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蒹葭從未見男子赤著胸膛的模樣, 被他無意間暴露出虯結如壁壘的胸膛駭住。


    在她未遇到李景喻前, 也曾數次猜測將來自己的良人是何種人物,是手執軟毫的士族子騷客遊走朝堂。亦或是執殺人之劍護衛一方的年輕將領。


    可在老實持重的父親耳聽目染下, 她私心裏更喜歡在朝堂攪.弄風雲的士族子。


    同時,既盼夫君有“俱懷逸興壯思飛,欲上青天攬明月”的落拓大誌, 又有“沉沉午後閑無事, 且向張生學畫眉”的閨房之樂。


    她懷著此等不能道與旁人的小女兒懷嫁心思,躊躇獨行, 在得知即將嫁給李景喻時, 也曾心底希翼過, 或許他便是自己憧憬的那般模樣的良人。


    可方才她撇去的李景喻胸膛的一眼, 卻將她旖旎的憧憬激的粉碎。


    她與自己所見過的士族子弟儒雅風流的氣質實在不同, 渾身散發著陰蟄戾氣, 再配上虯結精壯身軀,叫人望而生畏。


    她心中氣悶似是一下子被戳破了般, 逃得無所遁形, 正當她羞燥懊悔之時, 聽到從她身後響起他說這麽一句。


    “阿葭,我好了。”


    顧蒹葭忍住心頭失落和懼意緩慢轉身。


    李景喻已係好衣襟上的係帶,遠遠的站在床榻下, 一雙沉沉眉目緊鎖在自己身上, 眸色陰狠似要將她生吞活剝般。


    顧蒹葭心頭一顫, 擁被縮在床榻內側, 揚起那副有點圓潤的下巴,不懼的與他對視。


    “表哥,阿葭知曉表哥對阿葭回護之情甚深,不願阿葭再受太子脅迫才娶了阿葭,阿葭對表哥感激不盡,可又心生不安,知曉表哥娶阿葭並非所願,也不敢占著表哥妻子之位,待兩三年這樁婚事息事寧人後,我便去信告知阿耶我們合離,到時,我返回洛陽,想必太子也不會再糾纏與我,也能還表哥娶妻自由,表哥,意下如何?”


    顧蒹葭說完,一瞬不瞬的緊盯著李景喻。


    這番話,在她來幽州路途上早已思紂了上百遍,是她迄今為止想出的最得體,最能試探他對自己心意的話了。


    當日成寄煙瘋魔般朝她說出李景喻好男風時,她便心有疑慮,恰時,又從李嬤嬤嘴中得知,自己曾思慕過他。


    若是李景喻抱著自己曾對他有意,而她又遭受太子逼婚的險境之下,他會不會想著自己是他表妹,而慷慨的救了自己,同時,又為他的好男風之事遮掩呢?


    若非如此,方才他為何不動她?而是叫她獨自去睡?


