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二十五日。正因上星期才邁入梅雨季,今天是個陰雨紛飛的天氣。


    在clock star前,乙阪芽依撐著水藍色的傘,站了兩個小時。太陽已落於地平線下,四周被黑暗籠罩。clock star的燈光幾乎投射不到腳邊,隻有落在傘麵上的雨聲,顯得格外刺耳。


    剛剛一陣突如其來的強風帶來橫襲的雨絲,濕溽了芽依全身,讓那一頭深具特色的柔軟發絲完全濕透。那副模樣,任誰看了都會心生憐憫,覺得痛心。


    (神流不會來了。)


    芽依早已理解,徹底明白。


    即使如此,她仍然無法離開那個地方。


    (當我放棄並回去的那一刻起,就意謂著我們分手了。)


    她小聲低喃:


    「跟最喜歡的神流交往的時間,就要結束了。」


    芽依被【傳統狼】的桃他們抓去當成人質。雙手遭到捆綁,並在被蒙住雙眼的芽依麵前,輪流出現想要折磨她的人。視野被遮蔽的芽依,每當感覺有人靠近,就會因為恐懼而全身僵硬。


    芽依被刻意帶去的房間內,並未設有學校的監視器。因此,即使有人對做出違反校規的事,也不足為奇。況且低階的學生中,也是有無懼違反校規的人,她會被如何對待都是可能。


    一個聲響就會令芽依感到恐懼,甚至連閑聊的聲音都會讓她害怕不已。如果有人觸碰到她的身體,光是這樣就足以令她幾近昏厥。


    盡管如此,芽依還是說想要幫上神流的忙,還是說不想成為他的包袱。即使因為恐懼而流淚,但她還是不斷如此大喊。


    那是芽依的真心話,她真心認為就算是犧牲自己也無所謂,就是不能成為神流的負擔。


    然而,她的內心同時也有一個無法掩飾的想法。


    ──神流同學,救我!


    芽依希望有人可以救她,希望前來救她的人就是神流。


    於是,她有一個幾乎可以確信的想法。


    ──神流同學會來救我。


    芽依是f的信徒,她已經多次在clock star前聆聽f的演說,因此了解f的想法。芽依確信,如果是真心想要實踐【反利維坦】思想的人,不管是如何阻礙他的目標,也絕對不會棄身為人質的自己不顧。


    正因為明白這一點,芽依更加真心地希望,神流即使舍棄她,也應該以目標為優先考量。


    然後,有人來救她了。


    芽依以為,當被遮蔽的雙眼重見光明時,出現在眼前的應該會是神流的笑容。就算她一邊哭泣一邊道歉,神流也不會有所苛責,會溫柔地待她。縱使神流原諒了她,芽依也會因為自己害了神流,而終生悔恨吧。


    不過,她也會因此終生感謝神流。


    心懷感謝地愛他一生。


    接著,被遮蔽的雙眼終於獲得解放。


    「沒事吧?」


    一如芽依的想像,她看見了一張溫柔的笑臉。


    但那不是他。


    在眼前的人不是藤白神流,而是茅崎幸人。


    神流並沒有前去營救芽依。


    神流選擇了完成目的,而不是選擇他的戀人芽依。


    陣陣的雨聲。


    突如其來的一陣暈眩,讓芽依握在手中的雨傘順勢滑落。她想要屈身拾起,卻心想橫豎全身都早已濕透,傘也就不是那麽重要了。她的手指觸碰著傘柄,就這麽一直站著。紛遝的雨絲漸漸滲入製服,她也毫不在意。


    (會相信幸人就是f,是因為他在救了我之後,對我詳盡地說明。已經在clock star旁多次聆聽f演說的我,隻要願意傾聽他的說明,就可以明白他沒有說謊。不過當前來救我的人是幸人而非神流時,或許我就領悟到神流並不是f了。)


