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足鄉村氣息的旅舍「鴨根莊」大門正對濱海公路,地點極佳。車流稀少的柏油路和稀疏鬆林的另一頭,沙灘與大海是一覽無遺。向柔和海風彼端凝目遠望,便能看見成為崩潰點的小島,感覺近得教人意外。


    「八十辻,要記得帶手機喔。你爸爸隨時都可能有緊急聯絡。」


    「知道啦,學姊。我還有準備防水包喔,你看。」


    這裏的海岸線和沙灘並不大,左右兩側又有建於岩壁邊的小碼頭和立了小燈塔的突堤,一般不視為海水浴場或觀光場所,旅遊書刊上也找不到。換句話說,就是非常適合小團體享受海濱之樂的私房景點。


    「摩芙~你自己在旁邊摸什麽啊?一起來換泳裝嘛~」


    「咦?呀啊!」


    現在,樺苗就背對著旅館一室傳來的嬉鬧聲,盤腿坐鎮在走廊上。雙手交抱,眼睛睜大……不然會忍不住想像裏頭是什麽樣。


    他已經換上海灘褲,披著連帽外套。話說了那麽多,到最後還是被旅遊氣氛感染,對下水懷起期待,很快就換裝完畢。隻是──


    (算了,女生本來就這樣。)


    女子軍團的準備時間實在長得可以,而搬雜物的工作又落到樺苗頭上,不能先去海邊搶頭香,隻能在心裏埋怨不願同行的檜原裏久。


    這時──


    「客人,房間有鎖好嗎~」


    話本身是很實際,但語氣卻沒什麽力氣。


    抬頭一看,一名男服務員扛著掃除用具輕聲走來。


    「啊,你好。」


    「怎麽坐在這裏呀,後宮少年?」


    「在後宮走廊等她們駕到。」


    「哈哈,當奴才的機會也不少是吧。」


    笑著這麽說的服務員,名叫石川直。


    年約二十出頭,特色是傻氣笑容和瘦長身材。略嫌輕浮的調調,和印有旅館名的老式短褂不太相襯。


    樺苗會記得服務員的名字,是因為上門接待的含他就隻有兩個,而且還是兄弟檔,非常少見。據說這整條海岸線的旅館就隻有「鴨根莊」一間,客人又少,所以靠他們兄弟倆就忙得來。


    「其實還有一個老板娘,不過現在在忙正職那邊就是了~」


    直雖這麽說,但這裏總歸是三個人就能運作,而且還是副業。大夥一開始還怕踩到地雷,但事實證明那完全隻是多心。即使扣這屋齡數十年的老舊印象分數,「鴨根莊」的清潔和服務也仍令人十分滿意。


    對於這位開客人玩笑但不至於低俗的服務員,樺苗並不反感。他姑且看著沒有其他人的走廊,說出心裏的話。


    「沒有其他客人嗎?」


    「怎麽直接就問這麽難回答的問題呀。」


    直也不掩喜色,大方地回答:


    「這個地方呢,在旅遊旺季也不會是觀光聖地;這間旅館呢,也隻是眼尖發現前麵那個好地方的旅客不想當天來回才會住個一晚的避難所,像你們這樣專程訂房的正常住客真的很少見。」


    「正常啊……」


    樺苗的複雜表情,讓服務員機伶地苦笑起來。


    「不過呢,這比率倒是很不健康哪。我是不會嫉妒啦,反而希望能分點福氣──」


    「直。」


    銳利斬斷對話但拿捏得當的喊聲,從走廊另一頭飛來。


    那是另一名服務員,直的兄長石川交。


    他與弟弟是兩個樣,相貌剛正態度穩重,和他的短褂簡直融為一體。個子雖比直小,體型反而顯得相當勻稱。


    「我不是說過搬掃具要從後麵繞嗎?」


    責備的語氣也很淡然,沒有過多情緒。


    「好好好。抱歉啦,交哥。」


    直隨口道歉,並對樺苗搖搖手。


    「這裏的海岸很隱密,平常就像是包場一樣,可是也不像大海水浴場那樣有救生員,玩的時候小心點喔。」


    留下這句話就往旅館後頭去了。


    交取而代之地來到他麵前,端正地行個禮。


    「客人。」


    招呼聲也是簡潔有力。


    讓樺苗不禁挺直背脊。


    「各位要借的遮陽傘那些都擺在門邊了,直接拿走沒關係。今天沒有其他客人,不用擔心拿錯。」


    「我知道了,謝謝。」


    「應該的。如果還有其他需要,請盡管說一聲。」


    交再度端正鞠躬,與直走反方向,回玄關那去了。


    目送他離去後,罪惡感讓樺苗有點坐立難安。


    (這不算是騙人吧?有點不一樣。)


    這場隻有國小、國中和高中的男女生,沒有大人伴隨的外宿,同樣也托了八十辻夕子的福。一見到她的魔術──以指尖結成的「架空五芒星」,石川兄弟就彷佛什麽事也沒有,或者已經「接納了」似的──


    「您是今天訂房的八十辻小姐吧,請在住房登記簿上簽名。」


    「各位的房間是,呃……團體房『山之間』和單人房『岩之間』~」


    很正常地應對。至於摩芙那邊,則是以「這是八十辻正典的朋友開的旅館,所以不用擔心」這般不曉得她聽得聽不懂的說法說服了她。應該有吧。


    (反正我們目的很正當,沒關係吧──呃!)


