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下的所有思考,來源於班長給我的一個電話。


    失去生存需求的勞動,純粹就是心理的滿足。沒有生存困擾的農村,就沒有傳統意義上的農民。


    在這個下雨天,我想起少時父親的身影,他那戴著鬥笠披著蓑衣卷起褲腿的形象,給我心中的農民形象定下了基調。他要麽上房蓋瓦,要麽下田排水,要麽屋後理溝,農民的勞動圍繞著生存,沒有我今天一樣的傷春悲秋。


    壓力逼迫之中的人,沒情緒蔓延的機會。


    當年,在這樣的天氣中,父母談論的是哪個秧田的田埂要垮了,哪個坡上的禾苗要倒了,根本沒有發散思維的餘地。


    今天,麵對這風雨,我在這裏思考自己與兩個女人的關係問題,思考自己的道德問題,思考人的本質問題。這是多麽大的差異啊。從這個意義上講,我不是農民,我也根本回不到真正的農村了。


    這裏,當去除了農村的貧窮因素之後,所有的安寧或者說是孤獨,造成了一個機會,讓我自省。


    如前所述,我發現,自己是一個充滿毛病的,甚至,偶爾會產生卑鄙動機的人。在我貌似有正義感貌似有能力的掩藏下,我利用了妍子的愛慕和小池的衝動,而今天,我活該獨自在這裏咀嚼悔恨!


    “小莊,你在哪裏呢?”班長的聲音隻要傳來,我就莫名其妙地感受到力量和依靠,也感受到安全和自尊。


    “我在崇明島的一個農村,一個人過一下農村生活。”我承認,我潛意識中,不願意向班長透露,這事與小池有多大關係,我更不敢透露小池已經和我在一起住了幾天。


    為什麽不願?是怕他批評嗎?為什麽不敢?是怕他責備嗎?班長有什麽好怕的?他不會做任何傷害我的事,我為什麽如此小心呢?也許在潛意識中,我自己也認為我的做法有點不妥吧。


    “你是在等妍子嗎?”


    “是的,她還有兩個月才回南京,我想在她回南京後,我再作最大的努力,看能不能挽回她。這段時間,我住在農村,心情好受些。”


    “崇明島在上海,我明白了”班長停頓了一會,我最怕的就是他這停頓,因為他似乎已經猜出,這事與小池有關。他會猜測我的動機,盡管他不會把我往壞處想,但我也覺得不好麵對班長。


    “現在是你一個人在嗎?”班長這話問得關鍵。


    “是的。”我回答時,是不是還有一點慶幸,慶幸小池不在,班長這電話的時機,打得是太好了?如果前一天他打這個電話,我該如何呢?


    “也好,你一個人好好清理一下情緒和出路。北京這邊一切正常,你不要為高總和馮總擔心。但是,我提醒你的是,凡是得有主次,得有始終,你明白我的意思嗎?”


    “我懂,班長。”


    “也許你理不清自己在想什麽,但你應該明白自己該做什麽,是吧?”


    他掛斷了電話,而我長久地發愣。


    他提到了嶽父母,我突然想起,自己很有些對不起他們。妍子離家,他們也是最痛苦的人,此時,我不在他們身邊給予些許安慰,這是我的不對。


    凡是有主次。班長這句話的意思太明顯了。他在提醒我,妍子才是主,與小池,與自身的心態等相比,都是次。當想到這裏的時候,我一身冷汗:幸虧這幾天,跟小池沒發生什麽事情。如果要發生了,現在就剩下自責了。


    得有始終。班長說的是一個男人的姿態,做事得有始終得負責任。當我沒完全理清與妍子的出路的時候,我不應該有與其他女人的私心。


    班長沒有批評過我一句話,他說的是提醒。但他說的每一句話,都仿佛打在我心上,這是為什麽呢?


    我現在該做什麽,才能叫有始終呢?


    整夜的雨,一如我整夜的思考。雨聲漸小,我的思路也漸清了。我知道目前該做什麽了,什麽叫有始有終。


    我對妍子的始終,就是記住兩個月後,我要到南京將她挽回,現在,我要繼續打坐,這是妍子修行時的功課,也是我倆過去的共同生活。在生活中保持她的習慣,就保持了她的存在。


    對於小池,我答應要幫她整理好這個家園,不管對她有什麽意義,我都要盡力做好,還要為她磨豆腐,讓她體味到鄉村生活的美感。然後,告訴她,我暫時翻不過妍子這座山,甚至故意要讓她對我絕望,以免她對待今後可能的愛情,因我的存在,三心二意。我願意以勞動留給她一丁點的美好,算是我對她的報答。


    想到報答這個詞,我想起了我自己的經曆。


    當我有錢後,當我與妍子結婚後,我給舅舅一些錢,我給老戰友們一些幫助,或許這叫報答。但這種報答過後,我為什麽覺得沒有報答夠,還欠著他們的呢?


