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怪 妖狐


    「我回來了——。」


    喀啦一聲打開了玄關的老式拉門,櫻子的聲音響徹了藤裏家的平房。


    然後就說著「歡迎回來」回應她的人,已經沒有了。


    隻有陳舊的日本家屋特有的沉靜昏暗、以及默然無味而冰冷的寂靜,迎接著成了孤身一人的櫻子。


    所以吾輩,就發出聲音回應了她。


    似乎是有些故意地「喵」的一下,大叫了一聲。


    聽到了這聲音,櫻子注意到了就在她旁邊的鞋箱上盤成一團的吾輩,一瞬間的驚訝後,臉上浮現出苦笑,開始摸起了吾輩的頭。


    ——那是一副很糟糕的表情。


    有著大大的眼睛,任何人都承認很可愛的那張臉,如今沉澱著濃厚的疲憊之色。裏麵有些碎剪的中長發也紛亂無比,笑起來就從眼角到眼睛下麵浮現出了深深的黑眼圈。就好像被什麽惡性的魍魎附身了一般,那樣的表情。


    ——也不能怪她,還隻有高二。


    僅僅十六歲,就是一個乳臭未幹的小姑娘。


    盡管如此,櫻還是避開了那些覬覦著祖母——春子的遺產的親戚,沒有借助任何人,一個人完美地完成了喪主的義務。從始至終,仿佛亡故祖母般充滿威嚴的形象就沒有崩潰過,哪怕一次都沒有在別人的麵前哭出來過。


    不表現出自己柔弱之處的話,即使藤裏家的當主祖母春子已經亡故了,也能向周圍的人展示、顯示出,她的嫡子還在這裏,要徹頭徹尾、連一根柱子都毫不動搖地,守護住這幢到處埋藏著她與春子回憶的藤裏宅。


    在結束了法事之後,她以委婉但絕不認同異議的微笑,將那些用鬣狗般的眼神物色著房屋的親戚們一直趕到了車站,然後現在終於回到了藤裏家的玄關。


    吾輩要是可能的話,立刻就想舉起雙手來誇獎一下櫻子,想要把這附在兩隻前足上的肉球輕輕地放在櫻子的頭上,如同對待不懂事的幼童一般撫摸她。


    但是,那是無法實現的事。


    吾輩的真實身份,櫻子是不知道的。


    我們是共同居住在藤裏家寬廣的屋簷下的,即使如此,櫻子也隻把吾輩當成了祖母那代留下來的普通家貓而已。


    摸了一陣吾輩的頭之後,櫻子脫掉了鞋子走到了走廊上,就那樣穿著喪服去了放著佛壇的起居室。


    吾輩也撲通一下從鞋箱上跳了下來,偷偷地在櫻子身後跟了過去。


    櫻子進入了房間後,坐在了設置於佛壇旁的新亡者用的白木壇(其實是叫中陰壇)的前麵,以呆滯的漆黑眼睛,毫無表情地將點好的香往香爐上插去。


    ——但,插不起來。


    注意看的話,堆積著灰燼的香爐中連一支香都沒有插起來,櫻子的手顫抖到了如此地步。


    「…………奶奶。」


    微弱掠過的聲音,即使是吾輩高高豎起的耳朵也差點沒聽到。


    「……我……隻剩下一個人了哦,終於,隻剩下一個人了。」


    在獨自一人將自己撫養長大的祖母的遺像前,低著頭的櫻子的肩膀微微地顫抖著。


    ——對了,這樣就好了。


    就算你哭出來,春子也不會責怪你的啦。


    就這樣哭,甚至是盡情地哭吧。


    那些欲壑難填的親戚們,用「冷血」「鬼孩子」來侮辱你啊,但是那不過是一些蠢話。那些家夥就算是照鏡子,也會因為臉皮太厚,而察覺不到鏡中映照出來的是貪婪的惡鬼,輸給那種不知羞恥的人就太可惜了。


