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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皇國曆一四九九年下半年。


    來年是一五零零年,百年一度的紀元祭將至,王都舉國同慶做準備。慶典還有將近半年才會開辦,可大夥全都慌慌張張,心情浮躁。


    可是,這個邊境的村莊跟這樣的氣氛徹底無緣。


    在這裏,隻能從旅行商人口中得知王都多麽多麽的喧囂,而且這不是大人們會去積極談論的話題。孩子們開始吵著鬧著想去王都看慶典,但也隻會讓大人們為難,畢竟這裏接近妖精的領土,與王都相去甚遠。從這裏駕馬車要顛簸將近一個月才能到達王都,根本沒辦法悠然自得地過去。


    村子裏自然也會慶祝紀元祭,但充其量就是稍微破費一些擺擺宴席,大夥圍著篝火徹夜載歌載舞罷了,用不著提前半年就開始勞師動眾地準備。


    村民們還是過著平常的生活。


    所以,他——伊米納·海蒙提耶也跟往常一樣,每天勤奮練劍。


    一邊的少年個頭很小,就像一隻敏捷的野獸。


    另一邊的少年個頭很高,就像一尊優美的雕像。


    小個子少年的木劍仿製的是一種決鬥用的寬劍,劍身寬,長度略短。


    高個子少年的木刀仿製的是佩刀,劍身細長微彎。


    木劍以極限的力道突刺,揮砍,上斬。而木刀以華麗的軌跡化解攻擊,製造反擊機會,精準地施以水平斬擊。


    這場稱得上對決的比試,持續了十幾分鍾。


    數十米開外的小山上是一塊牧草地,羊兒和牛兒可以那裏隨便吃草。


    一位少女坐在一旁,擔當他們的裁判。少女嚴肅地觀望著戰鬥的發展,但同時,她的左手也正無所事事地撫摸著身旁草地上的紫雲英。從她這個樣子根本看不出她到底對對決是關心還是不關心……她心裏應該在覺得男孩子奇怪吧。


    兩位少年沒有注意少女的心情,酣暢淋漓地交戰著。他們的嘴都繃得很緊,但彼此都在快樂地笑著。


    可是,塵埃落定的時刻不久便到來了。


    小個子少年使盡力氣將木劍從上方砸下,然而這孤注一擲的一擊卻被行雲流水地化解了。灌注重心的一擊幾乎完全揮空,其反作用力令他喪失了平衡。他重重地踏在地上重整好架勢,但等他抬起臉的那一刻,對方已不在眼前。他感受到了背後的氣息,連忙抽劍橫掃,然而拙劣的攻擊根本無法命中。刀身揮空了,扭動的上半身僵住了。而對方架勢平穩,以最小限度的動作刺出木刀,刀尖抵住他的咽喉。


    大局已定。


    「好,到此為止!」


    少女以高揚的聲音宣告比試結束。


    「勝負已分,沒意見吧?」


    少女就像捉弄人似的,壞心眼地向小個子少年看去。所以小個子少年——伊米納對擔任裁判的少女隻是稍稍瞥了一眼。


    「……是我輸了」


    伊米納上氣不接下氣,向擊敗自己的對手認輸。


    木刀輕輕地收了回去。


    剛才與伊米納交戰的男孩後退一步,以優雅的動作(就像出神了一樣,出擊後仍未放鬆警惕)將兵器插在腰上,然後微微一笑。


    「這次還不賴」


    「哪裏不賴!我感覺完全被你戲弄了」


    伊米納的舉止跟他完全不一樣,隨隨便便地把木劍插在了草地上。他任憑心中的不忿驅策自己,胡亂抓撓自己的頭發,腦袋被弄得亂糟糟,就像帶黑色的紅毛鳥的鳥巢似的。


    「你的劍中蘊含著銳氣。要是出招再快一些,我就很難招架了」


    對方的回答很謙虛,也很淡漠。這與他的容貌很相稱。


    他是個眉清目秀的少年。


    清秀的長眼睛,整齊的睫毛,筆直的鼻梁,薄薄的嘴唇,細瘦的下巴,還有一頭宛如湖中之月的披肩銀發。要不是他異於常人的身高,準會把美麗的他誤會成一位絕世佳人。


    他從麵容看上去,按照人類的基準年齡與伊米納差不多,但他並不是人類,而是妖精族。也就是說,他是妖精。


    他從頭發的縫隙間露出的耳朵比人類要大,上端如針葉般尖。銀發在妖精族中也是很常見的發色。另外,妖精的外表看上去要比實際年齡年輕。


    他——希爾吉斯·恩德維爾比伊米納大三歲,已經有十六歲了。


    「可惡,又輸了!」


    伊米納撒開雙腳躺在草地上,對著晴朗的藍天放聲大喊。


    而妖精少年平靜地站著,仰望天空。


    「完全贏不了你啊」


    「我的技藝也還遠遠不夠成熟,絕對不能被你超越的……不過說實在的,你的劍路這一次有許多令我吃驚的地方,我也不能大意呢」


    希爾吉斯微笑著向前走去,在伊米納的身旁坐了下來。


    負責裁決的少女也跟了上去。


    「真的?希爾吉斯,你其實用不著顧慮這家夥的感受哦」


    伊米納臉色一下子難看起來。


    「囉嗦,用不著姐姐來管」


    少女名叫烏爾哈·海蒙提耶,是伊米納的姐姐。


    烏爾哈今年十六歲,與希爾吉斯同齡。她擁有氣純的氣質,一頭亮麗的紅發,一對姣好的嘴唇,一雙杏眼,以及一雙修長的手腳。村裏的大夥都誇獎她長得成熟美麗,然而再漂亮的容貌全被她那糟糕的性格給糟蹋了——至少弟弟伊米納是這麽評價的。


    「我並沒有照顧他的感受。在今天的對決中,我確實有好幾次遇到過危險的局麵」


    「我倒是不希望你輸掉呢」


    烏爾哈一邊維持著衣裝整潔,一邊在希爾吉斯身旁坐下,然後中間隔著希爾吉斯向弟弟送了壞心眼的一瞥。


    「再說了,人類不管怎麽掙紮也是戰勝不了妖精的。妖精有生體降靈術,希爾吉斯要是用了靈術肯定比現在更強哦,伊米納的基礎動作不可能跟得上,就算拿著能夠使用物體降靈術的魔劍也無法與他抗衡的啦」


    「才不是那種問題」


    伊米納的語調不經意地變得粗暴。


    「這是男人之間的較量,跟靈術沒有關係!女人怎麽會懂!」


    姐姐對伊米納跟希爾吉斯之間的對決潑冷水,這讓伊米納不高興了。


    不過,烏爾哈說的很對。


    生體降靈術將大地與萬物的靈脈中流淌的力量——靈氣汲取到體內來強化自身肉體的,是隻有妖精能夠使用的絕技。妖精憑借著人類所不具備的對靈氣的高度抗性,可以通過這項絕技將肌肉力量、視力、反應力等基礎能力提升至原有的幾倍乃至十幾倍。


    希爾吉斯的基礎身體能力若是得到強化,與伊米納之間的差距將被拉得更大。他們兩個之所以能對打這麽久,也是因為身為妖精族的希爾吉斯並未使用生體降靈術。


    希爾吉斯這麽做,當然並不是可憐伊米納。


    相互競技的意義在於努力錘煉,是身體與技藝的碰撞,是純粹的力量比拚,不容摻假。所以,使用靈術會令對決喪失意義。


    伊米納跟希爾吉斯之間的對練,已經不知持續了多少年。他們倆剛開始的時候都很小,連木劍都揮不好,從那時候他們便一直在相互比試。


    勝率總的來說大概是四比六。由於伊米納最近一直都屢戰屢敗,所以勝率也有很大變動。


    「伊米納說的沒錯,確實跟靈術沒有關係」


    希爾吉斯笑著說道,對開始賭氣的伊米納點點頭。


    「生體降靈術終歸隻能提升身體能力,如果基礎的體術隻是半吊子,不論將反應力和運動速度提升多少都毫無意義。而且說到劍術,妖精族和人類……我和伊米納之間,完全沒有天賦上的差距」


