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知不是障礙,但為自己之所知產生優越感,才會成為障礙。”萬師兄這話有一種箴言似的力量,比我以前所說,綱領性的結尾,更為有力。


    語言的力量,有時候與語言的字數成反比。比如我在部隊訓練時,最有力的話,隻有一個字:殺!


    許多人喜歡在結尾時,說一兩句綱領性的東西,比如我嶽父,他最後的總結,總是顯示出經驗與世故的力量。這類語言一出來,年輕人,基本上就隻剩下點頭了。


    許多領導講話,為了突出自己的力量感,總喜歡把自己的長篇大論,歸結為幾個短小的點。比如領導開頭總愛說:我今天隻講三句話:第一句是什麽什麽,然後就是長篇大論,令人昏昏欲睡。有句笑話,領導講話前提示,我隻簡要地說兩句,你千萬別信,那是世上最大的謊言之一。


    我中學時的開學典禮,校長就是這樣的人。我當時很不理解,一個想樹立權威的人,怎麽可以當眾、現場、自已說話不算數,那不是打自己臉嗎?學生們天真的以為校長的話幾分鍾就會結束,結果站到腿腫,校長還在滔滔不絕,那種怨恨與無奈,我想,大部分國人都經曆過。


    倒底是什麽原因,讓領導們如此喜歡自相矛盾,讓講話者不顧形象地拉仇恨?我好久都在尋求答案,如果把它比喻為一種參禪,我當時那幾年,也算是有個疑情。


    最開始,我的答案是,領導想模仿電影裏的某些偉人的講話模式。其實偉人們麵對當時文化水平不高的民眾,麵對當時工農出身的官兵,這樣說話有兩個作用。第一個作用,用兩三句簡短的概括,讓大家好記。如同把複雜的軍事紀律,簡化為簡單的三大紀律八項注意。


    第二個作用是解釋,畢竟聽眾理解能力有限,偉大人物的偉大思想,即使語言講得再樸實,但理解其豐富含義,也是需要解釋的。


    而校長們卻隻知道模仿,不知道形勢與處境發生了變化。第一,他本人不是偉人,他所講的道理並不深刻。第二,他麵對的是懂道理讀過書的人,講話者與聽眾思維與理解力差距不大,不需要他那種囉嗦的解釋。


    這麽簡單的道理,校長們不可能不知道,隻要他有反思的習慣,很快就會明白。但是,為什麽,他們還主動打擊自己語言的力量,極大擴充語言的數量,在那裏講個不停?


    後來,當過兵,聽過首長的教育,當過廠長,麵對上千工人。上過宴席,見過大領導的風采,聽過大會,看到那漫長的語言轟炸,才漸漸明白,產生這種矛盾的另一個原因。


    語言是人類交流的基本工具,本來是有來有往的。當一個人可以講,他人隻能聽的時候,這種單向輸出,就變成了一種特權。


    這種特權,可以命名為話語霸權。我能說,你隻能聽。當封建等級製式微的今天,能夠體現出等級觀念的時機,最多體現在會議上,話語霸權上。會議時間長了,大家隻記得開頭與結尾,那主持會議的人,講了開頭,最大的領導,就在結尾上下功夫。最後一個講話的人,有一個自由,就是講話時間的自由支配權,他可長可短,不必擔心主席台上其他人還沒講話,可以說是語言上的君臨態勢,讓你在那一瞬間,有一種帝王般的掌控感。


    掌握了別人的時間,就等於支配了別人的一段生命。掌握了大家的散會後的自由,就等於當上了奴隸主。那一刻,他是所有人的主人。畢竟其他所有人不僅不能開口,也不能隨意離開會場。自由與時間的霸占,是霸權最直接的體驗。


    這種特權帶來兩個好處,第一個好處是,可以顯得自己重要。第二個好處是,在那一段時光裏,他完全陶醉在這種享受權力的高潮中。


    權力是最好春藥。領導們,需要這種感覺。


    本來,讓大家記得自己的話,就要把話說得盡量簡短。這是從效果來講的,開會就要解決問題,就要有效率。但這種單純追求辦事效率的會議,會妨礙領導自我陶醉的感受,所以,領導的內心也是矛盾的。


    他開會如果從為公的角度出發,他應該簡短。從為私的享受出發,就會搞得很長。這二者,不是一般人可以平衡好的。


    所以,從力量感來說,綱領性的短句,超過長篇大論。箴言式的結論,超過幾句話的綱領。


    然而權力的感覺,不是人人都有機會嚐試的。最簡陋最粗暴的方法,也是最傳統的習慣,在家打老婆孩子,這是享受權力的唯一機會:對社會上一事無成的男人來說。


    但是,享受不到權力的感覺,就沒有其它替代品嗎?有的,優越感。比如喝酒的人,因為酒量稍大,就有駕馭的能力,就是多說話的膽量,就有讓別人討饒的技能。所以,麵對一個酒鬼,你很難判斷他愛酒的原因。他是因為愛酒的味道?還是愛在酒桌上那種掌控全局的優越感?或者二者兼而有之?