    吾輩很清楚你在那幫家夥麵前,不願意展現出你的淚水——也就是軟弱的原因。


    這一點,確實是正確的。


    但是吧,已經沒事了。


    在這裏,已經沒有會剝奪走你對春子回憶的、行為不端的人了。


    所以說,你就不要再哭了,簡直快要哭得昏迷過去了,簡直就連靈魂都要被消磨掉了。


    吾輩是知道的,失去了春子,這個世界上最傷心的就是你了。不是從多前之前就定下了覺悟的吾輩,而是失去了祖母——而且同時還等於是父母的人的你。


    對誰都沒有說過任何話,無論是一夜還是兩夜,你可以一直哭到哭夠了為止。在春子死去之時,有權利可以這麽做的,就隻有你了。


    櫻子的肩膀戰抖地越來越厲害了,連嘴唇也顫抖了起來,放在膝蓋上的手指微微陷入了膝蓋骨周圍的肉中。


    無論怎麽說,再這樣繼續看下去也太不識趣了,吾輩這麽想著準備把隔扇拉上的時候,


    櫻子仰頭看向了天花板——咯吱咯吱地咬著牙,幾乎快要咬碎了一般。


    然後,


    「對不起啊,奶奶,我居然對你哭訴了呀。不過,已經沒事了哦,你不用擔心我的啊。」


    櫻子重新麵向了祖母的遺像,臉上掛滿了笑容。


    好像沒有流過淚般不可思議,但是隻有臉頰的形狀是完全的喜笑顏開,隻看一眼就會感到不由自主地胸口發緊,就是這樣一種,簡直令人忍不住心痛起來的笑容。


    已經關上了的隔扇,又被吾輩猛地打開了。


    「球球?」


    看到突然跳進了房內的吾輩,櫻子發出了驚訝之聲,但是對此根本不在意的吾輩滴溜溜地小跑著,就那樣撲通一下跳到了她正坐著的膝蓋上。


    然後在不知所措的櫻子麵前「嗚喵噢噢噢」的長出了一口氣,像頭剛睡醒的豬一樣伸了一個難看的大懶腰。


    ——放著不管,是不行的,什麽都不幹這種事,實在是受不了。


    剛才,在櫻子忍著眼淚的瞬間,吾輩感受到一種錯覺和恐怖,簡直就像是她繃緊的心靈與身體都啪嚓一聲折斷了一樣。


    吾輩在櫻子的大腿上擺出了一副招財貓的姿勢,接著像個傻瓜似的歪著腦袋洗起了臉,接下來以比平時更誇張的樣子,無聊地動起了鼻子和胡須。


    看著吾輩在眼前采取的唐突的奇特行為,櫻子瞪圓了眼睛,然後最終從眼角抹去了陰沉之色。


    「…………謝謝你,球球。」


    櫻子稍稍放鬆了肩上的力量,用手臂把還在拚命地來回舔著臉的吾輩抱了起來。


    櫻子,是不知道吾輩的真實身份的。吾輩,也沒有暴露身份的意思。


    就是說住在這間房屋中的,隻是一隻家貓一個小姑娘,所以剛才那句「謝謝你」,就是櫻子的自言自語。


    但是與此同時,不可思議的是,看樣子所謂的心靈似乎是能夠相通的。


    「你是在安慰我吧,對不起啊,還要你來關心。球球也用不著擔什麽心哦,反正有我在呢,反正有我在……一定……沒事的,是吧…………。」


    櫻子抱著吾輩的雙臂,緊緊地勒住了吾輩的脊骨,看情況好像是忘記了吾輩是一隻貓而用上了力氣,但是在櫻子的懷中,吾輩一聲都沒有吭。


    脊骨什麽的根本不痛。你並不是獨自一人,這裏有吾輩在——明明是有能這麽說的身體和智力的,卻無法如實相告。真正感到痛的,是吾輩的心。


    「哎,球球,關於讓人起死回生的辦法啦——會不會,掉在什麽地方了啊?」


    ——要是能撿到的話,就去撿吧。要是可以讓人起死回生的話,就起死回生了吧。


    可是啊,即便是偉大的大陰陽師、安倍晴明,也隻能在傳說故事中讓人起死回生而已。


    何況春子的情況是已經往生了,隻要是人就無法逃避,要逃避也一定是對於生命的褻瀆。這就是秩序,是人的話就必然要迎來的順序。


    甚至應該說堅定地守住了這種秩序的春子是了不起的。你活到了今天,然後用為春子送行的


    方式,報答了春子的恩情。