    「是麽」


    烏爾哈一副無法釋懷的樣子,但並沒有死纏著希爾吉斯討要說法。


    「既然如此,伊米納總是輸就是單純的技不如人了呢」


    ……然而,她又壞心眼地朝著弟弟瞪了過去。


    她說的也沒錯,所以伊米納才對她特別惱火。


    「姐姐少羅嗦」


    伊米納擺出不可一世的態度輕輕地歎了口氣,然後把臉偏向一旁。他感覺剛才被希爾吉斯用木刀刺到的地方有些刺痛,偷偷地摸摸了喉嚨。


    看看天空,蔚藍的天空萬裏無雲。牧草的芬芳與陽光交融,令人心曠神怡。那微微的濕氣仿佛就是夏天的開端。


    伊米納下定決心,要在秋天到來前磨練技藝,盡量扳回勝率。


    耀眼的陽光讓他眯起眼睛,而這時,從山丘下麵傳來一個聲音


    「伊米納!烏爾哈,哥哥!」


    三人轉過身去,隻見一名少女正開心地喊著他們的名字,跑上小山丘。


    少女是妖精。


    尖尖的耳朵很小很可愛,與其說像針葉,其實更像水滴。她的發絲是透著藍色的銀色,在陽光之下煥發出藍玉一般的複雜色澤。


    她有一對玲瓏大眼,一雙水潤通透的嘴唇,相貌可人,但同時她也很樸實,擁有著能讓對方無意識中靜下心來的魔力。


    以人類的外貿基準,她大概十二歲,但她的實際年齡與伊米納基本將同,是十四歲。


    她名叫艾莉絲,艾莉絲·恩德維爾,是希爾吉斯的妹妹,對於伊米納和烏爾哈來說就跟希爾吉斯一樣,也是從小一起玩耍的青梅竹馬。


    艾莉絲胸前抱著一個大籃子,興衝衝地跑了過來。


    看到她的樣子,伊米納他們首先感到的不是欣慰,而是提心吊膽。因為她在這種時候,總是——


    「啊,會摔倒呢」


    「……會摔呢」


    「是呀」


    情況與三個人的預料完全一致。


    「那個,我和嬸嬸一起做了麵包……呀啊!」


    少女動作流暢,嬌小的身軀完美地向前摔了出去,跌向地麵。


    是腳尖被石頭或者草根給絆到了麽?還是被自己腳給絆住了呢?應該是後者吧。她從素來就有這種壞毛病,就算在空無一物的平地上都能摔倒。隻不過,她摔倒的次數實在太多了,甚至都已經適應了,因此很少受傷。


    「痛痛痛……」


    這一次也是這樣。她潛意識完成受身,讓本來向前栽倒的身體旋轉起來,最後以屁股著地的姿勢坐在了地上。


    抱在胸前的籃子也安然無恙。


    她的這項絕技令人嘖嘖稱奇,反而顯得她很靈巧。


    「真是的……又來啊」


    伊米納站了起來,走到艾莉絲身旁,伸手將跌坐在地的她拉了起來。


    「你一跑起來立刻就會摔倒,所以別跑啊」


    「可是,麵包……」


    艾莉絲空出來的一隻手緊緊地抱著一隻木籃子。剛才就算摔得那麽誇張,籃子裏的東西還是半點都沒灑出來。籃子裏散發著胡桃和小麥相互交融的芬芳。


    麵包一定烤的非常棒。


    而且她肯定一烤好就迫不及待地想給他們送過來。


    「我知道啊。有沒有受傷?」


    「我沒事。對不起,伊米納」


    「用不著道歉啦」


    看到艾莉絲過意不去的樣子,伊米納苦笑起來。


    「就是,沒必要道歉」


    烏爾哈戲謔似的插進嘴,轉身走過來。


    「說實在的,在艾莉絲摔倒之前,伊米納就應該發現情況,衝上去把艾莉絲抱住呢。所以說,這全都怪伊米納失職」


    聽到姐姐的話,伊米納眉頭一縱。


    「別強人所難好不好」


    「哎呀,這可是理當完成的義務。你不是信誓旦旦地說過,你是守護妖精公主的騎士麽?」


    「那種事,我早放棄了……」


    伊米納心煩氣躁地鉗口不語。


    烏爾哈從前就一直拿這事開伊米納的玩笑。


    她充滿幻想地將伊米納和艾莉絲比作『守護公主的騎士』,然後把希爾吉斯和自己比作『對王子一見鍾情的鄉村姑娘』。伊米納不喜歡姐姐的這種興趣……想必是因為太害臊了。


    伊米納從艾莉絲手中接過籃子,揭開蓋子,可烏爾哈還在繼續開著玩笑


    「我沒說錯哦。艾莉絲實際上就是公主啦」


    艾莉絲的哥哥希爾吉斯對烏爾哈搖搖頭。


    「我妹妹可不是公主,這種稱呼太誇張了。而且我也不是王子」


    希爾吉斯苦笑著這樣作答。


    而烏爾哈對此也毫不退讓。


    「還不是一回事?要是放在人類社會,你們就是王子和公主哦」


    實際上,烏爾哈說的才是對的。


    希爾吉斯和艾莉絲出生在恩德維爾家,而這個家族在妖精族的國家中,乃是如假包換的王族之一。


    正確的說,他們稱之為『氏族長家』。


    妖精的國家由十六氏族組成,每個氏族的本家稱作『氏族長家』,國家由各『氏族長家』統帥,而且依照習俗,曆代作為國家首腦的王也是都從十六氏族長家選拔出來。而且,現在的國王正是恩德維爾氏族的族長,也就是希爾吉斯和艾莉絲的父親。


    但是——


    「妖精族的王不是世襲的。國王賓天後,下一任的王將通過長老眾的合議以及巫女的神諭從十六氏族中選拔出來。家父是這一任鄉王,不代表我就會成為下一任鄉王。同氏族兩代連任的情況反倒非常少見」


    希爾吉斯帶著幾分自嘲,笑了起來。


    雖然是王族,但人類社會的模式對他們並不適用。


    類似的話,希爾吉斯以前也曾講過。


    他說,他雖然是鄉王的兒子,但絕對不會得到特殊待遇。當然,氏族長家的子女需要擔負相應的職責,然而他們這樣的身份非常安逸。實際上,他們的行動非常自由,就算到人類的國家來玩也不成問題。


    對於這件事,人類姐弟卻懷著各自截然不同的感想。


    姐姐感到羨慕。她覺得王族的身份非常美妙,而且還能過的如此逍遙自在,非常棒。


    弟弟則是同情。他覺得希爾吉斯他們雖然能到人類的國家來玩,但充其量隻能來到這種邊境上的偏僻村子,感覺相當憋屈。


    「即便如此,我還是向往著你們啊」


    烏爾哈直直地看著希爾吉斯。妖精王子似乎很傷腦經,用苦笑回應她的眼神。他的妹妹艾莉絲則直勾勾地盯著伊米納。


    「嚐嚐麵包吧。好不好吃?這是我做的哦」


    ——準確的說是伊米納和伊米納手中的麵包。


    看來這位妖精公主比起有關自身社會地位的話題,還是對自己烤出來的麵包如何更感興趣。


    「你做的?不是我媽做的?」


    「嬸嬸也幫了忙,不過和麵、塑形、調味的是我,放進爐子裏的也是我」


    「喔?」


    不知從何時起,艾莉絲對人類的料理產生了興趣。


    妖精平時吃的料理非常原始,跟人類的料理完全無法相提並論。聽說他們盡可能不去加工食材,保持食材的自然狀態,主食是炒過的樹果以及烤過後撒上鹽的野獸的肉。味道自不用說,所下的功夫和藝術境界跟人類的料理比起來都是地下天上,因此艾莉絲從小便沉迷於人類的料理,不論在吃的方麵還是做的方麵都很熱衷。


