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你就是指揮官?」


    「我是教官。」


    姬川露出溫柔的笑容,回應拉金德拉的盤問。


    當然,她隻是在虛張聲勢。


    姬川美雪雖然是戰術指導教官,不過本身並沒有任何參與軍事訓練的經驗,戰鬥能力和同年齡的普通女性差不多,而且甚至從來不曾有過這種與人搏命的經驗。


    雖然如此,她依舊在膝上緊握著雙手不讓對方發現他正在顫抖,同時還努力擠出一張笑臉。


    「你好像擁有非常精良的下屬——不對,非常精良的學生。」


    「聽你這麽誇獎,我應該感到開心嗎?」


    「不論是士兵或是將領,能夠得到敵人稱讚的才是了不起的大人物。」


    拉金德拉的話語讓姬川露出苦笑。


    「可以請你投降嗎?換句話說,就是可以麻煩你交出那名少女嗎?」


    拉金德拉手上握的不是槍,而是一把彎刀。那正是斬過土岐的那把廓爾喀彎刀。大概是因為這間監控室的障礙物太多,所以他才會選擇彎刀,而不是槍枝。


    「這件事情我沒辦法決定。」


    姬川一邊如此答道,一邊把視線望向拉金德拉。她的背後不自覺爬起一陣涼意。她咬緊幾乎尖叫出聲的牙根,繼續說道:


    「說老實話,我很希望能夠保護自己的學生。所以,隻要我的學生們能夠獲救,那不論是西都防衛學院的學生們,還是那名叫做八神永遠的少女,不管怎樣對我來說都無所謂。反正我和那個女孩又不熟。」


    「老師……」


    熊楠不禁輕喊出聲。


    姬川沿著彎刀抬起視線,盯著拉金德拉。


    「但我想,我最驕傲的學生們一定不會同意的。」


    姬川內心感到極大的緊張與恐懼,但她的口氣依然相當堅定。


    姬川緊握住放在膝上的手。


    「那些還不成熟的小鬼們對我說,為了保護那個女孩,他們願意賭上性命。西都防衛學院的孩子們,一樣也願意為了剛認識的傻瓜學生們並肩賣命作戰。真是的,這大概就是那種根本不懂得要盤算、天真又幼稚、自私自利的正義感吧。說真的,我完全不適合這種英雄式的想法。不過那些孩子們已經選擇了那條路。」


    拉金德拉原本隻是默默地聽著姬川的話語,忽然他開口低語道:


    「站住!」


    拉金德拉眼角餘光中的熊楠馬上停下了動作。熊楠的指尖正在微微地顫抖,而手上抓著一把放在槍套裏的槍。


    「雖然那位老人並不是這樣說的,不過——比起你拔槍的速度,我的彎刀刺穿你的老師的速度應該更快。我想你應該沒有不成熟到不懂這一點吧?」


    熊楠緊咬住牙齒,回瞪著拉金德拉。就在他移走眼神的瞬間,他覺得自己幾乎都要腿軟了。


    「既然他們是些願意為了少女賭命的大好人,那應該不可能眼睜睜看著自己的教官被殺死吧?就麻煩你當我的人質吧。」


    拉金德拉緩緩地把刀抵向姬川的腹部。隔著衣料,刀刃尖銳的觸感傳向她細瘦的身軀。


    「——沒辦法啦。小熊熊,有人被抓去當人質時的理論……我應該教過你吧?。」


    姬川一邊凝視抵著自己的彎刀,一邊說道。


    「老師——」


    「別隻顧著叫我老師。我在問你記不記得那個理論?」


    「——我早就忘光光了啦!」


    熊楠泫然欲泣地回應道。


    「我教過你的事情,你居然敢忘記?」


    熊楠應該沒有忘記才對。正因為如此,他的指尖顫抖得更厲害了。


    我方人馬被抓去當人質時的理論。


    ——在小場麵中,若乖乖聽從抓走人質的對手的要求,那隻會讓狀況更糟。所以采取行動時,要當作人質已經死了。


    一字一句,熊楠應該都還記得清清楚楚。


    「雖然其他的孩子是我的學生,但隻有你是我的徒弟。如果你敢忘的話,那我絕對不會放過你的,小心我教訓你!」


    熊楠仿佛當作拉金德拉不存在似的,繼續對熊楠如此說道。


    ——你快點丟下我,要嘛親手開槍攻擊拉金德拉,要嘛就快逃!


    這才是姬川對熊楠說的話的真正意涵。窗戶就在熊楠的旁邊,如果從那裏跳出去的話,說不定還能得救。


    「麻煩你閉嘴好嗎?你也一樣,雙手舉高!」


    拉金德拉用斜眼盯著熊楠,而手上抵著姬川的彎刀也更往衣服的方向深入了一些。然而,姬川隻是小小地歎了口氣,再度開口說道:


    「你根本就沒有像自己所表現的那麽堅強。你還不夠堅強,對吧?不過啊,流血流汗拚命虛張聲勢擺出的那副樣貌,總有一天會變成真的。」


    熊楠的手指仍舊微微地抖著。


    「你剛才伶牙俐齒地下達命令,表現得還不錯嘛。」


    姬川美雪對自己的徒弟露出嘲諷的笑容。


    ——勝利條件,就是不讓半個學生受傷,然後結束這場戰鬥。既然如此,自己接下來要做的事情,並不算是違反了勝利條件。自己根本沒學過如何出手戰鬥,那要讓這把彎刀失去力量的方法,就隻剩下那麽一個。


    姬川把一切賭在這個稱不上是戰術的戰術上。


    第一個大驚失色的人是拉金德拉,因為他感受到手上的彎刀前端傳來一股重量。


    姬川美雪做出像是要擁抱拉金德拉的姿勢,把身子往拉金德拉的方向傾倒。


    拉金德拉不是出於理性,而是反射性地把刀刃抽離姬川的身體;然而刀尖早已染成一片鮮紅。


    「呿……看來我還不夠果斷呢——」


    姬川喃喃自語道,而她的身體緩緩地倒向地麵。


    「嗚啊啊啊啊!」


    熊楠大聲驚叫,同時拔出手槍。


    「嘁鈴。」


    小小的槍聲以及金屬彼此碰撞的清脆聲幾乎同時響起。


    拉金德拉一邊邁出步伐,一邊用揮出的彎刀前端,把手槍從熊楠手上撣走。


    拉金德拉再往前踏出一步,準備要揮砍熊楠,然而他馬上停下了腳步。拉金德拉注意到,原本應該失去力氣的少年,雙眼好像忽然發現了某種堅強的東西。


    「——後續就拜托你了。」


    熊楠麵向拉金德拉的背部,開口說道。


    「嗯。」


    拉金德拉回過頭去,而背後的少年以一種平靜而毅然的表情回應他。


    此時的拉金德拉,還不清楚久阪澪司是一名什麽樣的少年。


    2


    兩名少年一前一後地站著,包圍住拉金德拉。


    然而當中的一名少年已經失去了武器,而新出現的那名少年手上雖然拿著槍,但現在這個角度,他的夥伴正位於他的射線上。如果發生跳彈的話,或許還有可能會擊中倒在地上的女人。在如此危險的狀況下,少年還敢開槍嗎?——就在拉金德拉這麽想的時候,少年收起了槍,拿出別的武器。


    少年微微地蹲低膝蓋,作出備戰姿勢;他的右手握著一支警棍,從形狀上來看,感覺像是某一種電擊棒。


    ——原來如此,他要拿那個戰鬥嗎?