    春子毫無疑問是滿足的呀,以她的為人,一定是一邊低頭看著你為自己主持葬禮的出色的樣子,一邊在向閻羅王說著「我有一個如此出色的孫女哦」這樣,驕傲地炫耀著的吧。


    所以說啊——你就不必,再繼續忍耐下去了。


    人要是想哭的話啊,哭出來就好了。


    湧上了喉嚨口的話語,被吾輩拚命地咽了下去。


    想傳達給她,還是禁不住地要傳達給她。


    滿懷著這樣的想法,吾輩把肉球輕輕地放到了櫻子的額頭上。


    櫻子像握槌子般握住了吾輩小小的前足,仍然掛著微笑看向了春子的遺像,


    「你看,球球,其實也沒什麽太大的改變,奶奶還在對著我們笑哦。」


    緊緊地咬著牙,為了不讓淚水垂落而眯起了眼角,她就是回應了一個這樣僵硬的笑容。


    ——不在想哭的時候盡情哭出來的話,一定會後悔的哦。


    始終把臉朝著黑白色的春子,櫻子繼續微笑著。


    畢竟終非人身的吾輩,除了繼續被櫻子不斷顫抖著的手臂抱著之外,別無它法。


    ◆◆◆


    確認了躺在中陰壇前的櫻子發出了沉睡的鼻息之後,吾輩終於從她的手臂中脫身而出。


    她即使睡著了,臉上仍然保持著僵硬的笑容。


    ——真是的,你啊,像春子一樣是個倔強的姑娘。結果,還是沒哭出來嗎……。


    吾輩說了一聲「來了哦」,同時隻用後腿站了起來,把前足搭在腰上拉了拉背肌,腰骨劈哩啪啦地發出了一陣清脆動聽的聲音,鬆下了肩膀深深地呼出了一口氣。


    這是當今時代十分罕見的在家裏置辦的葬禮,因此最近這段時間有大量憑吊春子的客人來造訪藤裏家,沒有什麽可以隨意站起來的機會。


    要說用兩條腿走,持續時間長了是會累的,不過四條腿也有四條腿的問題,身體的各個關節都會僵硬。兩條腿也好四條腿也好,總的來說平衡才是最重要的。


    櫻子睡得很香,總而言之是因為那些親戚在家裏的時候,實在也不可能安安穩穩地睡覺啊,想想就讓她這樣好好睡一會兒吧。


    吾輩走出了房間後,為了不把櫻子吵醒,靜靜地關上了隔扇。


    在沒有任何人的走廊裏,吾輩久違地用兩條腿光明正大地走著,進入了春子的房間。


    一股聞慣了的古舊書籍與香的味道,即使沒有了主人,留下來的房間也沒有任何變化。吾輩感受著一抹無情之意,同時打開了壁櫥。


    跳上了上下分層的壁櫥的上層部分,然後為了慎重起見從內側關上了櫥門,雖然裏麵理所當然地變成了一片漆黑,不過再怎麽說吾輩也是貓又。


    這種程度的黑暗根本連一絲一毫的問題都算不上。


    用嫻熟的手法弄開了壁櫥的上板,吾輩向更高處登了上去。在平房構造的藤裏宅中,這裏已經是頂棚了。


    既然是在頂棚裏,就應該是展開沒有光線的、老鼠在房梁處徘徊著的、充滿殺伐之氣的空間——但是穿過了隧道般的壁櫥之後,在吾輩麵前打開的是一個客廳。


    說是這麽說,不是人類用的那種。


    距離鐵皮的天花板僅僅隻有一米,從房間中看來隻是普通的膠合板天花板,在這裏就是木地板,上麵放著暖色的華麗支架燈,牆邊還排放著好幾個以前留下來的小櫃子,在像是書桌般的日式電腦台上,放著17英寸的寬屏液晶顯示器。


    日洋折中簡直就是為這個房間準備的詞語吧,吾輩心想,一個寄宿的竟然能自己搞成這種樣子啊。


    這裏是櫻子所不知道的,除吾輩之外的,另一個藤裏家同住人(?)的居室。


    「哎喲,老爺,好久不見了。」


    向吾輩打著招呼的正是這個同住人。


    住在藤裏家頂棚中的名為八雲的狢。


    ——順便說一下,所謂的狢,就是穴熊的妖物。


    正如吾輩除了貓之外還是貓又一般,這個家夥就是經過漫長歲月的穴熊一步登天變成的狢。


    八雲站在位於客廳中央的地爐前,明明與身為貓又的吾輩是相同程度的大小,卻不知從哪裏弄來了一件僧人穿的袈裟披在身上,和往常一樣,在貼著仿皮塑料的座椅上,抱著膝蓋蜷成了一團坐著。


