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嘭!


    賽場燈光大亮,所有人起立鼓掌,主持人高高舉起海因裏希的手,大聲道:“評測值史上最高——!恭喜來自元帥衛隊的塞特·海因裏希上尉奪得本次全軍機甲微操大賽冠軍!刷新了有史以來的最好記錄!”


    掌聲如潮水般淹沒大廳,輝煌的燈光讓人眩暈。()『*首*發』海因裏希眯起眼,目光在人群中穿梭,看見了興奮招手的亞倫、用力鼓掌的卡列揚、開心擁抱在一起的各位隊友、一臉不甘心卻又無可奈何的對手,以及麵色矜持卻又難掩讚歎的各位軍團長……


    然後他目光落在了人群中的某個點上。


    西利亞站在評委席上,不疾不徐的鼓著掌,動作既不太激動,也不太冷淡。


    年輕的統帥穿著一身純白軍服,象征三軍最高權威的銀色軍徽別在領口上。大概是燈光太閃耀了,軍徽反射出的光芒微微晃動,讓人很難看清他臉上的表情。


    海因裏希眯起眼睛,然而就在這時西利亞轉過身,頭也不回的從評委席上走了下去。


    “……”


    所有聲音沒出口就被咽進了喉嚨裏,海因裏希若有所失的看著元帥留下的記分牌——


    他打的是滿分。


    ·


    “您對我的機甲微操,還有什麽指導意見嗎?”


    元帥辦公室的落地玻璃窗開了條縫,微風中夾雜著初夏特有的植物清香。午後陽光透過樹梢,在地板上留下一個個斑斕光影,風過時微微晃動,便發出沙沙的輕響。


    西利亞從星圖中抬起頭,“什麽意思?”


    海因裏希低頭看著腳下,盡量讓聲音平穩自然:“那天得了冠軍後,很多隊友和其他軍團的人上門請教,但我心裏覺得很惶恐,因為自己的水平也隻是那樣而已……”


    “冠軍每年都有,”西利亞的視線轉回星圖,“但打破記錄者半個世紀才有一個。”


    海因裏希心裏微微發緊。


    “你應得的。”西利亞繼續說,“在這方麵我已經沒什麽好教你的了。”


    海因裏希閉上眼睛,再睜開時聽見統帥道:“沒什麽事就出去吧。”


    上尉轉身離去,沒看見他身後,統帥臉上貌似聚精會神的表情漸漸消失,半晌才鬆開了繃緊的肩膀,近乎無聲地歎了口氣。


    ·


    那天晚上吃飯時亞倫對此事的評價是:“啊,什麽,你覺得元帥不高興?難道你覺得他會因為你機甲微操打破了他的記錄而不高興進而給你穿小鞋給你臉子看?哈哈哈哈——”


    安德斯·亞倫中尉拍桌狂笑,上次卡列揚打哈欠誤把蒼蠅吞進嘴裏時他都沒笑得這麽厲害過:“哈哈哈哈!親你太可樂了親!人家一個三軍統帥,用得著跟你計較這點包子鹹菜的小事嘛?你那點獎金夠他一天汽油錢不,還是有了個冠軍大家就真認為你機甲微操比他強啦?親!自我意識過剩你也有點限度好不!”


    海因裏希怒道:“小點聲!”


    幸虧食堂人不多,饒是如此還有幾個軍官遠遠的回了下頭。


    亞倫好不容易收住笑聲,意猶未盡道:“要是這都跟你計較,元帥整天啥都別幹,就光想著你了好不。什麽‘我已經沒什麽好教你的了’——這不是表揚的話嗎?還是你非逼著元帥雞蛋裏挑骨頭痛批一頓才高興,你這是m啊兄弟!”


    “你才是m。”海因裏希說。


    除了他們以外的最後一桌人也走了,亞倫立刻舒舒服服把腳翹在桌沿上,端起咖啡享受的喝了一口:“不是我說啊夥計,你最近疑心病也太重了點,上次還跟我說元帥不願意你閱兵走他邊上?你說他幹啥不願意啊,嫌你高?雖然你是高了點,但整個親兵隊比他矮的也沒幾個吧。還有上次你相親請假他沒準——大哥換我也不準的好不,上陣前夕你請假去相親,腦子裏塞得是稻草吧!”