    鑒別方法當然很原始,那就是看,他一個人獨處時,是不是離不開酒。如果離不開,就是愛酒或者有酒精依賴的人。如果隻有在人多的宴席上喝酒,並且愛說話愛勸酒的人來說,基本上是以自己的酒量,來換取那一兩個小時的尊嚴,取得平時很難得到的優越感。


    知識也會帶來優越感,中國人好為人師就是這樣來的。從我們曆史上知識傳授的方式來看,大多是講述式的,所謂師道尊嚴。老師掌握著課堂上的話語霸權,這種霸權還帶有正當性:尊重知識。


    我有知識,當然應該受到尊重,這就是優越感。發展到孔乙已的地步,還殘存著那個習慣:讀書人的事,怎麽叫偷呢?


    當然最古老的最偉大的教學,往往是討論式的。所以,在兩三千年以前,人類文明第一次大爆發時,從古希臘的蘇格拉底,到古印度的佛陀,到中國的孔子,流傳下來的典籍,都是問答筆記。


    但這種問答教學的操作,難度非常之大。第一,這像是學生向老師要答案,老師必須有大量的答案,才可以應付學生。第二,這種問答,還有點學生挑戰老師知識極限的味道,有點像考試,如果老師與學生知識上沒有維度上的差距,是當不了老師,開展不了這種教學的。


    這就像是兩個人下棋,老師得讓學生先手,老師如果接不了招,這就下不了了。


    這種老師是聖人,是智慧大師。他的知識究竟有多少,恐怕當時的學生也不知道。他成為老師的能力,好像有一個中華曲庫,任由任何一個學生點歌。學生問什麽,他就教什麽,這是聖人。所謂聖人,就是隨時對任何普通的人,在知識上,可以降維打擊。


    後來的課堂教學,就變成了,老師有什麽,學生就學什麽,這就離聖人的標準差太多了。所以,韓愈把這種老師的定位,就隻能叫做師傅了。“聞道有先後,術業有專攻”,也就是說,老師隻是早點知道這件事,或者在這個專業知道得多一點。


    這除了因為聖人難得的原因外,恐怕與知識數量的增多有關。


    但是這種由課堂教學所帶來的話語霸權,讓老師們產生了虛幻的優越感,把當時的自己當成聖人一樣,陶醉於那種掌控學生時間與自由的幻覺之中,並把這種優越感投射到知識本身上:我驕傲我高級我優秀,因為我有一些知識。


    “所謂追求真理,與其說是好奇心本能驅動,不如說,我在追求那種難度知識所帶來的優越感。”萬師兄說完這個從句結構的話,我就知道,他在作推理了。他的邏輯推理方式,因其受西方哲學教育的背景,當作出判斷時,喜歡使用從句,企圖讓結論的條件原因及結果,在一個句子中,顯得自洽。


    但是,我本人卻不能把他的這句話當成他的炫技來聽,畢竟,已經打中了我的心。“我好像也有這個傾向,老實說,我所謂追求知識的原因,很大程度上,是為了講給別人聽,或者在辯論中占有優勢,這也算一種優越感驅使。”我突然想起了一個詞:“萬師兄,你剛才好像說了一個:好奇心?”


    “對,我們一般人追求真理的最純粹驅動力,應該是好奇心。如果不是由它來驅動我們求知,那麽,我們現在所做的一切,都差不多是為了今後取得更多的知識優越感。”


    “但是,求知,不管是什麽驅動的,總歸是好事,對不對?”


    “可以這麽說。求知有三種驅動,第一種驅動,是為了實踐,那是推動人類科技進步的動力。最直接的結果,讓人類的腦力與體力得到力量上的倍增,比如電動機與電腦。當然,主要體現在技術進步上。第二種驅動,就是好奇心,這種驅動是發自本能的,天才們把這種本能發揮出來,讓人類的基礎科學得到了極大的發展,並且推動著人類認識邊界的擴展。第三類,就是為了追求所謂知識的優越感了。”


    “那這樣看來,追求知識優越感,是有問題的?”


