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劭垂著眼, 月光下眉眼溫潤如水。風從後麵吹來,將他襆頭的展角吹到肩膀上。他一身月白竹葉暗紋的圓領袍, 也在月色下暈出一片柔和。


    阮明嬋發現,他穿白色衣服的時候, 便顯得格外翩翩如玉, 一點都不像橫行長安的大魔王。


    “你……你真的要給我貼?”她咬咬唇,越發覺得他今天大約被父親打擊到了,忍住笑,“你會麽?”


    裴劭輕輕捏住她下巴,將她臉抬起來,拈起那枚金箔花子, “怎麽, 你不信我?我可是看錦枝貼了好幾回。”


    阮明嬋將信將疑,突然眉頭一皺,“錦枝是誰?”


    裴劭意識到自己說得有歧義,忙不迭解釋道:“那是我阿母的婢女, 她服侍阿母好幾載了, 我自然從小便看得……”


    阮明嬋不多問, 由著他墊起自己下巴, 拈了那枚花子,在她光滑的額間輕輕一摁, 卻發現又粘在了他指尖。裴劭看上去有幾分懊惱, 她笑了一聲, 道:“你到底會不會啊?”


    裴劭突然湊近, 將她被風吹到額前的劉海撥開,然後在她額間吻了吻,阮明嬋陡然一驚,一連退後好幾步,“你你你——這是我家,你作甚?”


    她話音未落,便感覺那花子已經正正當當地貼在她眉間。


    平日裏由梅娘替阮明嬋打扮,貼花鈿時,或指尖粘了黏膩香膏,或輕嗬一口氣,從沒像他這樣。


    裴劭幹燥溫暖的手捧起她的臉,“你知道我們這樣像什麽嗎?”


    他額頭與她相抵,拇指摩挲了會她臉頰,俯首在她耳邊道:“父親早上起來,就是這樣替我阿母貼花子的。”


    阮明嬋母親早逝,父親也沒有再娶,這般溫存的場景竟從未見過。被他這麽一說出來,一開始望向他的目光裏還有幾分迷茫,現下臉上已滾燙一片。


    除了嬌羞,居然還有幾分憧憬。


    如果現在不是在外麵,也不是黑漆漆的晚上……


    然後她的臉被抬了起來。


    阮明嬋反應及時地推開他,“你不能碰我了!”


    危機來臨前她的力氣便匪夷所思地大,幸好裴劭這回有準備,退後一步立穩,沒有仰天摔一跤。他不可思議:“為什麽?”


    他大半夜的冒著被他父兄亂棍交加打出去的生命危險偷偷翻她家的牆,就為了親自給她貼花子,這等浪漫的事,也就隻能存在於天馬行空的詩詞歌賦裏。


    她居然不領情!還讓他別碰她!


    “你要是克製一點,溫柔一些,別把我嘴巴弄腫就好了。”


    她意識到自己的殘忍,語氣軟了下來。裴劭低下頭,信誓旦旦應道:“那是自然。”


    阮明嬋“啪”地拍掉他的手,“但是我不信你!”


    裴劭:“……”


    “我要回去睡了,你也走吧,別被婢子們發現。”


    裴劭:“……”


    曆經這一番大起大落,他的反應反倒沒那麽大了,而是平靜一笑,環腰將她抱了起來,壓在身後牆上:“你當我什麽,召之即來揮之即去?”


    少年麵色沉靜,語氣溫和,但是他方才為自己貼花鈿時顯露出來的幾分柔色已杳無蹤影,取而代之的是愈顯鋒利的輪廓,幾乎在沉沉夜色中凸顯出來,以毫無懸念的優勢將她壓得喘不過氣。


    阮明嬋扶著他的肩,試圖與他商量:“太晚了……”


    她受驚似的語氣讓裴劭又笑了,那些虛張聲勢的利刺悄無聲息地收了回去,“你怕什麽,我又不吃你。”他抬手敲了敲那麵厚實的牆,“這地方夠偏僻了,我的馬還停在外麵,若是有人來,直接翻過去便是。”


    阮明嬋方要鬆口,便察覺到自己的脖頸貼上了一個滾燙又柔軟的物體,身上的衣服不知何時掉在了地上,背後又是一堵冰冷的牆,她在如水的夜色裏微微打著冷戰,卻覺得他蹭過的地方都在熊熊燃燒。


    在她的觀念裏,吻在臉上是長輩對自己的疼愛,吻在唇上是戀人間的喜歡,那這又算是什麽呢?


    小娘子養在深閨,平日裏隻和同性好友交往,兄長還未娶妻,她平日裏偷偷從朋友那借來的書上看到這些,便已經羞得麵紅耳赤了。


    裴劭移至她頸側,那是少女從未被人碰過的地方,貼在上麵還能察覺到薄薄一層肌膚下有什麽東西一跳一跳。想到她之後還要回去,他抑製住自己去吮吻的衝動,盡量不在她皮膚上留下痕跡,若即若離地吻了吻。


    他心道:日後有的是時間,何必在這個時候逼她呢?


    阮明嬋卻不知道他在想什麽,隻覺得脖頸上癢癢的,便側過頭去,不安地動了動肩,那漂亮的鎖骨便凸顯出來,盛滿了一片月光。


    “你好了沒啊?”她又轉過頭來,嗔怪地瞪著他,“你是小狗嗎?一直蹭我!”


