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今天他才發現,他的膽子很小,一個瘦弱的隻會做辣子的廚子就可以把他嚇得六神無主。


    他很沮喪。


    下午未時,客人們都走了,小飯館兒裏隻剩下馮合和烏井兩個人。


    馮合想和烏井談談。


    烏井坐在木凳上,雕刻蘿卜。他不太合群,總是一個人躲在角落裏,幹一些不太正常的事。比如說,雕刻蘿卜就是他閑來無視最愛做的工作。他不知道從哪兒弄來一把剁骨刀,泛著寒光,看上去無比鋒利。


    馮合湊過去,小心地叫了聲:“烏井。”


    烏井抬起頭看了他一眼,沒說什麽。


    “你幹什麽呢?”馮合沒話找話。


    烏井還是不說話。


    馮合看見他的腳底下有幾個雕刻完的蘿卜,有胳膊有腿,應該是人,不過沒有腦袋,看著有些嚇人。他心裏的陰影麵積更大了,試探著問:“你在雕刻什麽?”


    “蘿卜。”烏井終於開口了。


    “你跟誰學的?”


    “老楊。”


    老楊並不是一個廚子,他是我們村子裏一個有名的木匠,卻從來都不正經的做木匠活,隻喜歡把那些木頭雕刻成不同的形狀。那也是個怪人,眼裏似乎隻有木頭,很少和人打交道。


    “你學這個幹什麽?”


    “學著玩兒。”


    馮合小心翼翼地拿起一個雕刻完的蘿卜,左右看了看,問:“這是人吧?”


    “對。”


    “怎麽沒有腦袋?”


    烏井突然歎了口氣。


    “怎麽了?”馮合一怔。


    “我還沒學會雕刻腦袋。”烏井的語氣有些沮喪。


    馮合沒接話茬,切入了正題:“前幾天的事兒,是我不對。”


    “什麽事兒?”烏井立刻問。事情才過去幾天,他不可能忘了,明顯是在掩飾什麽。


    馮合隻能硬著頭皮說:“我不該打你……”


    烏井看著他,靜靜地說:“沒什麽,我都忘了。”


    他肯定沒忘,還刻在了心上,馮合想。本來,他想說一說上次的事,道個歉,緩和一下關係,現在他卻不知道該怎麽說了。對方不接招,他也沒辦法。他不時瞥一眼烏井的手,那雙手十分白淨,細長,像女人的手。他想了想,又問:“你治療眼睛花了多少錢?”


    “三毛二。”


    馮合討好地說:“那就好,我怕賠你的錢不夠治療你的眼睛。”他的言外之意是這樣的:我已經賠錢給你了,你就別再繼續糾纏了。


    烏井看了他一眼,從兜裏掏出幾張毛錢遞給他,說:“這是剩下的錢。”很顯然,他誤會馮合的意思了。


    “不,不,我不是這意思。”馮合急忙說。


    “那你是什麽意思?”說話間,烏井把錢塞到他手裏,走了。他攥著剁骨刀的手,青筋已經綻出。那把厚重的剁骨鋼刀泛著寒光,無比鋒利。


    完了,仇恨更深了。


    馮合的心一下就涼了。


    晚上下班之後,馮合在餐館門口等烏井。他有一輛驢車,那是他唯一值錢的東西,每天都騎著它上下班。烏井沒有交通工具,平時上下班都是靠腳力,需要走半柱香的時間。馮合打算帶烏井回家,希望能平息他心裏的怨恨。


    烏井低著頭出來了,提著一個灰色的帆布包。他每天都提著那個包,裏麵有時候裝著幾根蘿卜,有時候裝著一個南瓜,沒事的時候他就拿出來練習雕刻。


    “烏井。”馮合喊了一聲。


    烏井抬頭看了一眼,站住了,離他三米遠。


    “坐我的驢車回去吧。”


    “不用了,我去別的地方。”


    “去哪兒?我送你去。”


    “不用了。”烏井的態度很堅決。說完,他就走了。


    馮合愣了一陣子,騎著驢車回了家。


    夜一點點地流淌著,很靜,跟平時一模一樣。馮合躺在炕上,心神不寧,總感覺今天晚上要發生點什麽事,肯定不會平安過去。


    廚房裏有動靜:“咕嘟咕嘟咕嘟咕嘟咕嘟……”


    馮合又聞到了一股肉香味,抽抽鼻子,分辨出是紅燒肉的味道。他有些詫異,因為他和烏井平時都在飯店吃飯,從不在家做飯,廚房裏隻有一個燒水的壺,怎麽做紅燒肉?