    “那是第九兵團長給安排的,不是我……”


    “我覺得你根本就是杯弓蛇影。就像上次迎麵碰上元帥,我就覺得他很正常啊,轉頭你偏說他看你眼神帶著‘敵意’!你憑啥能讓人對你有敵意啊親!再有上上次他把新發的元帥佩劍給大家玩不給你玩,那不是因為大家玩的時候你不在嗎?後來你單獨去要當然不給啦,多怪啊!”


    “我就是想看看……”


    “你單獨跑去要看人家的佩劍是什麽意思,知道元帥麵前拿開刃兵器是犯法的嗎?而且後來元帥有罵你嗎?”


    海因裏希:“……”


    “你看連罵都沒罵你,還有什麽好抱怨的。『*首*發』像上次我不過跟卡列揚打了一架就被罵得狗血淋頭,還在卡列揚宿舍樓下罰站四個小時……”亞倫鬱悶道:“當真沒罵你?”


    海因裏希遲疑片刻,搖了搖頭。


    確實沒有罵,但他也無法跟亞倫形容那一瞬間微妙而緊張的氣氛。


    就在他好不容易鼓起勇氣問出“可以給我看看嗎”這句話之後,西利亞元帥沒有像他期待的那樣,表現出慣常對旁人的親近。如果非要找個形容詞的話,那一瞬間元帥微妙的表情和眼神變化,都可以用警惕、戒備甚至敵意來形容。


    ——但這幾乎是不可能的。


    就在海因裏希疑心自己看錯了的時候,西利亞轉過頭道:“現在還不是時候。”


    “……什麽?”


    “還不是給你的時候。”


    必須承認,這句話的語氣和當時的情境,都讓海因裏希產生了一種“難道以後就可以給我?”的錯覺。


    ——但對有些年輕人來說,是最好不要給他們錯覺的。


    海因裏希的錯覺是如此真切,以至於他把那天那一瞬間的所有細節,都在腦子裏回放了很多遍。在後來相當長一段時間裏,他都忍不住把西利亞那天瞬間的異常理解成上位者對現有地位的守護,對權柄的獨占,以及對年輕後輩的……不自覺的忌憚。


    ——但這種逾越的猜測,會是真的嗎?


    它是如此大膽而刺激,以至於海因裏希都不敢深想。哪怕在腦海深處隱隱綽綽的浮出點兒影子,都讓他情不自禁產生一種劇烈的眩暈感。


    他深深吸了口氣,繼而緩緩的、徹底的吐出,仿佛藉由這口氣把所有大逆不道的野心都吐出了體外。


    他沒再看亞倫,隻靜靜盯著眼前的桌麵,半晌輕聲道:“你說得對,我可能隻是……有點想多了。”


    我可能隻是,有點不討他喜歡。


    ·


    銀河紀元三二五四年,卡列揚在守護金星一戰中長途奇襲,以少勝多,贏得了教科書式的絕對勝利,再一次為自己的功勳簿添上了重重的一筆。戰後軍部宣布收回他親衛隊隊長的職務,轉而任命他為光耀軍團第八師師長,授銜準將,並由西利亞元帥親自為自己的得意門生主辦了授銜儀式。


    這位後來的聯盟副帥、首席智囊終於從自己職業軍人生涯的第一塊跳板上畢業了,他留下來一件最重要的遺產,就是元帥親衛隊隊長職位。


    ——親衛隊相當於元帥的學生,隊長一職有多舉足輕重,自然不言而喻。一時整個軍部的目光都集中在親衛隊裏,各路小道消息更是流傳紛紛,其中大部分人都認為最有希望的候選人不過兩位:備受元帥青眼的安德斯·亞倫,和職業軍人素質優異的塞特·海因裏希。


    這是個懸念嗎?整個軍部、甚至連亞倫自己都如此覺得。


    然而海因裏希認為,不是。


    他在日益眾多的矚目中訓練,執勤,戰鬥,出航……一言一行看不出絲毫異狀,仿佛對周圍的環境沒有任何感覺。


    所有人都覺得他心態沉穩榮辱不驚,隻有他自己知道,那是因為他根本沒有希望。


    從一開始,那個位置就不可能落到他頭上。


    亞倫應該看出了什麽,但也很有默契的絕口不提。隻在後來某天出航前,兩人一起在戰艦下等候登機時,他突然在風聲中開口道:“兄弟,我最近……”


    “我知道,”海因裏希說。


    他們兩人對視著,過了一會亞倫伸手拍拍他的肩,說:“對不起。”


    畢竟是多少年的戰友,差點一起死過的人,這話裏的真心實意誰都看得出來。他們就這麽麵對麵站著,半晌相視一笑,彼此都釋然了。


    ——然而海因裏希沒想到的是,軍部第二天就下了元帥親衛隊隊長任命書,那文件上寫的名字赫然是他塞特·海因裏希!


