恍恍惚惚中,莫如柳似乎聽到一陣女人的哭聲。那哭聲仿佛隔著千山萬水而來,隱約而飄乎,怎麽也聽不真切。


    可那哭聲分明又異常熟悉。聽著聽著,不知怎的,心裏就充滿了一種難以言述的悲痛和淒慘的感覺。仿佛在很多很多年前,她曾經曆過這種心如刀絞卻無能為力的感覺。


    莫如柳費力地想要睜開眼睛,可是腦袋裏像飛進了一窩馬蜂般嗡嗡亂叫,隻是動動眼皮,就覺得天旋地轉頭痛欲裂。


    她微弱地咳嗽了一聲,昏昏沉沉道:“水……喝水……好渴……”


    女人的哭聲戛然而止。馬上就有個勺子喂到了莫如柳的唇邊,裏邊的白開水不涼不燙,溫溫的正好下口。


    莫如柳貪婪地一勺一勺往喉嚨裏灌著水,如飲甘霖。就聽一個嘶啞的女聲在她耳邊欣喜若狂地喊道:


    “柳兒,我苦命的閨女!你總算是活過來了,可嚇死媽了……”


    一邊撲在她身上放聲大哭起來。


    莫如柳腦子裏轟的一聲巨響。這是……媽媽的聲音?怎麽可能?!媽媽因為乳腺癌沒有得到醫治,分明已經去世很多年了啊,怎麽可能是媽媽呢?!


    她陡然一個激靈,猛地睜開了眼睛。


    七月流火,窗外熾烈的日頭明晃晃地當窗照著,晃得莫如柳幾乎睜不開眼睛。她艱難地抬起手揉了揉眼睛,赫然看見她媽馬永紅真真切切地就站在那處刺目的陽光裏,鬢發散亂,兩隻眼睛紅腫地像兩個桃子一樣,手裏拿了條熱毛巾正給她擦臉。


    莫如柳驚駭地無以複加,腦袋裏一時卡了殼,隻是直勾勾地瞪著她媽,喃喃道:“我這是在做夢吧?沒錯,一定是做夢……”


    頭痛得像要炸開一樣,意識也很模糊,莫如柳虛弱地閉上眼睛,打算繼續睡一會。


    馬永紅見昏迷了三天三夜的女兒好不容易蘇醒了過來,可她打量自己的目光卻困惑而陌生,仿佛不認識自己一樣。馬永紅頓時心痛如刀剜,隻當是黑心丈夫掄在女兒頭上的那一板凳已經把女兒的腦子打壞了。


    眼瞅著女兒重新閉上眼睛,似乎又要陷入昏迷中去了,馬永紅一邊哭喊著莫如柳的名字,一邊嘶聲大叫:“大夫!大夫快來呀!”


    診所裏唯一一個半吊子醫生也不知跑哪兒去了,根本沒人應聲。可是莫如柳卻被她媽的慘嚎徹底喊醒了。


    媽媽滿臉淚痕的麵頰正濕漉漉地抵著她的額頭,媽媽緊緊摟著她的懷抱瘦弱卻溫暖,媽媽破舊卻整潔的衣服上散發著熟悉的洗衣粉的清新味道……所有的一切都太熟悉了好嗎?!


    過於真實的場景讓莫如柳除了茫然還多了幾分驚疑。她努力集中意識,強忍著暈眩頭痛,艱難地移動目光,四下打量。


    這裏好像是醫院的病房。不,準確地說,隻像是農村裏那種簡陋的衛生所罷了。


    就和九年前,她被她親爹一板凳砸在腦袋上,當場頭破血流暈死了過去,幸虧好心的鄰居陳家二伯趕了過來,用他家的架子車連夜把她送去的鄉上那間衛生所一模一樣……


    等等,鄉上的衛生所?!此時此刻那一陣一陣難以忍受的頭痛,以及被她親爹險些一板凳砸死的前塵往事……怎麽這麽的……


    莫如柳下意識地抬手摸了摸腦袋,額頭上居然纏著一圈厚厚的繃帶?!再駭然低頭,看見自己的上衣除了有大片大片的血跡之外,上衣的左前胸部赫然印著“雲州一中”四個字。


    雲州一中……?!此時此刻,她穿的居然是她的高中校服!


    莫如柳驀然覺得喉頭發緊,突然抵製不住地劇烈咳嗽起來。


    馬永紅慌得一手摟著女兒,另一手就忙不迭地替她撫胸拍背起來。


    莫如柳搖頭,氣若遊絲地說了聲“我沒事”,然後小心翼翼地問她媽:“今天是幾月幾號?是……哪一年?”


