終於到了迦葉殿了,這裏是為紀念迦葉尊者閉關的寺廟。這個千年的聖者,為守護那袈裟,在這裏靜默。


    等待我們的,居然是明成師。他給我們在這裏上了一堂簡短的課。與其說他在講佛法,不如是在講人生。我們也是第一次聽到明成師以這樣方式正式上課,想不到,他居然有如此的睿智。


    並沒有複雜的儀式,一切就像是大家走累後,找個地方小憩,明成師隨便說了一段話。但這但話所包含的內容,卻句句打動我們的心。


    “這是真高手”萬師兄低聲音跟我說到。


    明成師第一句話就很奇特:“大家來這裏,紀念華首門裏,那獨坐入定的聖者。老實告訴大家,這是騙人的。因為迦葉入室的雞足,是古印度的雞足,不是這雲南的雞足。但是,難道大家朝拜這裏都錯了嗎?”


    這話說得大家麵麵相覷,不知如何回答。


    “假作真時真亦假,紅樓夢裏都已經說清楚了。大家還不警醒嗎?我們所有的修行,都不過是借假修真,拿假的東西換真的東西,可能嗎?”


    這是個巨大的打擊,原來,我們努力的所有,都沒有意義了嗎?


    “所謂真假原本一體,佛說真妄不二。所以,假的也有可能是真的,隻是你自己要分得清。”


    原來是這樣,這個道理聽說過,如何理解呢?


    “我今天在這聖山聖殿上,給大家說假,大家也可以當假聽也可以當真聽,或者聽與不聽,都在各人。”


    他不是一個故弄玄虛的人,他這樣說,肯定大含真意。


    “我們通常被眼前六境所轉,其實是心被六境所騙,所以,我今天講的題目是:不要騙自己。”


    於是,他開始了他的演講。當然,按我的習慣,打開手機錄音,我知道,這很珍貴。所講內容,居然很切合我們這引起人的實際心理狀態。


    一切有為法,我們眾生之所以執著,就是因為“相似相續”這四個字。


    我們認為這個東西是不會變的、實實在在的東西。如果它像彩虹那樣瞬息萬變,我們就知道“這是空的、幻化的”;世間法就是因為相似相續、相對穩定,凡夫就牢牢執為實有,就執著它。


    如果一個人隻能活一天,早上爬起來是嬰兒,過一會兒就是童年了,早上八九點鍾就十四五歲了,一天就把一輩子過完了,你試試看,那就不一樣了。時間拉長了以後就相對穩定,相似相續,我們就執著了。


    在天人看來就是這樣的,早上到晚上我們就死了。天人一天,我們這裏一百年。我們自己看自己一百歲很長,還要幹這麽多的事業,做這麽多的事情,我執就堅固了。


    “相似相續”這四個字你們一定要記住。觀察“相似相續”,就能夠破我執。


    生起我執、增長我執的緣起是什麽呢?相似相續。


    打比方我們照鏡子,每天大概就是那個樣子,三五年不會有太大變化。其實每一刹那間都在變,每一刹那都千百萬次的生理變化。但是我們通常看到一個人的身體沒有太大變化,三天五天、一年兩年,你就把他定格在那裏,認為有一個他,我們潛意識裏認為“他就是那樣子的”。當他相對不變的時候,你就認為他是有自性的。


    還有,一個人的性情、性格、品質基本上也是穩定的,說話聲音總是那個調,你就會不知不覺認為有一個“他”,這個人是有自性的。當你說到某某人的時候,你心裏想的是他的相貌、性格、人品,乃至他說話的語氣、做人的方式,你想到的都是跟他相關的特點,特別是他突出的特點,“口才好”、“肥頭大耳”、“讀書好”並且把這個當作他的自性,我們就會自己下定義。


    我們凡夫在生活當中,總是把一些相對穩定的東西當作事物的性質,當作不變的東西來執著——這就是我們的問題。


    我們在生活當中,觀細無常特別重要——相似相續的東西,你就觀它每一刹那都在變。這樣一觀,你馬上就找不到它的性質了,馬上執著就沒有了。


    我們執著,就是認為它不變,我們才執著。如果它每一刹那都在變,你執著什麽?你到底執著前一刹那的幻相,還是後一刹那的幻相?你肯定不會執著了。就像唱川劇的,變臉抹一下變一下,到底哪一張是他?你肯定不會執著哪一張臉是他,肯定覺得都不是他的本來麵目,都是假的。