    當樺苗如此為自己正當化時,背後紙門忽然喀啦滑開。


    「好!向海邊出發!」


    失去依靠而倒地的樺苗,由下往上仰望海遊版的少女軍團。


    「你在幹什麽?」


    「我都聽到囉,什麽後宮啊。」


    瞪大眼的「星平線之梵」和皺眉頭的山邊手梓等「高山組」,兩個都是比基尼樣式。顏色鮮豔設計時髦,不像是臨時出遊才準備的泳裝;隻是尺寸略小,擠得好像有點難過。這兩套,都是手梓翻箱倒櫃挖出來的去年的泳裝。為遮掩擠得很顯眼的線條而披上的連帽外套卻隻是造成反效果,變得更強調它的存在。


    「要抱怨就去找旅館的大哥。話說回來,唔……」


    見到樺苗繼續躺在地上,率直地發出感歎聲──


    「直會同學,你再躺下去會被踩喔,尤其是摩芙。」


    「樺樺……」


    夕子和摩芙一個冷眼垂視,一個怒目相瞪。這兩個「丘陵組」,穿的都是樸素可愛的連身泳裝。雖然同樣也是去年的東西,但沒有另一組那種立體的緊繃感;同樣披上的連帽外套鬆鬆垮垮,反而烘托出青澀稚嫩。


    當然,樺苗並不覺得那有什麽不好,但對方不一定會明白他的想法。如果再加上一句沒神經的話──


    「摩芙,那是去年的吧?你今年還穿得下──」


    「啊,不好意思。」


    夕子便隻好予以製裁了。具體而言,就是在摩芙看不見的背後結起「架空五芒星」,指尖對地板上那顆頭輕輕一點。


    「哇哇!」


    樺苗立刻以不自然的速度旋轉著滑上走廊。


    看不見其他遊客的盛夏沙灘,將胡亂甩開拖鞋的腳丫子烤得滋滋叫。但這隻會讓他們加速追求衝上岸的海水,甚至鬼叫起來。


    「哇~!快點,海耶!海耶!」


    「呀~!好燙好燙好燙!」


    「咿咿咿!」


    手梓、梵和慢了一大段的夕子依腳程快慢接連濺起水花衝進海裏。


    後頭,手抱大遮陽傘等雜物的樺苗,穿著拖鞋慢條斯理地跟上。摩芙在他身旁的固定位置,手上包包裏裝著還沒充氣的泳圈和充氣船。


    「唉~連學姊都沒做暖身運動。」


    「可是很好玩的樣子。」


    梵忙著在海邊免不了的撈水潑人──昨晚一股腦地拿寫真集和雜誌預習的


    結果──手梓也不停踢水反擊。另一方麵,夕子跑沒幾步路就喘了起來,將屁股浸到水裏抱腿坐著。


    樺苗在離海濱一小段距離的微濕沙灘上動手架起遮陽傘,並對理所當然似的在一旁坐下等待的摩芙說:


    「摩芙,你也去呀?」


    「可是──」


    樺苗再對這畏畏縮縮,不太會遊泳的少女補充:


    「要遊泳圈嗎,我吹好就幫你拿過去。」


    「嗯,謝謝……」


    摩芙這才終於點頭,脫下拖鞋奔向海水。樺苗擔心她跌倒而望著她的背影,而那小腳丫盡管稍有踉蹌但還是平安踏進海中,在淺灘蹦蹦跳跳。


    梵見到新人參戰便首先發難,水車般轉起手臂開始攻擊。


    「嘿呀呀呀呀呀!這次換摩芙嗎!」


    「那、那我要和一條一國!」


    「我也要。」


    手梓和夕子也跟著加入戰局,三打一的潑水戰就此開幕。


    (真是悠哉。)


    相較之下,難掩不安的樺苗彷佛置身事外,呆望四名少女的戲水風情。摩芙難得這麽活潑,在海邊跑來跑去,即使跌倒也不改笑容,還很開心地在梵反擊時尖叫。這模樣,讓樺苗坦率地慶幸,帶她來真是太好了。


    (不用打死像就更好了。)


    樺苗忽一望天。


    烤得發白,使太陽看起來大了一圈的藍天,絲毫感受不到即將到來的毀滅命運。由光與熱所構成的顛峰季節能量,泛濫得滿天都是。


    (明天也要讓摩芙還歡看見這片天空。)


    或許是受到天地之氣感染,樺苗難得燃起了使命感──


    「直會樺苗~!快來幫我~!」


    卻馬上被給予他使命的人潑了冷水。


    樺苗軟趴趴地順聲音望去,隻見四人玩起了你追我跑的遊戲。梵踢著及膝的海水,在這個有人搖有人不搖的集團最前端設法閃躲每一次攻擊。


    「三、三打一太不公平了吧!」


    手梓不客氣也不留情,對她潑出美麗的水花。


    「先出手的人還敢講這種話,知道後悔了吧!」


    「和山邊學姊一國好像比較有利呢~」


    夕子則專挑梵的逃跑路線,不停狠心追擊。


    摩芙也意思意思地啪唰潑水。


    插圖005


    「啊哈哈。」


    「喂~!你不要、傻傻在旁邊看──嗚噗!快來──」


    呼叫救援的途中,梵跌了個大跤。


    而始終給予溫情眼神的樺苗──


    「等我吹完泳圈和充氣船就去喔。」


    竟是苦笑著作出無情的宣告。


    梵的夏季海濱度假計畫花樣還真不少。從潑水跳到根本不懂規則的沙灘排球,又不知為何玩起一二三木頭人,最後用沙堆代替西瓜來打,讓大夥玩得非常盡興,貢獻甚大。


    但由於步調實在太緊湊,除了體能優秀的手梓,夕子和摩芙這兩個缺乏體力的居家派很快就累趴了。現在眾人稍作休息,夕子到附近的販賣機買果汁,梵和手梓忙著挖沙埋樺苗。


    而摩芙則是套著遊泳圈,水母似的漂在海上。


    以冷卻身體的名義,與其他人保持一段距離。


    真正的目的,是觀察成為崩潰點的小島一帶,以及包著雲的巨大碟形死像應將降落的方位。


    (還是一點變化都沒有。)


    摩芙抱著確切的心安,做出結論。


    不屬於他們「海因之手」的某個人物,正躲在暗處操控死像。


    這樣的異常──完全「異於常理」的狀況,讓處在「半閉之眼」對抗「半開之眼」這麽一個單純構圖中的少女,暗暗懷起更甚於慌亂的恐懼。


    (假如那個人真的存在,就一定要和他打了吧……?)