    就這一句,引得馬永紅又哭了起來。


    醫生說孩子有腦震蕩的症狀,看她這個樣子,可不就是腦子真的已經壞掉了麽!


    “管它哪年哪月呢,操心那些做什麽。好孩子你好好地躺著養傷,不要費神了,啊?”


    馬永紅臉上努力擠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模樣,手指輕柔地摩挲著莫如柳的手臉。


    “不,媽媽你快告訴我,今天到底是哪一年?是幾月幾號?我想知道!”莫如柳一眨不眨地盯著她媽,執拗地說道。


    其實不用再問,她也已經明白了,隻是一定要一個明確的答案才能安心。


    馬永紅瞥了一眼床頭櫃上放著的病曆單子,上麵寫著女兒三天前被送過來時的時間,7月19號。


    “今天是7月2……”馬永紅突然停住口,喉嚨裏一哽一哽的,說不下去了。這三天忙忙亂亂,家裏衛生所兩處忙活,煎熬得她把今天是女兒的生日都給忘了!


    她這媽當的!


    此時此刻,瘦成一窄條的女兒躺在髒兮兮的病床上,頭上纏著一大圈厚厚的白紗布,一隻眼睛挨了她親爹一拳,腫得隻剩下一條縫了,她就用另一隻眼睛就那麽困惑而熱切地看著自己,等著自己說話。她那清亮亮的眼神把馬永紅的一顆心都看碎了!


    這麽懂事疼人學習又好的女娃娃,在她們村裏打著燈籠都難尋第二個,她那黑了心肝的親爹怎麽舍得對孩子下這樣的狠手!


    馬永紅把眼裏又湧上來的一眶熱淚使勁憋了回去,兩手緊緊攥著閨女的小手,顫顫地柔聲道:


    “等下媽回去買點肉,給你擀一碗細細長長的長壽麵,黃花木耳肉丁子的鹵,俺妮兒最喜歡了!再臥上倆雞蛋,咱……”


    “今天是2008年7月22號,對不?”莫如柳打斷了馬永紅的話,一眨不眨地盯著她媽,表情嚴肅而緊張。


    “是……”馬永紅心痛而羞愧地低下頭,囁嚅道:“今兒是我妮兒生日呢,誰想到……”


    誰想到生日沒得過,還被親老子打破了腦袋躺進了醫院。


    莫如柳長長長長地“哦!”了一聲,便沒了下文。


    馬永紅也不敢吱聲,安慰或是其他的什麽。她小心翼翼地偷眼去瞧女兒,見女兒躺在那裏,隻管一動不動地望著窗外,眼神飄忽不定,臉上說不清是悲是喜,那神情很不好形容。


    “都是媽沒本事,讓俺妮兒跟著受苦了……”馬永紅喃喃地叨念著,粗糙的大手一遍遍撫摩著女兒的眉心和臉龐,仿佛隻有這樣才能稍稍減輕心頭的痛苦和對孩子們的愧疚。


    莫如柳卻忽然偏過頭來,衝著她媽莞爾一笑,緩緩地說了聲:“好,這實在是……太好了!”


    馬永紅愣住。她難以置信地又仔細端詳了一遍女兒的臉,沒錯,女兒居然在……笑?!還是極其輕鬆愉快的笑!這麽個悲慘的生日,有什麽可笑的?她怎麽還能這麽高興?這是真的被她那混帳爹打傻了呀!


    馬永紅心中悲苦,撲在莫如柳身上就要再一次放聲大哭。莫如柳卻已經收了臉上的笑容,吃力地抬手捂住她媽的嘴,嚴肅又認真地說道:


    “媽,我沒死,我竟然又活過來了,我實在是太開心了!而且您放心,您也不會死的,我一定好好照顧您,讓您長命百歲!”


    馬永紅聽了女兒前半句話,倒是放心了——也是啊,女兒這回真真也算是鬼門關前走了一圈,撿了條命回來,她能不高興嗎?可那後半句話又說得沒頭沒腦,聽著就有點不著調了……


    不過馬永紅也不管那些了,她強堆出一臉笑,連連點頭道:“好好,媽就等著長命百歲的那一天!……你閉上眼養養神,媽這就回家給你做麵條去,很快就回來!”


    她抬頭看看吊瓶裏的藥液還滿著,估摸著至少還要滴一個多鍾頭,就急急地給莫如柳掖了掖被角,起身就走。


    恰在這裏,病房門被輕輕地推開了,一個十三四歲長相酷似莫如柳的小姑娘輕手輕腳走了進來,差點和馬永紅撞個滿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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