    任命下達的時候海因裏希還在戰艦上,看到屏幕半天沒反應過來,周圍隊友還以為他高興懵了,一個個都來推他取笑他,又七嘴八舌的恭喜要他請客。人聲喧雜中海因裏希終於反應過來,第一反應是回頭去找亞倫,隻見亞倫捏著下巴站在不遠處,臉上表情十分遺憾。


    “到底沒能贏你……這就是實力的勝利嗎?”


    海因裏希一愣,亞倫在他背上用力一錘,哈哈大笑起來。


    亞倫沒有介懷,海因裏希卻有種做夢般的不切實感。


    在戰艦上執勤的那半個月不斷被人恭喜,連很多其他軍團的同僚都發來賀電,每天打開郵箱就是一堆新郵件如潮水般湧來。對此海因裏希的態度非常謹慎——在晉升結果下來之前他的言行舉止就一如往常,成功晉升後反而更謹言慎行了,稱之為如履薄冰都不為過。


    當然這種態度又為他博得了很多好評,不過海因裏希沒精力去關心這個。


    為什麽是我?他的腦海裏每天都轉著這個念頭——為什麽最後選擇的是我?


    ·


    執勤期終於結束,戰艦返航著陸的當天,海因裏希回到宿舍,把軍裝行李輕輕放到灑滿了陽光的地上。窗外傳來隊友們三五成群嬉笑打鬧的聲音,和著盛夏蟬鳴聲聲的喧鬧,更反襯出這間單人宿舍的安靜和空遠。海因裏希站在窗前,突然想起自己剛離開低級軍校,接到元帥親署的任命書,來到親衛隊報到的當天……當年那個十八歲的他,青澀莽撞、懵懵懂懂,當他站在窗前緊張而期待的打量這間宿舍的時候,有沒有想過,有一天自己能爬到如今的高度上呢?


    海因裏希在沉思中閉上眼睛,感覺陽光穿透眼皮,滿世界都是燦爛的金黃。得到提拔後被謹慎隱藏起來的激動,終於從心底悄悄滲出一絲邊,如電流般爬過神經末梢。


    以後我還會爬到什麽位置?


    我還這麽年輕,如果拚命努力的話,也許也會像曆任隊長那樣最終當上將軍吧?


    ……


    海因裏希深深吸了口氣,又徐徐徹底吐出,仿佛藉由這個動作徹底平複了湧動的心潮。他睜開眼睛看了眼午後絢爛的陽光,緊接著回過頭準備收拾行李,結果剛轉身就愣住了。


    西利亞靠在門框上,抱著手臂看著他。


    “……”一陣尷尬的靜寂,海因裏希問:“您……您怎麽在這裏?”


    “我經過,你宿舍門開著。”西利亞言簡意賅道,“我看你挺憂鬱的,就沒打擾。”


    海因裏希瞬間有種無所遁形的感覺,條件反射否認:“我沒有——”


    “我以為你一著陸就會來找我,看來是多慮了。”西利亞穿著白襯衣黑軍褲,袖子挽到手肘,手臂線條勁瘦,並無一點多餘裝飾,從外表完全看不出元帥的任何特征。他走進宿舍裏環顧了一圈,隨便往單人床上一坐。


    “我聽人說你低調得厲害,連親衛隊的慶祝聚會都推辭不去,是真的嗎?”


    “……”海因裏希說:“我隻是覺得沒什麽值得慶祝的,我還沒做出什麽成績……”


    “不想惹人矚目?”


    “還……好吧。”


    “怕我覺得你張揚?”


    “不我——”


    海因裏希舌頭打了個結,眼睜睜和西利亞對視著。足足好幾秒後,後者才露出一點看不出什麽意味的笑意。


    “我的冷遇……”西利亞慢慢的問,“就讓你那麽……無所適從嗎?”


