富雄抱著豔乃姬,沿著長長的階梯不停奔跑了一公裏有餘。
最終來到了拜殿。
回頭一看,猿猴們沒有追過來。
富雄頓時大大地鬆了一口氣。
「居然抱著一個小鬼一口氣跑下了這麽長的階梯,我還挺了不起的嘛。這就是所謂危急關頭的爆發力吧……」
說著,他低頭看了看抱在懷裏的豔乃姬。
「嗯,那我把你放下來嘍。你穿得實在太多了,真夠重的啊。」
「不不等等。」
他正要放手,豔乃姬卻阻止了他。
「什麽?為什麽要等?」
「雖說此乃神社境內,可是不穿鞋子直接踩在地麵上還是會有損清淨的。你去找個轎子之類的乘具來吧。」
「要我去找轎子,可那種玩意要去哪兒找啊。」
「若是沒有,你就這麽抱著吾,帶吾去個清淨的房屋吧。」
「要清淨的房屋也沒那麽簡單啊——。總之先去社務所吧。」
富雄單手抱著豔乃姬,空著的手噌噌撓了撓頭皮,然後朝社務所走去。
打開大門,隻見玄關處放著許多鞋子。
聽見門打開的聲音,一個貌似是見習或打工的巫女走了出來。
「啊!阿久富雄先生!你回來了啊!」
她清脆明亮地喊了一聲後,連開口的機會都沒給富雄,馬上又扭頭跑回裏麵去了。
過了沒多久,伴隨著一陣忙亂的腳步聲,市長和黑發的年輕巫女來到了玄關前。
「哦哦,富雄君!怎麽樣,事情還順利嗎?你見到豔乃神了嗎?馬思魯神的武器和力量都已經賜給你了嗎?」
神社的負責人、大胸黑發年輕巫女猛地探出了身子,屏住呼吸詢問道。一瞬間,她那高聳的胸部劇烈搖晃了一下。
看到了這副情景的一刹那,富雄不由自主條件反射式地豎起了大拇指。
「當然了!放心交給我吧!絕對沒問題的啦!」
麵對妖豔地搖晃著的胸部,富雄忍不住就硬撐起麵子來。不過嘛,無論是獲賜了能力還是被任命為了鼠人,倒都能算是沒有騙人。
「既然如此,你就已經被承認為鼠人了吧?」
年輕巫女急切地反複詢問著。
「就是這樣啦。從今天這一刻起,你跟我就一樣都是侍奉神的同伴了。以後還要稍微加深一些我們彼此之間的互相理解吧。」
富雄努力擠出了一臉裝腔作勢的笑容,趁亂伸出了手臂想抱住年輕巫女的肩膀。
年輕巫女輕巧地一個轉身躲過了富雄的手,向著殿內的眾人大聲宣布。
「各位!成功了哦!阿久富雄君已經被順利地任命為鼠人,現在回來了哦!」
聽到這話,殿內的人們爆發出了熱烈的歡呼聲。
市長看著富雄微微頷首。
「這或許就是獲得了神明認可的緣故吧,我感覺,他看起來比去之前更強壯了呢。」
「您這麽一說還真是啊。怎麽說呢,手臂、腿和胸膛好像都全麵地壯了一圈啊。」
「這也是馬思魯神的賜福吧。再怎麽說,畢竟馬思魯神是肌肉之神啦。」
「哎呀,這實在是無比靈驗之事……」
眾人都湧到了玄關前,一個個都開始自說自話地歡鬧起來。看他們那模樣,簡直就像是已經打倒了猿神一樣。
看到這一幕,富雄這才察覺到不對。
他一不留神,就順勢說出了絕對沒問題這種話,但是獲得的能力其實跟普通人沒有區別,又完全沒有獲賜能夠打倒猿神的任何武器。然而,看這氣氛,多少也有點不太好開口說出實情來。
他正想著該怎麽辦才好呢,年輕巫女忽然注意到了豔乃姬。
「那,話說回來這個孩子究竟是……?」
看樣子,她之前隻顧慶祝富雄回來,直到現在才剛剛看見豔乃姬。
「這麽說起來,除了那個老婆婆之外,還沒有人見過她啊。」
富雄嘟噥著,把豔乃姬放到了玄關的橫框上。
「這就是那個活神豔乃姬啦。」
「豔、豔乃姬……?這就是豔乃神大人……?」
年輕巫女驚訝地睜大了眼睛。
「我聽老婆婆說起過,可、可是沒想到真是這樣如同活生生的孩童般的小姐,是住在那個洞穴裏的……?」
她以微微顫抖著的嘶啞聲音問道。
「是啊,沒錯。她還抱怨神社這幫人帶來的飯完全不夠吃呢。是吧?」
「嗯嗯。」
豔乃姬一隻手依然緊緊拽著富雄的衣服,看著年輕巫女點了點頭。
年輕巫女頓時臉色發青了。
「怎麽有這種事……!想不到是真的……!這事要是傳了出去,再怎麽說也不會有人相信有千年不死的活神……!我們神社必將被認定為把一個少女監禁在岩洞中了……!說不定我們還會作為少女綁架案件的涉案人員遭到逮捕……!」
「你在擔心這個啊……」
既然是神職人員,對於供品令神明不滿這事也要稍微有些慎重的態度啦,富雄心裏暗自嘀咕。
「總而言之嘛,這家夥其實是一直住在那裏的,剛才猴子襲擊了那個岩洞,把她趕了出來。暫時就讓她先寄住在這裏吧。」
「那、那是自然的……」
此時,市長也和年輕巫女一樣看到了豔乃姬,終於注意到了她的存在。
「話說回來,這位可愛的小姑娘究竟是?」
「啊啊,所以說她就是……」
富雄張開嘴正準備再說明一遍。
但是,年輕巫女這時候猛然打斷了他。
「這、這個是他親戚的孩子啊!因為她對祭神方麵的事比較了解,就麻煩她過來幫個忙的!」
富雄嚇了一跳。
「哈?你說什麽呢?」
「誰、誰是這種家夥的親戚呀!無禮之輩!」
豔乃姬也漲紅了臉,一副氣乎乎的模樣。
然而年輕巫女壓低了聲音,一臉急迫地對富雄輕聲說。
「我剛才也說了,以千年不變的容貌侍奉著神的活神這種事,傳出去是不可能有人相信的。要是別人以為,這個女孩子是一直被監禁在我們神社的岩洞裏,我們就會被認定為邪教,用不了多久就要取締掉了!現在你還是暫且配合一下,就說她是你家的親戚吧!」
「開、開什麽玩笑!你來當她這個親戚不就好了嘛!為什麽硬要推給我啦!?」
富雄抗議起來。
年輕巫女連忙抱住了他的腦袋,以免後麵的人聽到他的話。
「嗚啊……!」
「我跟你不同,你是庶民,三代之前的祖先都不知道是誰,我家一代代的家譜可是很詳細的!隻要根據家譜一查,很快就會揭穿我根本沒有這麽一個親戚了吧!」
「等、等一下……!呼吸……!」
