妍子給我的提示有兩條,第一是怎麽開心怎麽來。這一條基本無法實現,因為我開心不起來。過去所有的一切基礎都已摧毀,現在的起點還沒建立,怎麽開心。我都無法麵對自己的心情。


    第二條是董先生的臨終告誡:出世要學神仙道,入世要做大丈夫。神仙道我不知道在哪裏,妍子也沒找到,她如果找到了,她會來找我。大丈夫怎麽做我也不知道,但班長提醒我的話,有始有終,倒讓我想到,起碼要做一個負責任的人,首先要對過去負責任,我得先回北京。


    自從我母親去世後,妍子是最傷心的人。她的出走,造成了我的失落。但還有人也因此而承受著巨大的痛苦,那就是嶽父嶽母。他們唯一的女兒,所有晚年時光的溫暖,都被抽走了。作為法律上的女婿,我是不是應該打起精神,做些什麽呢?


    即使不作為女婿的存在,在與妍子結婚前,他們給我的幫助和溫暖,我是不是也該以同樣的努力,來回報他們呢?


    這不僅出於道德,更是出於良心,況且,即使我與妍子的婚姻不存在了,難道與他們的親情也不存在嗎?妍子說過,我永遠是她哥,那麽,我也該承擔哥的義務吧。


    “班長,我要回北京了,先給你打個電話。”


    “好,把航班把發我,我來接你。”那邊,班長的話顯得比較興奮。不管怎麽樣,我心中還保存一份溫暖,那就是班長如親兄長般的親近。不管我經曆過什麽和做過什麽,他都期盼與我的重逢。


    當時,我正在明孝陵前麵打電話。當班長掛斷電話的那一刹那,我有一種複雜的曆史感。當年朱棣殺向南京時,麵對著皇宮的火災,尋找朱允文的身影。他沒有找到,就回到了北京。心態估計是跟我一樣的吧?雖然鄭和下西洋有尋找朱允文的傳說,但是過去的終將過去,這個城市隻留下遺跡,與未來無關了。


    首都機場下來,出口看見班長在招手,我對他點點頭,順從他的意思,將雙肩包交到了他熱情的手上。


    在車上,他顯得沉穩。


    “過去的事,不用說了。妍子,是不是追不回來了?”


    “嗯”。


    “隻要你用了最大的努力,沒給自己留下遺憾,就行。”班長這樣說,雖然有安慰的意思,但也不無道理。他曾說過,接受現實,就是成長。


    “你跟小池有沒有可能呢?”


    “沒有,抹不掉妍子的影響,我就跟她不可能。”


    “行,當斷不斷,傷人傷已,你做得對。下一步打算怎麽辦呢?”


    “先回北京,讓爸媽渡過這一段時光,讓他們開心我沒把握,至少,我回來,可以給他們一些安慰。”說完,我突然意識到,在班長麵前,我很自然地把嶽父母叫爸媽了,這對自己來說,都是一種意外。


    “莊娃子,你長大了。”班長的語氣仿佛回到了部隊時的模樣,有一種過來人對新手的關愛和教導:“我再怎麽殷勤,也比不上你。不過,你首先要讓自己開心起來,才能讓他們開心,對不對?”


    思想工作的那一套,我早就熟悉了。但班長這一番話,的確打在我心上了。


    到家時,金姨也在。我知道,在爸媽這一段時間裏,金姨對他們強顏歡笑,作了他們情感的支撐。


    “小莊,你還是回來了?”金姨的話裏有話,也許,她對我回來根本沒有把握的。


    “金姨,謝謝你,幫我照顧爸媽。”說到這裏時,我看見嶽父母都站在他們臥室門前看著我,我走向他們,張開雙臂,一把他們抱住:“爸、媽,對不起,我沒能把妍子帶回來。”


    “莊娃子哎,你回來就行了啊,我怕你都不回來了啊。”嶽母大哭起來,嶽父還在勸他:“別哭了別哭了,陳經理還在,這麽大的年紀了,還哭。”他自己也在抹眼淚。


    我終於明白,在我離去這幾個月裏,他們經受了什麽樣的煎熬。他們勉強接受了妍子的離去,被迫同意了我的離去。一方麵他們希望我把妍子帶回來,另一方麵,他們害怕,連我都不回來了。


    這麽長的時間,我沒給他們電話,他們要知道我的消息,隻能跟班長打聽,過著提心吊膽的日子,想想他們對我的愛,我無地自容了。


    “爸、媽,不怕,不管怎麽樣,我是妍子的哥,也是你們的孩子,這是我的家,我當然要回來。”我勉強笑了笑,回頭對金姨說到:“幸虧我聰明,在南京買了幾隻鹽水鴨,要不然,我還真沒有東西,招待您這樣的客人。”


