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到伯勉遠去,那年長侍衛自是從那年輕侍衛手中搶過銀錢,收入自己懷中,喝道:“這乃是先生給俺的酒錢,你拿著作甚?”那年輕侍衛知其霸道,雖一臉不悅,也隻能自認倒黴。這石爽乃是石虎堂兄,石虎素以武勇聞名,而石爽卻平庸之極,生性貪婪張狂,常以堂弟之名欺壓百姓,早已是惡名昭彰,並非什麽新鮮事,方才兩名侍衛一席對話,伯勉自然猜到此人。


    中秋入傍,明月如鏡,已掛東梢,夕陽卻仍未落盡,天際斑斕有如幻境一般。清風撫鬆,草木皆舞,寥寥秋葉,冉冉秋風,此景正因美不勝收才是,可惜此刻伯勉心無旁騖,隻盼快些尋到弧厄,可是天下之大,卻不知該上何處去尋。僅憑著些許直覺,往西郊而去。


    太師府西側乃是一片荒郊野嶺,林木茂密,人跡罕見,伯勉心想,弧厄此刻身中劇毒,必定行動不便,雖不知這救他之人究竟是誰,但此刻天色已沉,此人定不會走大路,太師府四麵八方,唯有西側最為僻靜,便於藏身,興許弧厄就在此林中也說不定。隻是道路坎坷,不利馬行,隻得牽了馬,朝林中深處尋去。


    這荒山密林四處都是野草樹枝,穿行艱難,越往深處去便越是陰暗,幸好乃是秋季,林中樹葉多有幹枯掉落,並不茂密,伯勉僅依著這透過林隙的微弱月光輾轉林中,若有陰雲遮月,林中立時又是一片昏黑,哪裏還識得東南西北,隻得一個勁的埋頭亂串,待到雲開月現時,這才又朝著樹影方向行去。也不知行了多久,隱約聽到前方有流水之聲傳來,此刻伯勉早已口幹舌燥,氣喘籲籲,便即加快步伐,往水聲方向行去。行不一時,果真看見前方不遠處有條小溪,溪水緩緩而流,映著月光,泛起片片淩波。兩側溪床砥平如道,並無雜草亂枝,乃是條常年溪漲衝刷出的天然之路,伯勉忙上前取了些溪水解渴,這才將馬牽至溪邊放飲,自己坐在一旁休息。


    這一坐下,隻覺渾身酸痛,奔走一日,雙腿早已麻木,坐下倒是容易,再想站起來卻就難了,正要伸手去揉,但見手背上兩條血痕猶新,身上服飾早已被枯枝亂草掛得破爛不堪,形如乞丐,方才林中昏暗,自己卻渾然不覺,不慎笑道:“苦中樂兮?樂在平,天作衣兮,如百姓。”忽又想到弧厄,也不知他此刻身在何處,體內的毒是否解了,自己定是估計錯了,從林中一路行來,卻無半點線索,此刻早已是迷了路,但見這小溪由北向南而流,源頭定是旻水,隻得沿著小溪往上遊而去,行至旻水河畔再做打算,想至如此,又是一聲長歎,也不知路途有多遙遠,隨即往小溪上遊方向望去,隱約見到遠處似有水車轉動,心中甚感奇怪,暗道:“這荒山野嶺,難道還有人家?”天色昏暗,也看不清楚,心下好奇,使勁爬起身來,牽了馬,朝溪流上遊緩步而去。待到走近一看,果真是個竹木造的小水車,被溪水緩緩推動著,發出‘吱呀吱呀’的響聲。水車旁還立著一座木板橋,對岸依稀可見一條小路,伯勉大喜過望,牽馬過橋,沿著小路行去。


    行不一會,便聞到一股清香,隨著秋風迎麵而至,嗅入鼻中令人精神爽朗,似乎忘憂忘我一般,心情致悅。伯勉見兩旁籬笆環繞,均種著蘭花,五顏七色,星點般綴了一地,些許亭亭玉立,素於風中,些許嬌宛羞媚,匿於枝後,那水車所引之水便是灌溉於此。伯勉暗自稱奇,時乃深秋,連泰和宮的蘭花均無力爭豔,為何此處卻有如春境一般。心下不解,卻感無礙,不自覺便緩下步伐,賞起花來。


    此刻月以長空,月色清明,映於叢中露水之上,微風撫過,瑩瑩閃閃,伴著一陣奇特清香,共染耳目,好不教人醉倒再這秋月之下,春花之中。伯勉邊行邊賞,不自覺便來到一座竹木屋旁。但見那屋子木梁竹瓦,兩幅竹窗上均掛著白色布簾,隨風輕擺,主屋外走廊寬敞如野,廊中桌椅擺設,均由竹木刻製而成,竹屋下方乃是一座碧潭,水潭兩旁均有大樹圍繞,這屋子便是由數十根大樹為梁腳,剛好吊建在這水潭之上,風格清雅獨特,令人歎為觀止,想必便是那種花之人所住。伯勉依著竹樓上到屋前,見廊道兩旁也放著幾盆蘭花,屋外放著桌椅茶具,一旁則掛著個秋千,木質千板隨著微風輕輕擺動,千繩係在屋頂橫穿著的大樹枝上,枝頭還依稀有些青苔,頂上掛著幹草。伯勉見此,心中暗讚:“不知是怎樣之人,竟住在這如此清雅幽靜之地。”便想上前,去敲開門來,一探究竟。


    豈知那門半閉著,伯勉輕輕將其推開,走近一步對著屋內問道:“有人嗎?”過了半晌,見無人答複,便微提了嗓音,又問了聲:“有人嗎?”