    宿舍突然又陷入了凝固的氣氛中,仿佛有一隻無形的手不斷把空氣抽離出去,低氣壓撞擊著海因裏希的胸腔,他甚至能清晰聽見自己心髒跳動的聲音——撲通,撲通,撲通,撲通。


    “否認。”他頭腦裏的聲音說:“趕緊否認,說不是,說自己一切都很好。”


    但不知道為什麽,這掩飾太平的回答卻像是被另一股莫名的情緒抑製住了。他看著西利亞的眼睛,這雙平靜的黑眼睛因為坐姿的關係正從下而上的看著他,眼眶微微張大,給人一種期待般的感覺。


    海因裏希張了張口,半晌聽見自己的聲音說:“……是的。”


    這聲音似乎從嘴裏出來,在房間裏回蕩了幾圈,才慢悠悠的從空氣中落到他自己的耳朵裏。


    西利亞沉默了一會兒,說:“我猜也是。”


    他們一站一坐,突然操場上的聲音和夏天的蟬鳴都格外清晰,就像一聲聲回蕩在耳朵裏一樣。海因裏希突然覺得很熱,他想解開襯衣第二顆紐扣,想轉身打開窗戶讓風吹到發紅的臉上,但手一動又立刻緊緊的頓住了。


    每一分鍾,每一秒鍾,都像是時間回蕩在靜謐深沉的深水裏,震動出緩慢的波紋。


    “……是我一開始就沒用正確的態度對待你……”西利亞緩緩的道,“我把你和亞倫一起從軍校帶出來,卻沒有用一視同仁的目光來看待你們……”


    他頓了頓,說:“但我對你抱有很大的期望,希望你從我這裏學到更多東西,又希望你不在乎我個人微不足道的喜惡,更加獨立和堅強……”


    海因裏希的瞳孔因為驚詫和意外而張大了。


    “像以前的莫文和卡列揚,他們都是我最重視的學生,也都把我的意見貫徹成了自己的行事準則……這當然能確保他們不出大錯,就像今天的亞倫一樣……但我還是希望著,從學生身上看到更多的東西,因為我個人的行為和思想最終會被留在過去,我想從你身上,看到以後延續的路……”


    西利亞低沉的聲音漸漸頓住。


    他喉結上下滑動了一下,深吸了口氣:


    “我第一次這樣教育一個學生,所以我也在學習,從你的身上。’


    某種複蘇般的感覺從海因裏希心裏緩緩張開,就像冬日的凍土終於迎來第一縷暖陽,冰層下的暗湧從裂縫中汩汩而出。


    “元帥……”


    西利亞站起身,向海因裏希伸出手。


    名聞宇宙的聯盟元帥和新晉的上尉隊長,就在這間普通的單人宿舍裏,鄭重嚴肅的握住了手。


    這是他們第一次握手。和以往隊長上任時元帥的擁抱不同,和曆次閱兵時居高臨下的接見不同,和戰地紛飛硝煙中的敬禮不同……這是兩個人平等對視下的握手,與其說是元帥和士兵,學生和老師,倒不如說是平等的夥伴和戰友。


    年輕上尉的掌心還帶著微微的汗濕,但穩當而用力。


    “為什麽是我?”他終於把這個問題問了出來。


    西利亞微微一笑:


    “不知道,我也在賭。”


    ·


    銀河紀元三二五四年,盛夏,聯盟首都藍汐星。


    出身於底層軍官家庭、聯盟低級軍校的海因裏希,年不滿三十,軍銜剛至上尉,人生再一次發生了戲劇性的轉折。


    曆史的車輪碾壓過去,未來徐徐鋪開了一條布滿荊棘的光輝之旅。


    那天午後的握手,在許多年後凝固成泛黃的光影,被完全湮沒在了曆史紛飛的片段中。如果有人能穿透曆史看到數百年後,就會發現命運是多麽奇妙和諷刺,就像無形的巨手一般掀起個人隱秘的愛和扭曲的恨,翻覆整個國家的興盛和時代的變更。


    銀河紀元三千四百年,加文·西利亞元帥戰死紅土星,聯盟土崩瓦解。


    同年,塞特·海因裏希登基稱帝,開創了雙子座帝國的偉大時代。


    就像預言中的那樣,一個人的思想和行為最終被留在過去,而另一個人則帶領他的追隨者,走向了帝國的未來。那久遠曆史中的短暫握手,就像冥冥中承接了某種使命一樣,將曆史帶向了不可測的遠方。


    “我從一開始,就沒有用正確的態度對待你……”


    ——所有晦澀而隱秘的感情都在百年變遷中灰飛煙滅,最終埋進了蛇夫星座萬裏沙海。


    隻有雙子座白鷺星的新凡爾賽宮中,薄荷花在淡紅色雙月下盛開。


    “陛下,薄荷花在古地球時代被認為是重逢的先兆,它的花語是——”


    “願我終將歸來。”


    “——願與你再次相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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