    “當然,這種追求也會推動知識的傳播,畢竟優越感是在交流與對比中產生,老師中,這種驅動力常見,我就是這樣的人,這也算一種職業病。但是,我要強調一點,多掌握知識的願望不錯,但由此產生的優越感,會蒙蔽我們的雙眼,讓我們自我膨脹,造成所知障。”


    我明白他的意思,知識無罪,因知識而產生的心理欲望,卻是有問題的。


    “但是,不能否認,我們剛開學的時候,至少是剛開始對佛學感興趣的時候,也有好奇心的驅動吧?”


    “當然有一些好奇心,純粹想知道它究竟是什麽。但隨著時間的推移,我們積累了一些詞語與理論後,內心的的優越感就占了上風。我更多地關注,我在回答學生佛學問題時,有哪些材料與知識,我在哲學甚至思想領域,自視甚高,因為考試,我沒怎麽輸過。所以,這種掌握知識的能力,漸漸帶給我一種優越感,這種優越感,把我以前的好奇心衝動,已經衝淡得差不多了。”


    我雖然沒接著他的話說,但自我檢討,我也有這種心理存在。畢竟,在妍子麵前,我以前一直是以知識與能力占據著優勢的,雖然沒有明確追求我在她麵前的知識優越感,但也至少也是一個事實,妍子也欣賞我這一點。


    我們的婚姻受到了各種感情的衝擊,受到了各種意外的打擊,我如何吸引妍子呢?她學佛的堅韌性,對念佛法門的堅定性,都讓我以前的知識毫無用處。我既不能給她實踐上的榜樣,也不能給她知識上的指引。我感到,當我最大的優勢:知識,不能吸引妍子時,妍子再也不可能以那種崇拜與依賴的眼神看我了。


    我承認,我學佛的驅動力,是試圖找回以前在妍子麵前存在的知識優越感,在佛教方麵的知識也是。所謂自己學成後,為妍子找一條正確的道路,這是這個優越感下的心理安慰。


    妍子的路就不對嗎?非要我去幫她糾正?我能夠找到正確的路嗎?我一定會比妍子在佛學道路上的修為高明?


    這些反問,讓我突然警惕起來。原來,我所謂的尋找真理的想法,還有如此多的私貨,幸虧,萬師兄提醒了我。如果我以這種心態來學佛,多半也會跌入所知障的地步。


    “按你的說法,這種優越感驅動,我也有。是不是隻有排除這種優越感,才可能達到無我的法界呢?”我知道我這個問題有點大,萬師兄解釋起來肯定會很複雜。但是,難得我們有時間,萬師兄有談興。更何況,我有個感覺,今後,我跟萬師兄這種心靈與理論交流,機會可能不會再有了。


    “需要排除嗎?它根本就是一個幻想,你不幻想,它就不存在了,需要排除嗎?”


    他這個回答出乎我的意料,我本以為,他要從為什麽怎麽辦這個角度,來係統闡述他的觀點。我都已經搬好板凳準備吃瓜了,他卻給我這句反問。


    “你是說,所以心理的感覺隻是自我糾纏的結果,沒什麽意義,對吧?”我猜測,他要從哲學上否定心理狀態的客觀性。


    “不需要那麽複雜,隻需要實踐就夠了。”萬師兄不談理論談實踐,這讓我感到有點新鮮。他繼續說到:“比如錢師兄,他的知識比我少嗎?”


    僅就這一問,我就愣住了。還有比這種現實的比較,更有說服力的嗎?從學曆和知識豐富程度而言,我根本比不上萬師兄,我雜七雜八學了些易經算命,學了點曆史常識,不係統不專業,比起萬師兄來說,他才算得上學富五車。


    當我發愣時,萬師兄又開始了他習慣性的自問自答。“我或者是你,隻不過掌握了邏輯的工具,有一些知識點,把它串起來,就以為可以探尋真理,這是很可笑的,至少,與錢師兄對比起來。”


    “我覺得你也算飽讀之士了。”我安慰到,這當然不是假話,萬師兄這樣年輕的骨幹教授,知識點的儲備,已經超過絕大部分普通人了。


    “小胡與你我在洱海邊已經分析過,人類從形象思維轉換到邏輯思維,的確是一種進步。對於錢師兄這個典型理工科訓練的專家來說,他所掌握和運用邏輯的熟練程度,比我們差嗎?況且,我們也說過,數學思維已經超越了邏輯思維,對於錢師兄來說,他是熟練掌握數學思維的人。他的知識分析能力,對我們,可以算是降維打擊。更何況,通識教育他一點也不少,專業教育,理工科的學生整體優秀於我們學文科的,你承認不承認?”