    伊米納咬了口麵包。


    外皮香酥,內質柔嫩,裏頭的胡桃帶來美妙的口感。


    最關鍵的是,這是平常的味道


    。


    「這個跟媽媽烤的麵包幾乎一模一樣啊」


    也就是說,她的手藝比起伊米納他們的母親也毫不遜色。


    「真的麽!?」


    艾莉絲興奮地探出身子,小臉緋紅。


    「聽我說,和麵、塑形還有調味都是我做的哦!」


    「你剛才說過啦」


    「真的一樣麽?真的跟嬸嬸做的麵包味道一樣?」


    「也算不上分毫不差……總之差不多」


    「真的麽!?」


    「你要問多少次才甘心啊,真的啊是真的」


    「太好了!」


    伊米納在艾莉絲滔滔不絕的攻勢麵前都快站不穩了。艾莉絲笑逐顏開地說


    「兩位也快來嚐嚐吧!」


    艾莉絲歡天喜地將裝了麵包的籃子朝希爾吉斯跟烏爾哈也遞了過去。


    看到這樣的妹妹,做哥哥的苦笑起來。


    「哎呀呀,我們終於可以沾點光了呢」


    希爾吉斯揶揄道,烏爾哈也跟著補了一句


    「是啊。誰讓艾莉絲總是最先顧著伊米納啊」


    「……!」


    艾莉絲的臉一下子紅得就像腳下的紫雲英一樣。


    「才、才不是那樣的」


    「冷靜點,你就是因為這個樣子才總是犯糊塗」


    「哎呀,挺好吃的嘛。說真的,不比媽媽做的差哦。這樣能就把舍弟的胃栓得嚴嚴實實的呢。另外,伊米納喜歡吃馬鈴薯濃湯」


    「嗚嗚……哥哥,烏爾哈壞心眼」


    「……你就別管姐姐的那些胡話好了。希爾吉斯說的對,你冷靜一點啊。你總愛摔倒,但不能每次都保證沒事的」


    「咦?啊……嗯,對不起」


    對於艾莉絲來說不知算是幸運還是不幸,當她遇到充滿少女情懷的事情而害羞的時候,同屬當事者的伊米納總是漫不經心。或許是心靈還不夠成熟,無法將異性當做異性,又或許是度量不夠,沒辦法坦率接受獻給自己的好意——然而這件事連依米納本人也並不清楚。隻不過,伊米納聽到烏爾哈那句『艾莉絲總是最先顧著伊米納』感覺心裏毛毛的。這種感覺又像是惱火,同時心裏又癢癢的,有種說不出來的舒服。


    「說、說起來」


    艾莉絲想要逃過現在這樣的氣氛,轉變話題。


    「嬸嬸說要做午飯,讓大夥回家去」


    「這個時間了還回去麽?」


    抬頭一看,隻見太陽正當頭。


    艾莉絲帶來的麵包都很小,兩三口就下肚了,別說是填飽肚子了,反而讓他們想起了自己肚子正餓。艾莉絲把麵包做成這樣的大小,肯定是伊米納他們的母親——莉爾所作的指示。她對小孩子的心理和腸胃摸得十分透徹。


    「啊……嬸嬸還交代說順便采點薄荷回去,說是做色拉要用」


    「我們家老媽還真是雁過拔毛啊」


    烏爾哈苦笑著,朝小山後麵與森林交界的一片樹叢望去。


    那邊有一片自然生長的薄荷,由於繁殖力旺盛,栽在田裏最終會弄得無法處理,所以村民了為了不讓它們生長得過於茂盛,需要的時候都會過去采摘。


    「那就快點把事情搞定吧。兩位男生在這裏等著」


    烏爾哈拉著艾莉絲的手,朝樹叢走去。


    烏爾哈雖然平時總是趾高氣昂愛耍壞心眼,但本性喜歡照顧人。雖然伊米納很不願意承認這一點就是了。


    「艾莉絲,籃子讓我來提吧。要是再像剛才那樣摔倒,搞不好你屁股會把東西壓爛呢。要是那樣,籃子跟你就都要遭殃了呢」


    「不用了,我沒關係。因為有烏爾哈牽著我的手啦」


    「小嘴真甜」


    兩個人手拉著手,就像一對融洽的姐妹。


    希爾吉斯遠遠地望著她們,帶著顧慮向伊米納問道


    「每天都這樣叨擾你們家,真的好麽?」


    他是四個孩子中最年長的,總在顧慮這種事。


    伊米納對這種客套話感到心煩,同時也對希爾吉斯能夠流暢地說出這種客套話感到羨慕,於是擺起臭臉——這也跟平時一樣。


    「說什麽呢,你們就跟我們的家人一樣。對家人有什麽好客氣的」


    妖精族的王子就像繪本裏畫的一樣,美麗地粲然一笑。


    「……是這樣啊」


    「而且說起來,我們的媽媽不也總是隨意支使艾莉絲麽」


    「哈哈,倒也沒錯」


    在風中吹散的銀發,從頭側麵露出的尖耳朵,還有那美麗的麵龐,白淨的皮膚,修長的手腳,以及高貴的出身跟教育,這所有的一切跟自己都是那麽的不同。就算不用去看第二眼,伊米納也對此心知肚明。


    「多虧了你們,我,媽媽……還有村裏的大家,都過得非常快樂」


    即便如此,伊米納還是從來都沒感覺到自己與希爾吉斯之間的差距與隔閡。


    他回想他們兄妹頭一次來到村子裏的事情。


    雖說這個村莊緊貼著國境,但雙方畢竟種族不同,從不曾打過交道。對於村裏人來說,妖精是遙遠的鄰居,隻要在森林裏碰到就會成為村子裏談論的話題,何況那次來的還是兩個小孩子。連大人們都感到害怕,隻敢遠遠地望著他們倆,可當時有兩個孩子毫不畏懼地上去他們攀談。那兩個孩子不是別人,正是伊米納和烏爾哈。


    伊米納是出於純粹的好奇心。烏爾哈則是出於對妖精族的向往。


    兩人問過他們之後,知道他們是對人類社會感興趣過來玩的。於是兩人二話不說,擔當了他們的向導,帶著他們參觀民宅、田地、水車,然後還把他們帶到了自己的秘密基地……那是一個小小的洞窟……想來,兩人是因為村裏幾乎沒有同齡的孩子才那麽做的吧。由於伊米納和烏爾哈以前一直都隻能跟大他們五六歲的一群孩子混在一起,這次能夠個頭差不多的孩子一起玩耍,開心得不得了。他們在村子裏到處亂跑,在太陽落山之前完全打成了一片。


    看到伊米納他們和睦相處的樣子,沒過多久,村民們也開始歡迎妖精的來訪。現在,大家跟希爾吉斯還有艾莉絲也都非常熟絡了。


    「我們也是一樣啊」


    希爾吉斯安祥地垂下眼睛,後又再次轉向伊米納。


    「妖精的國家很無聊,單調而充滿拘束。我們是氏族長家的子女,所以更是如此。……我們到這個村莊來,是想避難的。可是現在,我由衷地慶幸我來到這裏。穿過森林來到這一頭之後,我清清楚楚的明白,人類絕非他們所說的蠻族」


    說到這裏,希爾吉斯停頓了一下,垂下眼睛之後又繼續開口


    「不,我並不是因為和人類相處融洽而開心,而是因為我們遇到了你們。我可以很自豪的說,與你們之間的相遇,是我們最大的幸福」


    「……夠啦」


    希爾吉斯大膽說出這種難為情的話,這讓伊米納有些受不了。希爾吉斯那清秀的容貌,端莊高雅卻又不顯輕浮的氣質與舉止,唯獨在這種時候讓伊米納感受到了種族間的差異,產生了自卑情結。他覺得,姐姐癡迷妖精族其實不無道理,就連他自己也會被這種氣質深深震撼。


    希爾吉斯察覺到伊米納在害羞,可能是放心不下,開起了玩笑


    「哎,我很感激你願意把我們當成家人,但還是讓我客氣一點吧。我雖然不及艾莉絲,但也很喜歡人類做的食物,特別是莉爾小姐做的飯菜,那真是堪稱人間美味。我要是吃太多害你沒得吃就不好了」