富雄的口鼻都被按在了年輕巫女的胸口,呼吸艱難地喘息起來。
但是,堵著他嘴的不是其他東西,正是胸部。富雄在這世上隻向兩樣東西效忠,就是左右兩個胸部,無論如何也沒辦法反抗它們。如果要被胸部殺死,簡直就是他的心願。虎死留皮,人死留名。若能在後世留下如此忠實於胸部之男的名聲,那正是男子漢的夙願。
富雄就這樣貫徹了不戰之誌,絲毫沒有作出任何抵抗,在窒息之中失去了意識。
「富雄!?你這是何狀況!?喂,醒一醒啊!富雄!」
豔乃姬驚慌失措地騎到了富雄身上,伸出小手啪啪地扇起了他的臉。
然而富雄還是
毫無形象地流著口水,露出一臉蠢相昏迷不醒。
年輕巫女站到了市長等人麵前,擋住了富雄和豔乃姬,笑著掩飾道。
「哎呀,看來完成了與神會麵的繁重儀式後,他的疲勞確實是到達極限了啊。一失去緊張情緒的維係,竟然頓時就睡著了。雖然還有很多事情要問他,現在還是暫且讓他先休息一下吧。畢竟他是我們重要的救世主啊。啊啊,我說你,跟我去準備一下被褥吧。」
她招呼著正好靠近的一個見習巫女,前去布置被褥了。
然後她把富雄和豔乃姬隔離在那個房間裏,趁著他昏迷的這段時間,捏造了一番豔乃姬是富雄親威的說辭,向市長等人全都灌輸了一遍。
「真是的,這也沒辦法啦……」
富雄在昏暗的街道中,一邊朝家的方向走著,一邊深深地歎了一口氣。
背後還背著豔乃姬。
他一睜開眼,豔乃姬是他親戚這回事就變既成事實了。然後因為富雄這個親戚明明自己有家,還要讓她寄住在神社裏太不自然,於是豔乃姬便要寄住到富雄家裏去了。
但是,即便對外宣稱豔乃姬是他親戚,其身為活神的事實也不會改變。由於活神不能親自下地行走以及其它種種緣故,自從出了神社他就一直背著豔乃姬。沒有比這更麻煩的事了。
「我說,對鄰居我是可以宣稱你是我家親戚,不過當下這時代的常識和生活習慣什麽的,你能適應吧……」
富雄帶著懷疑對後背上的豔乃姬提問道。
豔乃姬還是抓著富雄的肩膀,充滿自信地昂首挺胸說。
「不必擔心。雖說在那岩屋中閉門許久,可直到最近,吾還是每天都會遇到崇敬者前來祈禱的,像那個老巫女之類照顧吾的人也經常會有些言語交流,故而吾對於時下的言辭方式與風習也是大致有所了解的。譬如,那種不結發髻、披散著的發型,就是所謂文明開化的流行風尚了吧?如今的人一個個都是這種發型了,結發髻者似乎有越來越少的趨勢呢。吾還聽說,女性之中認真塗黑齒的人現今也大幅減少了啊……」
「現在還結發髻的人哪裏是少數派,根本就是已經滅絕了啊……」
富雄輕輕拍了拍豔乃姬的腦袋,忍不住又歎了口氣。雖然豔乃姬叫他不用擔心,可這實際上隻能讓他感到不安。
不過,好吧,豔乃姬在此之前都一直在岩洞中閉門不出,應該也不會到處亂跑,隻要讓她好好呆在家裏就沒什麽問題了吧。唯一需要注意的,就是有人來家裏拜訪時,別讓她在客人麵前說些奇怪的話就行了。暫時就別叫朋友到家裏來了吧,他這麽想著,加緊了回家的腳步。
所幸,他沒有碰到熟人和鄰居就順利到家了。
富雄鬆了一口氣,正要打開大門。
但是,這時他忽然注意到了某樣奇怪的東西。
門上拉起了一根注連繩。
「這什麽玩意?現在又不是正月……」
他疑惑地歪了歪腦袋,想想也無所謂,還是進門了。
「我回來啦!」
朝房裏喊了一聲,他便上了樓梯向自己的房間走去。
然而,他的房間門上也還是有注連繩。
「到底是怎麽回事啊……?」
富雄再次歪起了腦袋,進入了自己狹小的四坪半房間。
然後,他就當場愣住了。
床上鋪著貴客專用的漂亮被褥,書桌上是供奉著榊木、銅鏡和禦神酒的祭壇。原本放在抽屜裏的東西都悄悄失蹤了。不,不僅僅是抽屜,藏在地板下麵的雜誌和漫畫之類、以及其它的各色物品,大概也全都一件不剩地消失了吧。
「這、這算什麽事啊!」
富雄連豔乃姬也忘了放下來,急匆匆地跑下了樓,衝進了起居室。
「哎呀?你回來了富雄。」
「還真夠晚的啊。」
父母都一副什麽事都沒發生的模樣招呼著他。
富雄冒冒失失地衝到他們身前,一開口就大喊起來。
「喂!我的房間是怎麽搞的!?」
然而他父母卻很默契地淡然回答道。
「傍晚的時候神社裏來了個使者,說是有偉大的神明要來我們家,讓我們先準備好禦居所嘛。」
「感覺就像什麽奠基儀式一樣,說是從大門到裏麵、庭院和房間裏都全都要清潔過哦。我們也不太懂那個。」
「既然是全部都清潔了,那個禦居所選在哪裏都可以吧!為什麽要用我的房間啊!」
在富雄進一步的追問下,母親伸手扶住了臉頰。
「其實我也覺得,充滿了你體味的髒亂房間不太好。」
「可是也沒別的空房間了啊。」
父親一臉無奈地接過了話腔。
「我的房間也沒空著吧!」
富雄大聲吐著槽,但是母親不以為然地回道。
「反正你是被神明選中的人嘛,跟神明住一間房間應該沒關係吧?」
「沾滿了世俗汙垢的老爸老媽好像不能接觸神明啊。」
父親露出做作的表情連連點頭。
看這兩個人的模樣,隻是嫌事情麻煩就全推給富雄的意圖是暴露無遺了。
「你們這兩個~……」
富雄恨得咬牙切齒。
這時父親反過來詢問道。
「說起來,你背後背著的是誰啊?」
「嗯?這家夥就是那個偉大的神明啦。」
母親歪了歪腦袋。
「神明?看上去就是個普通的人類小孩嘛。」
「因為聽說她原本就是普通的人類啊。變得不老不死之後就從千年之前活到了現在,成了活著的神。」
「活著的神啊……。既然有那個什麽猿神,這種神搞不好也是有的。」
「好啦,肯定是那樣的吧。就是附身啊什麽的,這個孩子是被神明附體之後成了替身吧。神明降臨的時候,這孩子自身就被當成是神了,大概就像這樣吧。」
看樣子父母都一樣不太相信。