    他下了床,走出自己的房間,點燃一隻蠟燭。


    房間裏的蠟燭沒亮,可能是有些受潮了。


    馮合看見廚房裏的大鐵鍋咕嘟咕嘟的開著,冒出藍幽幽的火,上麵有一口木頭的鍋蓋,正在“咕嘟咕嘟”地冒熱氣。他愣了幾秒鍾,走了過去。


    走進廚房,肉香味更濃了。


    馮合慢慢地拿起了鍋蓋,一股熱氣撲麵而來,他後退了一步,一下子撞到了一個人身上。他抖了一下,猛地回過頭,看見烏井僵僵地站在背後。


    “香嗎?”烏井輕輕地問。


    馮合的身體擋住了燃燒的柴火發出的光。他雖然看不見烏井的臉,不過能感覺到他的表情有幾分得意。


    他沒敢說話。


    烏井一點點地逼近他,用一種極其幽怨的語調問:“你說,紅燒肉是不是應該多放辣椒?”


    馮合一下子嚇醒了。


    是個噩夢。


    這個噩夢是如此真實,他的鼻子似乎還能聞到夢裏那股濃烈的肉香味。他抽了抽鼻子,竟然真的聞到了一股肉香味,他身上的雞皮疙瘩一下就起來了——這不是夢,真有人在廚房裏做紅燒肉!


    是烏井?


    他到底在搞什麽鬼?


    馮合深吸了幾口氣,下了炕,走出自己的屋子,然後拿起蠟燭點燃。和夢中不一樣的是,屋子裏的蠟燭亮了。


    烏井端坐在一個正正方方的木頭凳子上,眼睛裏閃著光。


    “你幹什麽?”馮合嚇得打了個哆嗦。


    烏井指了指眼前的飯桌,平靜地說:“我做了一份紅燒肉。”


    馮合看了一眼飯桌上的那份紅燒肉,又看了一眼廚房,警惕地問:“廚房裏是什麽?”


    “我又做了一份紅燒肉。”


    “你做兩份紅燒肉幹什麽?”


    烏井低下頭,看著飯桌上的紅燒肉,說:“這份紅燒肉辣椒少,那份紅燒肉辣椒多。我想讓你嚐一下,哪份紅燒肉更好吃,更正宗。”停了一下,他又說:“那份紅燒肉還沒做好,你先去睡吧,做好了我喊你。”


    馮合目瞪口呆。這時候,他隱隱約約察覺到烏井的神經似乎有問題,想問問他是不是有病,卻不敢開口,怕激怒了他。


    廚房裏那口鍋還在“咕嘟咕嘟”地冒熱氣。


    肉香味更濃了。


    馮合退回了自己的房間,把門用東西堵死,沒脫鞋就上了炕。他不知道烏井在幹什麽,也許正在往鍋裏放辣椒,一個,兩個,三個……九十八個,九十九個,一百個……


    有人敲門:“咚,咚,咚。”


    馮合假裝睡著了,不開門。


    敲門聲沒有再響起。


    外麵死寂無聲。


    烏井在幹什麽?這個問題像蚊子一樣圍繞著馮合,揮之不去。最後,他實在是忍不住了,悄悄地下了床,輕手輕腳地走到門口,拉開房門,往外看。


    烏井端端正正地坐著,雙手放在膝蓋上,麵前的茶幾上擺著兩份紅燒肉,一份紅燒肉辣椒多,一份紅燒肉辣椒少。


    馮合的身上頓時一冷。


    烏井站起身,有幾分急迫地說:“快吃吧,要涼了。”


    馮合逃命一般竄回了自己的房間,重重的關上門,跳到了炕上。淺黃色的門板,把烏井那張沒有笑容的臉擋在了外麵。馮合閉上眼睛,放佛看見烏井端著那兩份紅燒肉,麵無表情地站在門外……


    他到底要幹什麽?


    馮合想不明白。


    他一夜沒睡。


    外麵始終靜悄悄的。


    天一點點地亮了,馮合的膽子也一點點地大起來,他走出自己的屋子,看見大堂裏空無一人,那兩份紅燒肉還在飯桌上擺著,早已涼了,上麵結了一層白色的油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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