    「哼嗯,你還沒變成幹屍嗎。」


    「老爺你才是,還沒有老得昏聵真是太好了。」


    這麽說著,八雲嘻嘻嘻地發出了下流的嘲笑聲。


    「我想你也差不多該來了呀,好吧先坐下啦。」


    僧人打扮還蜷成一團,像狗一般的嘴上長著亂糟糟的毛,那張臉上再次露出了看上去很開心的嘲笑,八雲用與吾輩一樣短短的手指,指了指放在他對麵的座椅。


    當然,吾輩並非真的是來確認他有沒有變成幹屍的,「嗯呣」一聲點了點頭之後,吾輩就像往常一樣不多作寒喧地彎腰坐了下來。


    「首先,鯰魚正烤到好火候呢,怎麽樣要嚐嚐嗎?」


    「哦哦,那麽就盡快來品嚐一下吧。」


    好嘞,八雲這麽回了一聲,從地爐中抽出了一根穿刺好的。


    順便說一下,這個地爐——其實是個仿製品。


    所謂的地爐,是以前日本家屋必須的、兼備暖房與烹煮功能的坑膛式的爐子。當然,要生火的話就會燃起煙來,過去那種煙是用來薰茅草的房頂、保養屋脊和驅除害蟲的,極致優越生活的必需品。


    但是如今因為維護的關係,這個舊家也被改裝成了鐵皮屋頂。修葺和更換茅草屋頂是需要一定人手的,現在已不是鄰居們共同作業,按順序修葺更換屋頂的時代了。要是茅草的話,煙可以穿過屋頂出去,可是很遺憾現在隻會被鐵皮關起來了。不管再如何說有多麽便利,舊時代的遺物就是被疏遠遺忘的命運了。


    明明是這樣,這家夥卻堅持說著「狢的住處和地爐是成套的呀,是一心同體的呀」這種莫名其妙的話,結果,不知從哪裏找出了這在世上都算滑稽的珍品。


    這個貌似是地爐的東西,其實是裝著電熱器的。


    說起來這個世界上還是有好事的人,也不知道是誰做出了這種東西,可是即使如此世間還是有所謂潮流的,陳舊的東西就是陳舊的東西,終究要消逝也是自然的法則,甚至作為吾輩來說,看到這個的時候更能感覺到生活的艱辛了。