好吧,他們也不是那座神社的相關人士,有這種反應也是很自然的吧。畢竟豔乃姬看上去完全就是個普通小鬼,要不是看到她實際動用了神之力,富雄也是不信的。
富雄把背後的豔乃姬放到了地上。
「來吧,自我介紹一下。接著,再給這兩個在神麵前也不拜伏的不信之人來點懲戒吧。」
他懷著自己房間被擅自破壞的恨意,想看父母稍微遭點罪受受,便煽動起了豔乃姬。
但是豔乃姬仰起腦袋看著富雄搖了搖頭。
「今日吾接觸了外界空氣,早已飽經汙穢。況且,由於身體未經清潔便進入了此家,也將室外的汙穢帶了進來。必須仔細沐浴淨身,祓除室內的汙穢之後方可使用能力。」
「木玉?」
富雄顯得很迷惑。
父親對他解釋道。
「總之就是洗澡啦洗澡。她是說現在迫切需要洗澡吧。」
「既然是你帶來的,你就好好負起責任來照顧她嘛。」
「真沒法子啊。那我就去稍微準備一下吧。」
盡管富雄抱怨了兩句,可他今天感覺挺疲憊的,心裏也想快點洗個澡,於是此刻就沒有多做抵抗,直接朝浴室走去了。
而在這邊,豔乃姬被留在了起居室裏。
她看著富雄的父母,唰的一下用扇子指向了他們。
「那麽趁富雄那家夥為沐浴作準備的時候,吾來將這家中重新清潔一番,你們去預備一下吧。」
由於她自己和富雄身上都帶著外部的汙穢就進入了家中,也將外麵的汙穢帶
進了裏麵。這麽一來,先不提能否使用能力的問題,就連呼喚馬思魯神都不行了。
「預備?我們要準備些什麽才好呢?」
富雄的母親問道。
「先將水和抹布取來吧,然後還要準備好鹽哦。」
說著,豔乃姬脫下了披在身上的長罩衫,卷起了束著帶子的衣袖。
等富雄的母親取來了她說的東西,她先是用鹽擦拭了自己的手腳,接著又撒鹽清潔了自己的身體,隨後拿著抹布開始擦起了地板。
豔乃姬以富雄的腳踩過的地方為中心,仔細地用抹布一點點擦著。既然要在這幢房子裏迎接馬思魯神,那除了富雄的腳踩過的地方之外,目光所及的汙穢也要全都擦幹淨。她手執抹布一心一意努力的模樣,與其說是姬或活神,倒不如說更像是一個住家的幫傭之類的。
她全部擦過了一遍,最後以撒鹽清潔收了尾。
接著,為了避免打掃時身體沾上的汙穢重新在室內散布開,她又慎重地再次擦拭了手腳,往自己身上撒了鹽。
「呼……。如此便差不多了吧。」
豔乃姬擦了擦額頭的汗水,露出了清爽的笑容。她原本就喜歡幹淨、喜歡打掃,看見變幹淨了的房間就感到特別愉悅。
這時富雄的母親來看看情況,頓時驚訝地大聲說道。
「哎呀——,居然變得這麽幹淨啊。」
「當然啦。這是要迎接馬思魯大人的地方嘛。」
聽到誇獎,豔乃姬略微有點得意地挺起了胸膛。這千年以來,都是她一個人在保持著馬思魯神所住岩屋的潔淨,對於打掃衛生的本事她還是有點自信的。
「那麽,為了獎勵你打掃得這麽幹淨,就讓你吃點好吃的東西吧。茶也泡好了哦。」
富雄的母親帶著很客氣的笑容說道。
豔乃姬的眼睛一下子亮了。
「好吃的東西?是什麽?」
富雄的母親把豔乃姬帶回了起居室,向她展示了放著日式點心的容器。
「你看,是萩餅。因為神明要來,我們才不惜代價買了這些用來供奉的哦。這座城裏的日式點心店全都被猿猴搞得關門了,我們是特地到鄰近的城鎮裏去買的。」
「萩餅啊……。那個鹹得發苦的……」
豔乃姬嗖的後退了一步,看著萩餅的眼神,就像是一隻警惕地看著玩具蛇的小貓。
在過去,砂糖很貴重,點心餡都是鹹的,像現在這樣的甜餡,是從江戶時代國內開始栽培甘蔗之後普及起來的。即使到了幕末時代,鹹餡也絕不少見,特別是供奉給神佛的東西,在不被撤掉的情況下,為了防腐和防蟲等原因,放鹽放得很猛,就像製做醃漬食品一樣,跟人所食用的東西是特別分開做的。而供奉給豔乃姬的供品,豔乃姬實際上是全部吃掉的,因此之後不用讓人撤掉。既然不用撤掉,幹脆就按照不容易腐敗的方式做了,於是每一份供奉給豔乃姬的供品肯定都是像鹽塊似的東西了。由於這種事情延續了足足上千年,她就認定萩餅這東西大概就是超鹹的了。
富雄母親對此毫不知情,她覺得很不可思議地歪了歪腦袋。
「鹹得發苦?萩餅?」
「怎麽了?難道你不知道嗎?好吧,看你們住在這種如同雜貨房一般的屋子裏,想必也沒有見過萩餅吧……」
豔乃姬環顧著室內呢喃道。不僅僅是房間的狹小,桌子和沙發占據了房間中央的光景,對於豔乃姬而言更是奇異。過去她生活過的家裏,就是在房間角落放個大櫥而已,最多也就是個火盆會占據中央位置,卻也不會顯得不自然。本來應該是給人坐的地板,大部分都被桌子和沙發占去了,室內連個放座墊的位置都沒有,這模樣對豔乃姬來說就是名副其實的雜貨房。看他們在這種雜貨房裏生活,無疑是格外赤貧,連製做萩餅用的糯米和赤豆也是很難買得起的。
豔乃姬想著,便說道。
「……好吧算了,那就讓你們先吃吧。」
一半是為了讓他們試試味道,還有一半是憐憫這種連萩餅都不知道、生活在雜貨房裏的貧困者。
富雄母親再次歪了歪腦袋。
「哎呀,讓我們在神明之前先吃沒關係嗎?」
「無所謂,今天是特別的啦。」
「是嗎?那我們就不客氣了。」
富雄的母親說著,便拿起一個萩餅塞進了嘴裏。
「哎呀——,真好吃。果然是正統店家裏出來的東西,跟超市之類賣的完全不同呢。」
「好嘞好嘞,那爸爸我也嚐嚐。」
富雄的父親也伸手拿起一個吃了。
「……呣嗯,貴的東西確實是好吃啊。」
豔乃姬慎重地觀察著兩人的模樣。
看起來,這些萩餅不是那種鹹過了頭難以下咽的東西了。這種窮人放鹽想必也很小氣吧。無論如何,看樣子吃下去也沒問題了。
豔乃姬下定了決心,自己也伸出手拿了個萩餅。
她雙手隔著薄薄的包裝紙捧起萩餅,放到嘴邊咬了一口。
然後。
「啊呀呀!?」
豔乃姬不由自主地睜大了雙眼。