    說到客人,嶽父母已經緩過神來,他們畢竟是老江湖,整理情緒是高手,表情已經恢複了正常。


    “本來菜已經做好了,聽說你要回來,你爸媽從上午就開始準備,好吧,再加一個菜,我今天來,就吃你的鹽水鴨。”金姨把話題一轉,整個氣氛開始回歸正常。


    在內心深處,我下決心,就做他們的兒子,不光是為了妍子,也不光是為了感恩,因為從現在起,我最親的人,就是班長和他們了。


    一頓飯,幾杯酒,所有人都喝,我們都互相敬酒,說些貌似感謝和親熱的話,我的身體開始發暖,心情也開始明亮起來。原來,在這裏,即使沒有妍子,我也找得到自己的根。在迷糊中,我也發現自己內心有所改變了。我在內心中,真的把嶽父當成自己的父親,把嶽母當成自己的母親了。是不是當親情的寒冬來臨,我們在感情上也需要接近距離,抱團取暖?


    這個組合有點怪。金姨和班長喝的是白酒,我爸我媽喝的是黃酒,而我兩種酒都得喝。


    我有點醉了,站起來,兩隻手各舉一個酒杯:“爸,你看看,這不公平!你們都隻喝一種酒,我兩種都得喝,啥意思?你們合夥欺負我?”


    班長露出了狡猾的表情:“莊娃子,這虧,你吃定了!我早就設計好了的,等你回來上當。我和金總是客人,喝酒你敬不敬?這麽久離家,父母,你敬不敬?我設計的套路,你想不吃虧,你跑得掉?就說,你服不服?”


    “算了,班長都算計我,我找誰說理去?我服!”自罰一杯。我媽過來,將我的杯子搶下來:“你們都算了,莊娃子跑了幾個月的路,放過他吧,要敬酒,讓我來!”


    越是喝多了,越是膽大。“沒事,媽,你不要管。哪有兒子在,讓媽擋酒的道理。班長,金姨,曉得你們能力強,我不怕,有酒,衝我來。”說完,腿一軟,坐回了椅子上。


    我是被熱毛巾擦醒的,當我睜開眼睛,發現我躲在床上,還是二樓和我妍子的臥室,媽正在用熱毛巾,給我擦臉。這是多麽熟悉多麽陌生的母愛啊,除了我的母親和妍子,她是這樣做的第三個女人。我眼淚一流,喊了一聲:“媽!”


    我們都哭了。


    但我們都壓抑住了哭聲,我堅持要起來,要跟爸說話。剛穿好衣服,就看見媽在整理我的雙肩包,她看到了包裏,妍子給我打的圍巾和毛衣,再也忍不住,大聲哭了起來。爸從樓下上來了,他也看見了,雖然眼眶濕潤,但仍然保持了表情的穩定:“你一直帶在身邊?”


    我點點頭。


    “小馮,別光顧哭了,小金還在下麵。小莊,你去陪陳經理,他在陽台。”


    我在二樓走廊上,跟樓下客廳的金姨打了個招呼,就徑直走到二樓最頂頭的房間,穿過這房間,來到陽台,就看見班長,躺在我平時躺下看書的那張椅子上,我走過去,坐在了妍子平時坐的地方。


    “班長,你沒走?”


    “等你醒來,說會話。”


    “我喝多了,班長,把你晾在一邊了,對不起。”


    “別廢話。小莊,據我看,你在內心深處,已經把他們當成你自己的父母了,是不是?”


    “是的,也許是喝酒的時候,我內心認為,這就是我爸媽。”


    “酒醒了呢?”


    “一樣,這種心思一產生,就回不去了。特別是我醒來時,看到我媽在給我擦臉時,我更是這樣覺得。”


    “那就行了,我得回去了。你抽空去我那裏看看吧,你嫂子也在念叨你,你那個侄兒,也會喊人了。”


    “是的嗎?我得找時間去看看。”


    “如果你喜歡,你就當他的幹爹,怎麽樣?”班長突然坐了起來,側身望著我:“就這麽定了,不許推辭。”


    他站起來,隨即離開,他當然知道我不會推辭。這麽多年來,他的命令,我還沒有反駁過。


    我送他們出門,本來媽要留他們吃晚飯的,但他們堅持要回去,金姨說了句:“晚上,你們一家三口好好吃頓團圓飯。”


    找司機開車,把他們送走了。


    喝了酒後,根本沒胃口,晚飯時,按我的要求,隻上了稀飯,媽還給我切了一些泡菜。“莊娃子,這是你媽原來泡的泡菜,我知道你喜歡它,這是母親的味道。如果你把我當媽,我就把這壇子經營好,讓你吃得到媽的味道。”


