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黃什麽時候離開的我不知道,但我知道他是什麽時候睡著的。他的呼嚕響起時,沒一點預兆。我們大概談論到淩晨三點鍾左右,茶的興奮雖然掩蓋了酒後的疲倦,但卻挺不過生物鍾的催促。


    其實,他已經得出結論,我給他的建議已經被他完全接受,到深圳,是他重啟的開始。而詭異的是,我在幾個前從達州離開,最開始想的目的地,也是深圳。


    等我醒來的時候,我發現這個怪圈時,自嘲了一下。麵對鏡子裏的我,胡須已經很明顯了,我估計不久後,也不能以年輕人自居。


    在重慶浪費這幾個月,完全是為了昨天晚上,給小黃一個指示。比如上網聊天,比如到山上拜師,比如分析他的前途,最後的結果,居然是我原來的目的地。


    但是,時間已經過去,我得到雲南。


    小黃什麽時候走的我不知道,我睡在裏屋,而他在外麵沙發上,並且,為了隔斷他的呼嚕,我關上了門。醒來後,我開門看了看外間,他走了。而殘茶冰涼,聚散如此迅速。


    等我刮完了胡須,拍了拍自己的臉,終於覺得,自己要珍惜時間。我需要重啟,而拍臉的動作,是小黃影響給我的:生活需要儀式感。


    自責還是自勵,我不知道,熱水嘩嘩,我捧了一把,給自己些許溫暖。


    等穿戴整齊,我看了看手機,居然有一條未讀短信,是小黃的。“莊哥,我明天就出發,到深圳,等著我的好消息!”


    我笑了笑,刪除了它。因為重慶的一切,我都要告別,不讓這種錯誤,浪費幾個月時間的錯誤,在我身上再留下什麽記憶。


    我決定到雲南,因為很快了,不到一個月,期末聯考的成績就會出來。並且,一些高三的藝術體育特長生,要開始專業考試。


    訂了直接到麗江機票,退了房間,打車到機場,一個熟悉的旅行流程,心中毫無波瀾。而飛機騰空的那一刻,我幾乎連地麵的重慶,看都沒看一眼。


    那個書店老板,沒有你的重慶,我不知道,這段時間,除了負罪感,我還能總結出什麽意義。


    當飛機經過短暫顛簸後,進入雲層之上,光芒四射的太陽,窗邊的我,感受下麵的白雲軟綿綿的,我睡著了。


    我是被另一陣顛簸驚醒的,其實隻是飛機進入了降落程序,廣播播報著麗江的天氣情況,有小雨,比重慶還冷些,窗外灰色的雲霧,讓我知道,馬上會重返人間。


    如果不是這冰冷的雨水,如果不是下舷梯,等擺渡大巴,你不會具體感受到堅硬。堅硬的水泥地,堅硬的寒冷,堅硬的雨點,堅硬的心情。


    直到出了機場,出租車把我拉到古城邊,我背起那個大包,才稍微感受到,背後有些依靠。我看到文大姐他們家的民宿時,仿佛又升起了家一樣溫暖。


    等我進屋時,隻有劉大哥和幾個住客。我問到:“文大姐呢?”


    “她到昆明去了,帶著一幫子藝術生去考試,為了那幾個孩子,她得親自去。畢竟,她比那學校的老師,在昆明,能量大多了。”


    我知道,文大姐是昆明人,對教育界的人熟悉,並且,一個曾經的成功人士,總會找到讓別人關照的渠道。而藝術考試,這種主觀性很強的東西,需要有人緣。我估計,為了幫助那些窮孩子,她甚至會自己掏錢,給人送禮。


    “那你一個人照顧這些客人,不忙嗎?”


    “不忙啊,冬天是麗江的淡季。並且這幾個客人是長租客,並不需要我們照顧。他們每年在這裏生活一兩個月的,像原來你跟妍子一樣,熟悉得很。”


    我的房間保留著的,劉大哥已經收拾得很幹淨。我在重慶機場給他打了個電話,不到半天,他都幫我準備好了。並且,在我屋子裏,點過香薰,還留了一個老茶餅。


    我換了衣服,整理了物品,下來找他時,他正在廚房。聽到我的下樓聲,他在廚房裏喊到:“你先喝茶,很快就好,咱們吃菌子!”


    冬天還有菌子吃,估計隻有雲南這地方才行。在這裏,我有一種莫名的隨便感,仿佛這就是我的一個家。我趕緊到廚房幫忙,看見廚房裏有折耳根還沒洗,我就做這個工作了,劉大哥也沒客氣阻止,我就喜歡這種狀態。


    “你想吃啥品味,自己拌,作料都在案板上。”


    “我吃得有點辣,你行不行?”