「好……好甜……!?這股甜味是怎麽回事……!」
震驚之下,她仔細注視起了手中的萩餅。
單就甜味而論,過去在祭祀之日的供品清單上,有過甜度超越了砂糖的傳統甜點「杮幹」,還有曾屬於高檔貨的麥芽糖也有人供奉上來過。更不用說,甚至還有人獻上過超高級的蜂蜜了。用砂糖做的落雁和金平糖之類的點心她也親口品嚐過。※
(※注:落雁:傳統日式點心,以五穀磨成的粉混合砂糖在模具中壓製而成。金平糖:傳統日式糖果,以冰糖、砂糖和小麥粉製成。)
然而,容易受損又容易生蟲的帶餡點心之類,都是要從獻給豔乃姬的供品中除名的,最終就沒有一個入過豔乃姬的口中。如此甘甜的萩餅,在豔乃姬的千年人生之中也是首次嚐到。
甜甜的餡料混合著糯米的清香,奏出了一曲美妙的和聲。將之塞滿口中的奢豪感,與舔舐麥芽糖或咀嚼幹幹的落雁相比,簡直是另一個次元的快感。
「想不到真是甜的萩餅……!世間竟然會有這樣的東西……!」
豔乃姬的臉上唰的漲紅了起來,表情中充滿了喜悅,她抬頭看向了富雄的父母。
「你們兩位!值得好好誇獎一番哦!身居於如斯陋室之中,竟還能準備好這麽完美的點心,真是何等周到的心意啊!吾很中意!」
豔乃姬根本沒有想到,如今店裏賣的萩餅其實已經隻有甜的了。她以為這是富雄的雙親專門為自己安排的特別的點心,對此極其感動。
「哎呀——,你這麽喜歡我們就高興了啊。」
對於豔乃姬出乎意料之外的喜悅之情,富雄的母親也沒什麽惡感。
這時富雄回來了。
「浴室準備好了哦。現在正在燒水,再稍微等一會兒吧。」
「哦哦!富雄!回來得正是時候!你也來嚐嚐吧!」
豔乃姬滿臉放光地轉過了頭,拿著萩餅勸他吃。
「什麽?萩餅?」
富雄以詫異的目光看著遞來的盒子。
「不必因為這是獻給吾的供品而有所顧慮!供品供奉給了神之後,人也是可以心存感激地享用的!來吧!吃吧!來吧!」
豔乃姬眼中閃著光,無比興奮地將萩餅往他懷裏推。
「怎麽啦?不是又想讓我吃些什麽奇怪的東西吧……」
盡管他生怕豔乃姬這種表現背後隱藏著什麽目的,卻還是輸給了天生的口腹之欲,拿起一個吃了起來。
「你可別因為超出想象的美味而閃了腰哦。」
豔乃姬哼哼哼地笑著,有些期待地等著富雄的反應。就連自己也在這種美味下受到了如此衝擊,沒用的富雄究竟會驚歎到何等地步呢。光是想象他吃驚的模樣也感到很愉快了。
但是富雄啊嗚一口吃掉萩餅,又舔幹淨了沾在手指上的餡料之後,顯得有些掃興地歪了歪腦袋。
「什麽呀?不就是普通的萩餅嘛。」
「什麽?你、你說普通……?」
豔乃姬一下子僵硬住了。
「……連吾也是首次嚐到如此甘甜美味的萩餅,可富雄一個住在這種貧寒的雜貨房裏的卑賤之人,居然就好像每天都能理所當然地吃到一般……!?」
「話說回來,我要去把製服換掉啊。在洗澡之前先換套衣服比較好。」
說著,身上還帶著外界的汙穢,富雄就登上了好不容易清潔好的二樓。
豔乃姬忘記了阻止他,也忘了要為他清潔,她陷入了從未品嚐過的失敗感中,隻是呆呆地佇立著。
另一方麵,在此刻的益荒神社,日頭偏西後,益荒山山頂附近逐漸昏暗了下來。
曾是祭祀馬思魯神的岩屋周圍,聚集起了無數的猿猴。
注連繩已經被拉斷了,裏麵的燈燭、禦簾和祭壇之類也一片狼籍地散落在洞窟內外,成為了猿猴們的玩具。看這光景,不得不說這座祭祀馬思魯神的神聖之山,如今也徹底淪陷在猿猴手中了。
猿猴們原本在外麵玩耍,突然像是嚇了一跳般,轉身看向了岩屋的入口。
從岩屋中現出了身形的,正是現在被稱為了猿神的那頭大猿。
它渾身雪白的長毛倒立著,顯得頗為惱怒地聳著肩走了出來,然後抓起手邊的一塊石頭,像是撒氣般扔了出去。隻聽吱呀一聲慘叫,石頭的落點正好有一頭倒黴的猿猴,被砸開了腦袋當場倒在地上。
猿神對此絲毫沒有在意的樣子,它在附近的石頭上坐了下來,深深地呼出了一口氣。
立刻就有幾頭雌猿過來幫它整理毛發,安撫起了它的情緒。就在不久之前,這些雌猿還根本不會理睬這頭瘦弱的獨眼白毛雄猿,甚至光是看到它靠近都要對它齜牙威嚇,如今卻很現實地爭先恐後獻起媚來。
猿神悠然地呈大字形躺在地上,任由雌猿為它理著毛,目光微微瞥了一下岩屋。
它知道人類為了打敗猿神去求神了,便命令在這座山附近的同夥事先控製住神的武器,卻發現洞穴中已經沒有任何像是武器的東西了。根據它手下發動襲擊的那些年輕雄猿的說法,它們襲擊時洞穴裏已經有人了,他一看到猿群就逃了出去。恐怕,武器就是讓那個人帶走了。看著人類逃走而不阻止的那些愚蠢雄猿已經得到了製裁,被打了個半死,但是對那些還想著要反抗的人類也必須給予懲罰。麵對自己這個神,居然想憑其他神的武器來作抵抗,實在是何等不遜的念頭。為了防止他們再幹出類似的事情來,有必要加以懲處以儆效尤。
可是,怎麽處罰比較好呢。
必須是對於人類而言最殘酷的處罰,並且要讓他們留下深刻的印象,記住本猿神才是這座城鎮的支配者。
猿神一邊拔著顎下的毛一邊絞盡腦汁盤算著,忽然肚子裏響起了咕嚕的一聲。
它的肚子餓了。
因為有著如此碩大的身軀,無論如何都很容易餓。白天,它剛進城裏掠奪過一家超市,幾乎把裏麵的東西都給吃幹淨了,可到了夜裏肚子還是餓了。
猿神伸出右手摸了摸肚子,環顧周圍想看看有沒有哪隻猿猴有吃的東西。要是有的話,它就打算搶過來吃掉了,然而很不巧,誰也沒有食物。
索性,把剛才被石頭砸死的那個家夥吃掉吧。
想到這裏,猿神腦中忽然閃出了一個主意。
對人類而言最為殘酷、能讓他們好好牢記猿神才是這座城鎮最高存在的處罰方式。
仰望著夜空中的明月,猿神的嘴角邊掛上了一絲殘忍的笑意。
最終來到了拜殿。