    我的眼淚,滴到了裝滿稀飯的碗裏。


    吃過飯,爸泡好了綠茶,在客廳,我們坐下。爸說:“知道你要回來,我跟你媽高興得不得了。我專門去買的,這是你喜歡的新茶,你嚐嚐,有沒有熟悉的味道。”當他把倒出的綠黃的茶湯裝進杯子,並親手將杯子遞給我時,我突然發現,他是那麽親切,對我是那麽關愛。我接過茶杯時,不敢直視他的目光,掠過他的頭頂,發現了他的白發,他老了。


    兩位老人坐在我身邊,我在中間,代替了原來妍子的位置。我是值得的,當我以為自己失去一切的時候,不知道還有這兩位父母,以期盼遊子的心態,為我支撐了一個家。與其說我的回歸,是為了安慰二老的晚景,不如說,二老的堅守,讓我擁有了可靠的親情。


    妍子在的時候,我跟他們還是有些心理距離的。他們從當我的幹爸幹媽到當我的嶽父嶽母,至少,我沒有把他們當成親爸親媽來對待。對他們的尊重和禮貌是有的,但沒有對他們過分親熱。但現在,他們就在我身邊,這兩個老人眼望著我流露出的慈愛,我怎麽不感到心動和溫暖呢?


    我雙手各牽著他們的手,說到:“爸,媽,妍子走了,我隻剩下你們了,要不然,我根本沒有家。”


    一隻手拍在我的肩上,這是爸的手。一隻手在摸我的頭,這是媽的手。


    “小莊,還記得當年我對你說過的嗎?”這是爸的話:“自從你認我們做幹爸幹媽的時候,我們就把你當成自己的孩子了。你跟妍子成不成,我們都把你當孩子。這個家,始終有你一份,這是我當年說的,你應該記得。”


    我記得,我當然記得。隻是原來有個誤會,隻把這當成他們把我招為女婿的前奏,不想他們當時說的是認真的。


    “莊娃子,妍子的情況我們也知道了。”這是媽在說話:“她既然能夠在學佛中找到安穩,就讓她學佛吧,我們不能強求。她從小就這樣,強迫她的都失敗了,她是個倔人。這也是因果,小的時候,我們沒有陪她,到老了,她也很難陪我們了。其實,她當年隻要一生平安,就是我們最大的期望了。你的到來,讓她有一個正常的生活,我們有一個快樂的家庭,我們知足了。不管她在與不在,你也是我們的孩子了。我們一起經過了這麽多的事情,也分不開了。莊娃子,心思不要隻在妍子一個人身上,如果你喜歡上誰,你就告訴我們,我們都支持。”


    “爸、媽,我本來幻想追回妍子的,但估計很難了,隻好聽由天命,但是妍子牽掛你們的心還在,她始終還要回來看你們的,你們放心。我跟妍子雖然不能在一起,但是妍子始終承認我是她哥,所以,你們就始終是我的父母。況且,我跟妍子在法律上還是夫妻,所以我不會再結婚了。至於感情的事,我暫時不想考慮,我開心,你們開心,這是最重要的。”


    有些事情想來複雜,其實也很簡單。


    “你這樣想就好”這是爸的話:“莊娃子,我們身體還行,還不需要你過多的照顧。在北京,不管你做什麽,我們都沒意見。你這裏朋友多,也熱鬧些,有空回來,陪我們說說話,我們也親熱些。隻要你活得高興,你願意怎麽樣就怎麽樣,人生嘛,我們活了五十幾了,也看開了,快樂為本,我們看到也開心。對不對,誰跟自己的孩子過不去呢?”


    話已至此,心頭一塊巨石落地,他們是看得開的人,我也就放心了。


    第二天早上,我六點半就醒了。沒什麽事,就開始打掃衛生。當我把二樓打掃幹淨,準備打掃一樓時,被同樣早起從後麵花園回來的爸爸看見了。


    “別做了,小莊,這事有人做。”


    “沒事,爸,我閑著也是閑著。”


    “你出去,找朋友玩,你們年輕人,人多熱鬧些,這幾個月,你怕是一個人漂過來的,多找幾個朋友,你要快活些。”


    “我好不容易回來,想多陪你們一下,今天就不出去了,就陪你們。”


    “我們有什麽好陪的?年紀大有年紀大的玩法,你年輕人有年輕人的玩法。”


    “我陪你下象棋,今天咱們認真下一天,爭取贏你一盤。”


    “那看你有沒這本事。”爸果然是個不服輸的人,當男人遇到挑戰的時候,他的勇氣和本性就顯露出來,非常可愛。


    “莫擺棋了,都過來吃早餐。”當我看到爸急不可耐地擺棋時,就聽到媽在喊吃飯,隻得到餐廳。爸在路上給我說了句:“吃飯這個程序,比較麻煩,但又難以避免。”我笑了起來,他又恢複了綱領性總結生活的本性,這說明他的心態已經走向正常。