    錢的數目肯定不少了,但為什麽我覺得自己做得不夠呢?怎麽報答才是足夠的呢?


    比如,我要是把我所得到的一切都交給我班長,我也覺得報答得不夠。有些恩情,是永遠還不完的。更重要的是,感覺是心理狀態。當年別人幫助你,給你的心理以多大的震撼,後來你回報時,得拿出同樣震撼自己的東西來。這才算是報答吧。


    對等的報答,應該是對自已良心的同等震撼,而不是金錢的數量和時間的長短。


    好了,事情想好了,就一個字:幹。


    天明之後,雨水也沒有了。太陽透亮,風吹地皮幹,山坡上的流水清澈,大地與我一樣,心明眼亮。


    我先上房,蓋了蓋瓦,確認再不會有漏點後,再把整個房頂清掃了一遍。下來後,我決定開始我的大工程了,硬化地麵。


    整整兩天,我都是在鎮上挑黃沙水泥和石子,我要盡快行動,在小池回來之前。


    備好了料,就開幹。從臥室起,平整地麵,和水泥黃沙和石子,鋪滿整個房間,然後是用水泥沙漿鋪麵,抹平,待幹。半天就完成一個房間了。由於臥室的所有東西都搬到了堂屋,我就又從廚房開始。開始前我做了一大鍋飯,燒了一大瓶水,保證了中餐和晚餐,甚至明天還留下兩頓冷飯。又半天,廚房和廁所也幹完。


    擠在堂屋的夜晚,我認真打坐,我隻會觀察呼吸,就按這方法來,繼續。當年妍子進展比我快,我好久沒打坐了,我得恢複到起先的狀態。


    不知道是勞累,還是因為心態變化。當一切後來的事有計劃有安排的時候,打坐時雖然呼吸較粗,但思想卻沒那麽亂了。估計打了兩個小時的坐,這很神奇,我的心態沒有煩。


    躺下就睡著,這仿佛回到部隊訓練時代的狀態了。


    第二天上午,試了試,屋子裏水泥還沒完全幹。就暫時不搬堂屋的東西了。我得對小路的工程進行細化。我在山上挑石頭下來,然後,把原來的空隙全部鋪滿。


    晚飯肯定是不能在家做了。我到了鎮上,買了些麵包之類的東西,還有礦泉水、幹電池、錘子等工具,挑回了家。當然,喂雞喂狗是必須的,這隻是舉手之勞。


    我隻是怕我沒幹完這些的時候,小池就回來了,我得抓緊時間幹。


    第三天,利用一個上午,全部鋪完了石頭,那條小路再也不是泥路和草路了,是規矩的石頭路。我再用錘子砸平實,想了想,如果有時間,我還要跟石頭縫隙處填上碎石,上麵也用水泥抹平,讓小池可以穿高跟鞋,來到房間。


    廚房廁所和臥室的水泥完全幹了,踩著這光滑的地麵,真有一種舒適安閑的感覺,至少清潔衛生是好做多了。


    把堂屋的東西移開,整個下午,就鋪堂屋了。但這得分兩步進行,我先得把到臥室的地方留出一條路來。廚房暫時不用,我有幹糧,可以吃兩天。廁所暫時不用,外有草地,我當那是在肥農田。


    想到這裏,我想起了當年和妍子回到外婆老家的情景。晚上,我們從外婆老屋回車上睡覺,我舉著火把,妍子要解手,我讓她直接拉在田裏,我還跟她開玩笑,你那是肥田,是做好事。


    我不禁笑了笑,笑中有一點心酸:那時的我們,是多麽幸福啊。


    一個下午,該幹的都幹了。堂屋的夜晚我不關門了,外麵有狗,況且,我一個人也不擔心安全。我在裏麵打坐睡覺,與昨晚一樣,打坐不煩,睡覺速眠。


    下麵,是院壩的工程了。一整天,我忙了一整天。這得跟天氣搶時間,如果過幾天下雨,就得等下一撥睛天。


    這幾天又積累了一些雞蛋,有十幾個了,舍不得吃,盡吃幹糧。當我把堂屋那條留的小路幹完並且完全幹透了後,已經過去一個星期了。


    望著越來越多的雞蛋,留給小池的雞蛋,我突然想起她來。她離開了一周,沒有電話,也沒回來。難道,是要等我催她嗎?我把她催來,我們又能幹些什麽呢?