    拉金德拉做出這個判斷的瞬間,心中便不再留任何情麵。


    ——對方一旦靠近,那就先迅速地揮斬兩個致命處:手腕,接著是脖子。


    拉金德拉一邊往前踏步,把彎刀由下往上劃,揮動的手臂宛如飛躍的毒蛇。然而,毒蛇的利牙並沒有碰到對方的身體。


    就在拉金德拉的手臂往上揮動的同時,澪司也配合對方的對作從內側擺好電擊棒。刀刃軌


    道隨著棒子的引導而改變,而少年便利用這個動向往前踏出一步。拉金德拉用右腳踢了少年的腰,阻止少年前進,接著利用反作用力再次退到後方,與少年保持距離。


    少年再次在低處緊握好電擊棒。他的雙眼裏,看不出半點因刀刃當前而產生的恐懼。


    歎氣的同時,拉金德拉改觀了。


    或者該說,他終於想起來了。他想起自己在不久,才剛受到這群孩子所苦。他明白這群孩子是足以與自己戰鬥的戰士。


    拉金德拉再次踏出步伐的瞬間,少年把電擊棒丟向拉金德拉的臉。


    「——!」


    拉金德拉舉起手擋住電擊棒,而少年便利用他的手臂擋住視線時產生的破綻,撲上前去擒抱住他。受到對方連同體重一起衝擊而來的擒抱,拉金德拉用力往後踩了個空。


    由於少年從腋下緊緊纏抱住拉金德拉,因此拉金德拉無法把順手握著的彎刀揮向少年。由於廓爾喀彎刀的體積並不小,所以很難瞬間從順手握的姿勢改成反手握。莫可奈何之下,拉金德拉隻好往少年的背後揮下刀背。不過在身體搖搖晃晃的狀況下使出的攻擊根本無法阻止少年的動作,拉金德拉就這樣被少年推向了窗邊。


    ——原來他打算把我從窗口推下去?


    拉金德拉如此判斷後,迅速地用左手捉住少年的後衣領,然而他的判斷其實並不完全正確。少年依舊不停地往前進,拉金德拉感覺到自己的背離玻璃窗越來越近。


    「你——!」


    神風特攻隊。拉金德拉的腦中忽然閃過了這個詞匯。


    原來這名少年打算連同自己的身體一起把拉金德拉帶往地麵。


    拉金德拉用力地往前邁步,想要和少年交換前後位置,不過一切已經太遲了。


    玻璃窗應聲而碎,男人與少年從三樓的高度往下墜落。


    3


    彌都手上握住架好的狙擊來福槍,往下盯著操場。


    隻要有敵人從校舍撤退,那待在屋頂上的彌都就會按照計劃開槍狙擊他們。


    雖然肩膀上的石膏繃帶才拆掉沒多久,不過現在的她已經可以順利狙擊了。剛剛她才看見兩個一邊拖著腿一邊撤退的士兵,於是便開槍再度射擊了似乎因戰鬥而受傷的那條腿。


    在那之後,她就沒再看到有人往外撤退。或許是因為沒有人受傷,也可能是因為敵人看到先行逃脫的兩人受到狙擊,所以決定留在校舍當中。


    操場中央,狼與一台形狀奇妙、如同蜘蛛的機器人正持續交戰著。在近距離下看到這一幕,感覺應該會像怪獸電影一樣充滿魄力,不過從屋頂上俯視它們的話,看起來就像是兩隻昆蟲正在進行一場小小的戰鬥。萬一有駕駛員從那台形如蜘蛛的機器人中露臉的話,那彌都就會開槍狙擊他。


    彌都絲毫不敢掉以輕心,她並沒有單單注視著某一點,而是仔細地觀察整個操場。


    而在彌都的身旁,永遠與千尋彼此依偎地坐著,稍遠一點則有土岐的身影,從樓梯下方逃脫的學生們,正圍坐在土岐的身邊。


    這個屋頂,就是他們最後的要塞。


    「桐島同學。」


    忽然聽到有人開口呼喊自己的名字,千尋不禁猛抖著身子。


    「啊……怎、怎麽了……有什麽事……?」


    大概是因為緊張吧,導致千尋連話都說不清楚了。


    「或許你應該先做個暖身操。抖得那麽厲害,要是發生緊急狀況的話,你會沒辦法采取行動。」


    「啊……對、對喔……」


    聽到彌都的話,千尋像台機器人一樣動作生硬地站了起來,接著用相當不自然的僵硬動作開始暖身拉筋。雖然手槍就收納在腰際的槍套中,不過她看起來實在太僵硬了,讓人不禁懷疑她是否真的有辦法順利地拔出手槍。


    暖身拉筋結束後,千尋不安地在屋頂上來回踱步,一會兒後便在彌都的身旁坐了下來。千尋待在彌都稍微後方的位置,並且壓低身子俯視著操場。而永遠就待在千尋的身旁。


    「那個東西……就是那個看起來很惡心的敵方機器人,是自動的嗎?」


    「……為什麽這麽問?」


    「就是,我隻是在想說……如果上麵真的有人的話……那我們可以命令那隻機器狼稍微手下留情一下嗎……就是……就算動手的是機器人,我還是不希望有人死掉……」


    千尋一邊凝視著準心,一邊小小地歎了口氣。


    ——這個女孩,又在說這種話了。明明連自己的性命都難保了。


    「要不要我試著從這裏大喊出聲命令它?」


    永遠站起身子,正打算要靠向圍牆,彌都趕緊製止了她。


    「要是被下麵的人發現了要怎麽辦?大家現在正為了保護你而努力戰鬥著。」


    「——對不起。」


    永遠沮喪地再度趴向地麵。


    「而且如果因為手下留情而導致狼打輸的話,那台蜘蛛接下來一定會攻擊人類。要是狼沒打贏的話,那就糟了。」


    彌都的話相當合情合理,不過她的聲音聽起來非常冰冷。


    就在屋頂上即將再次陷入寂靜中時——


    「那個……禦門同學……」


    千尋戰戰兢兢地開口了。


    「什麽事?」


    「如果能回去東京的話,那你可以教我怎麽使用槍嗎?」


    「為什麽?」


    「因為我現在一點忙也幫不上。我自己也知道,知道自己什麽事都不會。」


    「——沒錯。」


    彌都看也不看千尋一眼,隻是如此說道。


    「……你說得那麽明白,讓我覺得好沮喪喔。」


    「難道你希望我客套地告訴你『沒那回事』?」


    「呃……」


    千尋的表情僵得跟石頭一樣。


    「桐島同學,你自己想想看,學校訓練時你不是一直敷衍了事嗎?過去一直逃避不好好練習的人,絕對不可能因為洗心革麵就馬上什麽都會。久阪同學、高城同學、我、西都的學生們都一樣,大家都是靠每天一點一滴的累積才走到今天的。」