    我們每個人也都在變臉,高興的時候、憂愁的時候,臉刹那刹那在變,哪個是你的真臉?往裏挖都是肉、血,一口氣不來就爛掉了。臉都不是我,隻是一層皮而已。但是凡夫總是把人的臉當作某個人,當作不變的自性去執著。這個我們一定要破掉,你要找到你的執著點。


    我們的心性雖然也在變,但你總覺得生起心念的自我意識沒變,我執一直在那裏。雖然意識在變,但是意根沒變,總在那裏。我們對意根又產生執著了,認為這個就是“我”。我們執著的對象很多,不知不覺就掉到我執裏麵去,這都屬於我執的範疇。


    打坐的時候就這樣觀修,找一找,哪個是我呢?


    打比方你心裏想起你貪著的人,你想起他的時候,那個形象就出來了,那個形象是你自己設定的一個他,你把他固定了,然後你就執著他。想念一個人的時候是不是這樣的?想他的樣子、想他說過的話、他的行為,對他生起猛厲的思念。其實你貪著的都是一些幻相,根本不存在的東西,刹那生滅。


    一切萬法,這一刹那,當生就當滅了。下一刹那是重新生起,又滅掉。先理解到這個境界,你看任何一個人就是刹那刹那的生滅法,就不是一個人了。


    就是這個“相似相續”把我們欺騙了。你看一個人,這輩子做人,下輩子做狗,你就不會執著了。但是人的前一刹那和後一刹那很像,你就執著這個是不變的,這個是我的。


    所以說,時間把我們欺騙了,這個“相似相續”是最欺騙人的,我們就把這個法執為實有。一切萬法,每一刹那都在生滅,每一刹那都是新法,就不是原來那個法了,那麽你對很多東西就不會執著了。執著什麽呢?下一刹那就不是剛才那個人了,都是在變的!上輩子他是你丈夫,這輩子他是你的寵物狗,你的心態能一樣嗎?


    我們把時間縮一下,就很好理解了,對萬法的貪著心很容易舍掉。刹那生滅的,你什麽都執著不得到的,什麽東西都不可得的,抓不住的!但凡夫總是被“相似相續”欺騙——變得沒那麽快,就執著它。


    佛法與世間法最根本的不共之處,就是它看到了生命的內在本質是什麽。假如我們沒有看到生命的本質,就一直會活在表麵現象上。表麵的現象也分為物質和精神兩大類,就是精神現象和物質現象,我們對於物質和精神現象的認知,通常存在著非常嚴重的誤會,主要包括下麵四種:


    第一個誤會:我們不自覺地會感受到,自我的存在是永恒的大家有沒有覺得,好像我們這個身體是不會死的,哪怕是得了重病躺在醫院裏麵。有些人得了癌症,已經快死了,親朋好友去看他,他也覺得自己沒那麽快,不會死的。這種感覺,就是把短暫的人生看作是一個永恒的存在。當然,稍微靜下來觀察一下,我們也知道世間沒有一個人是不會死的;但在具體生活中,在生活的每一個片段裏,我們就是很容易把自己當作不會死的來對待。“人生不滿百,常懷千年憂”,以為自己的內心世界是一個永恒。


    小時候的自己、長大後的自己,小時候的價值觀念、今天的價值觀念事實上隨時都在改變,隨時都受後天學習的知識所影響;但是我們總覺得自己就是那個自己,總覺得有一個屬於自己的思想、屬於自己的心靈。


    這是在物質和精神兩種狀態中執著永恒。


    第二個誤會:我們以為有一個可以作得了主的“自我。同樣的,對於物質和精神,我們以為有一個可以作得了主的“自我”。


    我們對於這個身體當然是太習慣了,覺得身體就是自己,以為這個身體能作得了主。其實我們對咳嗽都作不了主,其他就更不用說了。人會老,會死,誰能作得了主?以為自己對自己的衣服、財產、家庭、事業、環境這個物質的世界都能作得了主,其實沒有一樣我們能作得了主。我們以為能作得了主的,那是因為我們具足了表麵上看起來可以作主的能力。


    比如說,我們以為自己有能力把這個杯子拿起來,實際上是我們具備了緣起的各種條件——有了這隻手,而且是健康的;有了這些條件,才能把杯子舉起來。很多手腳不方便的人,連一個杯子都舉不起來。我們擁有一切財產等物質,隻是因為我們具足了跟這些物質達成關係的一種業報,或者是善業,或者是惡業。除了這些業的緣起以外,沒有一點我們能夠完全作主。包括舉一個手也不是我們能夠作主的,也要有空間、條件、思想指導這些聚合的因緣。