    ——這個暫且不提。


    「給。」


    八雲把鯰魚放在盤子裏遞了過來,但是,有一樣吃東西時很關鍵的東西卻沒有放在盤子上。


    吾輩用右足做了一個挾的動作,八雲嘖了一聲,從櫥櫃裏取出了一副筷子。


    「受不了,你還真是有夠文雅的啊。鯰魚這種東西就是要從頭上一口咬下去的。」


    無視八雲野蠻的意見,吾輩說了一聲「恭敬領受了」,向烤得恰到好處的鯰魚表達了感謝。


    鯰魚是吾輩最喜歡的食物。首先用筷子劃開魚腹分成二半,然後拎著尾巴將脊骨抽出來,接著把魚腹周圍的血塊給——。


    「喂!等一下!先別動!」


    「怎麽了?」


    「不是怎麽了啊,我一直都說的吧?別那麽小家子氣地弄掉,把血塊也好好吃下去,那裏是最有營養的哦。」


    「喂喂,別傻了呀,血塊這種一股魚腥味的東西,是不可能吃得下去的吧?」


    「……老爺,我每次、每次都在想吧,你是一隻貓吧?」


    「你的眼睛瞎了嗎?吾輩,是貓又。」


    不去管這個無比失禮、不知饑渴的八雲,吾輩用筷子不停地往嘴裏送著去掉了小刺的魚肉。


    八雲還在嘀咕什麽「小家子氣的吃法」,聽都不去聽他。


    就這樣,當吾輩放下筷子的時候,鯰魚已經成了一副幹淨的骨架了。


    「不行不行,皮和血塊都要好好吃掉啦。」


    無視了這種諷刺,吾輩吐露了對於用電子產品烤出來的、毫無味道的鯰魚的感想。


    「雖說這樣也有這樣的美味,不過無論如何終究還是真正的地爐烤的比較好啊。」


    「那是,還是用碳火薰烤的真東西好啊。沒辦法,這也是時代啦,之前老板也說了同樣的話。」


    老板——他說的是春子。


    過去,春子把自己家的頂棚,提供給了這個被高速公路和信號塔建設、從山上趕了下來的穴熊的妖物。此後,帶著對家主的敬意,這家夥就這麽稱呼她了。


    ——不,現在已經應該說是“稱呼過她”了吧。


    「以前是五十歲,如今應該是八十歲了吧……她已經往生了吧?」


    「是啊,那是壽命。」


    「這樣啊。」


    哎呀哎呀,八雲跟著發出了這幹枯的聲音。


    「——那麽,小姐的情況如何了呢?」


    「暫時是正式睡著了啊,現在睡得正香哦。」


    「那是肯定的,都沒有睡過嘛。對小姐而言,老板就是她最後的家人了,她還沒有成熟到,可以在這種狀況下安穩睡覺的程度。」


    ……好吧,正如他所說吧。


    吾輩也好八雲也好,都是把櫻子當成了家人的,反正事實上也是住在同一個家裏的,按照字麵上來說也沒有什麽問題。


    可是櫻子並不知道吾輩二人的存在。


    就是這樣,擔心著自己的存在,明明就在僅隔著一層天花板的上麵,櫻子卻獨自一人身處於孤獨之中。


    的確吾輩與八雲都不是人類,然而能像這樣開口說話,也有擔心她的心,乃致於真想這麽做的話,現在立刻就可以表明真實身份去安慰櫻子。


    ——但是。


    不希望,讓櫻子繼承陰陽師。


    在櫻子的雙親——也就是女兒夫婦亡故之後,春子常常這麽說。


    要是他們還正常活著的話,就不會讓吾輩二人變得不能為人所知了。


    ……不知怎麽,吾輩突然覺得有些忍不住,自己打開了小櫃子,從裏麵取出了香煙盒,叼上了一根,把臉湊近了地爐型的電熱器,然後就吞吐起了紫煙。


    「……老爺,如今是禁煙的時代了呀。」


    「我才不管什麽人類的時世呢。」


    「真是的,從前這尼古丁明明還是驅逐妖物的避邪物啊。」


    哼的一聲,吾輩用力從鼻子裏噴出了一道煙。


    「好吧,老爺這麽自暴自棄我也能理解吧,老板是老爺的師父,還是搭檔。……說實話老爺你也很想哭的吧?」


    「別傻了啦,與春子的死別這種事,吾輩在很早以前就作好覺悟了啊。」


    「還真的是死要麵子啊,老爺也是的。好吧既然你說已經作好覺悟了,我也可以認為是包括了關於那個家夥的事吧?」


    最後露出了認真的表情,八雲問道。


    吾輩盡管假裝著平靜,也實在忍不住微微挑了挑眉毛。


    「當然了,準備工作正在平穩進行著。」


    「聽到這句話我就安心了啦。老板去世已經有七天了,還沒差不多搞定的話,就實在有點讓人提心吊膽了吧。」


    「還早著呢,就算是春子不在了,那也是她用心編織起來的繩子,要說從外麵來的話是不知道,從裏麵是沒那麽容易切斷的啦,應該能撐上一、兩個月吧。」


    ——不然的話就麻煩了。


    說是進行著,可是準備工作還沒有做好,沒有了春子的今天,吾輩要和那個家夥勢均力敵地對峙,怎麽都需要花些工夫啊。


    櫻子的事也必須要想辦法處理,場所也必須要誘導過去才行。除了吾輩之外,至少再有一個人類協助者的話,就能更簡單了。但是沒有就是沒有,那是無論如何都沒辦法的事。


    「哦喲哦喲,好吧算了,既然這樣的話,在你忙起來之前,把記著的那些帳都給我結清了吧。」


    這麽說著,八雲伸出了長著硬毛的手。


    什麽,吾輩說著歪了歪腦袋。


    「煙錢啦,鯰魚是我請你吃的,不過與過去不同,如今由於莫名其妙的稅金,香煙是很貴的呀。」


    「哦……說起來你知道『給貓小金幣』※這句精彩的諺語嗎?」


    (※注:原文為“貓に小判”,指把珍貴的東西送給不懂得其價值的人,大致相當於“對牛彈琴”、“明珠暗投”,但是這裏是故意誤用,曲解為“應該把錢給貓”的意思。)