    「胃口明明沒我大,虧你敢說」


    伊米納也幽默地回應他,用手肘頂了頂他。


    「飯菜要是不夠了,媽媽會開開心心地再做


    。食材要是不夠了,村裏的大夥也會分給我們,我們還可以去打獵。而且最近,艾莉絲也……」


    「伊米納,哥哥!采完了!」


    話題中談論的人物在小山上向兩人叫喊,正好打斷了兩人的對話。


    她一邊開開心心地用力揮著手,一邊叫喊


    「咱們快回家吧!我不止做了麵包,所有的飯菜也都幫了忙的哦!」


    「……聽到了吧」


    沒想到,伊米納想說的話跟她剛才說的話一樣。


    所以伊米納接著說道


    「艾莉絲也在幫忙,大概有一半是她幫的吧。扯平了呢」


    「那就恭敬不如從命吧」


    希爾吉斯安祥地聳聳肩。


    「久等了」


    兩位少女一路小跑,來到正在談笑的兩位少年身邊。


    烏爾哈正牽著艾莉絲的手,這是她很早以前便養成的習慣。艾莉絲總愛摔倒,烏爾哈在這件事上充分地盡到了『姐姐』的職責。


    「你們在聊什麽?」


    「我們在談,我們是一家人這個話題」


    然而伊米納對烏爾哈的欽佩也就此消失了。


    聽到希爾吉斯的回答,烏爾哈向希爾吉斯送去秋波


    「家人麽……希爾吉斯,你也喜歡會做菜的女人麽?」


    她又開始胡言亂語了。同時,她不露聲色地將艾莉絲推給了伊米納,摟住了希爾吉斯的胳膊……在各種意義上都相當機靈。


    「在人類社會中,這樣的女性很受喜愛麽?」


    希爾吉斯無法理解這個說法,覺得摸不著頭腦。妖精族對做菜既不下功夫也不講究,想必對賢妻良母的概念與人類有些不同。


    伊米納笑了。


    「可我從沒見過姐姐幫媽媽的忙呢」


    他一邊諷刺姐姐,一邊朝希爾吉斯看了一眼,然後把插在腳下的木劍插在了腰帶上。


    「吃了午飯,咱們再來對決吧。下次我可不會輸給你了」


    「好,我也不會輸給你」


    「你們兩個真無情,隻顧著練劍!」


    希爾吉斯——和伊米納關係最鐵的妖精,一邊委婉地安慰著鼓起臉蛋的烏爾哈,一邊開開心心地露出少年特有的燦爛笑容。


    2


    伊米納他們所居住的村莊名叫賽萊德,位於米多戈爾茲皇國的東端。


    皇國的東端,也就是人類在這片大陸上所統治的領域的最東邊。


    賽萊德的東邊是一片廣袤的森林,森林的深處便不再是人類居住的領土。


    那裏是妖精鄉,是妖精的國家。


    那個國家在人類之間叫做艾爾夫海姆,疆域不明,人口不明。國家間雖然締結了互不侵犯條約,但也等同於沒有正式的邦交。


    妖精鄉位於深邃的森林深處,那裏被濃濃遠遠高於人類地界的靈氣所覆蓋。靈力是寄宿於世間萬物的生命之源,然而人類跟妖精不同,身體缺乏抗靈性,過高的靈氣對於人類無異於毒素,因此人類沒辦法去往那邊。要說妖精這邊,也隻有一些好奇心旺盛的妖精偶爾會跑到人類世界來玩,雙邊的交流到頭來也僅此而已。


    賽萊德是個小小的村落。與王都相去甚遠,也沒有像樣的產業。


    村子裏的生活很單調,每天就是在田裏種種蔬菜和小麥,在森林(當然是指未踏入妖精地界的人類領土)裏打打獵砍砍樹,在河裏捕捕魚,周而複始。


    村裏的人口不足三百,家庭也沒過五十戶。大家相互之間都很熟稔,不會發生激烈的糾紛,另一方麵由於地處邊境,也沒有旅行者到訪。而且,村裏也沒有幾個小孩子。


    這樣一個小小的村莊,對於伊米納這樣血氣方剛的少年而言實在太狹小了。


    ——然而,憋不憋屈跟喜不喜歡毫無完全是兩回事。


    賽萊德是個逼仄的箱庭,但同時也是個可愛的地方。


    從牧草地回去的路上,那些來往穿行的村民們全都早在伊米納他們出生之前就一直過著一成不變的生活,因此他們悠閑而善良。


    「嗨,莉爾小姐家的,還有兩位妖精,今天也很精神呢」


    從牧草地回去的路上坐落著村裏唯一的一家旅店,旅店老板名叫道爾莫亞,是個體格壯碩的中年男子。他的太太名叫娜娜,他總是被太太騎在腦袋上,今天也還是老樣子,像個主婦一樣正在院前曬衣服。


    「又去練劍了?真不錯,男孩子就得這樣」


    道爾莫亞瞥了眼伊米納插在腰上的木劍,燦爛地笑起來。


    「大叔真討厭,一邊靠在曬衣杆上伸懶腰一邊說這話,完全沒有說服力哦」


    「哈哈,烏爾哈還是那麽不留情麵啊。不過說的也對」


    即便麵對待說話嗆人的烏爾哈,道爾莫亞的態度仍舊非常和藹。


    「娜娜大嬸在做什麽?」


    「她在做飯。聞得到燉菜的香味吧」


    「啊,這個味道,是鹿肉麽?」


    一談到做菜,艾莉絲立刻興奮起來,向大叔問道。


    「沒錯。昨天收獲頗豐呢」


    盡管會被烏爾哈嘲弄,仍舊不能否認道爾莫亞確是一位優秀的獵人。別看他現在這個樣子,一進山裏就能憑著一副弓箭獵到大個頭的野豬和鹿。他雖然經營著旅店,但鮮少有客人投宿,平時靠務農和捕獵維持生計。


    「感謝妖精們的恩澤呢」


    道爾莫亞向希爾吉斯和艾莉絲送了個眼神。


    這種風俗的產生或許是由於這個村莊離妖精鄉很近,這裏的人習慣於將山野裏獲得的東西當做『妖精的恩澤』並感謝妖精。當然,人類的森林並不是妖精鄉,村民們也並沒有踏入妖精的領土。這樣的行為出於村民們對國境線那邊鄰居的掛慮,以及對森林居民的敬意。


    希爾吉斯搖搖頭。


    「您言重了,那是道爾莫亞先生靠本事獵獲的獵物」


    「哪裏哪裏,要是遇到妖精森林裏的魔獸,我哪裏贏得了」


    「野獸和魔獸都沒有區別的」


    就在這時,女性的怒吼聲從屋內響了起來。


    「飯就快做好了!快把東西給我晾完!」


    「啊,馬上就好了!……你們也聽到了,對不住了。你們也快點回去,美滋滋地享用莉爾小姐做的飯菜吧。雖然比不上我家那位做的飯就是了」


    「好好好,都聽夠了」


    道爾莫亞一有機會就誇讚自己的妻子,烏爾哈則是敷衍過去,再次邁步向前。


    雖然這麽說,但他們每次跟人撞見都會上演一番上麵這樣的情況。


    「關係總是這麽要好呢」在田間小道上,正在幹農活的夫妻停下手中的鋤頭說。


    「小孩子自由自在的真讓人羨慕」在雜貨店看店的姑娘直到兩年前還跟伊米納他們一起在野地上到處亂跑,現在已經擺起了大人架子,跟他們開玩笑。


    「下午過了到這邊選塊好肉帶回去吧」老爺爺輕輕鬆鬆地在肩膀挑著一隻大肥豬,在擦肩而過的時候笑著說道。他已年近七十了,身體還是這麽硬朗。


    「妖精姐姐」在田埂旁一個人玩的小孩子看到了艾莉絲,興高采烈地跑了過來。艾莉絲蹲下來撫摸他的腦袋,可小孩子毫不留情地扯起了艾莉絲的尖耳朵,讓艾莉絲十分困擾。在田裏幹活的媽媽站起起來,對小孩吼了起來。


    「你在幹什麽啊!對不起,我家孩子太調皮了」


    「啊哈哈,沒關係」


    「喂,不可以做那種沒禮貌的事情。這位姐姐可是妖精族的公主哦」


    「唔……」


    小孩子被媽媽硬生生地拽開,一副還沒摸夠的樣子。他肯定是對那個跟自己耳朵完全不一樣


    的形狀感到不可思議。


    和每個村民說話都是那麽的悠然而欣慰,大夥都平易近人。然而,伊米納又確實覺得和藹可親的大夥很沒意思。


    不過,隻有一個人例外。


    在家附近遇到他——拉克修斯的時候,伊米納心跳不已。


    「還,今天看上去也很有活力呢」


    看到伊米納他們,拉克修斯親切地舉起手。


    拉克修斯剛入而立之年,皮甲之下的四肢十分精悍。他的左側外眼角到額頭有一道斜向的老傷,在他溫柔細膩的麵龐上格外醒目。那是一道戰傷,昭示著隱藏在他那柔和麵孔之下作為戰士的勇猛。


    他是從王都派遣而來的國境警衛兵,主要工作是討伐從妖精鄉那邊跑過來的怪物。


    妖精鄉被濃重的靈氣所籠罩,受其影響產生了與人類國家不同的生態係統,棲息著魔獸和鬼——地獄犬〈kerberos〉和火蜥蜴〈smander〉,還有食人魔〈ogres〉與地精〈goblin〉等有著人類身體的危險生物,他們有時會誤闖這邊為非作歹。


    不過,希爾吉斯的父親——恩德維爾家族長的管理非常可靠,這樣的事情在這一帶鮮少發生。因此,拉克修斯現在每天都一邊擔當著村裏的警備,同時也幫助其他人家幹幹農活打打獵。


