衛也已經遵從自衛隊的引導撤出鎮外。


    諷刺的是


    ,她在化作反烏托邦的學校中縱情漫步著。


    本來在太陽下邊,同齡的少男少女們漫不經心地享受的理所當然的校園生活,現在自己可以學著去做了。


    為什麽在這剩下的時間裏要來學校呢?


    因為到了最後,愛麗絲有件事想試試看。


    這也許這是奢望又無法成真的憧憬。愛麗絲眼中的教室風景,非常歡樂,非常熱鬧。越是想得到就越是不能自已,不知何時,她萌了生出『模仿試試』的念頭。


    愛麗絲一個人站上了講台。


    「現、現在開始點名!」


    教室空無一人,卻還是有些緊張。


    她幹咳了一聲,一個一個開始點名。


    回答自然是沒有的,因為一個人也沒有,這是理所當然的事情。


    即便如此,在愛麗絲闔上的眼皮之下,熱熱鬧鬧的早會情景鮮明地浮現出來。


    「岸、岸本同學……」


    愛麗絲點著名,想象著回答著「到」的同學。到頭來,和前排的那個女生還是一句話也沒能說上。


    愛麗絲知道,自己還差得很遠,沒能成為朋友的同學還有好多好多。


    「國府田同學……」


    此時此刻,愛麗絲回想著同學的性格。誰誰有些冒失,誰誰又很和善,還有直到最後都沒與自己牽掛的視線四目交合的班長長穀川同學。


    「對了。聽說彩夏在工地現場化險為夷之後撿回了那隻遺棄的小貓。不知道小貓還好不好啊……」


    波多野彩夏既固執又不坦率,但也有溫柔的地方。


    愛麗絲不恨這樣的大家,不可能去憎恨這樣的大家。


    要是大家會在自己的憎恨中消滅,還不如自己消失掉。


    「好想感謝研究所的人們呢」


    「誒嘿嘿」她寂寞的笑了起來。


    就這樣,她在學校裏酸甜苦辣的回憶中,點完了女生的名字。


    在如夢如幻的點名聲中,男生的名字也接近末尾。


    重新振作的她想要念出剩下的名字,可馬上又停了下來。


    隻有這個人的名字,她無法立刻喊出來。


    冷漠的表情、生氣的表情、稍微放鬆的表情,總覺得他的表情很少變化,可即便如此,他還是用許許多多的表情,教會了自己許許多多的事情。


    愛麗絲實在喊不出這個名字,卻也不想就這麽結束,仿佛希望時間一直定格在這一刻——


    這種事怎麽可能做到嘛。正因為愛麗絲這樣想著,她不隻抱著對現在的放棄,更多的回憶著之前走過的路,滿懷感激的喊出了那個名字。為了在最後一刻,與他道別。


    「山、山野上……秀明同學」


    「——到」


    這是夢麽?愛麗絲變得無法呼吸,不由自主地睜開了眼睛。


    本應空無一人的教室中,本應一片漆黑的教室中,沐浴在月光中的一個座位上坐著一位男生。愛麗絲的聲音,衰弱了。


    「為、為什麽……」


    那個人大汗淋漓,調整著呼吸,不知不覺地出現在了那裏。也正是自己希望出現的人。


    「我是愛麗絲的負責人,所以無論你走到天涯海角,我也一定能將你找到」


    不用一會兒,巡航導彈就會飛向這座小鎮,愛麗絲和這所學校將化作焦土,可他還是來到了這裏。


    「為什麽要來啊!」


    必須拒絕他。興許還來得及,所以她不得不用那張泫然欲泣的表情對他怒吼


    「回去啊!我不想再看到小秀的臉了!」


    不這樣就毫無意義了,一個人來學校就毫無意義了……


    麵對愛麗絲的厲聲怒喝,他依舊毫不動搖,將一隻布偶放在了身邊的課桌上。


    這個布偶和愛麗絲感情頗深的水母型布偶一樣,可不知怎的,頭部多了一條可愛的絲帶。


    「一直想來吧?參觀教學」