回頭一看,猿猴們沒有追過來。
富雄頓時大大地鬆了一口氣。
「居然抱著一個小鬼一口氣跑下了這麽長的階梯,我還挺了不起的嘛。這就是所謂危急關頭的爆發力吧……」
說著,他低頭看了看抱在懷裏的豔乃姬。
「嗯,那我把你放下來嘍。你穿得實在太多了,真夠重的啊。」
「不不等等。」
他正要放手,豔乃姬卻阻止了他。
「什麽?為什麽要等?」
「雖說此乃神社境內,可是不穿鞋子直接踩在地麵上還是會有損清淨的。你去找個轎子之類的乘具來吧。」
「要我去找轎子,可那種玩意要去哪兒找啊。」
「若是沒有,你就這麽抱著吾,帶吾去個清淨的房屋吧。」
「要清淨的房屋也沒那麽簡單啊——。總之先去社務所吧。」
富雄單手抱著豔乃姬,空著的手噌噌撓了撓頭皮,然後朝社務所走去。
打開大門,隻見玄關處放著許多鞋子。
聽見門打開的聲音,一個貌似是見習或打工的巫女走了出來。
「啊!阿久富雄先生!你回來了啊!」
她清脆明亮地喊了一聲後,連開口的機會都沒給富雄,馬上又扭頭跑回裏麵去了。
過了沒多久,伴隨著一陣忙亂的腳步聲,市長和黑發的年輕巫女來到了玄關前。
「哦哦,富雄君!怎麽樣,事情還順利嗎?你見到豔乃神了嗎?馬思魯神的武器和力量都已經賜給你了嗎?」
神社的負責人、大胸黑發年輕巫女猛地探出了身子,屏住呼吸詢問道。一瞬間,她那高聳的胸部劇烈搖晃了一下。
看到了這副情景的一刹那,富雄不由自主條件反射式地豎起了大拇指。
「當然了!放心交給我吧!絕對沒問題的啦!」
麵對妖豔地搖晃著的胸部,富雄忍不住就硬撐起麵子來。不過嘛,無論是獲賜了能力還是被任命為了鼠人,倒都能算是沒有騙人。
「既然如此,你就已經被承認為鼠人了吧?」
年輕巫女急切地反複詢問著。
「就是這樣啦。從今天這一刻起,你跟我就一樣都是侍奉神的同伴了。以後還要稍微加深一些我們彼此之間的互相理解吧。」
富雄努力擠出了一臉裝腔作勢的笑容,趁亂伸出了手臂想抱住年輕巫女的肩膀。
年輕巫女輕巧地一個轉身躲過了富雄的手,向著殿內的眾人大聲宣布。
「各位!成功了哦!阿久富雄君已經被順利地任命為鼠人,現在回來了哦!」
聽到這話,殿內的人們爆發出了熱烈的歡呼聲。
市長看著富雄微微頷首。
「這或許就是獲得了神明認可的緣故吧,我感覺,他看起來比去之前更強壯了呢。」
「您這麽一說還真是啊。怎麽說呢,手臂、腿和胸膛好像都全麵地壯了一圈啊。」
「這也是馬思魯神的賜福吧。再怎麽說,畢竟馬思魯神是肌肉之神啦。」
「哎呀,這實在是無比靈驗之事……」
眾人都湧到了玄關前,一個個都開始自說自話地歡鬧起來。看他們那模樣,簡直就像是已經打倒了猿神一樣。
看到這一幕,富雄這才察覺到不對。
他一不留神,就順勢說出了絕對沒問題這種話,但是獲得的能力其實跟普通人沒有區別,又完全沒有獲賜能夠打倒猿神的任何武器。然而,看這氣氛,多少也有點不太好開口說出實情來。
他正想著該怎麽辦才好呢,年輕巫女忽然注意到了豔乃姬。
「那,話說回來這個孩子究竟是……?」
看樣子,她之前隻顧慶祝富雄回來,直到現在才剛剛看見豔乃姬。
「這麽說起來,除了那個老婆婆之外,還沒有人見過她啊。」
富雄嘟噥著,把豔乃姬放到了玄關的橫框上。
「這就是那個活神豔乃姬啦。」
「豔、豔乃姬……?這就是豔乃神大人……?」
年輕巫女驚訝地睜大了眼睛。
「我聽老婆婆說起過,可、可是沒想到真是這樣如同活生生的孩童般的小姐,是住在那個洞穴裏的……?」
她以微微顫抖著的嘶啞聲音問道。
「是啊,沒錯。她還抱怨神社這幫人帶來的飯完全不夠吃呢。是吧?」
「嗯嗯。」
豔乃姬一隻手依然緊緊拽著富雄的衣服,看著年輕巫女點了點頭。
年輕巫女頓時臉色發青了。
「怎麽有這種事……!想不到是真的……!這事要是傳了出去,再怎麽說也不會有人相信有千年不死的活神……!我們神社必將被認定為把一個少女監禁在岩洞中了……!說不定我們還會作為少女綁架案件的涉案人員遭到逮捕……!」
「你在擔心這個啊……」
既然是神職人員,對於供品令神明不滿這事也要稍微有些慎重的態度啦,富雄心裏暗自嘀咕。
「總而言之嘛,這家夥其實是一直住在那裏的,剛才猴子襲擊了那個岩洞,把她趕了出來。暫時就讓她先寄住在這裏吧。」
「那、那是自然的……」
此時,市長也和年輕巫女一樣看到了豔乃姬,終於注意到了她的存在。
「話說回來,這位可愛的小姑娘究竟是?」
「啊啊,所以說她就是……」
富雄張開嘴正準備再說明一遍。
但是,年輕巫女這時候猛然打斷了他。
「這、這個是他親戚的孩子啊!因為她對祭神方麵的事比較了解,就麻煩她過來幫個忙的!」
富雄嚇了一跳。
「哈?你說什麽呢?」
「誰、誰是這種家夥的親戚呀!無禮之輩!」
豔乃姬也漲紅了臉,一副氣乎乎的模樣。
然而年輕巫女壓低了聲音,一臉急迫地對富雄輕聲說。
「我剛才也說了,以千年不變的容貌侍奉著神的活神這種事,傳出去是不可能有人相信的。要是別人以為,這個女孩子是一直被監禁在我們神社的岩洞裏,我們就會被認定為邪教,用不了多久就要取締掉了!現在你還是暫且配合一下,就說她是你家的親戚吧!」
「開、開什麽玩笑!你來當她這個親戚不就好了嘛!為什麽硬要推給我啦!?」
富雄抗議起來。
年輕巫女連忙抱住了他的腦袋,以免後麵的人聽到他的話。
「嗚啊……!」
「我跟你不同,你是庶民,三代之前的祖先都不知道是誰,我家一代代的家譜可是很詳細的!隻要根據家譜一查,很快就會揭穿我根本沒有這麽一個親戚了吧!」
「等、等一下……!呼吸……!」
富雄的口鼻都被按在了年輕巫女的胸口,呼吸艱難地喘息起來。