    “我隨便。”劉大哥一邊操作他的湯,一邊跟說話,如同兩兄弟在拉家常。而我們的話題,與家人,卻並沒有什麽關係。


    晚餐隻有我們兩個人吃,據劉大哥講,那幾個住客,其實是一起來的,他們晚上說要到哪個餐館去吃魚,反正,如果他們要在這裏吃飯,是要提前打招呼的。


    他給我介紹了學校的一些情況。據他講,按老師和學生的反饋來看,電視教育的效果不錯。昆明還來了幾個主課老師,給他們現場培訓過。當然,我原來在北京結識的省教育局的領導,也很關心,給縣教育局打過幾次電話。


    “隻等這次聯考,對比一下,效果就可以量化了。”劉大哥說起學校和學生的變化,顯得很是興奮。


    “本來,我和你文姐,準備在這個地方終老山林的。”他喝紅酒,我也在喝。“但是,想不到,你們給我們找了一個更有意義的事,這是做功德啊,怎麽不高興?”


    我謙虛到:“做事的總是你們,我倒輕鬆了,不好意思。本來你們是大隱隱於市,結果我們又勞煩你們重新出山。”


    “你們出這麽多錢,我們出點力。如果多出幾個大學生,能夠改變一些家庭的處境,這是大功德,對自己的一生是個安慰。對學佛來說,這也是培養福田。兄弟,你是有功德的人,不要浪費這一生的機遇,也許,你和小高,是菩薩再來。”


    說得我好惶恐。“劉大哥,別說了。你把我都搞得不好意思。你請我吃這麽好的菌子,還給我戴帽子,我恨無地洞可鑽。”


    兩人


    會心一笑,不急不緩。外麵雨水滴答,歲月靜好。屋內煙火溫暖,酒至半酣。


    等我們吃完,一起把碗筷整理洗淨,已經晚上七點多了。而外麵那些住客,也回到了店子。劉大哥應付他們,我在樓上,發呆。還是沒忍住,給妍子發了個短信。


    “我在麗江劉大哥處,學校項目情況較好,勿念。”


    幾乎是秒回:“哥,冷不冷?需不需要衣服,我給你寄來?”


    “不冷,這是雲南。”


    “春節回家嗎?”


    “沒定,代問爸媽好。”


    “嗯。你要好好的。”


    我發了三個字:“好好的。”


    我覺得,跟妍子的關係,不太好形容。我跟她,就是家人,就是兄妹,甚至比兄妹還要親。也是夫妻,除了法律關係外,我們現在,隻通過短信,隻有幾個字,都能夠感受到對方的體溫和呼吸。


    其實,我是不配說愛這個字的。但我卻可以用牽掛來說,我最牽掛的人,還是妍子。


    我們有共同的生活經曆,我們有最純粹的肌膚之親。我們有共同的事業,如果說教育基金,是。原來的酒吧,也是。現在,我追求的學佛修道,也是。我們有如此多的共同點,卻不能成為互相陪伴的人。


    不知道是什麽聲音,仿佛是個鈴鐺,輕輕的一聲,綿長悠遠,很是輕微,居然嚇了我一跳。


    我突然產生了一個想法,當在聲音沒有完全消失時,我靈感中,某種意象開始漫延,我覺得人生在一個螺旋之上,轉著圈子上升,而每進入一個新旋轉,都看到過去痕跡的映射。


    這種感覺人讓發麻,我不太理解,但卻讓我當時頭腦發空,泛散了好久。如同我少年以來,經常夢到的那個方框隧道,讓我感受到一種宿命。


    我的人生在轉圈圈,每一個重要的事件重要的人,都有過去的痕跡,太多的相似形,出現在我命運的隱喻裏。


    我的人生,應該分兩個階段。以北京為分界線,分為無錢階段和有錢階段。比如,在北京接觸的第一個女人,是喬姐,而我準備修道學佛,所交往的最後一個女人,也是她。


    在北京,我認識的第一個改變我家庭命運的人,是我嶽母,我們是在學習時認識的。而今天,我離開她,最後的功德,仍然是在搞教育。她給了我財富給我家庭,最後,我將她所帶給我的財富和家庭力量,都還給這個教育了。


    重要的人,比如小池,我們沒有預料地認識,也沒有預料的分手,她如同我靈魂中的一個影子,讓我在人生中,看了一場電影。


    妍子,是我的家人。我們從開始認識起,就以兄妹相稱。而混到今天,我們又回歸到兄妹的地步。


    班長,當年在部隊,用盡他全身的力量,沒有把我帶出來,沒有讓我當上一名軍官。最後,今天,他原來一直念叨的,讓我有一個幸福的家庭,他同樣幫不上忙。他用盡了所有的熱情和力量,也幫不了我。


    我的父母,父親離開時,沒有一句話給我。母親去世時,也沒有一句話給我。我今天,與當年離開家讀大學時,有什麽兩樣?是一個徹底孤獨的人。


    很多人和事,仿佛都在證明,我總在重複著過去的處境。這次到重慶,本來是想告別過去的。本來是想到深圳的,本來是要尋求佛法的。結果,這一切,都給了小黃,他延續著我的思路。


    如果我沒有變,人生沒有嶄新的起點,也許,隻是在重複過去的一切。從人生下來擁有生命,到臨終,將生命還給自然。


    是這樣嗎?我的人生沒意義嗎?