    摩芙原以為自己的對手就隻有樺苗和梵,作夢也沒想過需要和心懷不軌的人戰鬥。企圓毀滅世界的他們,應該才是那個角色。


    (可是,就算現在還遠,再過不久……那個「別人」做的死像還是會來。)


    與自己以外的某個壞蛋交手的時刻,無疑就在今夜。


    摩芙雖認為自己的「半閉之眼」是無敵的力量,可對方能操縱死像,即表示也具有同等力量。即使快被這種恐懼壓垮──


    (為了救樺樺,絕對不可以讓別人亂來。)


    她也緊抓著這份信念,咬牙撐住。


    沒有其他選擇,非得撐下去不可。


    (樺樺……)


    摩芙擔憂地注視的少年,並不是朝著她的方向。在海邊被埋到隻剩顆頭的樺苗,在物理上根本辦不到。


    如此平淡無奇的畫麵──


    (樺樺沒在看我。)


    突然喚起她一絲不安。


    (什麽時候漂這麽遠了。)


    到現在,摩芙才注意到自己遠離岸邊不少。


    (好遠。)


    急忙劃水折返的動作,卻使她感到從沒想過的海水冰冷及深度,增添些許恐懼。視線彼端的少年,看也不看她一眼。


    (樺樺。)


    凍僵的腳無法順利踢水。光是看就知道平時總會飛奔而來的少年什麽也不能做、不會做的感覺,使她的心傾得更斜了。


    使她無所畏懼的「半閉之眼」,現在無法使用。縱然這距離遠得很難劃回岸上,但要是在這裏出現相反的力量,樺苗和梵的「半開之眼」就會迅速察覺。


    「樺樺!」


    終於,摩芙出聲求救。


    聽見自己的叫喊,使她明確感到那聲音是多麽弱小,同時明白憑這點音量是怎麽叫也不會有人聽見。


    落單、漂離岸邊、遊不回去。


    那彷佛全是無法顛覆的事實,恐懼使她的身體愈來愈僵,不知如何是好,淚水奪眶而出。


    「樺樺~」


    知道對方聽不見,使她喊得更加悲慟。


    在起起伏伏的海波上,摩芙獨自不停啜泣。


    不知過了幾分鍾還是幾十秒,這段漂流──


    「沒事了。」


    「!」


    突然被帶著濺水聲的話聲打斷了。


    摩芙轉頭一看,隻見一名女性抓住了她的泳圈。或者說,將泳圈抓了過去。那名女性溫柔一笑,再度確切地說:


    「沒事了。」


    海浪陣陣的沙灘上。


    手梓麵帶反省表情,端正跪坐。


    夕子肅穆地接受訓話,端正跪坐。


    梵整個像泄了氣的皮球,端正跪坐。


    樺苗一臉世界末日到來般,端正跪坐。


    審判之聲,從四人頭頂一句句地降下。


    「怎麽能以為有遊泳圈就不會有事呢?」


    語氣莊重平和,嚴正得不容異議。


    「遊回岸邊其實是一件很耗體力的事。大部分案例,都是想回去的時候才發現身體已經被海水泡得太冷,根本遊不動。」


    說著,她解開胸口拉煉。除心情沉到穀底的樺苗外,其餘三人都彷佛見到女神降臨,讚歎地仰望將摩芙拉回岸上的女性,和她的胸部。


    這位年約二十出頭的女性即使蹙眉怒目,也仍是隱約透露某種柔媚的氣質美女。與短發交纏的金屬飾品殘留的水滴,閃得眾人不禁眯眼。包在亮皮潛水衣下的軀體即使勾出凹凸有致的曲線,卻富有強韌的力量美。


    「而且她年紀還這麽小,陪她來的人怎麽能不負責看好呢?」


    「……」


    而陪同者的代表,公認兼自認的一條摩芙監護者直會樺苗,心情已經跌破穀底,鑽到地殼裏了。別說回嘴,就連眼睛也不敢抬。


    「


    你們也看得出來這片海灘小到沒救生員吧?這次是因為運氣好,剛好我在岩壁附近浮潛才沒事……不然真的很危險耶!」


    她的訓斥,也不令人覺得刺耳或不耐。摟著一旁心有餘悸的摩芙肩膀問話的模樣,溫柔得像幼稚園中的一景。


    「知道的話,是不是要跟她說對不起?」


    在這極其自然的催促下──


    「「「對不起。」」」「對不起!」


    夾雜約一人份的由衷怒氣,眾人一起道歉的模樣也是如此。


    「嗯。」


    女子滿意地點頭,將環抱裏的肩膀向前推,以明確的一句話告訴那獲救少女該怎麽做。


    「來,跟大家抱一抱!」


    三人也彷佛順著引導,和摩芙抱在一塊兒,口口聲聲說著「對不起」。返回歸屬的溫暖,滿滿地包圍著她。


    剩下的那個,跪著對摩芙的救命恩人深深磕頭。


    「大恩大德,沒齒難忘。」


    並鄭重道謝。


    快被擠扁的摩芙也說:


    「謝謝大姊姊……呃……」


    「我叫友阪雛。」


    帶著毫不驕傲的慈愛笑容,女子──友阪雛,隨後再補一句。


    「幸虧你沒事。」


    之後的幾個小時,這個遇上新來賓的旅遊團,將剩餘的夏季海濱度假計畫既徹底又安全地全數消化,迎接日落的到來。


    計畫立案者(梵)找個機會對樺苗耳語問:


    「這樣有養精蓄銳到嗎,直會樺苗?」


    換言之,這場海濱之旅似乎也是為消滅死像而辦。


    差點被摩芙嚇死的樺苗根本沒法想什麽養精蓄銳,但現在說這個也沒意義。就結果而言,摩芙後來也都笑得很開心,所以──


    (這樣反而花了很多體力吧?)