    彌都的話語就像刀刃一樣鋒利。就連不是遭彌都數落的永遠,都露出驚駭又悲淒的表情看著彌都。


    沉重的沉默彌漫著,而彌都再次輕輕地張開雙唇。


    「桐島同學,沒有關係,你隻要繼續保持這樣就行了。」


    雖然沒人能從正麵窺見這一幕,不過彌都的雙眼裏,正悄悄地散發出某種溫柔的光芒。


    「……你的意思是叫我繼續保持現在的無能嗎……?」


    千尋臉上浮現出屈辱與自我厭惡交雜而成的表情。


    彌都仍舊持續用沒有感情起伏的視線注視著操場。


    「在衝繩高城同學被永遠小姐打倒的時候,我記得最先跑上前去的就是你,對吧?」


    「咦……?我、我不記得了耶。」


    「今天,你也是第一個舉手的人。」


    「呃,隻是舉個手而已,又不用幹嘛……」


    彌都的嘴角勾起微微的笑意。


    「所有的人都沒辦法正常地麵對這些事。又是綁架、又是殺人——為了應付這些瘋狂的狀況,我們隻能放寬某些原有的理性或倫理。如果不戰鬥的話我們就會死,所以莫可奈何下隻好出手。如果不戰鬥的話國家就會滅亡,所隻沒辦法,我們隻能出手。所以,一切都是沒辦法中的辦法。——世界上還是需要這種人。如果沒有這種人存在的話,那軍隊、國家就沒辦法維持下去,而我們也就保護不了永遠。」


    彌都的聲音一樣毫無感情起伏,聽起來非常平淡。


    「不過在這樣的現實狀


    況中,就算被槍指著,你仍然說出了正常人會說的話。你賭上了自己的命,選擇說出那些天真的語句。」


    彌都的腦海中,浮現起在衝繩時與那名女傭兵對峙時的千尋。


    「你隻要維持現在的樣子就好。就算你身邊的人認定一切已經束手無策,放棄堅持選擇舉槍而戰,你也隻要負責說些天真的話語就好。如果真的必須開槍攻擊別人,那我會代替你扣下扳機。」


    「可是這樣的——」


    「——別擔心,我可以的。」


    彌都從緊盯著的狙擊鏡前方看到一名從校舍爬出來的男人。男人大概是不想被卷入狼與蜘蛛的戰鬥之中,所以他沿著操場的邊緣爬著,往校門的方向前進。


    彌都把準心瞄向他的頭,接著輕輕地移往他的腳。


    其他人並不知道發生在小小準心中的一切。


    「不過,你的確該學學怎麽用槍射擊。如果你願意讓我教的話,那我可以教你一點。」


    「啊……嗯!」


    千尋的臉上慢慢綻放出光芒。在對千尋說話的同時,彌都輕輕地扣下了扳機。地麵上,男人痛苦似地趴倒在地。


    「不過,你剛才不應該說『如果能回去東京的話』。」


    「咦?」


    「不是『如果』。我們,一定能回去東京。」


    「……嗯。我們大家一起回東京吧!」


    千尋伸手抱住身旁的永遠。她緊緊地抱著,仿佛要保護她似的。永遠好像覺得有點難為情,不過依然往千尋的身上靠了過去。


    「我也要和大家一起念書。」


    永遠在千尋的懷抱下開口說道。


    彌都一瞬間看向她,微微露出笑意,接著再度把眼神轉向地麵。


    ——我可以的。我可以開槍,可以戰鬥。


    彌都再次堅強地對自己如此說道。


    ——我可以的。反正又不是第一次殺人。


    少女在心中輕輕地呢喃道,不過沒有任何人聽見。


    沒有任何人聽見。


    4


    修·梅爾斯思考著戰爭的現實麵。


    他現在是蜘蛛。他一邊閃躲著逼近的狼爪,一邊思考著戰爭的現實麵。


    這個思考與戰鬥的思緒同時並進,不過仍能冷靜地把兩個想法劃分得一清二楚。


    ——我這個樣子,真的能夠叫做戰爭嗎?


    修一邊這樣想著,一邊滑動蜘蛛的身體,旋轉移動到狼的側麵。


    修現在就是兵器蜘蛛的內臓、神經、手腳、身軀。裝在頭上的耳機把蜘蛛的視線投映在修的視網膜上,隻要修的手指移動個幾公分,蜘蛛龐大的身體就會跟著動作。


    蜘蛛就是修,修就是蜘蛛。


    這個機型雖然名為蜘蛛,然而它噴出來的東西並不是絲。它會以高速擊出叫做「爪」的東西,爪是一種柱狀物,粗細幾乎等同於人類的手臂。


    蜘蛛不停地在地麵上四處爬行,試圓用爪猛力擊向狼的身體。


    人類的曆史就是戰爭的曆史,而戰爭的曆史就是兵器開發演進的曆史。


    就算是刀劍這類原始兵器,也會因為曆史背景、風土環境的不同,而演變出各種不同的型態。匯聚近代工學精粹製作而成的兵器機器人也一樣。


    修所操控的蜘蛛,並不是針對人類為敵的狀況下所開發的,而是為了麵對同為兵器機器人——而且是巨大的兵器機器人所開發出來的產物。不過,那已經是過去還對巨大兵器機器人還抱有期待時的事情了。由於各種原因,現在人們漸漸開始避免把巨大兵器機器人運用在實戰當中,所以這隻蜘蛛便失去了踏入真實戰場的機會,在倉庫裏徒染塵埃。而現在,它終於得到了新的敵人——逼近眼前的這匹狼。


    ——應該為此感到開心嗎?


    「至少……還不算壞。」


    修並沒有要說給任何人聽,隻是如此地喃喃自語道。


    蜘蛛是為了戰爭而生的機器,所以戰鬥就是它的生存意義。然後,你的——。


    巨大的鋼狼,正準備用它巨大的爪——狼的爪並非飛行道具,而是貨真價實的爪子——在修的身體上挖出一個洞。它一樣也是過去流行巨大兵器機器人時誕生的產物。


    狼的外型非常簡單,看起來就像是把小孩的玩具放大好幾倍而已。而且它還是全自動型兵器機器人。


    完全不必由人操控,它就能夠靠著自己的頭腦采取行動,奪走人命。


    在兵器的演化樹中,它算是最頂端的進化枝丫的其中一支。


    然而,進化並不一定代表著進步。


    對動物來說,牙齒是重要的武器之一。


    然而讓牙齒持續變大進化後,劍齒虎最終走向了滅絕之路。


    這匹狼或是這隻蜘蛛,一定是人類累積了過往所有曆史知識結晶而創造出來的產物。


    然而就算是這樣,它們也不見得就一定能夠發揮作用。不論是多優秀的東西,若是不符合現實麵的需求,那終將隻會遭到淘汰。


    現代的戰場,早已經沒有能讓巨大機器人能夠表現的地方了。


    ——那叫做什麽?