    「你隻會在這種時候裝出貓的樣子嗎!……順便說一下那句諺語不是『要把小金幣給貓』的意思啊。」


    「別搞得一副小氣的樣子,你在擅長的『呆揣得』和『愛富愛克斯』※上賺得可是盆滿缽滿了吧?」


    (※注:分別是指daytrade和f,前者是股票的日內交易,也就是俗稱的t+0,後者是外匯交易。)


    「別說傻話了,如今這個時代,即使是職業人士,膽子沒有長毛也是攢不起錢的呀。就算我賺了錢,一點一點做起來也是辛苦活啦。」


    哼嗯,吾輩搖晃著胡須哼哼著,掐滅了煙頭。


    好啦——吾輩其實也知道,這家夥不是真的想問吾輩要錢的。再說從這個穴熊的妖物要攢錢的目標金額來看的話,一百條兩百條的鯰魚、一千元兩千元的稅金這種東西,根本就連杯水車薪都算不上啊。


    ——被人類擅自破壞掉的故鄉的山川,要攢起錢用人類的方式將之奪回來。對於這個家夥的這種所謂入鄉隨俗、不違背時代潮流的策略,吾輩倒不討厭。


    「好吧,今天也先幫你記在帳上吧。——對了,老爺啊,差不多到時間了呀,看樣子小姐有客人來了。」


    八雲通過牆上開出的小洞往外麵看去,從那裏能看到的是藤裏家的玄關。


    同時從地板下傳來了門鈴聲,隨後玄關的拉門即刻就直接被哢啦啦地打開了,聽到了一個女人大喊「櫻子!」的聲音。


    「那個可惡的小姑娘……。櫻子好不容易才剛剛睡著的。」


    「那個姑娘應該也是擔心小姐,有所顧慮才有段時間沒有來過了吧?好了,你快點去應付她一下吧。」


    真是的,吾輩這麽嘟噥著站起身來。


    哎呀,櫻子這家夥也是——擁有著一個好朋友嘛。


    ◆◆◆


    吾輩下到了下麵時,仍然穿著喪服的櫻子,正在領著摯友神波命進入起居室。


    這個小姑娘,今天這一身又算是什麽打扮啊。


    眉毛長得筆直,精神奕奕、凜然而清爽的麵容,以人類的價值觀而言是足以被稱為美女的吧。始終在腦袋後麵紮成一根、一直長到了腰間的長發,也有著堪稱完美的質感,如同烏鴉濕濡羽毛般的顏色。