    算了,不管,我幹我的,我隻管有始有終,給她一個像樣的農村家園。如果我們沒有結果的話,她的心,我用一個個白天努力的勞動,用汗水來報答。


    鋪路的話,水泥黃沙和石子就不夠了,況且,這是個大工程,得看好天氣。如果天氣不允許,我就來粉刷牆壁吧,反正一兩個月時間,閑著也是閑著。


    我來到鎮上,挑石灰,挑沙石水泥,老板都熟悉我了,問到:“你一個外地人,在這裏做什麽?”


    “給朋友整一個世外桃源,行不行?”


    “可惜沒有公路,如果通公路,搞個農家樂也許有生意。”對方吐了口煙,笑到:“不過,就憑你一個人,搞出個農家樂,起碼得一年時間。”


    “所以嘛,朋友臨時住一下,我前期打理一下,就當給朋友準備度假村,根本沒有能力搞農家樂的。”


    “那是,兄弟,你身體好得很啊,看樣子不差錢,為什麽要住這個地方呢?”


    “我是農民出身,最近比較煩,想回農村過一段,舒服,沒人吵。”


    “原來是這樣,理解,理解。”他丟掉煙屁股,幫我裝石子,眼神中透露出小蘇那樣的事故和精明。他這幾次給我賣的水泥沙石,沒收我高價,也沒玩我的秤,我看得出來,這人對我,算是比較友善,盡管我是外地口音。


    鋪路從遠端做起,路兩邊理溝出來,防止兩邊泥土隨雨水進入路麵。溝與路之間用石塊攔出界限,在最低處的路下麵,挖一個過水洞,以讓上麵溝出現的雨水有出路,這一切整完,就得一天。


    然後是和灰漿鋪路了,按水泥店老板所查的天氣,近五天沒雨,這可是個好機會,我得盡力幹完。


    這是奮力勞動的五天,腰酸背痛顧不上了,手掌打泡顧不上了,吃些什麽顧不上了,就一個字:幹。


    沒用五天,工程就幹完了,前麵的路已經幹透,隻剩下接近院壩的一段,還得曬一天的時間。


    在晚上打坐的時候,不知是什麽原因,我居然心中暗自祈禱,希望菩薩保佑,這兩天不要下雨。


    第二天醒來,果然是個大晴天。我真的希望有菩薩的存在,我真的希望菩薩有無盡的法力,我真的希望是我的祈禱起了作用。


    開始粉刷牆壁,先刷外麵,刷了兩遍。再刷裏麵,各刷了三遍。石灰剛上牆壁,空氣有點刺激。但這都不妨礙我打坐睡覺,我有計劃有安排,思想安定。隻要是個好天氣,就足以讓我精神百倍一整天。


    小池還沒有回來,也沒有電話。我不慌,因為我還有事情要幹。


    用石塊立在院子邊緣,做一個泥土與水泥地的分界線。錘子和鏨子有了,我在山上拖來石頭,在院壩中做了兩個石凳和一個石桌,我沒學過石匠,桌麵不太平整,但放茶杯沒問題了。


    看著光潔的地麵和小路,看著雪白的牆麵和幹淨的屋頂,我覺得神清氣爽,為自己的勞動成果滿意。


    接下來該找點事幹了。外麵的事做完了,該裏麵的事了吧。


    所有家具,包括床桌板凳,全部用砂紙打磨光滑,刷上油漆,為保持農家質樸特色,隻刷兩遍清漆,保持了木質原有的色彩。當然木質表麵被精心打磨,所以,看起來跟新的差不多了。


    屈指一算,所有的事情幹完,雞蛋也裝了一筐,小池還沒來,這是怎麽回事?已經差不多一個月了。她該不會有什麽事了吧?


    想到這裏,我不自覺地掐著手指頭,按諸葛亮馬前課的方式,算了起來,得到的結果是:留連。我職業性地念念有詞:人未歸時,屬水玄武,凡是謀二、八、十,貴人南方,衝犯北方,小孩遊路亡魂,大人烏麵夫人。斷曰:留連事難成,求謀曰未明,凡是隻宜緩,去者來回程,失物南方見,急討方稱心,更須防口舌,人口且太平。


    我突然意識到,自從我學算命以來,這是第一次算與自己有關的東西。我突然意識到,如果這個算法是準確的話,小池估計有事脫不了身。我突然意識到,我不能催她,才能保證她的太平。按此分析,她應該是要來的,但最短是兩天,最多是十天,她最終要來。如果這次預測準確的話,估計我今後會更注意預測自己的命運了。


    我是不是真的信命?