    他還是尊重梵的想法,把這樣的吐槽吞了回去。


    無論如何,最重要的還是小心留神,非做不可的事在後頭等著呢。返回旅館「鴨根莊」,進浴場泡澡時,樺苗每隔幾分鍾──


    「摩芙~沒事吧~?」


    就會這樣問一聲。


    「我沒事~」


    而每一次,摩芙也都會確實回答。像現在搓洗身體時也不例外。


    也坐在她身旁洗澡的夕子,有點羨慕地低語:


    「幸好沒有其他客人呢,摩芙。」


    「唔、嗯……」


    摩芙趕緊往頭上衝水,遮掩比曬傷更紅的臉。


    手梓整個人大剌剌在浴池裏躺平,略微苦笑地說:


    「哎,今天就算了吧。我們也沒有立場說直會,現在就讓他問個膩吧,否則半夜還跑來房間外麵問就累了。」


    「是啊是啊,反正他是自願的,讓他哇噗!」


    不想多管間事的梵,將手指塞進竹製注水口而被熱水噴了滿臉,隨後在手梓身旁一屁股跌坐下來。


    「哇!小梵,你在幹什麽?」


    「噗哈!……也沒有什麽啦,隻是好奇而已。」


    旅館「鴨根莊」的浴場盡管沒有露天浴池那麽高級,全由原木打造也夠氣派了。被歲月薰陶得正好的木材,從浴槽、牆壁到地板,甚至以圓木鋪成的天花板,都在昏黃燈光中染上深沉色彩,風味獨具。


    前不久開始,從更衣間的冷水開飲機,旅館準備的洗發精、木桶到小凳子,門口邊的蓮蓬頭等所有梵第一次見的東西,都被她摸了幾下。


    見狀,夕子自然而然地規勸起這位孩子氣的命運使者。


    「不要亂來喔,弄壞了怎麽辦。」


    「放心放心。」


    但梵根本不當一回事,接著找起浴槽的水塞來。摩芙衝光泡沫後踏進浴池時,被梵發現水塞就在她腳底下,立刻漂了過去。


    「摩芙~」


    「?」


    「腳拿開~」


    「哇呀!」


    腳被冷不防抬起來,使摩芙整個人撲進浴池。


    樺苗聽見叫聲便又問:


    「摩芙?」


    「沒事啦~隻有可愛的小屁股在水上漂而已~」


    也進了浴池的夕子調侃地回答時──


    「八十辻,最好別這樣喔。」


    平時總是一起應付他們的手梓,皺著臉出言相勸。


    「我想直會他現在,應該是很認真地在煩惱要不要爬到牆上看看。」


    「不會吧?」


    夕子跟著抬頭往男女浴場的隔牆頂端看去,而那顆「不定時炸彈」不知為何沒有立刻反駁。沉默的壓力,讓夕子趕緊溜進浴池再補充說:


    「摩、摩芙真的什麽事都沒有喔,直會同學!」


    「……」


    對麵還是默默無言。


    「直會,你爬過來會害一條哭喔。」


    「……好~」


    聽手梓這麽說,他才不情願地死心。


    夕子鬆口氣後,元凶浮上水麵。


    「噗哈~」


    梵沒有盤起她的長頭發,整個人像水鬼一樣。


    「澡缸大,水塞果然也好大喔~」


    「小梵,你沒拔掉吧?」


    手梓的問題──


    「我拔掉一下就塞回去了。」


    也得到這麽亂來的回答。


    眼前晃動的巨物,讓夕子憤憤地瞪了一眼才撥水移動,在爬起來的摩芙身旁坐定。


    「真的沒事嗎?」


    「唔、嗯,謝謝。」


    壓瀏海擠水的摩芙毫不在意地輕笑。


    從那柔和的表情,能看出她心中已經沒有漂走時的恐懼。


    (太好了。)


    讓夕子也回她一個笑容。


    這時,女浴場的門彷佛要攪亂好不容易安穩下來的氣氛般喀啦一聲打開。今天沒有其他人訂房,應該是臨時上門的住客吧。但接下來,從不怎麽濃的霧氣另一頭輕踏木板地走來的眼熟窈窕女子,讓大家都嚇了一跳。


    摩芙第一個高興得大叫:


    「大姊姊!」


    「是友阪耶。」


    梵也驚訝地叫出她的名字。


    手梓和夕子也不禁跪直起來歡迎她。


    「哎呀。」


    與她們再會的大姊姊友阪雛,同樣溫柔微笑著答話。


    「我就知道你們也住這裏。」


    「晚安~」


    樺苗聽見聲音,也隔著牆壁打聲招呼──


    「摩芙~真的沒事嗎~」


    並順便再確認一次。


    雛看看聲音來處再看看摩芙,噗哧一笑。


    「晚安喔。這次你有看好她嘛,很好很好。」


    「~」


    摩芙羞得發慌,將鼻子底下都泡進水裏。


    之後,雛一邊清洗身體──為了也讓樺苗聽見,稍微加大音量──一邊自我介紹,說她是個大學生,正以漫無目的的機車旅行消磨暑假,因為這片海灘「感覺不錯」就過來看看。


    「我停車的店告訴我這附近隻有一間旅館,所以我過來碰碰運氣,想不到真的蒙中了呢~」


    那雙肩浸入池中,相當放鬆的笑容,彷佛舒服得隨時會頭一昏就睡著。大方袒露的雙峰,光在視覺上就帶給這群小中高加其他的女孩們極大震撼。就連拿下頭頂毛巾擦拭眼角的動作,都是那麽地成熟嫵媚。