    “公子深夜到訪,請問有事嗎?”一陣鶯吟盈耳,有如黃鶯出穀一般,伴著一陣幽蘭清香,竟是從伯勉身後傳來。伯勉吃了一驚,忙回頭轉身,四目焦處,已然僵住。隻見一名女子穿著一身雪白的輕衫,正立在自己當前,便如晚空中一點繁星,又好似冬夜裏一朵白梅,娉婷秀雅,麗質天成。那女子雙頰如冰,膚白似雪,細唇又如湖麵泛起的一朵桃花,殷紅淡雅。翦水雙瞳在月光中帶著絲縷韻柔,直望著自己。一股淡香隨風四散而來,這香味輕而入心,淡而靈神,嗅之令人精神一震,正與自己今日在泰和宮中取得那盆蘭花之味一模一樣。伯勉不經看得呆了。


    那女子見伯勉呆目不語,也是詫異,隨即舉手在他眼前輕輕晃了晃,輕聲道:“公子?”


    伯勉這才驚覺,自覺失禮,忙退到屋外,勉強擠出一絲抱以歉意的笑容來,尷尬的道:“在下路經此地,誤闖寶社,還望姑娘恕罪。”


    那女子淡淡一笑,轉身在桌上長了盞燭燈,對伯勉言道:“外邊風涼,公子請屋裏坐。”隨即托著那盞燭燈,盈盈入步,進到屋內,用燭燈將牆上四盞油燈一一點燃,屋內頓時亮堂起來,這才把燭燈吹滅,放於廳中桌上。但見伯勉始終立於門外相望,又微笑道:“公子,請進吧!”


    伯勉“哦”了一聲,也大大方方的隨那女子進得廳中,又聽那女子道:“公子請坐。”伯勉微微一笑,點頭稱謝,隨即道:“姑娘請!”兩人相續坐下,那女子自是將桌上茶具打點一番,拿出兩個茶碗來,續上香茶。


    伯勉又仔細打量了這竹屋一番,見左右兩旁均放著簡閣,閣上竹簡如山,相比自己書房,更有過之而無不及,簡閣旁放著一鼎香爐,左右兩幅竹窗上均掛著白布簾子,窗台上也放了蘭花,正廳便是一副竹製桌椅,牆上掛著一副書畫,畫的也是一盆蘭花,清墨隨性,尤有神韻。那蘭花的形狀便與自己家中那盆有些相似,隻是畫中蘭花亭亭玉立,傲然怒放,開得正是燦爛。伯勉心下好奇,便起身走近那副墨蘭,仔細觀看,見畫旁提了“竹墨清蘭”四個字,筆走龍蛇,竹飛墨舞,字體遒勁有力,渾然瀟灑。落款處提著“西晉棄人趙叔帶”伯勉見字為之一震,忙問到:“此乃趙大夫的書畫?”那女子聽言也緩緩起身,與伯勉同立於畫前,看了看畫,又看了伯勉,隨即問道:“怎得公子識得之位趙大夫?”


    伯勉又看了看這畫中蘭花,這才轉身對那女子言道:“在下與這位趙大夫實有些淵源,幼時曾深受其恩導。可惜已有十餘年未見了。”


    那女子淡淡一笑,並不回答他,又轉身行至桌旁,輕輕坐下,端起桌上一碗茶來,托入唇邊,欣呷一口,這才將茶碗輕放回桌上。


    伯勉見她行為優雅,品貌清韻,絕非普通山野人家,又想到趙叔帶實有一女,年弱自己七八歲有餘,幼時常在一起玩耍,隻是趙叔帶棄官歸隱以後再也未成見過。這白衣女子年齡與之相仿,難道她便是趙叔帶的女兒。隨即也端起桌上一隻茶碗,品了一口,言道:“多謝姑娘香茶款待,再下好生失禮,進屋良久卻忘了介紹自己。”言畢,將茶碗放回桌上,緩緩坐在於旁,道:“在下複姓伯陽,單名一個冕字,正尋一名朋友,不想卻誤入荒林,因此迷了路。不知令尊現在何處?”


    那女子聽得奇怪,蛾眉微皺,輕笑一聲,道:“令尊?公子說笑了,小女子乃是個孤女。”


    伯勉聽言有些以外,‘啊!’了一聲,隨即又問道:“姑娘可是姓趙?”