    「拉克修斯先生!你好」


    即便這樣,伊米納見到拉克修斯還是雀躍不已。


    他身上的皮甲和久經鍛煉的身體,都牽動著伊米納的心。而伊米納最喜歡,就是他腰間掛著的那柄劍。


    那東西跟用來狩獵的弓箭、砍柴用的斧頭以及扔在家裏的護身長槍完全不同。


    那是用來發動靈術的武器——也就是魔劍。


    人類和妖精不同,無法將靈氣注入自己體內來進行強化。由於人類的抗靈性很低,高濃度的靈氣對人類來說反而變成了毒素,過剩的滋養將會損害身體。


    因此,人類開發出了用無機物代替自身肉體發動靈術的技術。利用魔劍或魔杖等容器作為媒介,將濃縮後的靈氣轉換為力場,發動神秘力量——人們稱之為物體降靈術。物體降靈術與妖精所使用的讓有機物獲得生命之力的生體降靈術不同,其特征是能將火焰、冰雪等自然之力賦予無機物。


    「哈哈,你還是老樣子,都不知道你究竟是在跟我打招還是跟這家夥打招呼啊」


    拉克修斯苦笑著用指頭敲了敲掛在腰上的刀。


    單看刀鞘的形狀便能輕易分辨這把彎刀的用途是戰鬥。伊米納讓拉克修斯拔出來看過好多次,但還是覺得那主芯為龍銀打造,刀鋒部分裹著焰鐵的刀身美得令人陶醉。最讓少年熱血沸騰的,是組成刀柄的機關部——裝填靈氣管所用的管倉,雕有刻印的運行器,還有扳機。而且拉克修斯掛在腰帶上的皮袋中裝滿了靈氣管。


    刀的銘文為『微笑的莉米娜利耶』,這是他一直以來的愛用魔劍。


    雖然這把刀現在正靜靜地躺在刀鞘裏,不過一旦遇到戰鬥,肯定會立刻出鞘。同時,拉克修斯還會從皮袋裏取出靈氣管。靈氣管是將高濃度的靈氣注入圓筒狀玻璃管中製成的東西。隻要將靈氣管裝入管倉,扣動扳機,管內的靈氣便會在壓力的作用下流入運行器的刻印。充滿靈氣的刻印將運行靈術,傳至刀身,在刀的表麵發動神秘力量。隨即,刀上將被賦予火或者冰、酸、震動的力量,有時還可能是純粹的破壞力,然後在攻擊的同時釋放力量,殲滅敵人。


    伊米納光是幻想那個情景便燃起了向往之心。


    「今天也練過劍了麽?」


    「嗯」


    「值得誇獎。從你的眼神看得出你的武藝有所長進呢」


    拉克修斯開心地笑了起來。


    「總之別心急,一步一步地前進。我保證,你一定會成為一位出色的劍士」


    伊米納當即問道


    「——像拉克修斯你一樣麽?」


    「不」


    伊米納得到的是否定,但同時也是他期待的答案。


    「比我還要厲害……就像你父親那樣」


    伊米納下意識地背後一顫。


    每當他看到拉克修斯的魔劍,都會幻想一個場景。


    他腦海中呈現的,是一位颯爽揮劍英姿勃勃的男人。那是拉克修斯的,也是成長後的伊米納自己的,也是伊米納從沒見過的,自己父親的身影。


    伊米納的父親曾是王立兵團的戰士。


    然而,他已不在人世。


    在伊米納還沒懂事的時候,在皇國南方同蠻夷之間發生了一場戰爭,而他的父親光榮戰死。


    據說伊米納父親是部隊的百人長,拉克修斯是他的後輩,受了他不少照顧。在他去世後,拉克修斯為了報答他的恩情,申請駐守在他出生的家鄉,也就是這個村莊。


    因此,伊米納從小就經常聽拉克修斯講故事。


    他說:「你的父親是個非常勇敢,熱愛家庭熱愛國家,非常出色的人。我的命不知被他救過多少次,我還經常聽他說起莉爾小姐和你們姐弟的事情。所以在他去世後的現在,代替他守護者村子一定就是我的使命」


    伊米納感到自豪。對自己的父親還有拉克修斯都感到很自豪。


    因此,他也期盼著自己有朝一日能夠去做同樣的事情。


    這是伊米納的夢想。所以伊米納要磨煉劍技,成為一名出色的劍士後前往王都,成為王都的士兵。


    伊米納用熱切的目光感受著拉克修斯眼神,而就在這時——


    「伊、伊米納」


    艾莉絲突然從身後緊緊地抓住了他的衣袖。她很著急,很不安地說


    「嬸嬸還在等著呢,要趕不上吃飯了。還是快走吧?」


    「嗯?啊」


    伊米納對艾莉絲的態度感到詫異,但還是點點頭。


    「說的也對,還是快回去吧」


    拉克修斯交抱雙臂,笑了起來,不打折扣地領會了艾莉絲說的話。


    「可不能把莉爾小姐做的飯菜放涼了呢。那樣就太浪費了」


    「嗯,那我走了。拉克修斯大叔,再見」


    「嗯,再見」


    伊米納鞠了一躬,招招手。拉克修斯直直地走了過去。他一定也要回自己家吃午飯吧。


    伊米納他們沒走多久便看到了自家的房子。一家三口住在裏麵稍稍顯得有點大。從那裏散發著伊米納他們剛才吃過的麵包相同的味道,而且還多烤魚的香味。


    四個人回到家,烏爾哈打開大門。被她摟著手的希爾吉斯問候了一聲「打擾了」,走進門去。就在伊米納準備跟著進去時候,最後麵的艾莉絲……


    「……呐」


    就像剛才那樣,又拉了拉伊米納的袖子,讓伊米納停了下來。


    「嗯?怎麽了?」


    伊米納轉過身去,隻見艾莉絲的表情比幾分鍾前更加不安,那雙搖曳的眼睛直直地盯著伊米納。


    接著,艾莉絲用微弱的聲音,顫抖著問伊米納


    「伊米納想要成為拉克修斯先生那樣的士兵麽?要成為士兵的話,不就要去那個叫做教練學校的地方麽?那不是要離開這裏麽?」


    「咦」


    「聽說從十四歲起就能當兵。伊米納,下半年就到你生日了呢」


    「不是的,是這樣沒錯……可是」


    「到了十四歲就去學校麽?然後,一直都……」


    在她的聲音裏,不安之中摻雜著悲傷。


    而抓著袖子的手指正好相反,用的力氣相當大。


    伊米納想要否認。


    他的確想要成為士兵。這是他的夢想,也是目標。他為此長年堅持不懈地練劍。事


    實上,想要成為士兵就必須離開村子,進入教練學校。而且他也想在到了十四歲之後就立刻動身。


    但是,伊米納的夢想並不僅僅是成為一名士兵。


    他想在成為士兵之後,以國境警衛兵的身份回到這裏,和拉克修斯一起繼承父親的遺誌,靠自己的雙手捍衛這個村子,守護母親還有姐姐,以及到這個村子裏來玩的妖精兄妹。


    他想要說出的話,一害羞又咽了回去。


    於是他搖了搖頭,硬是揮開了艾莉絲的手,把臉別向一旁。


    「今後的事,我哪兒知道」


    相對的,卻緊緊地拉住了艾莉絲的手。


    「啊……」


    妖精少女被人類少年抓著,穿過了大門。少年胡亂地大吼一聲「我回來了!」,將尷尬的氣氛掩飾過去。


    那畢竟是自己的將來,所以必須盡快地確定下來。


    但他現在依舊非常肯定,他想要過的是安寧的日常生活。


    3


    時光如梭,季節更迭。夏天開始,然後結束,秋天也過去一半。


    距皇國曆一五零零年紀元祭開始,僅剩三個月的時候。


    平靜的時光流過賽萊德村的每一天。


    可是在這段日子裏,伊米納怎麽都冷靜不下來。


    原因有兩個。


    一是自己的將來。


    伊米納的十四歲生日還有還有兩個多月,決斷的時期不久將至。也就是說,他必須在餘下的兩個月之內下定決定,究竟是留在村子繼續練一會兒劍,還是離開村子前往教練都市應征入伍。