    插圖006


    手梓在浴池中又端正地跪坐──


    「友阪小姐──」


    「如果要道謝,就免了吧。」


    但才一開口就被雛搶得機先,在絕佳的時機悠聲製止。


    「當個在外地認識的大姊姊,比當救命恩人輕鬆多了。」


    那毫不


    居功的親切氣質,使手梓不禁看呆了眼,夕子和摩芙也同樣地讚歎……梵則不知明白了什麽,嗯嗯嗯地點頭如搗蒜。


    受眾人注目的雛,以一聲「對了」提議說:


    「旅館的大哥說他會先把販賣機那個房間的冷氣開起來,我們洗好以後就到那裏邊喝果汁邊聊吧。那邊的小兄弟也一起來。」


    然而,摩芙對最後一句話起了反應。


    「──」


    她當然對這位救命恩人深有好感,就話題而言,那當然也隻是個單純的提議。不過,摩芙還是有點不高興。


    雛眼尖地發現少女的表情變化,問:


    「怎麽啦?」


    並前傾著劃手遊過來。


    就近麵對那溫柔笑容和兩團巨物,讓摩芙退縮了。


    「沒、沒什麽,真的。」


    摩芙以快聽不見的細小聲音這麽說之後,接著──


    「摩芙~沒事吧~?」


    如此詢問的聲音又傳來了,使「某種表情」閃過摩芙臉上。


    「哼嗯~」


    就近見到那表情的雛深感興趣地低呼一聲。


    「你每次都是『那樣』嗎?」


    知道她每次都是「那樣」的手梓,覺得雛是想玩弄稚嫩少女的獨占欲,(以樺苗聽不見的小音量)幫摩芙說話。


    「是啊。你別看一條這樣,其實她很會吃醋喔。不過這對過度保護她的直會來說,或許是件好事吧。」


    「吃醋啊……」


    雛不知是哪裏覺得意外,食指點著臉頰想了想,說出一句話。


    「不過在我看來,那滿像是害怕的表情耶。」


    「──」


    出乎意料的話,讓摩芙一時啞了口。


    手梓、夕子和梵都聽不明白,麵麵相覷。


    「摩芙~?」


    完全跟不上對話的樺苗又喚了一聲,卻沒得到回應。


    關了燈的自動販賣機室一片寂靜,沒有任何聲響。


    在某個約時將至之際,雛一人獨占長椅,灌飲啤酒。


    (真是群好孩子。)


    不過才一個小時之前,剛出浴的大夥還在這裏打撲克牌、玩些老掉牙的投幣遊戲機什麽的鬧得團團轉。如今這裏陰暗寂靜,彷佛那全是一場幻夢。


    (不可以覺得寂寞……這是平常的事。)


    即使年齡差了一大截,那群光是活在當下就覺得事事新鮮的少男少女,每句話都仍能對她造成極大的刺激。對於那時候的少女,她也忍不住習慣性地刺探起來,說了一句沒必要的話,但很快就消融在滿池熱鬧蒸煙之中。至少,表麵上是如此。


    「反正,我也隻是說出我的感覺而已。希望接下來,那能替我起到一點……幫助。」


    替自己開脫的話,淡淡地削減些寂靜、抹除點罪惡感。


    這時,麵前有個人影靜悄悄地落下。


    「你在說啥啊,小雛?」


    那身穿運動服的高瘦人影,是石川直。


    雛絲毫不覺得驚訝,抬起頭說:


    「沒什麽。話說『裏蛇』,能請你下來的時候都從後麵嗎?很容易嚇到人呢。」


    那並不是今日初遇的旅館服務員及住客的對話。


    雙方都帶點演戲的口氣,熟稔地交談。


    「從你背後突然出聲,我會很危險啊。」


    「不要突然出聲就好啦,你沒想過嗎?」


    「啊~還真的沒想過。」


    「真是的……這種時候也能輕鬆得像平常一樣,我該誇獎他嗎,『荒飛』?」


    雛往房門看去,隻見石川交如走廊陰影滲入房間似的現身。他仍是短掛整整齊齊的服務員打扮。


    「比起辦正事前喝酒的你,應該值得誇獎多了吧。」


    「我隻是喝氣氛的而已,這幾口還不至於礙事。」


    見到雛佯裝平靜,交更為冰冷地說:


    「和他們親近一會兒竟弄得自己不藉酒澆愁就無法工作,你那『奇姬』的稱號都要哭囉。」


    「……我不是說不至於礙事了嗎?」


    雛的溫柔笑臉蒙上一層薄影。是被說到痛處也好,或原本就有嫌隙也罷,總之那笑臉都隻是用來隱藏底下的真麵目。


    這時候,直輕輕地打了岔。


    「好了吧,這時候還吵什麽吵。我們都不喜歡做這種事,可是事關重大,無論如何都不許失敗吧?而且,你們看。」


    直所指之處,有個老舊的壁鍾。


    被菸熏得泛黃的鍾麵,顯示時間將近晚間十一點。


    交與雛聞言也默默地注視鍾麵,停止互相攻訐。直無奈地歎口氣,一屁股坐在雛身旁。交仍一語不發,默許這粗魯的舉動。


    不久,當分針距十一點約隻剩三分鍾時(刻意調慢了),交懷中傳出細小震動聲,他立刻以俐落動作取出手機接聽。


    「天乃行永嗎?」


    『嗯。』


    有個男子沉重緩慢地答話。


    『我差不多要「下降」了,在看得見之前把他們抓住。』


    然後,揶揄似的補充道:


