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天深夜,帝國行宮國賓樓。


    一身黑衣的皇帝帶著數十護衛軍,大步流星穿過大廈前廣闊的空地。


    這群人穿著沒有徽章的軍部製服,神色匆匆步伐統一,雖然這麽多人同時行動,卻沒發出半點聲音,就像夜幕中迅速潛行的猛獸。走到大廈底層宏偉的水晶金屬門前時,皇帝站住腳步打了個眼色,身後一名副手立刻上前,在密碼槽上刷了自己的身份卡。


    “軍情處阿諾德少校,”係統放出悅耳的電子女聲,“請問您為何要進入一級國賓重地?”


    “日常檢查安全防衛,我的任務審批號是fude03476,有軍情處伊薩克中將的口令予以核實。”


    係統如實記錄下以上信息,又問:“隨行人員?”


    “協同四十七人。”


    這一信息被係統自動反饋到大廈保衛中樞,和數據庫裏千萬條指令中的某條銜接,對上,然後傳到中央控製室的大屏幕中,被打上綠色的允許通行標誌。


    完美而安全的係統日誌,即使事後檢查也不會有任何異樣之處。


    “請進,阿諾德少校。”大門徐徐打開,錚亮的水晶刹那間反射出夜色中憧憧的人影。


    阿諾德少校退後半步,皇帝舉步剛要上前,突然身後不遠處傳來一個帶著戲謔的笑聲:


    “皇帝陛下,你是把身份卡弄丟了麽,還要借手下的卡才能通行?”


    海因裏希猝然回頭,隻見不遠處的草坪上赫然站著他們此行的目標――西利亞!


    西利亞穿著便服,神情悠閑的抱著臂倚在樹下,身側站著莫文、艾伯爾等幾名聯盟將領及外交官――如果僅僅這樣也罷了,問題是不僅如此,那群人中竟然還有兩個帝國外交官!


    那兩人大概也沒想到會在這裏見到皇帝,臉上都相當尷尬,半晌才訥訥道:“陛下……”


    那一刻海因裏希的表情詭譎莫名,片刻後才轉身走上前,卻沒回答西利亞,先問那兩個帝國外交官:“你們怎麽在這裏?”


    那兩人飛快對視一眼,雖然都是經過良好訓練的職業外交人員,但他們眼中那一閃而過的恐慌如何瞞得過皇帝的眼睛?果然隻見他們訕訕的欠了欠身,其中一個小聲道:“陛、陛下,聯盟使團通知我們,說西利亞軍團長一行人想在內宮附近夜遊,請我們予以作陪……”


    西利亞這種等級的國賓,當然可以想什麽做什麽,哪怕想吃龍肝鳳髓呢,隻要他能吩咐得出口,帝國外交部都得客客氣氣的伺候著,何況是即興夜遊這點小事。退一步說,就算今天想出來逛逛的不是他而是莫文中將,隻要聯盟使團遞個話出來,帝國外交部派兩個人過來領著又怎麽了?還不是再合情合理不過的事情了?


    然而――皇帝深深知道外交部的這點貓膩:如果他們真想推脫的話,也是能找出一萬個理由來的。


    眼下已經很晚了,午夜時分,內宮重地,隻要外交部有心,隨便回個“往上報了才能做決定,請軍團長稍等”就能糊弄過去。即使第二天把這事翻出來,那也沒什麽,別說西利亞本來就不是為難人的人,就算他刻薄想挑事兒,也不能因為外交部太遵循規矩而指責他們吧?


    然而聯盟一發話,兩個外交官就恭恭敬敬趨奉著來了!


    ――因為聯盟使團已經把他們打點好了!


    要是沒點貓膩,誰願意半夜三更做這麽不討好的事情?!


    皇帝的目光有些不易察覺的陰沉:雖然今天晚上出動了軍情處這麽多人手,但西利亞的身份擺在這裏,帝國是決不敢明目張膽用什麽強製手段的……


    然而,這兩個帝國自己的外交官在這,兩雙眼睛眼睜睜看著,不管皇帝打著什麽算盤都不可能了!


    “陛下――”回話的那個外交官戰戰兢兢道。


    海因裏希表情一動,還沒來得及開口,就聽西利亞笑眯眯問:“帝國外交部的服務十分周到,我謹代表聯盟使團表示誠摯的感謝,皇帝不會責怪他們吧?”


    皇帝本來就不能責怪他們,但被西利亞拿話一襯,隻得沉聲道:“沒有的事。”


    這時的場麵已經相當詭異了,帝國四十餘名軍情處人員在皇帝身後,簡直站也不是走也不是,偏偏西利亞就是不開口問這幫人來這裏做什麽。他的表情非常正經,眼神卻帶著毫不掩飾的調侃,皇帝咬牙跟他對視了片刻,莫文中將才終於看下去的咳了一聲:


    “既然陛下來國賓大廈有事,我們就不打擾了吧。兩位外交官閣下,能否再帶我們去那邊走走?”


    ――要不說莫文中將為人厚道呢,他這話一出,皇帝身後四十餘人同時都鬆了口氣!


    外交官當然忙不迭說好,急忙想離開這是非之地。然而西利亞剛隨眾人一轉身,突然皇帝眼睛微微一眯,上前抓住了他的手:“元帥――”


    西利亞目光一瞥。


    隻見海因裏希眼神微動,竟然浮起一絲無懈可擊的微笑:“我認識元帥百年,卻從未偕同夜遊過,今天有幸遇上,不如就一起走走吧。”


    他說這話時語氣是徹底的不容抗拒,緊接著海因裏希向後揮了揮手,雖然話是對手下們說的,但目光卻一直定定的看著西利亞的臉:


    “你們都解散吧,朕要跟元帥一起……去聊聊天。”


    ?