但是,堵著他嘴的不是其他東西,正是胸部。富雄在這世上隻向兩樣東西效忠,就是左右兩個胸部,無論如何也沒辦法反抗它們。如果要被胸部殺死,簡直就是他的心願。虎死留皮,人死留名。若能在後世留下如此忠實於胸部之男的名聲,那正是男子漢的夙願。
富雄就這樣貫徹了不戰之誌,絲毫沒有作出任何抵抗,在窒息之中失去了意識。
「富雄!?你這是何狀況!?喂,醒一醒啊!富雄!」
豔乃姬驚慌失措地騎到了富雄身上,伸出小手啪啪地扇起了他的臉。
然而富雄還是
毫無形象地流著口水,露出一臉蠢相昏迷不醒。
年輕巫女站到了市長等人麵前,擋住了富雄和豔乃姬,笑著掩飾道。
「哎呀,看來完成了與神會麵的繁重儀式後,他的疲勞確實是到達極限了啊。一失去緊張情緒的維係,竟然頓時就睡著了。雖然還有很多事情要問他,現在還是暫且讓他先休息一下吧。畢竟他是我們重要的救世主啊。啊啊,我說你,跟我去準備一下被褥吧。」
她招呼著正好靠近的一個見習巫女,前去布置被褥了。
然後她把富雄和豔乃姬隔離在那個房間裏,趁著他昏迷的這段時間,捏造了一番豔乃姬是富雄親威的說辭,向市長等人全都灌輸了一遍。
「真是的,這也沒辦法啦……」
富雄在昏暗的街道中,一邊朝家的方向走著,一邊深深地歎了一口氣。
背後還背著豔乃姬。
他一睜開眼,豔乃姬是他親戚這回事就變既成事實了。然後因為富雄這個親戚明明自己有家,還要讓她寄住在神社裏太不自然,於是豔乃姬便要寄住到富雄家裏去了。
但是,即便對外宣稱豔乃姬是他親戚,其身為活神的事實也不會改變。由於活神不能親自下地行走以及其它種種緣故,自從出了神社他就一直背著豔乃姬。沒有比這更麻煩的事了。
「我說,對鄰居我是可以宣稱你是我家親戚,不過當下這時代的常識和生活習慣什麽的,你能適應吧……」
富雄帶著懷疑對後背上的豔乃姬提問道。
豔乃姬還是抓著富雄的肩膀,充滿自信地昂首挺胸說。
「不必擔心。雖說在那岩屋中閉門許久,可直到最近,吾還是每天都會遇到崇敬者前來祈禱的,像那個老巫女之類照顧吾的人也經常會有些言語交流,故而吾對於時下的言辭方式與風習也是大致有所了解的。譬如,那種不結發髻、披散著的發型,就是所謂文明開化的流行風尚了吧?如今的人一個個都是這種發型了,結發髻者似乎有越來越少的趨勢呢。吾還聽說,女性之中認真塗黑齒的人現今也大幅減少了啊……」
「現在還結發髻的人哪裏是少數派,根本就是已經滅絕了啊……」
富雄輕輕拍了拍豔乃姬的腦袋,忍不住又歎了口氣。雖然豔乃姬叫他不用擔心,可這實際上隻能讓他感到不安。
不過,好吧,豔乃姬在此之前都一直在岩洞中閉門不出,應該也不會到處亂跑,隻要讓她好好呆在家裏就沒什麽問題了吧。唯一需要注意的,就是有人來家裏拜訪時,別讓她在客人麵前說些奇怪的話就行了。暫時就別叫朋友到家裏來了吧,他這麽想著,加緊了回家的腳步。
所幸,他沒有碰到熟人和鄰居就順利到家了。
富雄鬆了一口氣,正要打開大門。
但是,這時他忽然注意到了某樣奇怪的東西。
門上拉起了一根注連繩。
「這什麽玩意?現在又不是正月……」
他疑惑地歪了歪腦袋,想想也無所謂,還是進門了。
「我回來啦!」
朝房裏喊了一聲,他便上了樓梯向自己的房間走去。
然而,他的房間門上也還是有注連繩。
「到底是怎麽回事啊……?」
富雄再次歪起了腦袋,進入了自己狹小的四坪半房間。
然後,他就當場愣住了。
床上鋪著貴客專用的漂亮被褥,書桌上是供奉著榊木、銅鏡和禦神酒的祭壇。原本放在抽屜裏的東西都悄悄失蹤了。不,不僅僅是抽屜,藏在地板下麵的雜誌和漫畫之類、以及其它的各色物品,大概也全都一件不剩地消失了吧。
「這、這算什麽事啊!」
富雄連豔乃姬也忘了放下來,急匆匆地跑下了樓,衝進了起居室。
「哎呀?你回來了富雄。」
「還真夠晚的啊。」
父母都一副什麽事都沒發生的模樣招呼著他。
富雄冒冒失失地衝到他們身前,一開口就大喊起來。
「喂!我的房間是怎麽搞的!?」
然而他父母卻很默契地淡然回答道。
「傍晚的時候神社裏來了個使者,說是有偉大的神明要來我們家,讓我們先準備好禦居所嘛。」
「感覺就像什麽奠基儀式一樣,說是從大門到裏麵、庭院和房間裏都全都要清潔過哦。我們也不太懂那個。」
「既然是全部都清潔了,那個禦居所選在哪裏都可以吧!為什麽要用我的房間啊!」
在富雄進一步的追問下,母親伸手扶住了臉頰。
「其實我也覺得,充滿了你體味的髒亂房間不太好。」
「可是也沒別的空房間了啊。」
父親一臉無奈地接過了話腔。
「我的房間也沒空著吧!」
富雄大聲吐著槽,但是母親不以為然地回道。
「反正你是被神明選中的人嘛,跟神明住一間房間應該沒關係吧?」
「沾滿了世俗汙垢的老爸老媽好像不能接觸神明啊。」
父親露出做作的表情連連點頭。
看這兩個人的模樣,隻是嫌事情麻煩就全推給富雄的意圖是暴露無遺了。
「你們這兩個~……」
富雄恨得咬牙切齒。
這時父親反過來詢問道。
「說起來,你背後背著的是誰啊?」
「嗯?這家夥就是那個偉大的神明啦。」
母親歪了歪腦袋。
「神明?看上去就是個普通的人類小孩嘛。」
「因為聽說她原本就是普通的人類啊。變得不老不死之後就從千年之前活到了現在,成了活著的神。」
「活著的神啊……。既然有那個什麽猿神,這種神搞不好也是有的。」
「好啦,肯定是那樣的吧。就是附身啊什麽的,這個孩子是被神明附體之後成了替身吧。神明降臨的時候,這孩子自身就被當成是神了,大概就像這樣吧。」
看樣子父母都一樣不太相信。
好吧,他們也不是那座神社的相關人士,有這種反應也是很自然的吧。畢竟豔乃姬看上去完全就是個普通小鬼,要不是看到她實際動用了神之力,富雄也是不信的。