    神流誑騙了芽依。


    想要改變學園是謊言。


    想要拯救弱者是謊言。


    想要幫助芽依是謊言。


    對著自己說著喜歡——也是謊言。


    「啊,哈——」


    即使如此,芽依還是最喜歡神流了。


    最喜歡。


    最喜歡了。


    暈眩加劇,芽依的腳步開始顯得有些踉蹌。泥地宛如無底的泥沼,攫住她的雙腳讓她無法站立。滴滴答答的雨聲每次響起,都讓她覺得像是在鑿取著腦髓一般。


    芽依一邊被纏縛住雙腳,一邊直盯著自己的掌心。她覺得有些重要的東西像是從掌心散落滿地再也撿不回來了。那個散落的東西,和雨水與泥土交融,染上了髒汙,遭人踐踏。


    「別等了。」


    她聽見了一道聲音。


    芽依緩緩地抬起頭來。


    聲音的主人拾起眼前的傘,替芽依遮去了頭上的雨。


    「藤白神流,果然還是不會來吧。」


    是茅崎幸人。


    「不會來了……」


    「嗯,不會來了。」


    「不會來了……神流不會來了啊。」


    芽依小聲地說。


    「那麽,就代表我們已經分手了嗎?」


    芽依的聲音,連她自己也難以置信般地顫抖著。


    她無法接受事實,也從來沒有想像過會發生這種事情。


    對自己露出的微笑,甜蜜溫柔的話語,珍愛自己的一舉一動。自己確信這些全都是飽含了深深的愛意,才會做出的表現。對於那樣的態度感到安心,明明非常害怕表露出自己的情感,卻因那樣的態度而讓自己也毫無顧忌地對他表現出愛意。


    然而,芽依得知了神流那些行為全都是演技。


    感覺價值觀徹底瓦解了。


    感覺不管任何東西全都將會消失。


    芽依深切地體認到自己成了一個空殼。


    (我和神流分手了。)


    世界的色彩消失了。


    (那麽今後我該相信什麽才好?……啊,不,能夠相信的,隻有一個。)


    芽依凝視著為自己撐起傘的他。


    (今後我要相信他,相信幸人。)


    ──相信f。


    ——相信我的神。


    世界的色彩回不去了,但被掏空的腦袋恢複了重量,暈眩終於停止。


    芽依接過幸人為她撐持的傘,頭頂上方再次傳來喧亂的雨聲。


    (我已經決定了。)


    「……神流沒來還真是可惜。」


    聽到芽依的低語,幸人默默地頷首。


    「……是啊,也無法跟他做個了結呢。」


    「不隻是這樣,如果他一個人來的話——」


    芽依無意識地笑了出來。


    「就可以摧毀神流那汙穢的野心了呢。」


    幸人驚訝地望著芽依的臉。


    像是無法理解幸人何以出現那種反應,芽依疑惑地歪著頭。


    「為什麽會感到驚訝呢,幸人?你會出現在這裏,原本就是因為我提議設下陷阱,讓你前來等候神流的不是嗎?明是如此,為什麽現在隻是聽到我說要摧毀他的野心,你就那麽驚訝呢?」


    「因為你不是還對藤白神流……」


    「你是想說我還喜歡他嗎?」


    幸人凝睇著芽依的臉說:


    「已經不是這樣了嗎?」


    「……我不知道。」


    芽依無法忘記神流。不管有多想從腦海中抹滅並且掩覆,還是會盈溢而出。


    因此,芽依放棄了遺忘。


    「我在這所學園的意義,曾經隻是為了支持神流。但那是因為我以為神流就是f,以為他能為我們將【反利維坦】的理念具體化……但他並不是f。」


    芽依望著幸


    人。


    「f是幸人。因此,隻要支持著幸人,我就有存在於學園的意義。但這也隻是一半的意義。之前我想支持的人是神流,我對他的愛並未消失,我還是想繼續跟神流牽起關係,我想要改變想法偏差的神流。」


    無法忘懷神流的芽依,隻能將自己那份龐大的情感改變了形式。


    (因此——)


    「因此,我想要毀了神流。」


    想要狠狠地、徹底地,完全毀了他。


    (如果這就是所謂的戀愛情感——)


    芽依環抱著自己濕漉漉的身軀。


    (——那我就是還喜歡著神流。)


    「……」


    幸人悲傷地凝視著眼前的芽依。


    芽依用異常的眼神回視幸人,不知道幸人為何會流露出那種神情。


    「幸人,你的理念非常偉大,你是我的神。所以毀了神流之後,希望他能和我一樣。」


    芽依不自然地張開雙眼說:


    「希望你能成為神流的神。」


    芽依希望神流放棄登上頂點的野心,成為追隨幸人的信徒。


    (神流,請放棄你的念頭,追隨幸人吧。)


    如此一來,芽依就能再次待在神流的身旁。


    「明明隻要神流獨自前來赴約的話,十之八九能將他的稱號奪過來,沒想到……」


    芽依訂下策略。


    事實上,在這個時間,芽依邀約的人不隻神流,她同時將神流有可能利用〈絕對契約〉把【七君主】的稱號借予的人選,舉凡鴻巢桃和種足克莉絲約到他處,而那邊由幸人的同伴霧子他們埋伏守候。


    神流利用〈絕對契約〉將【七君主】的稱號暫時讓給芽依時,她察覺到那是排名戰的對策。但那個策略並非萬無一失,因為在現階段,神流能將【七君主】稱號讓渡的信任對象有限。讓渡稱號的對象扣除芽依,剩下的就是桃,最後頂多就是克莉絲吧。至於最信賴的七海,因為在訂定借予【貪婪】的〈絕對契約〉時,已載明不能訂定其他〈絕對契約〉,因此排除了她的可能性。