    修努力地想回想起曾在某個紀實節目上看過的戰艦的名稱。


    第二次世界大戰時,日本軍隊集結了擁有的所有技術,創造出一艘幾乎可以算是藝術品的戰艦。人們稱呼那艘戰艦為不死戰艦,而最後那艘戰艦空虛地沉入了海洋之中……那艘戰艦的名字到底是什麽——


    這隻蜘蛛、這匹狼,都是無法沐浴在光明之中的兵器,總有一天難逃毀滅的命運。然而為了戰鬥而生的東西如果終將毀滅的話,那至少應該讓它們在戰鬥中毀滅。


    修——蜘蛛一邊這樣想著,一邊把自己的爪朝向狼。


    ——不過,這真的算是戰爭嗎?


    修的思考繞回了原點。


    身上原本裝備的三十二根爪,現在隻剩下八根。


    到目前為止射出去的二十四根爪,狼全都閃躲掉了。


    狼不但是兵器機器人,還擁有人工智慧——電腦的優勢,就在於反應速度非常快。人工智慧的判斷速度遠超過人類,而且非常精準正確。修噴出的爪隻有輕輕地掠過狼裝甲的表層,至今沒有半根直接擊中狼的身體。


    然而,人工智慧還是有弱點。就思考的柔軟度來說,現在的人工智慧還無法超過人類。它們不懂得臨機應變。它們會確實地遵守人類下達的命令,但相反的,它們打從一開始就會把違反命令的選項排除在外。


    聽說那匹狼就是聽從人類命令采取行動的機器人。那太好了。能夠解讀人類的口頭命令,並且基於命令采取行動的裝置現在相當普遍。不過,狼到底能夠以多靈活的方式解讀命令呢?


    到底人類對狼下達了什麽樣的命令?


    打倒敵方的機器人?


    打倒在操場上移動的所有東西?


    還是……保護這座校舍?


    「比如說……這樣呢?」


    修勉勉強強地閃過用身體衝撞而來的狼,接著讓蜘蛛往校舍的方向移動。蜘蛛背對著校舍,盤據在校舍前方,而總覺得狼奔跑的速度好像慢了下來。或許狼害怕自己衝進校舍會傷害到學生們吧。


    ——害怕。


    麵對這個格格不入的描述方法,修露出的苦笑,而同時間也對自己的策略目前已經成功一半這一點感到欣喜。


    「真是隻聰明的狼啊。不過現在這個速度,應該有辦法——」


    過去不停閃躲狼爪的蜘蛛,現在主動地撲向狼。


    蜘蛛打算從極近的距離上,從能夠觸碰到狼身體的角度,噴射出爪進行攻擊。


    ——我不奢望能夠擊中


    它的身體。既然狼必須靠四隻腳驅動,那隻要能夠和其中的一隻腳同歸於盡,那它就沒辦法再動了。這樣的話,拉金德拉大哥也就能保住麵子了。


    修一邊這樣盤算著,一邊撲撞上狼的身體。


    事實上,現在的狀況根本很難說是誰撞上了誰。狼攀在蜘蛛的正上方,高高舉起爪子。


    就在狼爪往下揮的同時,下方的蜘蛛一樣噴出了爪。


    蜘蛛總算有一根爪打穿了狼的後腿。


    修小聲地快意叫好。


    然而狼隻是繼續攀附在蜘蛛的身上,然後揮下它的前腿——狼爪。


    一下、兩下、三下。


    第三下攻擊時,蜘蛛的裝甲出現了一條巨大的裂痕,而狼爪就這樣深深地插入了機體內部。


    ——不過,我這個樣子,真的能夠叫做戰爭嗎?


    這是修以蜘蛛的身份在臨終前所思考的最後一件事情。


    5


    修取下耳機,拿下裝在身體各部位的器具,走出座艙。他大幅度底扭轉肩膀,並且眨了好幾下眼睛。


    這裏位於美國美處,是蛇夫(ophiuchus)的設施之一。


    眾多的駕皸員們都能從這裏操控位於世界某個戰場上的機器人,並且持續地戰鬥著。修也是眾多駕駛員中的其中一人。


    打開房間的門鎖,踏入走廊上後,一名同事便開口向修說道:


    「哦,是你啊!任務結束了?你今天去哪裏戰鬥啊?」


    「你應該也知道吧?這次的任務是機密。」


    「你還是一樣那麽認真乖巧啊。你等一下要去mi嗎?」


    除了殺人的經驗外,這些駕駛員甚至體驗過假死的經驗,所以為了避免之後產生的精神後遺症,他們能夠接受名為「精神洗滌(mi)」的心理治療或心理輔導。


    「今天不用。因為我今天沒有殺害任何人。」


    「是嗎?那要不要和我一起去喝一杯?」


    「不了,不好意思,我明天要早起。明天我還得參加女兒的發表會呢。」


    「發表會?」


    「鋼琴發表會。」


    「這樣的話,別忘了把你那臉邋遢胡子刮一刮,不然你女兒會擺臭臉給你看喔。這是過來人給你的忠告。」


    修一邊摸著自己的胡子,一邊點頭對同事打了個招呼,接著走到建築物外。


    每踏向地麵一步,他都會對於自己並沒有用八隻腳在走路這件事情感到奇妙。


    ——一如往常,又出現幻肢了。


    修腦中如此想著,並且一步、一步用力地踏向地麵,仔細感受大地傳回來的反彈推力。所謂的幻肢,就是失去了某部份的四肢後,腦中的知覺依舊以為四肢還完整存在所產生的現象。因為戰鬥而失去手、腳的士兵們,有時候仍會有錯覺以為自己的手腳還在,並且受此現象所擾。然而修的情況剛好與他們相反,有時候修會感覺到自己擁有人類不該擁有的其他隻手腳。


    不過,這種事根本就隻是小事。就算機體中樞遭到破壞,自己的肉體依然能夠毫發無傷。


    變身成怪物,然後以怪物的身份采取行動,接著不知不覺間,覺得自己好像真的也變成了怪物。總覺得對自己而言,以怪物的身份采取行動,好像才是理所當然的。然後,甚至進而對此感受到微微的愉悅感。


    ——簡直就像是卡夫卡《變形記》中的主角一樣。


    然而一旦拿下了耳機,他就會馬上想起自己是人類,是修·梅爾斯。


    修一邊漫步在星空下,一邊想著。


    ——那到底能不能算是戰爭?不必交出自己性命的戰鬥,真的算是戰爭嗎?


    那真的是現實嗎?感覺就像是做了一場惡夢而已。


    在剛剛好夢見的惡夢中,自己做了些違背道德的事,而醒來後自己馬上又是原來的那個善良市民、善良父親。


    必要的時候,隻有在必要之下,才需要讓惡夢顯現在這個世界上。


    自己不必麵臨任何的生命為顯,就能夠進行單方麵的殺戮。


    就連戰爭的核心——喪失人性——這一點一樣也被當成虛構的事物來處理。


    確確實實的地獄機械。


    然而——。


    對自己而言,那隻是一場夢境的終點,但對那個男人而言,一切卻是仍在進行的現實。


    對於那個一直親身待在名為戰爭的地獄中的男人而言,那就是現實。


    姑且不論貧窮國家,至少在先進國家中,原本那些身經百戰、努力對練體能、磨練技巧、把自己的性命懸在前線的士兵們,或許不久後全都會被兵器機器人取代吧。貧窮國家真的有辦法雇請到和它們匹敵的傭兵嗎?而它們是否又將會成為持續磨利著跟不上時代的尖牙、終而步向滅亡的猛獸呢?