    裴劭愣了一下,繼而樂了,“你……”


    她連戀人間挑逗取悅的耳鬢廝磨都不知……


    他想笑她單純可欺,想了想,又覺得不必去告訴她,話鋒一轉道:“你身上塗了什麽,怎的那麽香?”他借著月色想再在她頸間擷一把香,卻聽不遠處隱隱傳來一人喚聲,大約是阮明嬋的婢子來尋她了。


    阮明嬋推搡著他,忙道:“你翻牆出去。”


    裴劭皺眉嘟噥,“你怎麽說得我鬼鬼祟祟的……”


    他戀戀不舍地放開她,扒住牆頭,回首朝她笑道:“婠婠,我明日再來。”


    “……!”


    還來!他還真不怕死!


    但是,他如何知道她乳名?


    阮明嬋一口氣堵著差點被嗆到。


    樹影婆娑,牆外輕輕響起落地的聲音。她整整衣服,從那陰暗處走出來,空曠的地麵上如霜雪一般皎潔。一人背著手立在那,恍若一紙深沉的剪影。


    阮明嬋輕聲道:“阿耶,你還沒睡啊?”心裏卻有些七上八下,不知父親為何在這。


    阮敬元頷首,看到她素白的臉上隻眉間一點金箔,側目往牆那邊瞥了眼。


    風吹樹木的颯颯聲響中,一陣極輕的馬蹄聲漸漸遠去,很快融入沉沉黑夜,輕得幾乎讓人察覺不到。


    他收回目光,對阮明嬋道:“早點睡吧。”


    因白日裏父親對裴劭的事不提一詞,她不由有些心虛,什麽都沒多說,乖巧地“嗯”了聲,貓步走回屋。


    她心事重重,走了好幾步,突然想起什麽,拍了拍額頭。


    糟,花鈿還在!


    那阿耶……


    阮敬元佇立不動,幽幽歎口氣。


    他恍惚間覺得,自己女兒長大了。


    就是不知,那滿嘴花言巧語的裴家三郎到底是不是虛與委蛇。


    ……


    阮明嬋為這百密一疏提心吊膽了大半夜,才昏昏沉沉睡去。次日早起,阮明琛還留在禁中當值,而阮敬元已從朝堂上回來,正換上一身常服。


    他每日上朝,也就走個過場而已。以往在涼州時,雖說天高皇帝遠,但臨近邊陲,教化落後,事務也繁雜,每每京中來了敕使,阮明嬋便知道這又意味著父親房中的燈得亮一整夜,如今他閑雲野鶴的,沒事便除除草種種地,也沒人上門來煩,倒也落個清閑。


    他回頭見阮明嬋出來,摸摸她的頭,“今日和誰出去?”


    阮明嬋經了昨日的事,已經不敢隨意出門了,誰知道哪裏又躥出來一個裴劭,又正好跟她父兄打了照麵,便搖搖頭,“哪都不去,我陪阿耶釣魚吧。”


    她是真心誠意這樣想,雖然父兄好像都不怎麽喜歡裴劭似的,可是她覺得,裴劭哪有別人口中的那麽落拓不堪。兄長不必說了,一見他就嚷嚷著要打斷他的腿,結果自己被罰紮了一天馬步,說起來,還真讓人對他有些自作自受的幸災樂禍。父親的話……


    阮明嬋怯怯的,他昨晚應該看出來了,怎麽到現在都一言不發?


    “阿耶?”


    阮敬元“嗯”了一聲,一邊擺弄著手裏的魚食。


    “那個,昨天晚上……”


    “你幫我拿個大點的魚簍來。”


    阮明嬋愣愣道:“啊……哦哦,好的。”


    結果她來回一趟,門口不知怎地又進來一人,高聲喊著:“阮公!”


    那是個身著緋紅圓領袍、四十上下的男子,麵白無須,也沒著人通稟,便十分熟稔地自己進來了。


    阮敬元一驚,認出那人是安業帝身邊最受寵的一名黃門,妹妹便是近來皇帝新寵寧美人。他祖上原是弘農楊氏,沒落已久,曾為前朝宮監,當初安業帝起兵之時,他有言獻言有計獻計地出了不少力,如今平步青雲,比那些個囫圇男人有出息得多。他服飾朱紅,乃是四品,安業帝自登基來,規定了內侍省不設三品以上官,四品便已是封頂了。


    原是安業帝近日閑來興起,和羽林們比試射箭。他年輕時親自和武將入深林遊獵,如今因大病初愈,也就隻能就地取材,在狹小的宮苑中滿足一把彎弓射大雕的豪情壯誌。隻可惜那些羽林大都是世家大族的子弟,平日裏訓練懶散,叫安業帝掃了興。


    阮明嬋明白自己父親的性子,他下了朝通常走得飛快,人家都是三三兩兩結伴而行,唯他為了回府除草釣魚澆花,一眨眼便沒了影,安業帝找不到他人,無奈之下,便著人親自來把阮敬元請來。


    阮敬元隻好收起剛剛準備好的魚竿,跟著那楊中使走了。


    阮明嬋拿剩下的魚食喂著塘中的魚兒,日頭照在水麵上,泛起一陣陣耀眼的粼粼波光。她對身旁婢子招招手,“我們也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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