    意即同時對神流、桃、克莉絲進行排名戰,隻要取得勝利就能奪下稱號。


    排名戰基於其性質,被設定成沒有必定獲勝的方法。不管神流的頭腦再怎麽清晰,幸人的同伴們全員出擊的話,獲勝的可能性還是很高。


    神流以f的身分,能夠迅速獲得學生們的支持,最大的原因在於他取得三個稱號的事實。如果在此時失去稱號,神流的威信將會大幅下降。或許幸人已經難以再次奪回實質上成為神流囊中物的【反利維坦】,但卻能遏止組織繼續龐大化。若在神流重整旗鼓之前,將神流奪取的三個稱號給予不管是神樂阪惠理香、明山櫻華,或是前七友人成員這些能夠迅速成立組織的強敵,那麽神流就很難再取回【七君主】的稱號了。


    隻要七派係的戰力分散,即使是失去【反利維坦】的幸人他們,也有趁虛而入的機會。


    但芽依的策略卻落得一場空。麵對能夠誘發同情的簡訊,神流沒有任何反應,他並未出現。


    (但機會還多得很。)


    芽依清楚神流的戰略。神流會徹底分析對手、詳加調查,然後根據所獲得的資訊行動。


    能夠如同操控人偶一般讓尤莉亞依其計畫行事,這就是神流的能力驚人之處。


    但如果是芽依的話,她就能抓住這一點將計就計。


    因為非常了解芽依的神流,絕對料想不到芽依會直接跟他對抗。他絕對不會想到芽依擁有直接與他對戰的攻擊性。畢竟一直以來,乙阪芽依完全沒有這樣的一麵。因為深植神流腦海裏的芽依的形象,是一個膽怯,無法獨立處事的人。


    隻要出乎神流的分析,就必定會有機會。


    芽依變了。她的目的是摧毀神流,那是她唯一渴望的事。為了達成目的,她什麽都願意做。


    而神流絕對無法洞察她的改變後的個性。


    「神流。」


    芽依露出笑意。


    「讓我看看你的絕望吧。」


    然而,那隻是個嘴角微微的上揚,終究稱不上笑容的表情。


    ■


    (太可憐了,根本教人看不下去啊。)


    幸人的目光不禁從眼前渾身濕漉的少女身上移開。


    芽依的狀態明顯地不正常,而那份異常也表現在狀態值上。之前她聆聽幸人的演說時,狀態值是「c、d、e、f、e、a、b」,這樣相當平凡的數值。然而現在卻是「b、c、e、d、d、b、b」。這樣急速的變化,甚至令人無法想像是同一個人的數值。幸人沒見過有人能在這麽短的時間內,就有如此改變。在學園的製度中,這數值的變化可被視為完全不同的兩人。


    而且這個狀態值恐怕還會繼續變化。芽依為了打倒神流,她的資質應該會再更向上提升。


    芽依原本是個不適合弱肉強食學園的學生,因此一直為了難以提升狀態值所苦。


    說好聽點,芽依是破繭而出了。然而,那個繭一定是曾為芽依優點的溫柔、嫻靜、單純或是聽了就讓人不禁揚起溫柔微笑的戀愛觀。


    這些優點,卻全被芽依給扼殺了。


    芽依因為一味地憎恨著神流,讓她適應了弱肉強食學園。


    (我的動作太遲了。)


    幸人拚命忍耐內心的痛苦,將芽依濕淋淋的頭擁入懷中。


    對於這個突如其來的擁抱,讓芽依頓時驚詫地睜大了眼。


    幸人被神流奪去了f的位子。


    但幸人不可能不采取任何行動。


    幸人在允許神流與尤莉亞碰麵之後,他就立刻前去營救被抓去當人質的芽依。


    那是為了破壞神流的計畫。若是考量神流的個性,幸人判斷就算芽依真的是神流所珍視的戀人,他還是會將芽依視為戰略中一顆重要的棋子。而實際上神流連【七君主】的稱號都借予了芽依,為此就可以證明幸人的判斷是正確的。雖然幸人未曾想過,但是若在稱號借予的期間,從芽依手中奪走稱號,事實上就能摧毀神流的計畫。


    幸人有信心,因為透過營救芽依這件事情,能讓她脫離神流並追隨自己。畢竟芽依原本就是熱忱的【反利維坦】同誌,隻要幸人的理念沒有扭曲,芽依一定能夠分辨出誰才是真正的f。