    然後另一個理由,就是希爾吉斯和艾莉絲的事。


    那對妖精兄最近沒有過來村裏。


    這種情況很少見,他們平時總是頻繁來訪,每次間隔最多不會超過一個禮拜,可是這兩個月間竟然都沒有見到他們的身影,何況還是伊米納生日將近的重要時期。


    伊米納想跟希爾吉斯練劍,想跟艾莉絲說話。如果決定要離開村子,那就更要——不,這也是為了讓自己下決心究竟要不要離開村子。


    要跟希爾吉斯比試並戰勝他,證明自己的武藝在王都也同樣吃得開。麵對艾莉絲不能為了掩飾羞澀而擺出不清不楚的態度,要明確地,真摯地向她講出自己的夢想。不管怎樣,都必須跟他們好好做個了結。


    伊米納心焦氣躁,雖然完全不覺得他們直到自己生日那天都不回來,但他們畢竟已經有兩個月沒來了,再延長兩個月也不足為奇。


    他的姐姐烏爾哈也很不開心。不過她並沒有伊米納那樣深刻的原因,隻是因為見不到她心愛的希爾吉斯罷了。


    「究竟怎麽搞的啊」


    烏爾哈趴在客廳的餐桌上,深深地歎了口氣。


    過午時分——換做平時,這個時候他們會在村外不遠的小山上練劍摘野菜。都已經多少年了,四個人一起這樣度日,已經成為了日常生活中的一部分。所以希爾吉斯他們不來的這段日子裏,姐妹倆完全無事可做了。


    「過了兩個月了,少女都要換發型了啊。竟然不能給希爾吉斯看,簡直糟透了」


    「那種事無所謂吧」


    伊米納不講規矩地坐在窗台上,鄙視著姐姐。


    他移開視線,看了看自己的手掌。他回想跟希爾吉斯比試時木劍的那種觸感,回想艾莉絲快要摔倒時拉她起來的那份重量。這一切都好久沒有感受過了。


    即便希爾吉斯不在,伊米納仍在堅持練劍。拉克修斯有時願意當伊米納的對手。可伊米納還是自己的對手,非希爾吉斯莫屬。一個人空揮根本無法實現競爭,跟拉克修斯比試的時候因為實力相差太懸殊,反而湧現不出緊張感。不是他的話——不是那個從小跟自己不斷比拚的青馬竹馬,便無法真切地感受到自己得到了鍛煉。


    「你們兩個,每天這麽渾渾噩噩的像什麽話」


    在外麵晾完衣服的母親——莉爾回到了客廳。


    「有空窩在屋裏還不如到外麵去。打隻兔子採點野草帶回來,給晚餐加道菜怎麽樣?」


    「我不要。如果希爾吉斯他們在的話,我倒能夠鼓起幹勁就是了」


    母親愣愣地聳聳肩。


    「那就隨你便吧。話說,我準備泡超甜的茶來著,不過倒也不需要為不想幫忙的孩子準備吧」


    「好過分!你才是別拿茶來要挾我們幫忙啊!」


    烏爾哈噘起嘴,小題大做地嚷起來。莉爾對她哼著笑了一聲,瞥了一眼之後消失在了廚房裏。伊米納心想,這對母女壞心眼的性格真是一模一樣……雖然不會說出來就是了。


    「我說伊米納,你見不到艾莉絲,不會覺得遺憾麽?」


    媽媽走了之後,姐姐的矛頭轉向了弟弟。


    「……我想和希爾吉斯練劍」


    「哎呀,那你是不想見艾莉絲咯?」


    我可沒這麽說——這句話卡在了喉嚨裏,可伊米納轉念一想,要是說出來,姐姐肯定又會說「那你果然還是想見她啊」拿自己開涮。


    所以,伊米納岔開話題。


    「他們為什麽不過來呢」


    然而一直掩飾的問題卻被一下子拉到了核心部分。


    烏爾哈不安地皺緊眉頭。


    「是啊」


    無法與心愛之人相見,那麽想見卻不露麵——可現在烏爾哈心中並非這種充滿少女情懷的自私感情,她真摯地為對方擔心。


    伊米納也好,烏爾哈也好,都不是單單出於一己之私而想念他們。


    他們猜想,希爾吉斯他們無法到賽萊德村來,可能是有不能拿來開玩笑的原因。而那個原因應該相當嚴肅。


    他們是不是遇到麻煩了?


    是不是生病了?


    他們兩個是不是出什麽事了?


    伊米納他們沒辦法到妖精的國家去刺探情況,也沒有聯係的方法。別說是讓人來送信了,就連信鴿也承受不了那濃重的靈氣。


    所以伊米納他們能夠做的,隻有等待。


    「真是的。如果有原因,告訴我們不就好了」


    烏爾哈一臉氣憤地嘟噥起來,就像在埋怨不在此處的希爾吉斯一樣。


    「嗯」


    伊米納也同意烏爾哈的說法。


    「至少知會一聲,也不用讓我們那麽擔心啊」


    「好歹是王子大人,就不能找個人來捎個信麽」


    「哎,對呀」


    伊米納胳膊撐在桌子上,一邊望著窗外,一邊含糊作答。


    他期待著希爾吉斯和艾莉絲的身影從眼中的景色裏突然出現。然而,眼前當然隻有發黃的草木,以及領居家曬的衣物在秋風中搖曳。


    「哎呀哎呀……看樣子你們是病入膏肓了呢」


    在兩人感懷惆悵的時候,母親端著茶回來看到他們的樣子,歎著氣苦笑起來。


    但是伊米納和烏爾哈都提不起勁去回答她。朋友不在的哀愁勝過了白糖和薄荷的芬芳,鎖住了兩人的心。


    但願這份對兩位摯友的牽掛之情能夠乘著那飄蕩於大地之上的靈氣,跨越國境,到達朋友那裏——兩人想著這種無濟於事的事情,歎了口氣。


    兩人的思念,不知道能不能傳到妖精鄉。


    但是,之後又差不多過去了五個星期。


    還有半個月就到伊米納生日的時候,希爾吉斯總算來到了村裏。


    這是一個冷颼颼的夜晚,勝似冬日將至的預兆。


    時間是午夜,媽媽和姐姐都已入睡,家中一片沉寂。外麵聽不到狼的遠吠,自己的呼吸聲格外清楚。


    伊米納最近一直都在思考著自己的將來還有希爾吉斯他們的事,這這那那地想一大堆,而入


    睡之前更是如此。因此,伊米納總是全家最晚入睡的。


    話雖如此,然而由於被窩比平時抱的更緊,體溫更充分地傳到上麵,舒適的感覺將他帶入到淺層的睡眠中。他身體放鬆,感覺思維漸漸沉入黑暗之中。正當伊米納的淺層意識想要放棄思考,平靜下來的時候。


    隻聽到「砰」的一聲。


    有什麽堅硬的東西砸在了窗戶上,將伊米納的意識拉了回來。


    「唔」


    半夢半醒的伊米納勉強睜開眼睛。


    砰、砰。接著響起第二聲,第三聲……


    那不是樹果落下砸中玻璃的聲音。伊米納坐起身,眼睛適應黑暗後向窗戶望去,隻見白銀般的頭發和白瓷般的肌膚在黑暗的布景中格外醒目。


    「……希爾吉斯?」


    縱然在這漆黑的深夜,也不可能看錯。


    細算下來,已經有三個半月沒有見麵了。


    出現在那裏的,正是伊米納朝夕盼著想要見到的好朋友。


    伊米納在大吃一驚的同時從床上站了起來,衝過去奮力打開窗戶。


    「你怎麽了啊!在這大半夜裏……不,你之前都……」


    伊米納衝他大喊大叫,然而看到他的臉之後,聲音一下子弱了下去。


    久別重逢後,希爾吉斯的麵色非常難看,掛滿了疲憊之色。


    「抱歉,能占用點時間麽?」


    他的聲音聽起來就像束手無策一樣,讓伊米納都不敢放縱感情跟他說話了。


    「……啊,呃」


    伊米納不由感到全身冰冷,心中略微忐忑。


    他腦中冒出幾個疑問。他們之前究竟在做什麽?為什麽這三個半月裏都不肯露麵?為什麽突然在大半夜裏趕來這裏?——這些哽在喉嚨裏問題都在看到希爾吉斯非那比尋常的樣子之後,又被咽了回去。


    希爾吉斯那走投無路的表情中所散發出的緊迫感,竟然如此強烈。


    「好的」


    相互對視了十秒鍾左右,伊米納最終隻好點頭答應。


    「等我一下」


    伊米納轉身走去,將掛在牆上的上衣披在身上,盡量安靜地離開了家門。


    伊米納心想:不能吵醒姐姐和媽媽,不能讓她們知道希爾吉斯來過。希爾吉斯一定不希望別人知道這件事,他是來找我一個人的。


    希爾吉斯看到伊米納的人之後,一聲不吭地轉身走了出去。這是「跟我走」的意思,伊米納一邊壓抑著很想問個究竟的心情,跟了上去。


    兩人離開房子後走到路上,差不多走了十分鍾,最後到達的目的是牧草區的小山丘。


    那是兩人平時練劍的地方。


    希爾吉斯停下來,轉過身去,總算麵對了伊米納。希爾吉斯一聲不吭,那表情就像在催促伊米納。伊米納覺得那是想問什麽盡管問的意思,不禁猶豫起來,最後眯起眼睛,問道


    「出什麽事了麽?」


    希爾吉斯深深歎息。伊米納還是頭一次看到希爾吉斯如此愁苦地歎氣。隨後,希爾吉斯非常簡單,非常直接地回答了自己的境遇。


    「家父去世了」


    「咦……」


    聽到這句話,伊米納差點沒站穩。


    父親。


    希爾吉斯和艾莉絲的父親。那是恩德維爾家的一家之長,恩德維爾氏的族長,也是統帥全體妖精十六氏族的妖精之王。


    ——妖精族的王,死了?