    李景喻眉峰輕皺,盯著床榻上的女孩,正要邁步過去,就見她身子輕.顫了下,擁被朝床榻內側又挪了挪,望著自己的目光中滿是戒備和試探。


    饒是他在入青廬之時,早已猜測她會是這種態度,可親眼見她這般畏懼自己,還是忍不住心裏如同坍塌一塊,窒悶般的疼痛。


    那個幼年性情倔強,說話時眼眸中無意間露出狡黠口口聲聲要嫁給他的小女孩,如今在洞房之夜,處處對他疏離有禮。


    哪怕方才她默許自己上了床榻,卻也是想與他撇清界限。


    他望著這樣對自己疏離的她,腦海裏,忽然閃出很久之前,她和太子的那個新婚之夜。


    當時,他是越俎代庖朝叛亂六鎮發兵平叛的恭郡王,她是他的未婚妻子。


    他因父親驟然去世,父孝未滿三年鎮守幽州未去求娶她,累及她在洛陽枯等他三年虛耗年華,遭人非議,最後更被太子脅迫,嫁給了太子。


    而他因被嘉寧帝猜疑自己功高震主,誅殺他在邊陲六鎮叛亂戰場上。


    最後,邊陲六鎮戰亂平息。


    他在彌留之際,腦中緩慢閃現出自己過往平生。


    他自詡上輩子,自己位極人臣竭誠盡節,無愧於大魏,對父親殷殷期盼未與朝中奸佞之臣敵對,無愧於父親。對顛沛流離的六鎮鎮民樂善好施,無愧於民。


    可單單愧於自己的未婚妻子蒹葭。


    許是心中這股強烈的意念作祟,他強撐著最後一口氣不顧嘉寧帝,太子等人會如何誅殺自己趕回了洛陽,見到了闊別三年未見的蒹葭。


    她身穿鳳冠霞帔,容顏足以傾城。


    她望著他時,一雙明眸裏翻湧而出的歉意,自責,悲戚,深情等強烈的幾種情緒糅雜在一處,化為滾燙的淚水奔湧而出。


    哪怕他未盡諾言回來娶她,哪怕他即將殞命。


    她還愛著自己。


    那一刻,他似是聽到自己心碎的聲音。


    那痛如同上千數萬把鈍刀一下下戳入胸膛,又被人抽離,傷口處被豁開,撕裂般的疼痛。


    或許是前世他臨終之際,自覺虧欠蒹葭良多,上天垂憐,竟教他重活一回。


    而這一世,他抱著上一輩子對她的所有虧欠和愛意而來。


    她卻不記得自己了。


    而留在他最後印象中,眼底對自己滿是愛意的女子不見,取而代之的是眼前這個處處對自己疏離,屢次試探的女子。


    李景喻方被欲望支配為這個新婚之夜熱血沸騰的身體,如同被一盆冰水兜頭澆下,霎時頭腦清醒了。


    縱然今夜他可以義正言辭的對她做夫妻之間最親密的事。


    可那不是他所願。


    他想要對自己充滿柔情蜜.意,願意入他懷的蒹葭。


    顧蒹葭見他盯著自己目光閃爍,須臾,他微微一笑,照舊盯著自己,麵上神色卻變幻莫測,終於,在兩人長久的緘默後,他“哦”了一聲,邁步躺回榻上。


    “不過,我有個條件。”


    顧蒹葭擁被又朝床榻內側挪了挪,就聽他慢條斯理的開口了。


    “我知阿葭不情願嫁我,潤之也不勉強阿葭,可阿葭終究是我明媒正娶回來的,若是被父親看到我們夫妻二人形容陌路,定會猜疑你我夫妻不和,為之傷神,所以,潤之,便請表妹幫個忙。”


    他說到這,側頭望向顧蒹葭。


    她一雙明眸睜的滾.圓,見自己望著她,臉上露出狐疑之色,檀口微張,卻似是畏懼自己對她做什麽,麵色微微發白,慌張點頭。


    “表哥,盡管吩咐。”


    李景喻暗覺好笑,斂下眼底澀意。


    “我需表妹在人前裝作與我恩愛模樣。”


    她似是思慮良久,朝自己艱澀的點頭。


    李景喻視線抬高,望著帷帳頂端繡著的一對鴛鴦。


    “今後無論發生何事,表妹都不能攆我去書房睡,更不能讓我不睡床榻。”


    顧蒹葭一雙明眸瞪的更圓了。


    若說他提的第一個條件,她尚能勉為其難的應下,可第二個條件,便是如鯁在喉了。


    且不說李景喻的父親是她的長輩,她理應尊敬侍孝,這無可厚非。


    可今後無論發生何事日日要與李景喻同塌而眠,若他那日睡了男人,再來她的榻上,她豈非......羞憤致死?


    李景喻半晌未聽到她回話,偏過頭看她。


    她似是又羞又怒,一張小.臉憋得通紅,鼻翼輕輕.顫動,似是在強忍著什麽。


    他一怔,坐起身來,下意識就要去抱她。


    她一下子避開了他伸過去的手,對他避如蛇蠍般,偏過臉不再瞧他。


    “若第二個條件我不答應呢?”