    穿著夏季運動服,將那發育得令人無法想象與櫻子是同年級學生的胸部隱藏了起來,總的來說看起來也不算不清純,那就算了吧。


    要是這樣還是沒問題的,問題是下麵。


    粗棉布的熱褲下伸出來的又白又長又細的、有著看起來連水都沾不上的嬌嫩肌膚的雙腿,毫不吝嗇地暴露著。


    ——啊~,這實在是太不像話了,這家夥就是將如此大麵積的大腿展示在眾目睽睽之下,一直走到了這裏來的嗎。


    真是令人歎惜,貞節這種日本女孩子的心到哪裏去了呢。為了櫻子的教育,這種人現在就應該馬上從玄關裏扔出去。


    但


    是吾輩沒有這麽做,是因為這個姑娘是櫻子的摯友,而且還很招春子的喜歡。


    吾輩通過依然打開著的隔扇偷偷地進入了起居室,不引人注意地坐在了房間的角落裏。


    「我想給春子奶奶上一柱香,可以吧。」


    櫻子點了點頭之後,命坐到了放置著春子遺像的白木祭壇前,雙手合什了起來。


    在長長的閉目默禱中,聽到她好幾次發出了抽泣之聲。


    正如生前的春子很喜歡命一樣,這個小姑娘也是很仰慕春子的。


    從小時候開始就總是到這個家裏來,和櫻子一起搞些惡作劇,她們倆都因此而被春子訓斥過。成大了之後她就不再搞惡作劇了,不過幾乎每天都要跨過這家的門檻還是沒有改變。


    正如春子總是說「我又多了一個孫女哦」那樣,恐怕對於命來說,春子也是完全如同祖母一般的。


    此外,春子應該也不希望讓那些隻是想假借著葬禮的名義、調查藤裏家資產的親戚來,而是真心想讓命和櫻子一起來為她料理後事吧。


    命深深地歎了一口氣,坐在中陰壇旁重新轉向了櫻子。


    「你……很辛苦吧?」


    「哈哈,好吧實在是有點,應付那些人真不是什麽愉悅的事啊。」


    「對不起啊,因為要是我這種跟春子奶奶沒有血緣關係的人跟櫻子你在一起的話,應該會讓你的立場更加糟糕吧。」


    這麽說著,命顯得很愧疚地咬著嘴唇,櫻子朝她反複地搖著頭。


    「就算是這樣嘛,也隻有命了哦,和我一起看顧了奶奶最後的時光啊。奶奶也是這麽想的哦,命果然是我的孫女,這樣。」


    「……是嗎,要是那樣的話,我就開心了啊。」


    這麽說著,命再一次唏噓著抽了抽鼻子,櫻子以很寂寞的眼神看著這個樣子的命,想要說些什麽,可是最終還是閉上了嘴。


    就這樣維持著能令空氣都沉澱的凝重沉默,櫻子和命彼此都在思索著要說些什麽的樣子,一直沒有張開嘴。


    ——好吧,這是當然的,畢竟這不是兩個十六歲的小姑娘能麵對麵說的話題啊,這種時候就要活躍一下氣氛了啦。


    「——對、對了呀……你打算,什麽時候到學校來?」


    「我想再稍稍休息一下,還有許許多多的事要去做呢。」


    「說的也是啊,情況就是這麽個情況嘛,還是稍微安心一點來處理比較好呀。沒事的,要筆記的話我以後會借給你的啦。」


    「嗯,謝謝……。」


    「…………。」


    這樣,又一次陷入了沉默。


    怎麽都太僵硬了。話說回來這時要是可以開朗地對話,這兩個人就隻能說是白癡了吧,無論如何她們兩個還是年輕人,親屬的死亡,這種事態還是第一次遇到,彼此都找不到能安慰對方的話語。