富雄把背後的豔乃姬放到了地上。
「來吧,自我介紹一下。接著,再給這兩個在神麵前也不拜伏的不信之人來點懲戒吧。」
他懷著自己房間被擅自破壞的恨意,想看父母稍微遭點罪受受,便煽動起了豔乃姬。
但是豔乃姬仰起腦袋看著富雄搖了搖頭。
「今日吾接觸了外界空氣,早已飽經汙穢。況且,由於身體未經清潔便進入了此家,也將室外的汙穢帶了進來。必須仔細沐浴淨身,祓除室內的汙穢之後方可使用能力。」
「木玉?」
富雄顯得很迷惑。
父親對他解釋道。
「總之就是洗澡啦洗澡。她是說現在迫切需要洗澡吧。」
「既然是你帶來的,你就好好負起責任來照顧她嘛。」
「真沒法子啊。那我就去稍微準備一下吧。」
盡管富雄抱怨了兩句,可他今天感覺挺疲憊的,心裏也想快點洗個澡,於是此刻就沒有多做抵抗,直接朝浴室走去了。
而在這邊,豔乃姬被留在了起居室裏。
她看著富雄的父母,唰的一下用扇子指向了他們。
「那麽趁富雄那家夥為沐浴作準備的時候,吾來將這家中重新清潔一番,你們去預備一下吧。」
由於她自己和富雄身上都帶著外部的汙穢就進入了家中,也將外麵的汙穢帶
進了裏麵。這麽一來,先不提能否使用能力的問題,就連呼喚馬思魯神都不行了。
「預備?我們要準備些什麽才好呢?」
富雄的母親問道。
「先將水和抹布取來吧,然後還要準備好鹽哦。」
說著,豔乃姬脫下了披在身上的長罩衫,卷起了束著帶子的衣袖。
等富雄的母親取來了她說的東西,她先是用鹽擦拭了自己的手腳,接著又撒鹽清潔了自己的身體,隨後拿著抹布開始擦起了地板。
豔乃姬以富雄的腳踩過的地方為中心,仔細地用抹布一點點擦著。既然要在這幢房子裏迎接馬思魯神,那除了富雄的腳踩過的地方之外,目光所及的汙穢也要全都擦幹淨。她手執抹布一心一意努力的模樣,與其說是姬或活神,倒不如說更像是一個住家的幫傭之類的。
她全部擦過了一遍,最後以撒鹽清潔收了尾。
接著,為了避免打掃時身體沾上的汙穢重新在室內散布開,她又慎重地再次擦拭了手腳,往自己身上撒了鹽。
「呼……。如此便差不多了吧。」
豔乃姬擦了擦額頭的汗水,露出了清爽的笑容。她原本就喜歡幹淨、喜歡打掃,看見變幹淨了的房間就感到特別愉悅。
這時富雄的母親來看看情況,頓時驚訝地大聲說道。
「哎呀——,居然變得這麽幹淨啊。」
「當然啦。這是要迎接馬思魯大人的地方嘛。」
聽到誇獎,豔乃姬略微有點得意地挺起了胸膛。這千年以來,都是她一個人在保持著馬思魯神所住岩屋的潔淨,對於打掃衛生的本事她還是有點自信的。
「那麽,為了獎勵你打掃得這麽幹淨,就讓你吃點好吃的東西吧。茶也泡好了哦。」
富雄的母親帶著很客氣的笑容說道。
豔乃姬的眼睛一下子亮了。
「好吃的東西?是什麽?」
富雄的母親把豔乃姬帶回了起居室,向她展示了放著日式點心的容器。
「你看,是萩餅。因為神明要來,我們才不惜代價買了這些用來供奉的哦。這座城裏的日式點心店全都被猿猴搞得關門了,我們是特地到鄰近的城鎮裏去買的。」
「萩餅啊……。那個鹹得發苦的……」
豔乃姬嗖的後退了一步,看著萩餅的眼神,就像是一隻警惕地看著玩具蛇的小貓。
在過去,砂糖很貴重,點心餡都是鹹的,像現在這樣的甜餡,是從江戶時代國內開始栽培甘蔗之後普及起來的。即使到了幕末時代,鹹餡也絕不少見,特別是供奉給神佛的東西,在不被撤掉的情況下,為了防腐和防蟲等原因,放鹽放得很猛,就像製做醃漬食品一樣,跟人所食用的東西是特別分開做的。而供奉給豔乃姬的供品,豔乃姬實際上是全部吃掉的,因此之後不用讓人撤掉。既然不用撤掉,幹脆就按照不容易腐敗的方式做了,於是每一份供奉給豔乃姬的供品肯定都是像鹽塊似的東西了。由於這種事情延續了足足上千年,她就認定萩餅這東西大概就是超鹹的了。
富雄母親對此毫不知情,她覺得很不可思議地歪了歪腦袋。
「鹹得發苦?萩餅?」
「怎麽了?難道你不知道嗎?好吧,看你們住在這種如同雜貨房一般的屋子裏,想必也沒有見過萩餅吧……」
豔乃姬環顧著室內呢喃道。不僅僅是房間的狹小,桌子和沙發占據了房間中央的光景,對於豔乃姬而言更是奇異。過去她生活過的家裏,就是在房間角落放個大櫥而已,最多也就是個火盆會占據中央位置,卻也不會顯得不自然。本來應該是給人坐的地板,大部分都被桌子和沙發占去了,室內連個放座墊的位置都沒有,這模樣對豔乃姬來說就是名副其實的雜貨房。看他們在這種雜貨房裏生活,無疑是格外赤貧,連製做萩餅用的糯米和赤豆也是很難買得起的。
豔乃姬想著,便說道。
「……好吧算了,那就讓你們先吃吧。」
一半是為了讓他們試試味道,還有一半是憐憫這種連萩餅都不知道、生活在雜貨房裏的貧困者。
富雄母親再次歪了歪腦袋。
「哎呀,讓我們在神明之前先吃沒關係嗎?」
「無所謂,今天是特別的啦。」
「是嗎?那我們就不客氣了。」
富雄的母親說著,便拿起一個萩餅塞進了嘴裏。
「哎呀——,真好吃。果然是正統店家裏出來的東西,跟超市之類賣的完全不同呢。」
「好嘞好嘞,那爸爸我也嚐嚐。」
富雄的父親也伸手拿起一個吃了。
「……呣嗯,貴的東西確實是好吃啊。」
豔乃姬慎重地觀察著兩人的模樣。
看起來,這些萩餅不是那種鹹過了頭難以下咽的東西了。這種窮人放鹽想必也很小氣吧。無論如何,看樣子吃下去也沒問題了。
豔乃姬下定了決心,自己也伸出手拿了個萩餅。
她雙手隔著薄薄的包裝紙捧起萩餅,放到嘴邊咬了一口。
然後。
「啊呀呀!?」
豔乃姬不由自主地睜大了雙眼。
「好……好甜……!?這股甜味是怎麽回事……!」
震驚之下,她仔細注視起了手中的萩餅。