    對於內在的精神也是一樣。沒有一種想法是出於我們本人的,我們所有的思想、語言、考慮和決定,都是受外在知識文化的影響。為什麽會有風俗習慣?為什麽每一個地方、每一個國家,會有各自的思維習慣?這是大家共同的心智造成的,並不是哪個人的思想。


    大家可以嚐試著觀察自己的起心動念,會發現沒有一個想法是憑空出現的,所有的想法都是從別人那裏學習來的,這一點非常有意思。如果說不是從別人那裏學習來的,那把我們自己的想法拿出來看看——不可思議!屬於我們自己的東西是不可思議的!沒辦法想,也沒有辦法議論,不可思不可議;說出來就是概念,就是有所表示。


    我們常常會覺得,“我今天是痛苦的”,或者“我今天是快樂的”,這些痛苦和快樂完全是別人給我們的一種概念;我們接受了這種概念,內化了這種概念,把這種概念執著在自己心中,以為自己很幸福或很痛苦。就像劉姥姥進大觀園,她覺得自己進了一個全新的世界,高興得不得了,而別人跟她簡直無法交流。


    很多人在自己快樂的時候,別人並不覺得這是真的快樂;特別是有人隻顧自己快樂,不合群,不照顧到大家的情緒,對於這樣的人,有人甚至會說他“這是缺德”。小孩子玩遊戲,玩得很開心,父母親就覺得是一件很頭痛的事情。這些快樂和痛苦從哪裏來的?都是從後天學習來的。小孩子生下來,如果從來沒有見過遊戲,沒有玩過手機,他怎麽會沉迷在遊戲裏麵?


    所以我們對自己的第二個誤會,就是以為對於物質和精神,“我”都能作得了主。


    第三個誤會:我們以為在世間能找到永恒的快樂。我們以為在世間能找到永恒的快樂,事實上,我們找到的並不是真正的快樂。


    前麵給大家講的“助人為樂,轉苦為樂”,就是把惡業轉為善業,把傷害別人轉換為幫助別人,把痛苦轉換為快樂。但我們要認識到:這種快樂也不是永恒的快樂,仍隻是短暫的、相對的快樂。世間所得到的快樂都是相對的快樂——痛苦被解決了,就覺得快樂了。


    那個被解決的標準,是根據我們的承受力而定的。我們想挑一百斤,挑不動,又必須要挑,就會覺得很痛苦;如果我們能夠挑起來,挑到目的地,就覺得自己有能力承擔一百斤,對我們而言,這就不一定是一件痛苦的事情。人生的痛苦很多,大部分的痛苦不是真正的痛苦,而是我們的承受力太弱了。如果我們有勇氣去承擔自己的痛苦,它對我們來說就不再是痛苦。為什麽女人比較容易痛苦?因為女人比較脆弱。當然如果男人很脆弱,也很容易痛苦。


    痛苦的程度或者快樂的程度,跟一個人的承受力有關係。一個人能挑一百斤,讓他挑六十斤,他就很開心;另外一個人能挑二十斤,讓他挑三十斤,他就很痛苦。所以我們需要培養自己的承受力,接受痛苦,轉換痛苦;轉換過來以後,苦就成了樂。因為世間的苦和樂是相對的,是可以相互轉化的。


    小孩子在地上摔了一跤,皮沒蹭破,僅僅就摔了一下,他哭起來了。這時候如果大人跟他說:“沒關係,沒關係,乖。”他可能就自己站起來,沒事了。如果大人說:“寶貝摔跤了,很痛哦!”你心疼他,這樣他就真感覺到自己疼了。


    其實大人也一樣。我們經常是像濟公說的:“一半臉兒哭,一半臉兒笑,是哭是笑隻有我知道。”哭,未必是真的痛苦;笑,也未必是真的快樂。昨天有位居士說,他的人生是哭完了就笑,笑完了就哭。同樣一件事情,當他覺得這個事情是正常的、能承受的,他就笑了;當他覺得不能承受了,他就哭了。


    世間的快樂,事實上不能叫做快樂。有位哲學家說:世間並沒有快樂,所謂的快樂,隻是對痛苦的緩解而已。我們感覺到痛苦,然後這個痛苦被解決了,就覺得快樂;假如不覺得痛苦,也就沒有什麽快樂可言。所有的五欲六塵,能幫助我們解決痛苦的,我們就感受到它帶來的快樂;不能解決痛苦的,我們就感受不到它帶來的快樂。