    ——沒辦法了,這時候就讓身為年長者的吾輩來幫你們一把吧。


    在陰影中蜷成一團隱藏著的吾輩,「喵嗚」叫了一聲,用四條腿站了起來,就那麽慢吞吞地邁步前進,在櫻子的背後重新坐了下來。


    「呃,你在這裏啊,妖怪貓……。」


    看見了吾輩,命露出了厭惡之色。


    ……還不如說,感到厭惡的應該是吾輩。每次都是這樣,將高尚的吾輩稱為『妖怪貓』,實在是極其失禮。


    櫻子也以她的方式挑起了眉毛,叫了一聲「命!」,向她勸諫要稱呼吾輩的名字,但是命本人看上去卻完全沒有退讓的樣子。


    「不要啦,怎麽想都是妖怪貓嘛,這家夥,在我們出生之前就活著了哦。」


    「最近的貓都很長壽的啦。」


    「就算是這樣,明明是一隻貓卻會自己打開隔扇啊,發現的時候就像現在這樣在房間裏了啊。我呀,小的時候曾經被這家夥拿水桶澆過一頭的水呢。」


    「上了年紀的貓會增長智慧,所以是會變聰明的。麻煩能不要用奇怪的稱呼來叫我們家球球了嗎?」


    不錯哦,櫻子,再跟這個不懂禮儀的家夥多說說吧。


    命對擁護著吾輩的櫻子很不耐煩地說著「好好好」應付著——就在最後一個「好」字說出口時僵住了。


    那副樣子,也是可以理解的。在櫻子的背後,吾輩用兩條腿高高地站立了起來給她看,接著又用自由了的兩條前腿,模仿招財貓追加了在空中虛揮的表演。


    命把眼皮拉得大大的,幾乎就要把眼珠都瞪出來了。


    「……………………站、站」


    「哎?」


    「站、站、站起來了啊!嗚哇,這家夥什麽東西,真的是妖怪貓哦!」


    命用顫抖的指尖指向了吾輩,櫻子轉過了頭來。


    不過,在那之前吾輩已經快速收回了四肢,裝作什麽都不知道地伸了個懶腰。


    「——你怎麽了?」


    「不是的!它站起來過哦,站起來過的!這家夥剛才,真的站起來過的哦!簡直讓我嚇了一跳,可以說簡直是用一種很異常的樣子站起來的哦!」


    對於以驚人的氣勢主張著自己意見的命,櫻子躊躇了一會兒,然後好像想到了什麽般,皺起了眉頭。


    「……我說啊,命,的確球球是公的哦,是男的哦,按照人的說法,是男性哦。可是吧,很遺憾它是一隻貓啊。」


    「哎?」


    「聽我說好嗎?現在是春天,所謂春天就是貓的發情期,這個嘛——就是沒辦法的事了。我也能夠理解命高興得聲音都拉高了的心情,可是啊,那個『站起來』是理所當然的啦。」


    「…………不是不是不是!你大概是產生了一個很不得了的誤會哦,櫻子。」


    無視了額頭上冒出大滴汗珠辯解著的命,櫻子嘀嘀咕咕地不知道在嘟噥著什麽。


    「好吧,我是非常了解命你很喜歡這種事情的,你那難以克製的興奮之情,我也能清楚地感受到。」


    「明明一點都沒有了解,麻煩你能不能不要無視我的解釋,自說自話地感受到什麽啊……。」


    「我其實真的是不想說得太難聽啦……命,你明白嗎?對方是一隻貓哦。」


    「——什麽?」


    「所以說呢,你出櫃的對象隻要有我一個人就足夠了啊,就是這個意思。命你的勇氣是值得稱讚,不過這個世界可沒有像命你所想象的那麽溫柔哦。」


    「稍、稍微等一下!我覺得櫻子考慮的東西,已經指向了完全偏離我想象的地方了吧。」


    「哈!怎麽樣呢……說不定命把球球叫成『妖怪貓』,就是像小學男生忍不住要捉弄自己喜歡的女生,那種性質的——。」


    「沒有沒有沒有沒有!」


    「——我明白了。因為『青菜蘿卜各有所愛』,我不會再否定命的興趣了。不過呢,可以的話球球就還是算了吧,隻要你不那麽幹的話——我想,我一定會以坦誠的心情來支持命你的。」


    「到底有多變態啊,我這是!我既沒有那種興趣,也不需要支持啦!話說回來,這已經算是故意惡心人了吧,喂是這樣吧!」


    「這、你稍微安靜一點啦!」


    ——聽到櫻子突然之間凶起來的聲音,命張大了嘴巴就那樣僵硬住了。


    然後櫻子用手托著下巴,露出很認真的眼神思索了一會兒——眼睛一閃!


    「……對了哦,就是這麽一回事吧……正因為是“球球”※才說『站起來』的吧!哎命,我這句話說得實在是太妙了……。」


    (※注:日語中“球”和“蛋”都是タマ……。)


    「我才不知道啦啊啊啊啊啊啊!」


    ……不知怎麽覺得好像她們進行的對話,對吾


    輩而言恐怕是很失禮的,不過就當是沒聽到吧。順便說一下,那不是“球球”而是“棒棒”啊!


    身為春子的搭檔,對吾輩而言櫻子就如同孫女一般,其它東西就算鑽進了吾輩這細長的貓眼中,也一點都不痛不癢。


    然後在雙親都不在了的情況下,感覺櫻子成長得實在也算是很好了,溫柔、認真、責任感也很強。


    所以更多的要求,在某種意義上可能就顯得比較奢侈了——就是這樣吧,怎麽說好呢……以她的雙親都不在了為借口,感覺對櫻子好像稍稍有些太過於庇護了。


    正如從剛才她與命的交談中也能體會到的那樣,櫻子的思考方式,稍稍有些遺憾之處。


    ——言辭不妥當,非正常常識,準確來說的話,就是天然呆。


    以當今的流行詞語來說的話——就是“可惜”了。


    在不被她們兩個發現的條件下,吾輩偷偷地歎了口氣,搖了搖胡子。


    ……不過,好吧,今天的事情就到此為止算了吧。


    吾輩蜷成一團躺了下來,她們兩個人每次都像相聲一樣的對話還在繼續著。


    雖說是在這種時候,雖說是在春子的遺像前——即使如此,這兩個人會麵之後,卻終究還是會令吾輩忍不住想笑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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