    吃過飯後,我們正式開始下棋,要說爸的棋藝比我,不知道高到哪裏去了。基本上到了中盤,我就得認輸,根本沒有到殘棋的地步。當媽把茶盤和點心搬過來時,我沒注意她是否離開,全神貫注地在棋盤上。等我放下手中的茶杯,覺得想吃水果時,才發現,媽笑盈盈地看著我們,她一直都在這裏。


    再下了兩盤,基本上是十分鍾不到就一盤,就分出了勝負,爸爸露出了驕傲的神色,不忘記教訓起我來:“小莊啊,要多看幾步喲,要小心我吃你的車喲”。得意之情溢於言表,我就是要他得意的,還不忘吹捧幾句:“薑還是老的辣,你老人家肯定拜過師,我這野路子,當然比不上。”


    誰知道,一雙手伸過來,一下把棋盤打亂:“欺負莊娃子,你就這點本事。”是媽搞亂了棋盤,她對我說到:“別跟你爸下棋,他在找存在感來了。”


    我們倆望著她笑,以前,這是妍子愛幹的事。


    “下午,你到陳經理家裏麵去拜訪一下,人家這幾個月,每周都來看我們,還沒感謝人家呢。莊娃子,昨天你酒喝多了,今天下午,剛好過去。”媽指關客廳的一堆東西說到:“禮物我都準備好了,你得代表我們跟人家道謝。”


    “媽,我還準備今天完整地陪你們一天呢。”


    “陪什麽陪,陪你爸下棋,滿足他的虛榮心?以後天天有時間,不需要。不及時感謝陳經理,我這心裏,總是過意不去。”


    我望了望爸,他點點頭。


    吃過中午飯,利用中午許多人上班午休的時間,北京城還不算太堵,我開車到養老院,還算順利,兩個小時就到了。


    班長的父母倒是越活越精神了,估計是病也治了,營養也好了,精神就顯得明亮。嫂子抱著孩子來了,紅紅的臉蛋清澈的眼,看到我,也不認生,好象天生跟我就有親近感。


    “讓叔叔抱,好不好?”


    小家夥點點頭,手向我配合似的伸來,太可愛了。


    “叫我,叫叔叔。”


    “叔叔”


    “哎!”


    嫂子說到:“不如直接喊幹爹算了,免得改口。”


    班長製止到:“叫幹爹,需要正規些,搞個儀式,起碼得騙個大紅包不是?”


    我笑著拿出一個紅包,說到:“叫叔叔也有紅包,對不對?”


    小家夥居然配合地點了點頭。


    “他大名叫什麽?”我問到。


    “陳安”嫂子答到:“這是他爸爸取的,小名就叫安安,我們隻希望他平平安安就好,我們都這歲數了,沒什麽大的期盼。”


    班長說到:“當然還有安全、安穩、安心的意思。從我這一生的經驗來看,一個人做到這幾點,都圓滿了,沒有過高的追求。”


    我意識到,顛沛流離的班長,總結出這種人生觀。這是痛苦經曆的頓悟,這是大智慧,每個人要做到,真的是不容易。這需要各種努力和各種條件,我就沒做到,班長努力到現在,不也是追求的這個結果嗎?


    伯父伯母和嫂子要留我吃飯,我堅持要趕回家,班長理解,我需要回家,家中二老也需要我,回家吃飯。


    等我開車到家的時候,路燈已經亮起來了,大概是晚上六點。爸媽都在客廳,聽到汽車的聲音,都在門口迎我。爸問到:“你沒在他家吃飯?”


    “沒有,回來陪你們。”


    他們互相望了一眼,笑了笑,媽說到:“好吧,我們正式開飯。”原來,他們也沒吃,在等我回來。


    當夜晚來臨,你肚子餓了的時候,有人在等你吃晚飯,那就是家了。


    今晚的晚飯恢複了常態,基本是原來的菜品,隻是多了個魚香肉絲和泡菜,我就知道,今後的每一餐家裏的飯菜,泡菜就少不了了。但是魚香肉絲有辣椒,爸媽是不吃的,這是專門給我做的。


    媽給我夾了一筷子,說到:“這個菜我沒學會,叫廚師炒的,你嚐嚐,是不是四川的味道?”


    其實,在我心中,味道沒有四川不四川,我隻需要家的味道,隻要有泡菜就行。


    “爸、媽,今後隻要有泡菜,你們吃什麽我就吃什麽,不需要專門準備。跟你們吃了幾年飯,你們的味道,對我來說,就是家的味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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