    伊米納隻聽過零零碎碎的知識,並不知道那邊的社會是以怎樣的運作機製。但是,他知道這個情況非同小可。


    最關鍵的是,那位國王是希爾吉斯與艾莉絲的父親。


    伊米納不知道該跟他說什麽好,不知道是該安慰他,鼓勵他,還是替他悲傷。伊米納也看不出他的想法。他的表情與其說是悲痛欲絕,更像是想不開。


    「那個……呃……你要不要緊?」


    伊米納想得心煩意亂,最後問出了含糊不清的問題。


    希爾吉斯閉上眼。


    「事情發生在三個月前」


    然後非常艱難地,慢慢地開始講述。


    「家父是我等恩德維爾氏族的氏族長,也是妖精鄉的鄉王。是一位偉大的妖精。現在的我隻能望其項背,根本無法觸及」


    他在講述的同時,一定也在梳理自己的感情。他堅強地忍耐著,慢慢講述


    「可我卻必須繼承他的位置,我必須代替偉大的父親支撐整個氏族,背負氏族的未來……我身為恩德維爾家長子,這是我職責。縱然我多麽的不成熟,狀況多麽的嚴峻,都沒有時間可以給我了。我,已經無法回頭了」


    從外套下麵露出拳頭緊緊地攥了起來。他正激烈地顫抖著。


    他嘴唇發青,卻又滲著殷紅色。


    他雙眼緊盯著伊米納,充滿強烈的意誌。


    伊米納不禁咽了口唾液。


    他究竟想傳達什麽?又或者想要傾訴什麽?


    「鄉王駕崩致使國家將要改變。不,不是將要,是已經改變了。在這樣的環境下,我必須完成身為新一代氏族長的職責」


    「……你,難道要成為新的國王?」


    希爾吉斯搖搖頭。


    「不,新的鄉王是從莉莉絲古雷布氏族中選出來的。我終歸隻是一個氏族長。但是,氏族長的地位和責任……很沉重,壓得我透不過氣來」


    「氏族長、麽」


    ——不能像原來那樣了麽?不能來村子裏玩,不能跟我們見麵,也不能逍遙自在了麽?


    伊米納開始深思。希爾吉斯看著他,他的眼中瞬間閃過一絲寂寞,隨後又嘴巴抽筋似的,露出僵硬的微笑。


    「……伊米納」


    他將手伸進外套中,將插在側腰上的東西取了下來,朝伊米納扔了過去。


    「咦」


    棒狀物不斷旋轉,朝著伊米納勾勒出一道拋物線。


    伊米納條件反射地用雙手接住,一看,是一柄木劍。它仿製的是決鬥用的寬劍,刀身寬度削減過——那是伊米納每天練劍時用的東西。


    伊米納印象中這把劍應該跟平時一樣插在後院裏,心想可能是希爾吉斯敲窗戶之前拿走的。


    希爾吉斯側目看了眼那柄劍,從另一側的腰上抽出了另一件武器。


    那是一把弧度微彎的單刃木刀。是他平時常用的木刀。


    妖精少年一邊擺開架勢,一邊脫下外套隨手扔在腳下。


    優美的四肢露了出來。


    隔著袖子都能看出來,他的雖然體格纖瘦,但也擁有一身經過錘煉的肌肉,就像一尊優美的雕像。


    「……希爾吉斯?」


    「你想成為士兵對吧」


    然後,他對自己的好友——人類少年,靜靜地講道


    「在人類的國家裏當差,應該是守護者的身份吧。跟我一樣,卻又相反……真是諷刺啊……你的生日跟我父親的死同時擺在麵前,我必須做出決斷,沒有遲疑的餘地了」


    希爾吉斯冷酷地架起木刀。


    「喂,怎麽回事……」


    同時,他散發出悲壯的氣場,能從這股氣場中感受到懾人的覺悟。


    「我必須做出抉擇。所以,讓我用這方式來決定吧」


    他的聲音聽上去就像在求救……


    「來場真真正正的對決吧,伊米納」


    卻又是不容分說的口吻。


    「希爾……吉斯?」


    「我要將我的未來托付於這場較量。所以,全力以赴地上吧。我不是跟你說著玩的,你要奉陪到什麽地步是你的自由,但我要讓你記住。你若是連我都贏不了……這個村莊也好,這個國家


    也好,你都保護不了」


    「……!」


    他的話令伊米納心髒狂跳。


    這是假借挑釁方式的懇求。也就表示,他希望全力以赴的打一場。


    緊張感在伊米納全身奔騰。


    強烈的意誌真切地傳導過來,無法拒絕。


    而且——


    「我明白,這是我的任性,我隻是一廂情願地請你奉陪我。我因為覺得對不住你,但是……伊米納,我隻能選擇你。這非你不可」


    他說出這種令人開心的話,伊米納豈能不為此感到興奮。


    「希爾吉斯,你別道歉」


    伊米納單手舉起木劍,壓低姿勢。


    伊米納不知道個中詳情。他說將自己的未來寄托在這場對決中,但伊米納完全看不出他寄托的具體是什麽。但是,如若不能認認真真地去回應他,那麽伊米納·海蒙提耶肯定就再也沒有資格做希爾吉斯·恩德維爾的『摯友』了。


    「我明白了,我會拿出真本事的。我不論如何都要戰勝你」


    「……嗯,我也是」


    兩人之間充滿劍氣。


    空氣緊繃得幾近撕裂,這與以前那數百次的比試截然不同,兩人仿佛賭上了自己的性命。不——他們心中已經堵上了性命。即便是真刀真劍,兩人也肯定不會止步於點到為止。


    「……上了!」


    搶先衝出去的是伊米納。


    他壓低身體,同時瞬時發力,從斜下方提劍上揮。這一擊力道十足,若是擊中必能將大腿撕碎,然而希爾吉斯後退半步,以最小幅度的動作將其躲過。


    會被避開當然在伊米納的意料之中,伊米納早已將對方的躲閃計算進去。


    他借助全力揮劍的慣性,順勢像陀螺一樣翻轉身體,釋放一記後旋踢。希爾吉斯無法閃避接踵而來的後招,揚起手接下了這一腿。


    伊米納單腳著地,以非常勉強的姿勢又不留縫隙地順勢從另一側揮劍一掃。


    希爾吉斯舉刀防禦下來。


    木頭與木頭激烈地碰撞在一起,強烈的衝擊順著劍身傳達到劍柄上,震得五指發麻。希爾吉斯很少做出著這樣的應手,這通常是伊米納的套路。以希爾吉斯的劍術,應對攻擊多以行雲流水的動作閃躲或化解。他從正麵接下攻擊,就是他無法應對的證據。