單就甜味而論,過去在祭祀之日的供品清單上,有過甜度超越了砂糖的傳統甜點「杮幹」,還有曾屬於高檔貨的麥芽糖也有人供奉上來過。更不用說,甚至還有人獻上過超高級的蜂蜜了。用砂糖做的落雁和金平糖之類的點心她也親口品嚐過。※
(※注:落雁:傳統日式點心,以五穀磨成的粉混合砂糖在模具中壓製而成。金平糖:傳統日式糖果,以冰糖、砂糖和小麥粉製成。)
然而,容易受損又容易生蟲的帶餡點心之類,都是要從獻給豔乃姬的供品中除名的,最終就沒有一個入過豔乃姬的口中。如此甘甜的萩餅,在豔乃姬的千年人生之中也是首次嚐到。
甜甜的餡料混合著糯米的清香,奏出了一曲美妙的和聲。將之塞滿口中的奢豪感,與舔舐麥芽糖或咀嚼幹幹的落雁相比,簡直是另一個次元的快感。
「想不到真是甜的萩餅……!世間竟然會有這樣的東西……!」
豔乃姬的臉上唰的漲紅了起來,表情中充滿了喜悅,她抬頭看向了富雄的父母。
「你們兩位!值得好好誇獎一番哦!身居於如斯陋室之中,竟還能準備好這麽完美的點心,真是何等周到的心意啊!吾很中意!」
豔乃姬根本沒有想到,如今店裏賣的萩餅其實已經隻有甜的了。她以為這是富雄的雙親專門為自己安排的特別的點心,對此極其感動。
「哎呀——,你這麽喜歡我們就高興了啊。」
對於豔乃姬出乎意料之外的喜悅之情,富雄的母親也沒什麽惡感。
這時富雄回來了。
「浴室準備好了哦。現在正在燒水,再稍微等一會兒吧。」
「哦哦!富雄!回來得正是時候!你也來嚐嚐吧!」
豔乃姬滿臉放光地轉過了頭,拿著萩餅勸他吃。
「什麽?萩餅?」
富雄以詫異的目光看著遞來的盒子。
「不必因為這是獻給吾的供品而有所顧慮!供品供奉給了神之後,人也是可以心存感激地享用的!來吧!吃吧!來吧!」
豔乃姬眼中閃著光,無比興奮地將萩餅往他懷裏推。
「怎麽啦?不是又想讓我吃些什麽奇怪的東西吧……」
盡管他生怕豔乃姬這種表現背後隱藏著什麽目的,卻還是輸給了天生的口腹之欲,拿起一個吃了起來。
「你可別因為超出想象的美味而閃了腰哦。」
豔乃姬哼哼哼地笑著,有些期待地等著富雄的反應。就連自己也在這種美味下受到了如此衝擊,沒用的富雄究竟會驚歎到何等地步呢。光是想象他吃驚的模樣也感到很愉快了。
但是富雄啊嗚一口吃掉萩餅,又舔幹淨了沾在手指上的餡料之後,顯得有些掃興地歪了歪腦袋。
「什麽呀?不就是普通的萩餅嘛。」
「什麽?你、你說普通……?」
豔乃姬一下子僵硬住了。
「……連吾也是首次嚐到如此甘甜美味的萩餅,可富雄一個住在這種貧寒的雜貨房裏的卑賤之人,居然就好像每天都能理所當然地吃到一般……!?」
「話說回來,我要去把製服換掉啊。在洗澡之前先換套衣服比較好。」
說著,身上還帶著外界的汙穢,富雄就登上了好不容易清潔好的二樓。
豔乃姬忘記了阻止他,也忘了要為他清潔,她陷入了從未品嚐過的失敗感中,隻是呆呆地佇立著。
另一方麵,在此刻的益荒神社,日頭偏西後,益荒山山頂附近逐漸昏暗了下來。
曾是祭祀馬思魯神的岩屋周圍,聚集起了無數的猿猴。
注連繩已經被拉斷了,裏麵的燈燭、禦簾和祭壇之類也一片狼籍地散落在洞窟內外,成為了猿猴們的玩具。看這光景,不得不說這座祭祀馬思魯神的神聖之山,如今也徹底淪陷在猿猴手中了。
猿猴們原本在外麵玩耍,突然像是嚇了一跳般,轉身看向了岩屋的入口。
從岩屋中現出了身形的,正是現在被稱為了猿神的那頭大猿。
它渾身雪白的長毛倒立著,顯得頗為惱怒地聳著肩走了出來,然後抓起手邊的一塊石頭,像是撒氣般扔了出去。隻聽吱呀一聲慘叫,石頭的落點正好有一頭倒黴的猿猴,被砸開了腦袋當場倒在地上。
猿神對此絲毫沒有在意的樣子,它在附近的石頭上坐了下來,深深地呼出了一口氣。
立刻就有幾頭雌猿過來幫它整理毛發,安撫起了它的情緒。就在不久之前,這些雌猿還根本不會理睬這頭瘦弱的獨眼白毛雄猿,甚至光是看到它靠近都要對它齜牙威嚇,如今卻很現實地爭先恐後獻起媚來。
猿神悠然地呈大字形躺在地上,任由雌猿為它理著毛,目光微微瞥了一下岩屋。
它知道人類為了打敗猿神去求神了,便命令在這座山附近的同夥事先控製住神的武器,卻發現洞穴中已經沒有任何像是武器的東西了。根據它手下發動襲擊的那些年輕雄猿的說法,它們襲擊時洞穴裏已經有人了,他一看到猿群就逃了出去。恐怕,武器就是讓那個人帶走了。看著人類逃走而不阻止的那些愚蠢雄猿已經得到了製裁,被打了個半死,但是對那些還想著要反抗的人類也必須給予懲罰。麵對自己這個神,居然想憑其他神的武器來作抵抗,實在是何等不遜的念頭。為了防止他們再幹出類似的事情來,有必要加以懲處以儆效尤。
可是,怎麽處罰比較好呢。
必須是對於人類而言最殘酷的處罰,並且要讓他們留下深刻的印象,記住本猿神才是這座城鎮的支配者。
猿神一邊拔著顎下的毛一邊絞盡腦汁盤算著,忽然肚子裏響起了咕嚕的一聲。
它的肚子餓了。
因為有著如此碩大的身軀,無論如何都很容易餓。白天,它剛進城裏掠奪過一家超市,幾乎把裏麵的東西都給吃幹淨了,可到了夜裏肚子還是餓了。
猿神伸出右手摸了摸肚子,環顧周圍想看看有沒有哪隻猿猴有吃的東西。要是有的話,它就打算搶過來吃掉了,然而很不巧,誰也沒有食物。
索性,把剛才被石頭砸死的那個家夥吃掉吧。
想到這裏,猿神腦中忽然閃出了一個主意。
對人類而言最為殘酷、能讓他們好好牢記猿神才是這座城鎮最高存在的處罰方式。
仰望著夜空中的明月,猿神的嘴角邊掛上了一絲殘忍的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