震驚,辛酸,悲憫,還有欣慰……


    她在心裏一遍遍感謝老天給了她重生的機會,她一定會珍惜、愛護和幫助她的每一個兄弟姐妹,決不讓她們再經曆那麽多滄桑苦難了!


    莫如柳抬起手,憐惜地摸了摸妹妹那又黃又稀的頭發,順帶著捏了捏她幹瘦的小臉,非常非常溫柔地叫了聲“三荷”,發自內心地微笑著說:


    “妹妹有心了,還惦記著姐姐的生日,謝謝你!麵條聞起來好香啊,可是大姐頭痛得厲害,隻想先喝點湯……要不這樣吧,你留一半麵條我待會再吃,剩下的一半還有這荷包蛋你替我吃了,好不好?涼了就不好吃了。”


    莫如荷從小到大也沒聽大姐這麽溫柔又耐心地跟她一次性講過這麽多話,也很久沒見大姐這樣笑眯眯地看著她了,以至於她一時間竟有些不知所措。


    又聽大姐誇她麵條做得香,不但沒有責怪她不懂事,還誠心誠意地感謝她,從沒被家裏人誇獎過的莫如荷簡直就是受寵若驚了。


    她黑瘦的小臉漲得通紅,眼睛裏卻多了一些亮亮的光彩,一邊訥訥地說“行”,一邊按莫如柳說的,重新分好了麵,這才又聽話地隻用勺子舀了一勺湯,小心翼翼地喂給她大姐喝。


    莫如柳喝著湯,又柔聲道:“不過下次可千萬不敢把小四單獨留在家裏了。他還太小,一個人在家很容易出事的。”


    莫如荷手裏的勺子一僵,眼睛裏那點光彩倏地黯淡了下去,隨即深深地低下了頭。過了好半天,才在喉嚨裏低低地、似是而非地應了一聲。


    莫如柳心中忽然疑雲大起。


    因為在莫如荷低下頭去的一瞬間,她分明再一次捕捉到妹妹眼中那一抹來不及遮掩的驚恐和瑟縮。


    莫如柳恍惚想了起來,上一世,也是此情此境,她頭破血流地睡在病床上,三妹也是畏畏縮縮地給她送了生日麵過來,也是把小弟弟單獨留在了家裏。不過還沒說兩句話,媽媽就暴躁地把三妹趕回家去了。


    那時,莫如柳剛從昏迷中醒來,頭痛欲裂,絕望又悲憤,滿腦子都在想著她被搶走了學費還怎麽去上學,根本就沒心思去注意她妹妹。


    她隻覺得都這個時候了,一碗麵條吃不吃的有什麽打緊?要是小弟一個人在家磕著碰著電著燙著了可怎麽辦?!她嘴上雖沒跟著她媽一起埋怨什麽,可心裏也覺得她三妹都這麽大了卻一點都不著調,隻會幫倒忙,簡直煩透了。


    莫如柳已經記不清當年的細節了。她就記得她那天蘇醒過來以後特別恨,特別心煩。恨她爸不是人,恨她為什麽會生在這樣一個倒黴的家庭裏,煩她媽在她耳邊不停地哭,煩她的弟弟妹妹們為什麽一個一個都這樣的不懂事。


    她那時緊閉著眼睛躺在病床上,聽著她媽不停地喝斥她妹。她無力說話,隻能厭倦地緊皺著眉頭,閉著眼抿著嘴,隻希望能一個人清清靜靜地待會。


    她的不耐煩加上她媽的喝斥,然後,莫如柳就聽見她三妹放下帶來的生日麵條,低低啜泣著,一步一蹭地走了。


    之後她出了院,為了湊上學費,她忙著到處去找暑期工;然後媽媽就診出了癌症,隨後天就塌了。


    那段日子過得愁雲慘淡,隻恍惚記得妹妹從那時起似乎變得更加沉默和孤僻了。不過莫如柳自顧不暇,根本沒心思和時間管她就是了。


    此時此刻,又回到了上一世同樣的情境中,隻是同樣十八歲的莫如柳卻已經曆了一世的滄桑,風霜和閱曆讓她變得敏銳多思,讓她一眼就看出了在上一世被她忽略掉的妹妹的異樣神情。


    莫如柳發現,隻要一提到讓妹妹回家去,莫如荷的眼神裏就會流露出一絲難解的驚恐和瑟縮。先前莫如柳還以為是自己看花了眼,可是一次又一次……


    她突然又想起,上一世,三妹跟她說她不想上學了,想出去打工,其中一個原因好象就是——“不想在家住了”。


    當年,莫如柳一聽這扯淡的理由就氣得火冒三丈。


    不想在家住,所以就不上學了?所以就小小年紀去飯館混日子?說到底還不就是怕辛苦沒誌氣不求上進自甘淪落嗎?還扯什麽扯?!


    可是重活一世,很多事都瞧得明白了。重新麵對失而複得的親人們,莫如柳發自內心地心疼她媽和她的弟弟妹妹們,願意設身處地地去體恤和揣摩她們的苦境,許多曾經被忽略的細枝末節便一一浮出了水麵。


    這麽大的姑娘了不合常理地把四歲的小弟弟扔在家,一個人跑出來……不想在家住了……驚恐無助的眼神……日漸懦弱自卑和孤僻……


    莫如柳坐在床上,怔怔地瞅著妹妹,忽然覺得喉嚨裏一陣陣發幹發澀,心慌得厲害。


    如今的她,再不是一個懵懂無知的少女,她已經是過來人了,有些曾經會不懂會忽略的東西,如今一搭眼便會心生警覺。


    捕捉到妹妹眼中那恐懼無助的眼神,莫如柳的腦海中頓時莫名地浮現出老鰥夫那張色眯眯的老臉,接著又有一張酒色過度的、浮腫而凶狠的臉疊加了上去。


    後麵那張臉影影綽綽的看不清楚,象隔著一層霧氣。可是莫如柳知道,那是因為她本能地想逃避,想捂上眼睛。


    她不想、更不敢把那張臉看得清楚!


    她直挺挺地坐著,雖是最酷熱的七月天,可她覺得渾身象泡在冰窖裏;想開口講話,牙齒和舌頭仿佛都凍得粘在了一起。


    “三荷”,莫如柳開口喚了一聲妹妹,聲音機械而嘶啞:“那個人,莫大海,他今天是不是回家了?還是說他……他今天晚上會回家?”


    如今“爸”這個字,是打死都不會再說出口了。即使是直呼其名,也覺得惡心到吐。


    莫如荷猝不及防地聽見大姐問她這句話,仿佛被強電流擊中了一般渾身一抖。


    她倉皇地抬起頭來,臉上蒼白的不見一絲血色,驚惶而恐懼的眼神中滿是無地自容的羞惡,兩泡眼淚就在眼眶中滾動著,卻是拚命忍著不敢讓它們掉下來。終於,她象個自己做錯了事的小孩子一般,對著姐姐小聲嗚咽了起來:


    “是……他說他一會回家……我不敢一個人待在家裏,我怕他……特別害怕……”


    莫如柳的腦袋裏轟的一聲,一片空白。最後一點僥幸也不在了。


    待到下一秒反應過來,莫如柳覺出嘴裏彌漫著一股甜腥氣,嘴唇都被自己狠狠地咬破了。胸口上象壓著一塊巨大的磨盤,壓得她連口氣都喘不上來。


    她想殺人!莫如柳的兩隻手死死揪著枕頭角,象要把它撕碎一般。


    她想殺人,她要殺了那個畜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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