    最後,幸人果真成功地拉攏芽依成為自己的夥伴,這應該也算是對神流報了一箭之仇。


    (但是太遲了。)


    幸人拚命忍住內心的痛苦。


    (知道冒牌f就是藤白神流之後才出手就已經太遲了。分明自認速度正是自己的武器,但我還是太遲了。一直以來都知道他是一個危險人物,也知道他是個和自己對立存在的人。就算他在f級,從他進入七星學園就讀的那一刻開始,就必須與他交鋒才行。)


    而沒有那麽做的結果,就是淪為現在的下場。


    默許了神流得到【傲慢】、【憤怒】、【貪婪】,就連【反利維坦】都被他順利奪走,還無法保護心地善良的芽依。


    ——或許是我誤會你了。


    那是幸人對要前去與尤莉亞對戰的神流所說的話。在說出那句話的當下,幸人是半真心的。


    (我也太悠哉了吧。)


    至今,不管對方是什麽樣的人,幸人自認都有能夠理解、同感的部分,認為隻要站在對方的立場思考,就能相互理解。


    然而,認識了藤白神流這號人物,他領悟了。


    相互理解並沒有不對,但卻有不適用的人。


    有絕對無法相信的敵人。


    有不能將對方視為人看待,隻能把他當作阻礙的敵人,無論如何都得排除


    的人。


    幸人鬆開了緊緊擁在懷裏的芽依的頭。


    隨後,凝視著她的臉龐。


    躍入視野的是一對空洞的雙眼。


    「────啊。」


    那對空洞的雙眼,強迫讓幸人聯想起。


    ——他的記憶蘇醒。


    學圜的病房大樓、白色的床鋪、老式的電視機、獨眼的熊玩偶、滿布潦草字跡的記事本、糾結一團的轉接器、被撕毀丟棄的教科書、散落的藥丸、汙穢的睡衣、黃色的水窪、蒼白的手臂、自殘的痕跡、拆下的窗簾、晴天娃娃、好大的晴天娃娃、好大好大的晴天娃娃、玩具戒指。


    空洞的雙眼。


    「──律香姊姊。」


    那個時候,他想起來了。


    不管遇到什麽樣的困難,他都決心要完成。


    要否定這所學園,要加以破壞。


    (但我卻落得這副模樣!真是太沒用了!)


    幸人揪緊了自已的頭發。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他無法壓抑內心的憤怒,並忍不住大叫。


    「可惡!可惡!可惡啊!」


    幸人將手伸入製服的上衣口袋,緊緊握住一個廉價的塑膠玩具戒指。


    對於突然揚起狂叫的幸人,芽依錯愕地凝望著。但他毫不在乎,隻是更加使勁地抓住了芽依的肩膀大喊:


    「我會拯救你!」


    雖然雙眼流下了淚水,但他仍毫不在意地大喊:


    「我一定會拯救你!」


    芽依被他的氣勢所懾服,隻是茫然地頷首了。


    (……但我該怎麽做才好?)


    幸人一邊用手背拭去淚水一邊思考。


    幸人的終極目標是讓全校三成的學生加入【反利維坦】。他預計這樣就能要求七星一夜改變學校製度,並讓對方接受這個要求。


    然而,已經雙手將【反利維坦】讓給神流,也不可能再奪回了。


    而且看樣子也很難再用當初成立【反利維坦】時的相同要領,重新成立另一新的組織,並募集三成的學生。既然有【反利維坦】這樣強大的類似組織,人數勢必會被瓜分,而導致無法招募到太多人。至少要招募到全校三成的學生,成了一件遙不可及的事。


    (但是,有一件事情是已經決定好的。那就是——)


    幸人用力握緊那枚玩具戒指。


    (——打倒藤白神流。)


    神流以登上頂點為目標,打算獨占全派係。一旦全派係都被他獨占了,那幸人也就理所當然無法獲得學生的支持。


    不打倒神流,幸人就無法往前邁進。


    這是不爭的事實。


    (但是,該如何打倒他呢?)


    該怎麽做?


    該怎麽做?


    「茅崎幸人,我找你找了你好久。」


    幸人聽見了一道陌生且凜然的女聲,並接著抬起頭。


    「你是——」


    雖然是第一次聽見的聲音,但幸人認得那張臉。


    撐著黑傘,直直盯著幸人的,是過去的權力者。


    是前七友人中排名第一的禮羽佐裏。


    「茅崎幸人,你擁有統禦力s的能力,我們需要藉助你的力量。」


    幸人知道。


    即使七友人已經解體,但在佐裏的背後,還有一位被稱為絕對君主的她在。


    ——神樂阪惠理香。


    佐裏對著困惑的幸人直截了當地說:


    「要請你幫助惠理香同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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