    『隻怕你們沒這本事。』


    「那些小鬼怎麽難得倒我們『羅比陀』呢。」


    手機隨之傳來「嗤嗤嗤」的刺耳笑聲。


    不僅是交,直與雛──經過長年訓練,即使不貼著手機也能聽得一清二楚──臉上也依稀浮現不悅的神情。


    『你們號稱全族之最的首領都被我輕輕鬆鬆就打敗了,還有這麽大的口氣。』


    「……」


    盡管不悅再加上憤怒,交也仍是稍微繃起嘴角忍下,並以不帶任何情緒起伏的聲音,冷靜地問出最重要的事。


    「首領沒事吧?」


    『什麽沒不沒事,她已經是這具死像的核了。隻要這東西好好的,你們的首領就隻是做一趟悠哉的空中遊覽而已;要是被他們打下來,那就得另當別論了。』


    「我實在無法相信你的話。」


    『但你也隻能乖乖聽話,事情就是這樣。』


    交雜著揶揄和嘲笑──


    『逮到人以後再聯絡我,要是逮不到……也沒關係,一樣得聯絡我。』


    最後以一句輕蔑的話作結。


    『我再來幫你們。』


    通話就這麽結束了。


    「……」


    盡管交收起手機的動作與取出時相反,非常緩慢,也沒有人多說一句話。沉默的房間中,隻有販賣機低沉的運轉聲在微微地抗議。經過約莫五分鍾時間,將對通話對象掩飾到底的激情壓至容許範圍後,交總算短短說了一句:


    「不準失手。」


    話聲一斷,三人的身影便頓時消失。


    隻有緊急照明與販賣機的燈光,朦朧地照著這無人的房間。


    樺苗單獨住一間房,夜裏自然無事可做。


    話雖如此,在幾個小時後消滅死像才是他原本的目的,對額外的事──例如實地調查旅館電視是不是真的有可疑頻道──是一點勁也提不起。而且──


    「白天玩成那樣,我都快累死了……梵小姐到底知不知道什麽叫本末倒置啊?」


    即使房裏沒有其他人──或許正因為沒有其他人,樺苗不禁喃喃自語起來。


    「……」


    忽然發覺這件事,讓他有點難為情。


    「……睡吧。」


    將手機鬧鍾調到死像預計來襲時間兩小時前,即深夜兩點後,早早就鑽進洗澡時服務員所鋪好,有種獨特清潔感的睡鋪,並因此首度直視天花板。


    (啊,燈。)


    由於在宿舍都是檜原裏久主動去關,樺苗這才發現自己沒


    睡覺關燈的習慣。


    (旅行的用意,會不會就是認識平常的自己啊?)


    並自以為是地這麽想。


    「不能因為很累就睡過頭。要是世界因為我睡過頭而毀滅就糗大了。」


    叮囑自己似的刻意自言自語後……樺苗覺得這實在有點蠢,不禁歎了口氣。接著懶洋洋地站起來,手伸向老舊吊燈拉線。


    就在此時,暗殺者動身了。


    床鋪一長排的女性房間,彷佛將今天一整天消耗的活力都搬進來了一樣,換洗衣物、糖果餅乾、紙牌、座墊散得亂七八糟……決定自己鋪的床鋪占據了房間正中央,現在全被換上睡衣的女孩墊在屁股下。


    其中一人起身離開在夜間顯得吵鬧的對話,出房上洗手間。手梓對她的背影問:


    「一條,我還是陪你去吧?」


    「走廊很暗喔!」


    即使夕子也這麽說,略有睡意的摩芙還是搖了頭。


    「沒關係,就在外麵而已。」


    「既然這樣,直接到直會樺苗的房間睡也沒關係喔~」


    橫躺著的梵也邊抓零嘴邊貧嘴了一句,被手梓幾個白眼。


    並不是因為倫理問題──手梓和夕子反而還覺得那在平常應該是無所謂──那非議的視線純粹是因為樺苗半夜還有大事得辦,叫摩芙過去豈不是會害他難以脫身的意思。


    無論去不去,摩芙都頂著紅通通的臉出去了。


    不知是因為旅館「鴨根莊」客人少還是向來都是這樣,夜間照明隻有最低限度,暗得幾步路前的廁所都朦朧難見。


    連蟲鳴也沒有的寂靜中,摩芙在恐懼與睡意驅使下,拖著腳慢慢地走。


    就在此時,暗殺者們動身了。


    目標──直會樺苗將手伸向電燈拉繩的瞬間。


    石川交以遙控器切斷事先動過手腳的電線,掀起地板襲向愣在全黑了的房間正中央的少年。當他準備妥當後無聲地掀起地板,以銳利的一直線跳躍出消抹了殺氣的軌道,手上磨鈍的黑色刀刃也滑空而走。這一記趁著對方伸手關燈姿勢滿是破綻,再加上因黑暗突然造訪而錯愕發直時,強震延髓的精準一擊──


    (什麽?)