    或許這一代的人類,就是最後一個用自己的身體投入戰鬥之中的世代。


    ——最後的戰士。


    修轉過頭去。


    但那個男人並不在後麵。


    「拉金德拉大哥,你一定要活著回來啊。」


    修·梅爾斯


    6


    意識短暫消失了一陣子,而後拉金德拉便用自己的雙腿牢牢地踏著地麵,站起身子。


    他從三樓被人推到了地麵——他馬上想起了自己所處的現況。


    因為墜落地點是一片土質鬆軟的花圃,所以骨胳、內臓應該沒有受太嚴重的傷。不過,好像稍微弄傷了左腳。


    廓爾喀彎刀居然沒有掉到地麵上,此時此刻仍在拉金德拉的手裏。


    距離拉金德拉不遠的前方,少年已經站直了身子,握好武器。就像是要配合拉金德拉似的,少年拿的不是槍,而是匕首。


    拉金德拉一邊在低處準備好握緊的彎刀,一邊緊盯著少年。


    少年拉著拉金德拉作陪,親自一起從三樓跳了下來——這樣一來,少年就能夠把侵入自己陣營深處的拉金德拉與自己朋友們切割開來。


    對了,當時少年是從自己的背後出現的,也就是說,他應該打倒了在背後保護自己的下屬。


    ——這個少年憑一己之力打倒了我的下屬?


    拉金德拉當然不會犯下因外表輕敵的愚蠢錯誤,不過這個假設實在另拉金德拉覺得難以置信。


    然而在戰場上發生的事,永遠都是真實不虛的現實。


    「不論是老人、女人、小孩——」


    ——這個國家應該既和平又愚蠢才對,但怎麽還能培育出個性如此激進的人?


    眼前的少年就像是鏡像一樣,和拉金德拉保持一樣的姿勢。


    不過少年的匕首比廓爾喀彎刀小,長度和普通的軍用匕首差不多。


    「日本刀之後,出現的是和我一樣的小刀?今天到底是什麽日子啊?」


    拉金德拉低聲喃喃自語道。


    對於拉金德拉而言,一百次近身戰中,他可能還不見得能用到半次彎刀。但為了應付這一百次中也不一定會出現的半次機會,他每天都努力磨練著自己的刀術技巧。


    拉金德拉的刀術老師,在教他的當時已經是個年過七十的老人,說不定甚至有可能已經超過八十了。不論如何,當時那位老師走過的人生歲月至少已經是拉金德拉的四倍。老人住在菲律賓的內陸地區,靠教導短棍術與匕首術維生。當他用那細如枯枝的手揮擊比手臂更細的木棒時,木棒就像鋼鞭一樣毫不留情地打在人的身上。若是老人改拿匕首、小刀,恐怕一瞬間就能讓對手喪命三次。如果老人與對手一樣拿著匕首,在彼此身手可及的距離下開始戰鬥的話,那甚至會人產生「眼前骨瘦如柴的老人一定是世界上最強的戰士」的錯覺。


    老人


    ——拉金德拉的老師——當然沒有親切地手把手指導拉金德拉。老人總是拿木棒揮打拉金德拉的手、腳;年輕力壯的拉金德拉照理來說體力應該遠超過老人才對,然而他的身上卻永遠布滿了宛若豔紅蚯蚓般的紅腫傷痕。拉金德拉不光隻是被武器揮打攻擊而已。老人手上的短棒同時也是拿來勒住拉金德拉關節的道具,同時還能利用沒拿武器的手、腳巧妙地壓製住拉金德拉的身軀,若是拉金德拉太過仔細注意武器,有時還會被老人毆打到彈飛出去。


    相反的,即使拉金德拉倚仗著自己所擁有的年輕力盛與敏捷動作進行猛攻,也完全碰不到老人的半根汗毛。


    竟然有人能夠如此靈活自自如地運用這麽單純的武器——沒錯,拉金德拉就是一邊抱持著這種感歎敬佩的心情,一邊接受老人的指導。


    拉金德拉不是傳統武術的未來傳人,他隻是一名傭兵,一名近代的士兵。如果有槍的話,他當然會選擇使用槍械。就算是技巧再精純的老手,也知道隻要拿槍從遠方進行狙擊,即便隻是個孩子也能夠輕而易舉地取走他人性命,除此之外,在戰鬥中非得用到匕首的機會事實上並沒有那麽多。也因為如此,過去的拉金德拉隻從老師身上學習了某種程度的匕首術,並未打算深究這門技術當中的奧妙。不過拉金德拉當然也很清楚地知道,這條道路有多麽深奧。


    眼前的少年麵對拿的彎刀的自己,究竟能夠打鬥到什麽地步呢——拉金德拉的眼中微微地閃動出好奇的光芒。


    兩名對峙的戰士都鎖定著彼此的側麵部位,兩人一邊如畫圓般地周旋踏步,一邊慢慢接近對方。


    兩人越來越近,緊接著霎那間彼此出手交錯。


    澪司與拉金德拉身上都穿著能夠防彈、防刃的防具。畢竟那是專業的防具,所以兩人的手腕、腹部等致命處都包覆在防具之下。但雖說如此,他們兩人都知道防具的防備絕不可能到達百分之百的地步,如果速度夠快,再加上攻擊時利用足夠的體重幫助施壓,那刀刃一樣能夠取走對方的性命,再說防具本身也有一些部份本來就比較輕薄。


    手腕、上臂、頸部、手指、腿部、眼球、肝臓、肺臓。


    兩人一邊交互地用自己的小刀閃避對方的刀刃,一邊想盡辦法出手攻擊對方的大血管、重要臓器、手腳上的肌腱。他們不斷地在對方身上刻劃出一道又一道的細小傷痕。


    割出的傷口微微地染紅防具,每次揮刀後,都能看到銀色的刀刃從赤紅的鮮血下方露臉出現。


    然而,沒有一道傷口劃入對方的致命處。


    在近身戰中,很難光靠反射神經躲開練家子所揮出的刀刃。姑且不論利用藥物、機械等物品輔助而強化的士兵,至少對一般擁有血肉之軀的人類來說,刀刃看起來不過隻是一道道銀色的閃光。