    不管信不信命,我覺得要遵從自己的內心。任它千路來,我隻一路去,這才是男人。


    晚上打坐,白天繼續工作。打灶用水泥抹平,幹淨的灶台,讓烹飪安心。重新做好雞窩和狗窩,讓它們安心。石磨的修理也很快,到時磨豆腐,肯定得力。鎮上賣來的月季和其它花,種在院子的外沿。山上有許多即將開放的野花,連泥土一塊挖回來,種在院子周圍的土地上,過幾天,就會有眾多鮮花開放。


    陶製的茶壺和茶碗買回來了,我自飲月光。新買的收音機放起來了,有音樂和相聲。


    第八天,真的如預測的第八天,離兩月之約隻有二十一天,也就是三周的時間,我已經有預感,她要過來了。


    來就來吧,我不準備到碼頭去接她,一切順其自然。


    一切如預測的一樣,小黃飛也似的往小路那邊衝,我就知道,小池回來了。


    遠處,她背著一個大包,穿著亮黃色的衣服,脖子上有藍色的絲巾在飄。我看見她蹲了下來,抱著小黃,巨大的背包,幾乎墜到了地上。我緩緩地向她走去,一邊走一邊想:這種預測,真有那麽神奇?


    終於走近了,她有眼淚抱著小黃,看看我,又看看路,又看看家,又看看我,我笑笑,拿起背包,她抱著狗,我說了聲:“終於來了,走,回家!”


    當時已經近黃昏,太陽溫暖而紅豔,她身上的黃色過於明亮,散發著金色的光。


    那金色的光,仿佛通透了我的視界,給所有光滑的水泥路麵院子周邊,鍍上了神奇的亮。


    “小黃,想媽媽了吧,媽媽也想你啊。”她吻了一下懷裏小黃的頭,我明白,我看到的是母性的光芒。她身上的汗水和呼吸聲,和著這光芒,搞得我心馳神往。


    來到院子,她看到的一切,應該可以夠她感慨吧,全新的麵貌,她應該會問好多問題吧。但她沒有,她四處看,沒有一句話。我把背包背進屋,端出茶壺和杯子,放到了石桌上,準備詳細聽她的感動。她卻迅速跑進屋裏,然後很快就出來了,端著米和剩下的飯食,將雞喚回,並且喂狗。


    等一切都做完,她回到院壩中央的石桌邊,坐下,說到:“莊哥,好茶慢慢品,我們還有時間。”


    我知道她所說的意思,這一切的變化以及她的欣喜,她都用理智的鍋蓋蓋上,讓蒸汽的香味,緩慢的飄,細細的品。


    我們就著太陽的餘暉喝茶,仿佛在某個電影畫麵中,有一種不真實的出離感,望著那雲彩染紅,它們與山影之間移動,一點點變暗。


    “想吃豆腐嗎?現在磨?”


    “留到明天,我們今天晚上,做飯。”


    當我們來到廚房的進候,她看見了那在筐子雞蛋,她終於哭了,說了聲:“莊哥,謝謝你!”倒在我身上,大哭起來。從她的哭聲中,我不僅聽出了她的感動,也聽出,她這些天,一定發生過什麽事情。


    我不問,一切順其自然。


    她從她包裏,拿出一包東西,是燒臘,四川味的燒臘,隻需要聞一下,我就知道。


    “你是怎麽弄到的?”


    “上海也有四川人啊,打聽到的。”她終於笑了,調皮的樣子,複述了二娃那句詩:“當然,我要有了錢,就裝滿四個衣兜,讓它們鼓鼓的樣子,閃著古銅色的光芒,大方地走到李二嫂麵前。”她模仿的四川話,自帶喜感,整個屋子充滿了快活的氣息。


    我也提前有所預備,一條魚、蕃茄是從鎮上買的,燒魚湯,蕃茄炒雞蛋。


    每當遇到蕃茄炒雞蛋,我就會出現妍子的影子。我知道,這樣麵對小池有點不好,但當時我在鎮上時,看見市場上有人在賣蕃茄,我就想起家裏有雞蛋。


    這個晚餐,我們點了蠟燭,倒了紅酒,像沒事人一樣,不管這些天的經曆,也不訴說思念,不講故事。好像從未分離,我們隻是吃飯,享受這個寂靜的夜晚。


    我知道,晚上睡覺前,肯定有一番沉默或者挑明的事,但隨它來吧,我還是要打坐。在床的側邊,我有一個墊子,這是我打坐的地方,每晚打坐,是我的習慣。


    “這些天,晚上你都打坐嗎?”


    “要不然呢?這是我自己跟自己對話的方式。”


    “不準打坐了,到床上來,陪我說話。”


    “好吧,安心陪你。”我是這樣想的,隻要她來了,我就安心陪她,度過這完整的二十一天。


    當時,她洗澡後沐浴露的香氣還在。她的體溫也在,她的呼吸也在。但是,我卻沒有衝動的感覺,如同這夜晚,無月的漆黑的夜晚,幹淨得隻剩下黑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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