    竟撲了個空,真的「咻」一下就躲開了。


    且不知為何,目標盡管能輕鬆閃避,卻有嚇了一跳的反應。


    「唔哇!」


    甚至叫了一聲。然而少年翻滾到房間角落退避的動作沒有一絲遲疑或猶豫,完全不像平民老百姓。果然不是簡單人物。


    見到少年已經準備應對第二擊,甚至蹲著看過來的模樣,使交大吃一驚。


    (這少年「看得見」。)


    對方與全身包覆深褐色服裝,頭戴小型夜視麵具的自己不同,就隻是個穿著睡衣的孩子,但能在沒有室外燈光──一開始就刻意安排──的完全黑暗中,不偏不倚地看過來。


    (再不可能也是事實。)


    交原本就不是會看輕對手的人,不過他仍更進一步地集中心神,將刀刃抹地般的低持,等待下一個機會。


    然而,目標的少年卻想使他鬆懈似的歪起頭。


    「不是庫倫布?」


    還喃喃自語了些什麽。


    「呃……那麽,你是哪位啊?」


    還不慌不忙地這麽問。


    交沒有義務回答,那也是違反族規的行為,他便保持架勢默不作聲。


    (他在玩什麽把戲?)


    心裏,卻因為對方毫無敵意而略微反感。


    平常人遭受這樣的襲擊不是手足無措就是因感到生命危險而嚴防警戒,或者對不解的行為燃起猛烈怒火。至少,他們過去的目標都是如此。


    (他很習慣這種事?)


    雖這麽想,這少年的舉動和毫不掩飾的確信氛圍,與那種高手的傲氣或霸氣又不相同。有種特異……對,就是特異的感覺。


    (這個少年並不確定自己麵臨的是什麽人。)


    不。交改變想法。


    或者說,重新檢視。


    (這是一種不管麵對什麽都不當一回事,簡直是『怪物』的氣勢。)


    交還記得上次這種寒毛倒豎的感覺。


    天乃行永。


    一個突然出現在三人麵前,自稱首領落在他手上,並將首領的隨身物品當證物扔了出來,明顯彌漫著特異氣質的,怪人。


    (和他一樣,所以才要他?)


    一這麽想,警戒與憤怒就在交心中急湧而上。


    少年發現等不到回答而不知所措,開始念念有詞的舉動,和白天的傻樣沒什麽不同。


    「該叫梵小姐過來嗎……不行不行。」


    正因他的態度是這般無謂,才教人心裏發毛。


    而且,他還說了這種話。


    「再說這個人好像不是死像,『把他轟走沒關係嗎』?」


    此外,他的胸口還慢慢地……張開了一隻眼。


    「呃~不好意思,我現在在『這裏』弄出了一個東西。」


    以扁平的鈍角等腰倒三角形為主體,中間有幾個同心半圓。


    「怪物」此時現於視覺的明確麵貌,使交戒備的同時深感戰栗。


    「假如你到現在都看不見這個就等於沒勝算,能請你住手嗎?」


    少年與白天無異的口氣,也教人膽寒。


    但盡管如此,交還是非做不可。


    因為自己這一族就僅存四個人,首領還成了人質。


    於是──


    「……」


    交忽然放鬆力氣。


    那是,讓對手如此認為的行動。


    解除至今不曾動過分毫的架勢,垂下刀刃。


    彷佛接受對方的提議,停止戰鬥行為。


    少年明顯安了心,隨之放鬆力氣。


    交便抓緊這呼吸的一瞬間,展開突襲。


    「──!」


    以垂刀吸引注意,擲出從另一手袖口掉出的苦無。經過長年修練與鑽研,即使隻是甩動手腕也能到達神速。


    交已沒有任何留情的意思。


    不讓對方受點傷,恐怕別想逮到他。


    而且,那都是為了撂倒眼前的「怪物」,交不覺得有任何愧咎或良心苛責。既然都做到這地步了,不如就用苦無擊傷少年再以刀追擊要害,一舉定勝負。事情應該是這樣的。交也抱著這樣的想法策動肢體,往下一個行動動作。


    可是,少年終究是「怪物」。


    「喔?」


    他輕而易舉地,有如接住知道要扔來的球,對苦無立即反應。苦無驟然停在少年伸出的指尖後迅速一轉,飛上空中。


    交不懂那是怎麽回事。


    不懂歸不懂,身體卻不等他理解,徑自動作。


    一如其稱號「荒飛」般淩空躍起,穿過少年頭頂的同時加以斬擊。同樣地,攻擊被某種力量彈開,刀刃連邊也沒擦到。不過交沒有掛意,收回空中的苦無再蹬踏窗台向上騰躍,從設於天花板的撤退通道跳出房外。


    (怎麽會有這種事?)


    續以跳向鄰家屋頂的途中,交提防那堪稱「恐怖」的少年追擊而向後探視,映在眼中的就隻有夜晚的黑。佇立在其深處的少年,沒有追來。


    (他是何方神聖?)


    交明白少年沒有追來,是由於對他不感興趣、不視作威脅。這樣的體認使他感到亟欲放聲大吼的屈辱,但他仍硬吞了回去。


    他就是屬於將他如此教育的暗殺者一族。


    所以他忍氣吞聲,躍向黑夜的彼方。


    隻在身後留下掩覆一切的黑暗。


    友阪雛和石川直各持縛繩一端,先後以半秒之差


    從睡眼惺忪地走過陰暗走廊的目標──一條摩芙頭上悄然落下。


    這當然是易如反掌,所以他們盡可能選擇了不會痛的方法。


    盡管是以這想法為出發點,他們的襲擊仍毫不馬虎,迅速確實。


    剎那間。


    (什──)


    (麽?)


    雛與直的視野瞬時猛然轉了兩三圈,飛到一邊去。


    錯愕卻不發出任何聲音,是拜訓練所賜;在突然翻轉之下也能安靜無聲地蹬踏天花板或牆麵落地,是才能使然;在明白自己發生什麽事之前就轉身緊盯突襲了他們的敵人,則是危機意識的表露。


    走廊和剛才一樣,少女嬌小的身影立在那裏。


    然而,其中散發的恐怖卻是不同層次。


    少女,已經驟變為另一種東西。


    雛和直不禁退卻,感到全身緊繃。


    漸漸地,黑暗要吞噬彌漫走廊的陰影般擴大體積,使她甚至改變了外表。兩人都理不清是什麽造成這樣的改變,隻知道少女的剪影多了鬥篷與看似長杖的輪廓。


    接著,額部慢慢地──睜開一隻眼睛。


    (這孩子是什麽人?)