    也許有,那也隻是過程。那些快樂的瞬間,曾經讓我相信,人生可以圓滿。比如找到母親那一刻,與妍子在麗江廟子的那一刻,甚至和班長、李茅、小蘇一起混的那些時刻。


    這麽多人,給予了我這麽多的愛,我卻並沒有回報他們。我現在給自己的人生打分,是一個零。


    也許,對此生總結還太早,畢竟我還比較年輕。但突破點在哪裏呢?


    最神聖的高峰,或許已經給我留下了線索。那個在終南山、在崇聖寺、在雞足山,反複出現的中年女人,她那神秘的微笑和指引,隻有我一個人看見。雖然當時,都有妍子陪伴。


    這預示著什麽呢?除了預示著,妍子是我最親近的人,是我這在世俗間最大的依托外,是不是,那個中年女性,正提示我,有一條神秘路徑?讓我過一個不同凡響的人生?


    那些遇見的地點,都與宗教有關。


    而雲南這個地方,於我,有特殊的意義,也許是命運的安排或者使命之所然。雲南,我還有那個神秘的祭司之夢,那諸神圖,以及我尋訪時,那驚人的與事實相符。都有妍子在場。也許,妍子學佛的原因,隻不過是菩薩的化身,菩薩在提示我,或者在逼迫我,有宗教的使命。


    我決定,從此走向學佛之路了,起點,就是這裏。


    樓下已經安靜,我決定,找劉大哥,第一次接觸佛教和打坐,就是從這裏開始的。


    “劉大哥,你啥時候打坐呢?”


    “啥時候都行。”


    “我想跟你學,可以吧?”


    “你隻要問,盡我所能。”一旦說到學佛打坐,他就會變得沉穩和冷靜,一點都不像晚餐時喝酒時的樣子。


    我看著劉大哥點香嗑頭念咒的樣子,想起了一句話。生活要有儀式感。而他這種打坐前的儀式感,顯得相當鄭重和莊嚴。


    我們正式開始盤腿打坐,好久沒打坐了,當然姿勢有點問題。劉大哥幫我糾正了姿勢。


    “脖子要向後上方伸,後頸盡量靠向後衣領。脊柱盡量挺直,但不要挺肚子,對對對,就是這樣,記住。”他一邊指導一邊評價。


    “雙眼微睜,保持著舒服的狀態,如果微睜你掌握不了,先閉一會也行。不對不對,又肩要下沉,對對對,就這樣,稍微向兩邊張,不能有擠壓


    胸的感覺。”


    “你的定印結得對,但不要把注意力放在手上了,隻要按習慣,右手放在左手掌上,大指相柱,隻要挨著就行。”


    糾正了半天,我終於有點模樣了,按他的說法,散盤、單盤或者又盤都可以,隻要姿勢端正。


    “注意,你的上身可以稍向前傾,不要把重心落在尾骨上,尾骨部分是虛的,重心落在胯部或者兩腿之上就可以。學佛是英雄的事,就要翹尾巴。”


    我都差點笑出來了,翹尾巴居然可以這樣解釋。


    “先呼兩口氣出來,然後再用鼻子呼吸,腹式呼吸法,明白吧?就按這個姿勢,你先熟悉一下,等你熟悉了,有問題再來問我。”


    於是,我開始了打坐的過程。也許好久沒有認真地坐過了,剛一坐下來,就覺得腿不太好。原來我已經到單盤的程度的,而今天,卻發現不左腳被壓得不舒服,就是右腳扭得痛。而改為散盤的時候,卻發現自己坐不得穩定,左右有輕微的搖晃。


    有時,自己為的挺腰,卻過分地挺出了肚子。為了結印,結果兩手掌非常緊張。


    我知道,這是我不太適應的原因。唯一的辦法,就是堅持,適應它。我看過南懷瑾的書,說要先降伏其心,得先降伏其腿。我當過兵,對自己發狠的事,倒不陌生。但是,整個人的注意力,就都被身體分散了。


    當一個小時好不容易堅持下來,我終於忍不住問了。“劉大哥,為什麽我在打坐時,如此散亂呢?”