    但在此同時,使用刀刃進行戰鬥並非隻是靠運氣孤注一擲。當然,所有的比賽中多少都存在著運氣的成份,不過大多隻有在比賽雙方的技巧幾乎不分軒輊時運氣才會成為最後決定的關鍵。若兩者實力有差距,那會贏的人自然就是會贏。換句話說,技術、體力占有優勢的人才能夠取得勝利生存下去,而較差的那一方隻能走上死亡的命運。也因為如此,眼前的這位日本少年現在還能夠繼續活命站在拉金德拉的眼前,就清清楚楚地說明了少年過去的人生軌跡。拉金德拉放棄當個普通的少年,選擇成為士兵,走過了二十多載的歲月,過著沉重、不能懈怠的每一天;而這名誕生在和平國度的少年,顯然和拉金德拉過著一樣的日子。


    就算用再美麗的詞句修飾,匕首術畢竟還是拿來殺人的技倆。不過就像是所有的身體技能一樣,匕首術絕不是一種光憑一朝一夕就能夠精熟的技術。


    技術精煉的拳擊手必須努力進行訓練,讓自己能夠以超越人類反射神經的速度躲開對手的刺拳,而正如這個道理,使用匕首術的人,也必須在對手的刀刃迫近以前就迅速地閃躲回避。再說,小刀的動線遠比拳擊的刺拳還要複雜——可以從直線轉入弧線,又能從弧線拉回直線,描繪出各種軌道,逼近對手的肉體。


    該如何轉換軌道,才能讓原本鎖定對方手腕的小刀接著以脖子為目標?要從哪個角度往上刺,才不會被對方看見?知道如何運用各種技術後,還必須一邊對雙方的體型差異、小刀的形狀做出判斷,並且在瞬間采取最適當的應對。


    光靠天生的才能,絕對無法到達這個領域。


    隻倚恃著本能,根本不可能進入這個境界。


    努力鍛煉自己操使手上銀刃的技術,才能夠在瞬間取走對方的性命。


    隻有每天不斷地以血汗堆疊,辛苦進行訓練,最後才有可能得到精良的技術。


    ——世上有欲深溪壑的富者,也有懂得知足的貧者。


    究竟是哪種欲望,才會讓這位生於富足國度的少年願意走過那樣的每一天?少年能夠與拉金德拉交手到這的個地步,就表示了他過去一定就是那樣度過自己的人生。


    兩把小刀持續不斷地亂舞,在銀刃舞動的間隙之間,少年宛如夜晚湖麵的雙眼忽然吸引住拉金德拉的注意力。在那霎那間,拉金德拉以為自己看見了過去的自己。為了斬斷這個不真實的想法,他用力地揮下手上的彎刀。


    ——你明明生在豐衣足食的國家,為什麽要選擇這條必須拿起武器的道路?


    拉金德拉揮起彎刀,用動作代替內心的問句。


    ——我是為了錢才選擇了這條路。我需要錢。我為了要養活妻子、培育兒子,並且要讓兒子離開這個殺人的輪回中,所以才選了這條路。


    拉金德拉用平舉的彎刀刺向少年的側腹部,再次用動作取代了語言。


    ——你難道不害怕戰鬥嗎?


    ——你難道不害怕死亡嗎?


    ——你難道不怕……自己會失去未來嗎?


    拉金德拉幾乎都要把問句說出口了。


    不過就算真的開口問出這些問句,又能怎麽樣?


    就算眼前的少年真的回答了,又能怎麽樣?


    說出口的瞬間,話語便會淪為一種偽善,接著迅速地腐敗凋零。


    如果少年和自己誕生在同一個國家,說不定兩人會以師徒的身份相遇。


    如果少年和自己年齡相仿的話,說不定兩人會成為彼此幹杯啜飲美酒的摯友。


    然而,我們卻在刀刃相向的狀況下遇見了彼此。


    所以,我們隻能選擇一個符合這個情況的答案。那絕對不會是言語交織而成的答案。


    唯一時答案,就是自己或少年其中一方取得勝利。


    雙方隻能有一個人存活,這個冷酷的結果,就是唯一的答案。


    拉金德拉不能祈求擁有正確答案的人獲得勝利。因為他明白,自己就是答錯的那一方。


    但至少——。


    ——但願實力較強的那一方會是這場戰鬥中的勝利者。


    拉金德拉一邊在心底獻上奇妙的祈禱,一邊閃動手中的銀白彎刀,邁步奔跑。


    ——難道你心中沒有深愛的人嗎?


    ——還是說,正因為你心有所愛,所以才能夠出手戰鬥?


    沒錯,拉金德拉隻能一邊在內深處問著這些問句,一邊出手攻擊。


    到現在,拉金德拉仍舊還不知道眼前這位實力堅強的少年叫什麽名字。


    7


    橘惟織一邊把身子隱藏在走廊的角落處,一邊緊抓住胸前的槍。


    一旁的貴一一樣緊貼著牆麵,喘息般地用力呼著氣。他會如此呼氣,並不是因為疲勞所致,而是因為中彈的小腿處已經染成一片鮮紅。


    「貴一,你應該不敢講『別管我了,快走』這類自以為值得嘉許的話吧?


    」


    「要是我敢那樣講的話,惟織姐一定會揍死我吧?感覺被揍才會變成我的致命傷。」


    貴一抬頭看著惟織,額頭同時浮起痛苦的汗水。


    「你還挺清楚的嘛。事情還沒解決前,你都要給我好好地表現出你的骨氣和毅力!」


    惟織勾了勾嘴角,看向貴一的腿部。看這個傷勢,別說是走路了,恐怕連要站起來都難。雖然出血的狀況不至於馬上奪走貴一的性命,不過時間拖長的話就很難講了。原先有兩名兩名西都學生與他們一起戰鬥,不過那些學生看到夥伴受傷的那一幕後,好像就害怕得藏不住內心的恐懼。但就算如此,貴一等人實在不知道現在樓上的戰況如何,所以沒辦法逃到上頭去。惟織唯一能做的,就是待在這裏,堅持到底。


    窗外傳來嘈雜的蟬鳴與刺眼的陽光,讓然覺得非常不舒服。


    一瞬間,就在惟織的視線瞥向窗外時——


    「——那家夥為什麽會在那裏?」


    惟織在窗外的遠處看到兩個熟悉的身影。


    其中一個人的穿著和自己所交戰的對手一樣,明顯是敵方傭兵。


    而站在那位傭兵前的另一個人,正是久阪澪司。


    澪司不是和眾人分道揚鑣,待在樓上與攻上三樓的敵人交戰嗎?為什麽他現在會在一樓外頭的地麵上與人戰鬥?——這正是惟織此時內心的疑問。不過比起這件事情,究竟該如何出手與逼近眼前的敵人戰鬥,才是惟織更應該思考的問題。


    然而惟織還是忍不住看向在遠處交戰的兩名男子。


    那不就是砍傷土岐的男人嗎——雖然惟織並沒有親眼目睹當時的戰況,不過男人的長相,與現在躲在屋頂上的土岐所提到的敵方隊長長得很像。當然,從惟織所在的角度看過去,其實看不太清楚男人臉上是否有那道關鍵的疤痕。