    (該不會和天乃那家夥是同一卦吧?)


    兩人全身流滿與悶熱時全然不同,表示驚愕與畏懼的汗水。


    「就是你們嗎?」


    隻有可愛的聲音與白天相同的少女,對他們這麽問。


    不過,兩人都不懂那是什麽意思。當然,就算懂也不會回答。


    見兩人沒有回答的意思,少女從兜帽似的服裝下抬眼瞪了幾秒,將手上長杖輕輕指向身旁天窗。


    看似密合度欠佳的老舊木窗隨之滑開。


    那鬥篷身影彷佛隨風而逝般,從窗口飄了出去。


    (想逃……不對,是引誘?)


    (無論如何,我們都得追上去。)


    即使隻是透過夜視鏡對看一眼,也能明白彼此的想法。雛與直就這麽跟著少女,躍入夜晚充滿海潮氣味的黑暗中。


    引誘──這推測似乎沒錯。以山形曲線飄過鄰家屋頂的少女身影速度並不快,朝濱海公路徐徐前進。


    雛與直接連迅速跳躍,率先抵達少女應要降落的位置。


    郊區夜晚燈火一向零星,在並非幹道的濱海支線更是希微。沒有設置人行道的狹小雙線車道全無人蹤,隻有提供最基本照明的路燈疏落地排排站。


    不久,少女沒有任何其他舉動,直接在路燈底下降落。


    手持頂端盤結齒輪與發條、混同機械與魔法的長杖。


    身披到處散發微光的漩渦紋樣暗色鬥篷。


    兜帽正麵的前額部位,有個不祥地閃爍著,有如半閉著眼的紋章。


    全身上下滿溢著乖離現實的異樣壓迫感與危險氣息,怎麽看都不像白天那個差點被海流衝走而淚流滿麵的女孩。


    與其相對的兩人,穿戴與交相同的深褐色服裝和小型夜視麵具,刀按在腰際不動。手上雖都抓著係上重錘的縛繩,但心裏早就不抱無傷活逮的天真想法。


    (這真的是那個孩子嗎?)


    雛感到站在自己麵前的人物是多麽深不可測,不禁疑惑。


    (不要當他們是小孩應該比較好吧……為了自己的安全著想。)


    直的麵具底下,浮出真心的深邃微笑。


    這時。


    「嘖嘖。」


    雛輕聲咂嘴,向身旁打信號。


    「……」


    直收信後毫無動作,隻是準備出擊。


    轉換戰場的少女再度問道:


    「你們到底──」


    就在這一刻,雛不負其「奇姬」稱號的奇速拋出兩個物體。


    震撼彈和催淚彈。


    引爆時間經過縮短,所以在著地之前──


    砰!


    它們同時爆裂,向四周釋放猛擊視聽覺的爆炸聲與閃光,以及使人難以行動的催淚瓦斯。


    其間,直也躍上了空中。他僅僅仰賴著事前的視覺記憶,以三角跳的方式正確無誤地將一旁路燈作為踏台,繞至摩芙背後。動作呼應其「裏蛇」名號,迅速流暢。


    先以爆炸聲與閃光將其耳目麻痹,再以瓦斯封阻行動。這種專攻人類都無法避免的弱點再將其擊昏的連續技,堪稱是必勝的套路。


    (抱歉啦,小妹妹。)


    直勝負已定似的在心中道歉,於跳躍之際淩空抽出磨鈍的刀,往頸椎應在的位置猛力擊出。


    (我們得在附近人家起床前撤退呢。)


    雛也開始思考善後工作如何進行,以及該怎麽利用這可憐的少女,在與天乃行永交涉時占有優勢。


    然而──


    經過麵具運作強光校正功能的一兩秒時間,少女依然平安無事地站著。


    直揮出的刀刃停在隻差幾公分的空中,少女站在催淚瓦斯中卻不嗆也不流淚。照亮團團瓦斯的路燈下,能看見一張隻是有點不高興的臉。


    這讓兩人愣在原處,不知如何是好。


    此刻,鄰近居民似乎被爆炸聲與閃光驚動,窗口紛紛亮起。


    「!」


    察覺時,少女已無視刀和瓦斯的存在,飄浮起來。接著突然加快,如龍卷風般旋繞路燈飛起,立於燈的頂端上。


    這堪稱華麗的威風架勢,使總算回魂的雛與直也迅速竄上身旁路燈,在狹小的燈罩上與數公尺外的路燈上的少女對峙。


    (怎麽會這樣?)


    (到底發生什麽事了……還是什麽都沒發生?)


    對於仍無法相信自己所見的兩人──


    「難道不是你們嗎?」


    少女仍舊重複那意義不明的問題。但是……


    「……」


    「……」


    最後,她不知是不想再等當然等不到的回答,還是見到附近居民已一個個走上馬路查看,移開瞪視他們的視線並輕歎口氣,還穿著睡褲的雙腳輕輕一沉──


    「既然不關你們的事,就少來煩我。」


    並留下這句話後,鬥篷一翻就溶進黑暗裏。


    兩人還來不及注目,少女已消失無蹤。


    (那是根本不把我們當成對手……的意思吧?)


    (真是意想不到啊。)


    雛與直強行吞下差點跟著脫口而出的歎息,躍向黑夜的彼端。


    隻留下陣陣海風,抹去敗北的餘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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