    “因為你腿痛,你在找姿勢,這第一天,肯定有反應。多打幾天,等你腿適應了,再來試試。不過,今天這一個小時,你已經有基礎了。那麽,關於思維的訓練,如果你有決心的話,用另一個方法,再坐一個小時,怎麽樣?”


    “沒問題,我就是來學習的。”


    他拉過一把椅子,對我說:“你坐椅子上吧。”


    “怎麽,這也可以打坐?”


    “這隻是坐,不能叫打坐。但是照樣可以進行心的訓練,從身體到心靈,兩方麵,你都可以適應一下。坐椅子上,上身的動作與打坐是一樣的,但免去了腿子的麻煩。”


    他給我作了示範,我一看就明白了。這就是正襟危坐的狀態,隻坐小半個屁股,整個人還是保持端正的姿勢。


    在坐的過程中,我無法達到心不亂想的程度。我有過經驗,知道這不行。


    “你試試,把注意力集中在呼吸上,這是對治散亂的辦法,我記得,原來教過你的。”


    我回想起來了,他們原來教過我,觀察呼吸的辦法。冬天呼吸因溫度的原因,有白氣,就想象這個白氣,代表呼吸的輕重程度,觀察它,讓它越來越輕,但不要故意憋氣,僅僅是冷靜地觀察。


    久而久之,我發現,自己的呼吸越來越淺,最後,僅在鼻子裏那一段存滅。最後,如一點光,在鼻根處明滅。當然,這都是想象。但是,意念的訓練,是需要想象的。在佛教中,這叫借假修真。


    我們的思想意識,其實都隻是自我在現實中的反應,這個心叫妄心,因為不是真心,所以為假。比如觀察呼吸,這種不持久不永恒的東西,都被稱之為假。從哲學上說,凡是運動的,都是暫時的,都為假。但是,萬物皆在運動,所以萬物都為假,這種狀態,就叫空。


    可是,此刻,我不是在進行哲學研究。我剛才的思想活動,就是散亂,因為想別的地方去了。而要去除假看到空,那就得先從三,散亂,到二,哲學,到一,就是觀察一個點,或者念一句佛號,或者想一個形象,或者保持一個意念。


    當你真正達到一時,就如同一念萬年、萬年一念。然後,去除一,就會看到空。


    “如見所相非相,即見如來。”


    雖然上麵是一句佛法名言,但此刻,我又分心了。我知道,這個腦袋總是亂想,是我此刻最大的敵人。


    隻關注呼吸,才是最好的辦法。此時的呼吸,如同拴牛的木樁,讓那四處走動的牛,固定在一個範圍內。此刻,那頭亂動的牛,就是我的思想。


    一發現思想跑了,就馬上拉回來,關注呼吸。看那呼吸的長短,如此反複好多次,終於感受到,那呼吸的明點。這種感受,還是我過去在家裏,跟妍子一起打坐時產生過的。是到今天為止,我打坐的最好成績。


    一想到妍子,我知道自己又跑了。“不怕念起,隻怕覺遲”,迅速拉回來,不讓臨時的念頭把我的思想拉走了。看呼吸,久而久之,居然得到了平靜。


    鼻根的那個點在閃爍,而我的眉心,卻緊張起來。仿佛有東西在脹,向外鼓似的。我知道,此刻不能被這種身體反應所迷惑,繼續回到觀察呼吸上,對一切境界,都不要理,因為都是假的。


    反複的試探,反複的拉回。終於,又過了一個小時。


    當我從靜態中出來時,劉大哥看著我,等著我的問題。


    “我已經恢複了過去打坐的一些狀態,我是說在這椅子上,過去出現過的情形,再次出來了。”


    “什麽情形,說出來聽聽。”


    “最開始忍不住東想西想,但還是能夠拉回來,觀察呼吸。當打岔的思想越來越少時,觀察呼吸就形成了一個相對固定的習慣。我發現,自己的呼吸能夠非常輕微了,隻有鼻根的一個光點閃爍。”


    “對,是這樣。”劉大哥的肯定,讓我有了些信心。


    “後來,不知怎的,眉心突然跳起來,越來越脹,還牽連周邊的肌肉,產生了鼓脹和緊張感,這是怎麽回事?”


    “你過去有過這種現象吧?”


    “對,我過去在家,跟妍子打坐時,也出現過這種現象。”


    “這是正常的,原因我暫時不跟你說。但是,我和你文大姐,在打坐初期,都出現過這個現象。說明,你已經開始上路了,初始方向沒錯。”


    我得到了極大的鼓勵,輕鬆地上樓休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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