    那兩個人並沒有用槍進行對決。銀色的刀在陽光下閃爍個光芒,雙方在若即若離的間距下持刀相向,想盡辦法要取走對方的性命。偶爾還能看到忽然飛濺而起的紅色水珠。連把日本刀從刀鞘中拔出來都有困難的少年,正和揮著彎刀的正牌傭兵你來我往地交手著。少年的動作有時候看起來像在追隨刀刃,有時候看起來又像是自己主動撲入彎刀之下,他主動把自己的軀體送入對方的攻擊範圍中,同時借此機會讓匕首更靠近對方的生命核心。


    ——武士道也者,當為求死而戰矣。


    以前曾經從土岐那裏聽過的這句話——這句惟織曾經左耳進右耳出的古文,此刻忽然浮上她的腦海。


    ——這句話並不是說選擇死亡是對的,因為死人沒辦法對這個世界再做出任何貢獻。


    ——這個句子的意思是說:隻有抱持著必死的覺悟,才能夠正正確確地活著。這是老頭子我對這句話的想法。


    視線的盡頭,兩名男子顯然正在賭命廝殺。


    麵對這一幕,正常人應該會感受到醜惡,會想要別過頭閃避不看才對。


    然而在遠方交手的兩人此時卻強烈地吸引著惟織的目光。


    他們那近乎求死的行為,好像正散發出生命的燦爛光輝。


    在陽光下的他們就像是兩匹狼,一邊染上彼此的鮮血,一邊扯咬著對方。


    惟織覺得這一幕看起來如此野蠻,如此原始,然而同時卻又如此地壯麗,無可比擬。


    「惟織姐,怎麽了?」


    貴一所在的位置,看不見正在遠方交戰的兩人。


    「——沒有啦,我隻是……覺得那個大叔還真是個硬漢。」


    「……你是不是被子彈打到頭了?」


    惟織露出笑容回應貴一的話語。子彈掃過她的身旁,漸飛漸遠。


    「我們也不能輸給他們!既然都誇下海口了,那當然要瀟灑地活下去!」


    低聲說完這句話後,惟織深吸了一口氣,接著緩緩把氣吐盡,再次握好手上的槍。惟織壓低姿勢,迅速地把上身探到走廊上,準備開槍。


    耳邊響起了數次槍響。


    8


    澪司到現在還不知道拉金德拉的名字。


    不過,他知道——對方是個實力堅強的男人。


    澪司一邊如此想著,手上一邊不斷地揮舞著匕首。


    擋下、閃躲、錯開,隻要有機可趁,就出腿踢向對方,或者是用腿勾纏住對方,想辦法牽製住對方的動作。


    然而男人還是沒有倒下。他好強悍。


    澪司不停戰鬥著,不知不覺間他的心中湧現一股奇妙的情感。


    這股情感,和惟織與自己並肩慢跑後心底深處產生的那股情感非常相似。


    就好像——一隻猛獸在茂密的森林深處遇見另一隻和自己一樣的猛獸時所產生的感受。


    這種感覺,甚至就像是一種思慕之情。


    每次雙方揮刀向彼此索命,這股情感就會更顯強烈。


    眼前的男人,肯定也是日積月累地鍛煉自己,從未懈怠。在永無止盡的人生中,利用永無止盡的時間,不停磨練著這個不受世人稱頌的技藝——殺人的技藝。


    澪司深刻地了解這一點。


    技藝如此精湛的男人,難道真的就隻是為了錢而殺人嗎——。


    就算澪司的內心充滿疑惑,但事以至此,他實在無法開口詢問對方。


    他與男人唯一能做的,就是對著彼此揮舞刀刃。


    在兩人持續交戰的過程中,不知道從何時開始,澪司意識到自己的心底又湧現了另一股奇妙的感覺。


    奇妙——不過,這應該是過去的澪司曾經擁有過的感覺。


    他放在遙遠過往中的那股情感。


    就在男人刺出的彎刀掠過澪司的耳邊時,澪司忽然想起那股感覺是什麽。


    ——沒錯,這就是恐懼的感覺。


    在遙遠的往日中,澪司早已失去了正常人理所當然擁有的恐懼感。


    哥哥死在自己眼前的那一天,澪司便再也沒辦法感受到恐懼。


    從那之後,澪司不再害怕死亡。


    他無法真切地感受到自己有可能會死亡。


    過去澪司極度害怕別人死亡,同時間,他一點也不覺得自己的生命有多重要。


    過去,他不認為自己有未來。


    所以,他不再害怕死亡。


    然而現在……自己到底在害怕些什麽——?


    害怕受傷?


    害怕死亡?


    澪司一邊躲過彎刀,一邊思考著。


    ——我害怕眼前的男人。


    強悍的男人。


    不過,絕對不隻是這樣而已。光有強杆,不足以令人害怕。


    過去交手的那個男人一樣實力堅強。在衝繩時,那名高壯男人阻擋在澪司的麵前,並且玩賞著自己的生死。不過那家夥並沒有讓澪司感到害怕與恐懼。


    接著一群機器青銅兵出手襲向澪司。它們一樣非常難以對付。不過,澪司依舊不覺得害怕。


    然而現在站在澪司眼前的男人,讓澪司飽嚐恐懼。


    大概是因為男人是個有血有肉的人類吧——澪司如此地想著。


    眼前的男人擁有自我意誌,為了某些該守護的事物,所以拚了命地出手。


    男人為了得到某些東西,所以才會站在這裏戰鬥。


    他或許是為了錢。不過在金錢的背後,一定還有某種更重要的東西。


    如果不是那樣的話,男人還有可能拚命交戰至此嗎?


    惟織說過,「為了活下去而戰」。


    那是一句出自強焊少女口中的堅強話語。


    眼前的男人一定也是如此。


    正因為他正為了某些事物而戰,所以才會如此強


    韌,如此令人恐懼。


    恐懼……其實並不是壞事——澪司一邊看著自己噴散的鮮血,心中一邊這樣想著。就因為有可能會失去些什麽,所以麵對令人恐懼的事物時,內心才會感受到害怕。能夠感受到恐懼、害怕,正意味著自己擁有值得珍惜的事物。