    所以,我們的第三個誤會,就是總以為人生有快樂,卻不知這種快樂是有苦之樂,是短暫的、相對性的,並非究竟之樂。當然,這種短暫的快樂對我們苦短的人生來說也非常重要。假如連短暫的快樂都沒有,那我們會活得更痛苦。修行佛法是為了尋求人生的快樂。如果我們看到自己正處在痛苦中,先趕緊想辦法把自己解救出來,把痛苦的情緒轉換為快樂的情緒,其辦法就是去惡從善。同時我們必須認識到:這樣的快樂不是永恒的,不是真正的快樂。


    中國古人講人生的四大快樂:“久旱逢甘雨,他鄉遇故知,洞房花燭夜,金榜題名時。”這四種快樂到底有多少快樂呢?久旱多苦啊,下了一陣雨,就覺得這是最快樂的;但如果連續下一個月的雨,這就不是甘雨了,而是水災了。“他鄉遇故知”,在他鄉很孤獨,沒有朋友,就像歌裏唱的“他鄉沒有烈酒,沒有朋友”,遇到朋友很難得,一訴衷情;但如果天天都在他鄉,天天都是他鄉的朋友,離家越來越遠,我們能快樂嗎?“洞房花燭夜”,現在很多人,過不好馬上就離婚,讓他天天洞房花燭夜,天天離婚,天天結婚,他能快樂嗎?


    所以世間的快樂並不是真正的快樂,隻是當需求被滿足時,才會感覺到快樂。如果一個人需求很少,他感覺到自己身體很健康,思想也在不停地改善,家庭也和睦,他很知足,那麽他欲望越少,痛苦就越少。


    第四個誤會:我們以為得到的東西都是寶貝。這叫做“敝帚自珍”——最破的掃帚也是自己的好,又叫“金窩銀窩,不如自己的窮窩”。


    就是對自己擁有的東西非常珍惜,覺得都是寶貝,這個東西也好,那個東西也好,舍不得放下。特別是六七十歲以上的老人家,家裏東西都堆得滿滿的。年輕人覺得這些東西都沒用了,連破紙盒都裝起來放在那裏幹什麽?趕緊賣掉,但老人家舍不得。


    特別是中國人有思鄉情結,對自己的故鄉、親人、朋友非常眷戀,對自己所擁有的那些,特別是朋友送的東西,都非常珍惜。我們有沒有把十幾歲時朋友寫給你的信還留著?我有一個同學,剛出家的時候十六七歲,現在四十多歲了,剛出家時別人給他寫的信全部都留著。他到國外去留學也帶過去,留學回來了還帶在身邊。他給我看那個信,信紙都折得不成樣子了。我說:“你真有毅力啊!”他說:“這是一份力量,是來自朋友、同學的一份力量。”這樣的人也難得。


    這就是我們凡夫典型的四種習氣、四種誤會,也經常被稱為“四種顛倒”。


    最後,他說到:“佛當年悟道時那句話,希望大家經常拿出來反思。皆因妄想顛倒,不能證得。什麽叫妄想顛倒?就是被自己騙了啊。”


    他說完,拍了拍衣服上的灰塵,說了聲:“耽誤大家時間了,大家繼續吧。”轉身,就離開我們,向大殿裏麵去了。


    這種幹淨利落的作風,自有一種威嚴。他說的都是大白話,但句句打在我們心中,沒有親身的體會與實踐,是講不出這一堆的。望著他的背影,我想,他是一個有故事的人。


    當繞行愣嚴塔的時候,我回憶起了當年與妍子一起來的歡快情景,那曾經真實發生過的事,在時光流逝的今天,已經為假了。


    當年我見過的觀音菩薩的形象,如同夢境,變得模糊。當年,我把她當神聖的啟示,但今天故地重遊,卻無法跟身旁任何一個人再次說起。


    時間就是這麽殘酷,會消滅一切證據。但我的心卻經常回溯,想找回過去的快樂與神聖,這種做法,相當於刻舟求劍,也是自己騙自己的一種習慣。


    這就好比同學會與戰友會,妄想通過曾經的共同夥伴,回到那青春年少的單純時光,注定是要充滿尷尬與遺憾的。


    我發現一個騙自己的慣用手段,就是隨意拉扯光陰,以為時間可以倒流,往事可以重現。


    這隻是妄心的造作,自嗨的影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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