    秀明按了下布偶肚子上的某個東西,而後,布偶發出好似雨聲的噪音驅散了兩人間沉默的空氣。雨聲過後,是重要之人的聲音


    『聽到這個時候,想必我已不在人世了吧——』


    這是博士生前的錄音,想要傳達給愛麗絲的訊息。


    而且,也是悲哀男人的自白。


    『聽著。我呢,曾想從事拯救他人的工作,想對身患當前技術所無法攻克的疾病或體製的人伸出援手。為此,我踏上了醫學的道路,在人體研究的課題中過著每一天』


    不足幾分鍾的錄音中,進入了男人的回憶錄。


    在大學與妻子相遇,結婚,得到了兩個孩子的事。研究得到認可,尋求更高水準而買入研究設施時,變得無法顧家的事。還有即便如此,也覺得心滿意足這件事。


    『「想要拯救在遙遠未來受苦的人」我曾懷抱的就是這樣的使命感吧……因此曾幾何時,甚至連回家的道路都忘記了,真是白長了著雙眼睛』


    多半都是含著自嘲的獨白。


    不知何時,離婚申請書和撫養權轉讓書送到了男人工作的地方。男人火速地簽過字後,立即投入到了下一個研究之中。男人唯與時間為友,隻有思索才能體會到生存的價值。


    年過古稀的時候,老人完全成為了好奇心的奴隸。


    『這個時候。我被研究所委以重托,與你相遇了,愛麗絲』


    錄音介紹了那一天,博士得到了世間珍奇的研究樣本。隻能通過監視器在屏幕上觀察少女的這段時間裏,老人開始萌發好奇心之外的情感。


    看著畫麵中哭泣的少女,老人無法讓她不再哭泣。明明是不惜舍棄家人所得到的知識,卻連這種小事都辦不到。


    老人對自己被研究所秘密幽禁著感到不甘,忘卻了『不能與研究樣本做不必要的接觸』這條鐵則,用自己深藏的思念杜撰出了一個架空人物。


    得知研究所為了得到少女使過各種奸計之後,老人依然承接著惡魔的計劃。當然,想為少女治療特異體質的心是貨真價實的。


    但是,老邁的男人開始膽小了,便得不知如何與人接觸了。


    『這雙肮髒的手現在還能做得了什麽呢……』


    然而,膽小的老師到了這個歲數還是交到了朋友。這位年齡懸殊的朋友讓他萌生出上麵的想法。


    朋友的行動令自己恍然大悟。讓哭泣的少女不再哭泣的方法,隻用伸出自己手就足夠了。那一天,就像一位少年立誌向醫的時候一樣——


    『真是饒了一大圈遠路呢,可我總算想起來了。不是想要拯救不知何時才能遇到的某人,而是想拯救現在的你。為了救你,我鼓起了勇氣』


    聆聽這句話,愛麗絲的心震撼了。她明白下一句將會是怎樣的台詞——


    『聽好了愛麗絲,仔細聽好了。我的死是我自己作出的選擇。絕對、絕對不是你的錯』


    如此安詳的寬恕,又消除掉了一根深埋在少女心靈的罪之楔。罪惡感被人性的溫柔,被為人著想的慈愛慢慢淨化。


    『無聊男人的舊話就這麽多了』


    「……嗯」


    『可悲男人的半輩子,聽起來很沒意思吧?』


    「怎麽會……」


    『所以呢,愛麗絲。這樣我啊……』


    以前博士對愛麗絲說過「不必與家人都不算的人說話」。


    『——能夠成為你的家人,真是太好了,愛麗絲』


    這是少女最想聽到的話語,最夢寐以求的話語。


    『若有幸得到你的同意,我可以毫不畏懼的宣告。愛麗絲,你並不孤獨。你我雖無血脈相連,但你是我親愛的家人,是我自豪的,善良的孫女』


    於是,笨拙的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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