    隻聽那女子淡淡一笑,言道:“想必公子是看了牆上字畫,便以為我是趙大夫之女吧?”


    聽到此言,伯勉木然,又聽那女子道:“小女子名叫花蠶,是一名孤女,獨自居住在這深山之中,並非公子所想的趙大夫之女。”


    伯勉恍然,略顯尷尬的笑了笑,卻又抑不住心中好奇,隨即又問道:“那牆上字畫是……?”


    花蠶笑道:“這幅字畫乃是二十年前,這位趙大夫也與公子一樣,迷路到此而留下的。”


    伯勉這才釋然,輕點了點頭,喃喃自語道:“二十年前……想必你也隻是嬰孩年齡,定不知情。”


    花蠶並未聽到伯勉在說什麽,隻見他在一旁若有所思的樣子,略微感道好奇,隨即“嗯?”了一聲。


    伯勉也明白了主人家的意思,微微一笑,回道:“沒什麽?方才在下誤認為姑娘姓趙,便以為尋到故人之女,姑娘請勿見怪。”


    花蠶一笑,這才微微抬頭,仔細的打量了伯勉一番,見他氣宇軒昂,儀表不凡,心中生出好感,豈知此刻伯勉突然轉過頭來,四目相對,花蠶頓時臉頰一陣紅暈,忙將頭撇至一邊。隻聽伯勉問道:“姑娘是一個人居處在此?”


    此刻花蠶一臉微紅,略顯得有些尷尬,隨即低眉垂目。也不答複,隻是抿嘴輕輕點了點頭,幸好屋中燈光並不算明亮,伯勉並未察覺。


    又聽伯勉問道:“那園中蘭花都是姑娘中的嗎?”


    花蠶又點了點頭,“嗯”了一聲。


    “如此說來,我家中那盆蘭花,想必也是姑娘種的吧?”伯勉輕言道。


    花蠶不知伯勉所言何意,心中好奇,眨了眨眼,抬頭望去,問道:“怎麽?公子家中也有蘭花嗎?”


    “嗯!”伯勉“嗯”了一聲,隨即站起身來,走到那幅字畫前,又看了看畫中蘭花,言道:“便與這畫中所描大同小異,隻是我家中那盆已有十年未曾開花,不過雖花蕊未展,卻是花香逸散,便與姑娘身上的香味一樣。”


    花蠶聽得此言,忽覺一陣嬌羞,猛的又燒紅了臉。她微微將頭垂下,卻又心中好奇,輕聲問道:“不知公子是如何得到那蘭花的?”


    聽花蠶如此問,伯勉便又想到弧厄,臉色有些凝重起來,轉身歎道:“此事說來話長,此花乃是趙大夫十年前獻於幽王之物,隻因此花含苞待時,十年未放,幽王言其乃不詳之花,欲將之焚毀,在下今日入宮才討了來。”


    花蠶淡淡一笑,也起身與伯勉同立於畫前,道:“此花名為婀栩蘭,天底下隻有……”言至於此,本已伸出右手食指,但想了想,卻又將中指一並伸出,續道:“僅有兩株。”


    伯勉聽言也是一驚,點了點頭,讚道:“嗯!婀娜多姿,栩栩如生,好名字,想不到此花如此名貴稀有,唉~不過可惜,竟是十年也不開一次。”


    花蠶轉過身來偷偷看了伯勉一眼,隻覺臉上又微微有些發燙,隨即笑道:“此花並非十年不開,乃是種花之人未得其法,若用心灌養,此花便會在每年秋季綻放。不過此花一生隻會開放十次。”


    “哦?”伯勉聽言稀奇,隨口問道:“隻開十次?那十次之後呢?”


    花蠶雙瞳微動,嘴角翹了翹,微笑轉身,一邊往桌旁行去,一邊笑道:“花落十次,便修成正果,化為人形。”


    伯勉隻道是她說笑,也微笑搖頭。此刻二人一問一答,有言有笑,全無忌諱,相比先前尷尬氣氛融洽得多。又聽花蠶問道:“公子可喜歡蘭花?”


    伯勉微點了點頭,轉身道:“潔而不傲,雅而不嬌,可稱得花中君子,在下自幼便偏愛蘭花,尤其在心情煩悶之時,一睹花韻,一嗅花香,便就忘憂忘我,所有煩惱都隨之拋諸腦後了。”


    此話一出,直聽得花蠶一陣羞澀,臉上再次泛起紅暈來,她忙將身子轉至一旁,低眉垂目,麵紅心跳,卻滿臉微笑,仿佛伯勉方才所言不是在讚蘭花,而是在讚自己一般。又聽伯勉問道:“姑娘方才說此花天下僅有兩株,在下府中那株想必便是二十年前趙叔帶趙大夫於此處討得,那還有一株不知現在何處呢?”


    花蠶微微沉吟,轉身笑道:“另一株……嗯……我也不知,恐怕……”頓了頓,又道:“恐怕此刻早已化作人形,遊曆天下了吧。”言畢,兩人相對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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