    行宮的夜色是很美的。


    輝煌的燈火灑在道路上,大叢大叢月光花發出絢爛的微光。因為是冬宮裝飾,冰雪凝成的枝條和花朵在道路兩邊爭奇鬥豔,銀色的鈴鐺掛在鑽石果樹上,夜風中發出叮叮當當悅耳的聲響。


    西利亞在人群最前走著,海因裏希和他並肩,兩人都望著前方在燈火下流光溢彩的冰雪,一時之間誰都沒有說話,隻聽見身後傳來眾人沙沙的的腳步聲。


    “我們真的從沒一起在夜裏走過路?”西利亞突然問。


    “有,但不是一起。”


    西利亞微微偏過頭,隻見海因裏希笑了一下,說:“你總是被很多人簇擁著,很少幾次隻有我在的時候,那也是我跟著你,而不是偕同……偕同,其實我很喜歡這個詞。”


    他也回頭來看西利亞,兩人的目光對視片刻,西利亞問:“所以這就是每當你給我找完麻煩後,都會忍不住沾沾自喜的原因?”


    海因裏希一怔!


    “你心裏無法正視自己已經變成了強者的事實,所以想方設法要證明自己。”西利亞的語調非常輕微,卻打斷了皇帝即將出口的下意識的辯解:“――在你眼裏我不可逾越,所以你一定要用各種辦法證明你可以為難我,以此向自己證實:我確實和以前不一樣了,現在我終於不用跟隨在西利亞身後,而是可以伸腿給他使絆子了。”


    “有些絆子其實是不必要的,但確實讓我很為難。”西利亞承認道,“但你最讓我困擾的還不是這一點。”


    海因裏希被西利亞出乎意料的坦誠弄得有點愕然,但很快他恢複了鎮定,“在你眼裏我是強者?”


    “是。”


    “那我最讓你困擾的是――”


    “是你讓我感到動搖,”西利亞說,“你……曾經讓我的信仰發生了動搖。”


    他站住腳步,麵對麵望著海因裏希。這時後麵的人已經離得很遠了,布滿冰雪的小路上隻有他們倆,遠處行宮輝煌的燈火映照在彼此的眼睛裏,和頭頂的浩瀚星海一樣晶瑩璀璨。


    “我動搖過你對聯盟的信仰?”海因裏希難以置信的輕聲道。


    在他震愕的目光裏,西利亞凝重的點了點頭。


    “是,當時聯盟的矛盾已經無法緩解,而帝國欣欣向榮,一切我推測中的社會矛盾和製度漏洞都沒有發生,民眾的生命財產安全比在聯盟時更高,經濟發展也更迅速。所以當我率領聯盟軍團把帝**打得四處逃竄時,也在心裏問自己:難道他們才是正確的?難道我才是注定要被曆史發展所淘汰的那一方?”


    “雖然最後我還是堅持民主製度的公正和延續性,但確實有那麽一段時間,你讓我的整個信念體係都發生了動搖。這根本的原因就是你用我不認可的方式變得很強大――超出我想象,甚至讓我有那麽一絲恐懼的強大。”


    西利亞抬起手,輕輕拍了拍皇帝英俊的臉。


    皇帝則反手一把握住了他。


    “我隻有一個忠告……”西利亞俯在他耳邊輕聲說,吐息時的熱氣都噴在皇帝的耳廓上:“真正的強者是不會因為地位變遷而改變自己內心的態度的,所以即使不使絆子,你也比我強大了。”


    他掙脫了手,退後半步,在雪地裏靜靜的看向皇帝。


    海因裏希久久的盯著他,各種複雜的滋味如同滾燙的水一般流過心髒,燙得他內心最柔軟的地方甚至有點微微瑟縮。半晌他才開了口,聲音因為強作鎮定而有點緊繃:“你隻是想讓帝國少使絆子,不幹涉聯盟征兵潮對吧?”


    西利亞聳了聳肩。


    那一刻海因裏希突然有種衝動想把所有話都問出來,但緊接著,借著從他們身後映來的燈火,他突然瞥見了西利亞眼梢那一絲無法掩飾的疲憊。


    他的眼圈微微發暗,側臉線條更加深邃而削瘦,臉色帶著近乎透明的蒼白。因為剛才背光的緣故,這些細節都很難看清,不過它們本來就被掩飾得很好,現在即使在燈光的輝映之下,也隻是從完美的隱藏中不慎泄露出絲毫而已。


    皇帝敏銳抓住了那一瞬間深深的疲倦,但他還沒來得及細看,緊接著就隻見西利亞轉過頭,若無其事笑道:“莫文!”


    莫文中將他們已經趕了上來,西利亞便轉身向他們走去。這時他那一絲憔悴已經被夜色完全掩蓋住了,聯盟上下無一人看見,他包裹在襯衣下的腰格外削瘦,但仍然挺得筆直。


    海因裏希愣在了原地。


    他應該感到得意的,聯盟已經被逼到了一個相當嚴重的程度上,連西利亞元帥在他麵前都落了下風,隻能靠這點手段和巧計來苦苦支應而已。


    然而不知為什麽,當他看到西利亞整整一夜不敢合眼,施計買通帝國外交人員,帶著人到處轉悠來抵禦困意的時候,卻突然感到一股難以言喻的痛苦和憤怒――


    不是怨恨西利亞精細的謀算與手腕,他憤怒於他自己。


    他憤怒這樣占據上風,步步緊逼,連一絲微不足道的愛意都不敢表露出來的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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