    ——啊,原來我也擁有值得珍惜的事物啊。


    ——我想要活著回去。


    澪司的心底浮現出這些思緒。


    戰鬥,贏得勝利,然後回到平凡無奇的生活當中吧。


    就在澪司這樣想著的同時,男人的左肩往後彈了出去。


    鮮血飛舞著,宛如玫瑰花瓣。


    緊接著澪司才發現原來那是自己出手造成的結果。


    男人稍稍往後退了一點,他踩著地麵的左腿,正微微地搖晃著。


    澪司踏上前去。


    就像是要把自己的身軀靠到男人身上一樣。


    就像是要讓自己的肉體暴露在刀刃下一樣。


    無關倫理,無關道德,不是為了謀算與得失,也不是為了要討價還價。


    澪司甚至沒有想著要如何劈斬對方,也沒有在思考何處才是對方的致命弱點。


    采取行動後,意識才緊跟著追了上來。


    等澪司意識到時,手上的匕首已經割裂了對方的肉體。


    他在男人的右上臂內側割出一道深深的傷痕,接著高舉的匕首迅速地落向對方的手腕。


    下刀的角度稍稍偏掉了,匕首割到男人手上的肉,接著碰到骨頭彈了回來。


    眼前再次噴起鮮血。


    這瞬間,澪司的視線越過鮮血,對上了男人的雙眼。


    澪司在男人的眼中看見了自己。


    男人並沒有撇開視線。


    他的眼底盤旋著某種幾乎令人害怕的濃重情緒。


    不過在男人的眼中,找不到半點恐懼、屈辱或者是憎恨的情感。


    澪司覺得自己似乎也是用同樣的眼神在戰鬥著。


    正因為如此,所以才無法移開視線。


    在極度集中的精神下而遭受壓縮的時間一口氣全然解放。


    澪司躍身一跳,想要判定自己的行動的最終結果。


    「——哈、哈、呼、哈——!」


    澪司的呼吸非常急促,全身充滿汗水。從對方身上飛濺而來的鮮血,讓澪司覺得非常不舒服,而手上也還殘留著割裂人體後那股鮮明的觸感。


    男人的手失去握力,廓爾喀彎刀從他的手中緩緩滑落。


    一股鬆了口氣的安心感迅速在澪司身上擴散開來,同時,身上各處的切割傷痕慢慢地傳來熱辣與痛楚。


    站在澪司眼前的強悍男人,應該再也沒辦法戰鬥了。


    然而——


    「現在是致勝的大好機會。你不下手嗎?」


    男人一邊的手臂正汩汩地冒出鮮血,然而他的眼神卻絲毫沒有改變。


    他依舊定定地盯著澪司,又左手從腰間的皮套中抽出另一把小刀,做出備戰姿勢。


    那是一把比廓爾喀彎刀還小的軍用匕首,用匕首確實能夠繼續戰鬥,不過前提是——要戰士的軀體四肢都還維持在良好狀態下才行。


    男人慣用的是右手,而右手肌腱已經被澪司割斷,而且傷口正不斷流出大量的血液。


    傷口顯然相當嚴重。如果不趕緊進行止血的話,沒多久就可能會危及性命。就算現在馬上進行適當的止血處理,也隻有一半的機率能夠活命而已。在此狀況下,男人當然不可能還有辦法再繼續戰鬥下去。


    男人是個身經百戰的傭兵,應該不會不明白這一點。


    「少年,怎麽樣?一切還沒結束,戰爭現在才剛拉開序幕。從現在起,戰爭終於要開始了。」


    男人平靜地說道。


    9


    「沒用的……就算再繼續戰鬥,一切也毫無意義——」


    少年拚命地說道。


    「意義?」


    拉金德拉看著眼前的少年,表情仿佛像是在看某種珍奇的生物。


    ——這家夥到底在說什麽?


    「你不是傭兵嗎?你不是為了錢才戰鬥的嗎?既然如此,那這樣應該夠了吧?你可以趕緊逃逃跑,收兵打道回府啊!」


    少年明顯處於優勢,但他卻用一副幾乎要哭出來的表情懇求著對方。


    「這樣的話你就不會死了。你不需要死啊!」


    是不是失血過多,導致傳來了幻聽?還是這個少年其實已經瘋了?


    拉金德拉的心裏漾起一波波不安定的漣漪。戰鬥時,少年的眼神澄澈無波得幾乎令人毛骨悚然,對照之下,此刻的少年臉旁卻如此富有感情,充滿人性。


    ——到如今,他到底還在猶豫些什麽?


    不久後,拉金德拉終於明白了。


    「原來如此,原來是這麽一回事。原來你還沒有親手殺過人啊。」


    拉金德拉低語後,少年像是遭人命重要害似地陷入了沉默。


    ——沒想到身手這麽好的戰士竟然從未殺過人。


    這樣的話,自己應該會是他所殺的第一個人。


    拉金德拉腦中一邊這樣想著,一邊用力緊握住快要掉下去的匕首。


    ——我的傷口比少年所想的還深。就算止血也沒用了。很快地我會連站都站不住,最後失血過多而死。


    「少年,你叫什麽名字?」


    拉金德拉仍舊維持著備戰姿勢,開口詢問澪司。


    「——澪司。久阪澪司。」


    「拉金德拉。拉金德拉·達哈爾。」


    少年與男人以刀刃交手,流下鮮血,而現在終於知道了對方的名字。


    拉金德拉的意識越來越模糊,生命一點一滴地流逝而去,不過他還是努力地把少年的名字深深地刻印在自己的腦海裏。


    「你想要讓我活下去,是嗎?我想要殺了你們,但你卻還是想讓我活下去,是嗎?」


    拉金德拉問道,而澪司深深地點了點頭。


    「手上拿著那種東西,並且對人出手,但卻不想要殺人——你不覺得這種想法太自私了嗎?你不認為那根本就是偽善嗎?」


    「——就算是,我也無所謂。」


    少年答道,手上仍舊握著拿來殺人的匕首。


    這副樣貌看起來真是太愚蠢了——拉金德拉看著澪司,心底不禁這樣想著。


    這種愚蠢,這種自私,這種傲慢,就像是——明明身穿裝飾昂貴奢華的禮服,卻還刻意踏入汙泥之中一樣,接著還好心地掏出有細致刺繡的手帕,遞給汙泥早已淹沒到脖子的人。


    不過對拉金德拉而言,現在少年所表現出來的幼稚情懷,不知怎麽地讓人覺得有些惹人憐愛。


    「你們的教官確實說得沒錯。你們真的非常愚蠢,幼稚得幾乎令人慘不忍睹,自私自利到形同傲慢——」


    拉金德拉知道自己臉上的傷疤正因為表情的變化而微微地彎曲著。


    他的臉龐,正掛著難以形容的笑容。


    有些落寞,有些虛幻,但又隱含著某種滿足——。


    「————不過,比黃金還要美麗璀璨。」


    這是男人辭世前留下的最後一句話。


    「——!」


    就在澪司幾乎忍不住叫喊出聲的同時,男人舉起反手緊握的匕首,接著刀刃落下,直擊性命核心。


    匕首深深地刺進男人的身體當中,如此精準,不偏不倚。


    「可惡——你這個混蛋——!」


    澪司頹喪地跪在原地。


    戰士用刀刃插入自己的心臓,訣別了這個世界。


    男人把自己的大半輩子奉獻給


    戰爭、金錢以及家人,而這個舉動,是他臨終前唯一能做的小小偽善。


    緩緩流湧的血液,在地麵上蜿蜒成一條紅河。


    男人的胸前聳立著一把宛如墓碑的匕首,刀刃映照出青空的蔚藍與陽光的燦爛。


    澪司維持著仿佛在祈禱的跪地姿態,仰望著天空。


    喉嚨深處傳來一股好渴好渴的感覺。


    澪司視線盡頭的蒼穹,對於地麵上的紛爭完全不屑一顧,依舊如此湛藍,近乎冷酷。


    蒼穹的中央高掛著太陽,閃動著仿若白銀的耀眼光芒。


    蟬鳴聲漸漸融入高空中。


    它們的振翅聲簡直像是在哀悼戰士的死一樣,無止無盡,近乎永恒地回蕩在天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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