    因此,伊米納進一步加強攻勢。


    他順勢向刀身發力,拖入刀劍相抵的狀態,接著轉身突然泄力。希爾吉斯的動作被打亂了,伊米納沒有放過這個破綻,自左側朝顏麵刺出一拳。


    然而,伊米納的優勢到此為止。


    希爾吉斯沒有強行重振已經亂掉的姿勢,而是放任身體的走勢一度屈膝,一邊將力有不足的木劍向下格開,一邊躍向側旁。


    伊米納出拳未中,希爾吉斯在落地的同時與他開了一點的距離。


    接下來就輪到希爾吉斯出招了。


    隨著反擊的預兆,殺氣變得異常尖銳。


    希爾吉斯大膽近身,放出電光火石的突刺。


    即便第一擊會被躲開,後麵還有第二擊、第三擊。突刺正確無誤地鎖定了胸口、心髒、肩頭這些要害部位,就算手中的是木刀,紮紮實實地挨上這些攻擊也不可能平安無事。


    第四擊直刺咽喉。劍鋒以一線之隔擦過脖子,伊米納緊接著將木刀揮開。


    即便如此,希爾吉斯的速度依然不減,被擊落的刀身又從下方回刀斬去。伊米納迅速招架住,但不等他的視線跟上刀路,這回木刀又從另一側斜肩劈下。伊米納沒有首先依靠大腦,憑著本能後退了一步,希爾吉斯也配合他的動作上前一步,不允許伊米納逃出自己的劍圈。


    木刀自上段、中段、兩側斜肩揮砍,中間穿插著突刺,形成一套淩厲而神速的連擊。


    伊米納拚死回避、閃躲、招架、化解。自希爾吉斯上次施展如此激烈的攻勢,不知已經時隔多久,他仿佛向刀身之中注入了感情。


    他不僅出招量大,而且每一擊都很沉重。


    他的攻擊在物理層麵上已經超越了平時,但他更是將氣魄傳達了出來。


    而這跟盡情放縱戰鬥本能又不一樣。他的劍路冷酷而冷靜,精密而華麗,毫無疑問就是希爾吉斯的劍法。


    然而,其核心又跟以前比試時有著明顯不同。


    真真正正的對決——這是他開戰前說過的話。他說的一點不錯,他的每一招每一式都注入了全心全力,灌注了寶貴的感情。那肯定無法用語言來描述,隻能用劍來傳達的東西。


    而他對手不是別人,不是艾莉絲也不是烏爾哈,是伊米納。


    刀劍相拚好似祈禱。


    是為了得出某種答案,是為了得到某個結論。


    所以伊米納凝目而視,緊緊纏住對方。


    他要麽尋找劍路的破綻,要麽格擋攻擊,同時開始反擊。


    那激烈的聲音並非來攻擊與防禦的抵消,而是攻擊之間的相互碰撞。


    回避動作直接成為反擊動作,預判劍路的目光同時也在窺伺破綻。


    「唔噢噢噢噢!」


    希爾吉斯縱聲咆哮。他完全豁了出去,留海被冰冷的汗水貼在額頭上。


    「呀啊啊啊啊!」


    所以伊米納也放聲呐喊。他抱著必死的決心,揮汗如雨。


    於是,相互碰撞的刀與劍,在月光之下奏響不知盡頭的樂章。


    止步,拉開距離,跳開後又相互逼近,同時飛馳而去,幾度周而複始。無鋒的刀劍毫不亞於真刀實劍,以驚人的速度與威力撕開空氣,砍斷花草,掘開土地,割開衣服,擦破皮膚。紊亂的呼吸化為鋒銳之氣,抖動的肩頭騰起滾滾熱汽,灑在地上的淡影無時無刻不在變化,緊繃的空氣不曾片刻鬆解。


    不久,伊米納發現,自己的臉上正掛著開心的笑容。


    盡管他咬緊牙關,笑意仍禁不住流露出來。好開心,開心得不得了。在這平時練劍從未感受過的氣氛中,他正享受著這場瞬息間都可能決出勝負的實力較量。雙方手中之物雖是木頭所製,但被不慎打中關鍵部位,仍有可能折斷骨頭,傷及內髒,甚至喪命。即便如此,伊米納仍舊全然不顧……不,正因如此,他才覺得快樂。


    伊米納並不知道,這股衝動是由於正在跟自己的摯友認真拚殺所以激動不已,還是對戰鬥本身所產生的愉悅,但他隻要放縱身心沉浸其中,精神和肉體便會到達極致,感覺能夠到達直徑從未體驗過的境界。


    相反,希爾吉斯的表情越來越嚴肅。


    戰況並非對他不利,雙方僵持不下,一秒鍾後不論誰會倒下都不足為奇。然而——不,應該說正因如此,他才緊緊地抿著嘴唇。


    他的眼神滾燙似火,視線卻凜冽如冰。占據優勢的瞬間也會釋放出受傷野獸般的敵意,趨於劣勢的刹那仍不忘展現獵人般的殺氣。他手持木刀,穩穩地踩在牧草之上,握刀的力氣大到兩手白發,腳下騰起非比尋常的迫力。他一點都不開心,反而非常痛苦,就像一位快要斷氣的修行之人,明知縱然百般祈禱也終究無法實現心願,卻仍要不斷求索。


    伊米納沒有在意希爾吉斯的苦厄表情。


    希爾吉斯也沒有注意到伊米納臉上正掛著愉悅的神情。


    伊米納希望這場戰鬥永遠地繼續下去。


    希爾吉斯大概想要盡早結束吧。


    即便這樣,他們兩人仍舊從趾間到發梢,再到靈魂的最深處,都完完全全地沉浸在了這場對決之中。


    是半個小時?一個小時?還是更久?沒人知道戰鬥持續了多久。


    結局最終降臨。


    兩人的感情跟表情的差異,對結局沒有絲毫的影響。對決


    的結果純粹而公平。


    總之,就是實力。


    將精神力量與身體能力全都毫無保留十二分地展現出來,那微乎其微的差距在興奮、疲勞、專注都已到達極限的一刻,最終締造出決定性的一擊。


    月光之下,兩人的身影形成強烈的反差。


    伊米納精疲力竭地坐在牧草地上,按著遭到痛擊的右臂。而希爾吉斯俯視著眼前的一幕,木刀的刀尖抵在伊米納的喉嚨上。


    伊米納的木劍掉落在兩米開外的地方,已經沒辦法再去撿了。


    立者為勝,坐者為敗。勝者揚起劍,敗者劍被奪。


    兩人的呼吸都很紊亂,如今他們也隻有這一個共同點。


    「是我……贏了」


    希爾吉斯用嘶啞的聲音,斷斷續續地說道。


    這是頭一次有他來宣布勝利。平常無論是勝是敗,總是由伊米納宣布最後結果。然而今天,最終宣告由他說了出來,就好像在主張自我一樣……就像在對不在此處的什麽人,講述什麽一樣。


    相反,伊米納沒有宣布自己落敗。


    他咬住嘴唇,低著頭,不顧手臂的劇痛,用力抓著地上的草。


    他的眼眶積滿了淚水。他不甘心。他輸了。那樣一場愉快的戰鬥結束了,因為自己實力不足而結束了,所以他非常非常的不甘心。


    希爾吉斯在戰鬥開始前對他放出的話,如今紮進了他的胸口。


    ——你若是連我都贏不了……這個村莊也好,這個國家也好,你都保護不了。


    他感覺那句話就是自己能力不足,還隻是個乳臭未幹的小鬼,完全不夠成為士兵,不配擁有那樣的夢想。


    「伊米納,謝謝你」


    希爾吉斯將刀尖收了回去。伊米納甚至沒法抬起臉。希爾吉斯的感激之言,讓他覺得自己可悲,他寧願西吉爾斯剛才索性一劍刺死自己。但他也知道,這不過是敗者的矯情。


    即便如此,妖精少年還是道出了感謝之言


    「你肯認真與我一戰,我很開心」


    「我,我……」


    「這樣一下,我就下定決心了。我,要走我自己的路」


    伊米納感覺到他將木刀插在腰間,聽到他從地上撿起外套的聲音,但伊米納還是低著頭,一動也不動。不知不覺間,伊米納哭了起來。他沉浸在不甘與悲傷以及難以名狀的喪失感中,淚水想停也停不下來。


    「再說一次吧。真的非常謝謝你——伊米納」


    他喊出名字的聲音,是從不曾聽過的溫柔。


    伊米納莫名地感覺到,自己再也見不到希爾吉斯了,再也見不到那個獨一無二的摯友了。


    所以,伊米納必須把臉抬起臉來,必須抬起臉,緊緊盯著即將離去的他。


    伊米納想問的事情堆積如山。


    ——你究竟為什麽要在這大半夜裏提出決鬥呢?決鬥的結果又讓你做出了怎樣的決定呢?艾莉絲現在,怎麽樣了?


    可是,不論嚎啕大哭也好,向他發問也好,去注視他的身影也好,伊米納都做不到。


    唯有腳步聲……漸行漸遠。


    那微弱腳步聲混在自己抽泣的聲音中,在耳畔卻是那麽的清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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