    我點點頭。這裏有兩個推論,我都認可。第一,數學思維高於邏輯思維,這是個數字化的時代,人類思維的水平已經進入新高度,我們還在用邏輯辯論中自我陶醉,簡直可笑。第二,理工科學生普遍水平高於學文科的,至少在思維能力上,這點也是事實。單純從高考這個角度來說,高中分班時,成績好的,聰明的,大多數選擇了理科。從實踐上看,推動中國前進的,恰恰是實業進步,科學技術的進步,而不是我們這些坐而論道的文科生。


    甚至可以這樣說,我這個學國際貿易的文科本科生,還比不上山東藍翔的技校生。畢竟,找工作時,薪酬起點,就是最好的回答。


    再說,從社會成效來看。如果我發財的第一桶金,是靠算命撈的偏門。而李茅這種人的第一桶金,才是靠的真實的知識和認識水平。當然,小蘇,屬於文理結合的複合型人才,另當別論。


    “但是,我們看,錢師兄什麽時候參與我們坐而論道了?什麽時候炫耀過他的知識優越感了?什麽時候對我們,以他擅長的數學思維,對我們降維打擊了?他擁有的知識比我們多,卻根本沒有產生優越感,這就是他專心學佛,並且有成就的心理原因啊。”


    “你的意思,我們的優越感是在自己騙自己,根本不存在。真有知識的錢師兄,卻什麽也不說,隻是幹,對不對?”


    萬師兄突然對著天花板,用一種古代文人感歎的口氣說到:“天何言哉!天何言哉!”


    這是孔子的話,大道無言,大音稀聲,老子也有這個意思。


    當你匍匐於大地,不妨礙天照常運行。但你得到大地的溫暖時,你不會摔下來。當你想跳到天上去,從你離地的那一瞬間,就有摔下來的必然。當然,即使你摔死了,天也照樣不會說話,照樣繼續運行,不滑緊不慢。


    想到摔這個字,我想起了我的父親。“爸爸,你在天上看著我吧,我虛假得厲害,你恐怕都不認識了,你怎麽不批評我兩句呢?”


    上天無言。


    “你的意思是說,因為錢師兄根本沒有知識優越感的動機,所以,他追求真理的原因,隻是好奇心了?”


    “錯!”萬師兄以他罕見的語氣,斷然否定了我的問題。“他隻是為了實踐而來,根本沒考慮知識。他隻是為了行路而來,根本不需要考慮方向。”


    “為什麽?”不考慮方向的行走,難道不愚昧嗎?


    “他知道,所謂方向的選擇,佛陀這樣偉大的一代代行者,都已經一再證明。錢師兄是個謙虛的人,他知道自己比不上前麵的聖人,隻是按著聖賢規劃的,走過並且成功的路線,一直走下去,這樣,他就不會在判斷、選擇與猶豫中浪費時間和精力,不再辨別與自我肯定中,浪費智力。直接切入正題,修行,直接硬修,直接前行。結果,他走對了,看到了消息。”


    萬師兄的這番話,讓我啞口無言。的確,錢師兄的經曆,既教育了他,也教育了我。一個比我們知識更多的人,一個在現實中很成功,世俗生活中很厲害的人,完全拋棄對所謂求知的追求,直接進入實踐層麵,有點像理科生的做法。


    許多理工科學生,所有的基本原理,都是曆代科學家證明了的,他隻需要按著定理與方程,加以運用,就可以取得實際的效果。


    我問到:“這是不是,與他理工科學術背景的習慣有關,既然已經確定的規律,隻需要運用它,沒必要自己再去證明一遍。比如數學中的公理,何必證明它呢?”


    “有這個因素,但不是主要的。主要的因素,與錢師兄本人的原因有關。他來學佛的目的,從一開始,就跟我們不一樣。原因不同,所以,結果也就不同。”


    “那是什麽具體原因呢?”我這一問,純屬好奇,與取得知識的優越感無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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