    兩人之間剛緩和的氣氛,似是隨著這句話變得冷凝,空中似是有股緊繃的弦在慢慢收緊。


    顧蒹葭心中委屈也抵達頂點。


    原來自己於他而言,如她心中所猜,不過是一個拿與遮擋怕被別人詬病他愛好男風的“臉麵”,而他娶自己,真實目的也變得那麽麵目猙獰了。


    顧蒹葭極力壓抑想要落淚的衝動,不去看他。


    忽的,她肩膀一沉,卻是被他強行按著轉過身,麵朝向他。


    他坐在床榻上,比她高出一個頭,兩人相對而坐,他混著酒氣的呼吸噴在她發頂上,微微發.癢,那癢意似是順著頭皮滲入腦袋裏。


    她也跟著醉了般,翻手就要拂落他壓在自己肩膀的手,生生停在了半空。


    不知怎的,竟沉住氣,像尋常向阿耶賭氣般拿眼瞧他,看看他會說出什麽。


    他一歎,似是有些無奈,“若你不願,那我去睡小榻便是,”


    他說著,就要下榻。


    今日是兩人洞房花燭夜,若她放他去睡小榻,若到明日仆婦下人們瞧見會如何想?


    縱然他娶自己是有不可告人的目的,可他也救自己與水火之中,她豈能忘恩負義?讓他被人嘲笑有斷袖之癖之後,再來個懼內的名聲?


    “你回來。”


    顧蒹葭朝著他去往小榻方向的背影,氣惱般的喊了一聲。


    他仿佛一怔,回頭看她。


    顧蒹葭擁被朝內側挪了挪,拍了拍外側床榻,“你睡這裏。”


    她說完,忙拉高錦被側身麵朝內躺了下去。


    “好。”他回了一句。


    須臾,她聽到身後傳來窸窸窣窣上榻的聲音,又過了一會兒,耳畔響起一陣平穩的呼吸聲。


    他應是睡著了。


    顧蒹葭縮在錦被裏,極力的不去想床榻之上還有一名男子與自己同睡的異樣感覺,把自己裹成了一隻蠶蛹,唯恐驚醒他般,身子一動不敢動。


    夜愈發靜了,她心頭百感交集,有終嫁為人婦的羞澀,又有猜測到李景喻娶自己真.相的失落,更有明日如何融入祁王府的惆悵。


    就這般,心頭半是羞澀,半是忐忑,輾轉難眠,直到後半夜才沉沉睡去。


    睡得如此之晚,待第二天清晨,被人叫起來的時候,隻覺頭暈腦脹,渾身不舒服。


    她勉力睜開惺忪睡眼,就看到眼前一團高大的影子自床榻上方籠罩下來,她一怔,猛地睜開雙眼,就看到李景喻已起身,周身穿戴的整整齊齊,很是清爽,正俯身下來望她。


    她下意識的身子朝後一縮。


    他便直起腰身,移步到近側的小榻上,端著一盞茶喝著,朝她淡聲道:“待見過阿耶,你若還困就再回來睡。”


    顧蒹葭見他眼底隱有青灰色,心起詫異,昨夜他比自己睡的更早,可為何看起來比晚睡的自己還精神不濟?


    聞了此話,顧蒹葭斂去眼底詫異之色,低聲應下,又見他坐在小榻上,手執一卷書看著,神色專注,再未將那兩道灼灼目光投向自己。


    看來是要等她更衣後,一道出去了。


    可她身上隻穿了薄薄的春衫,昨夜又夢境不安,此刻,混著汗水皺巴巴的貼在身上極其難受,莫非要當著他的麵更衣?


    顧蒹葭擁被坐在榻上,思慮良久,又見巧兒已領著仆婦,丫鬟從房外魚貫而入,一咬牙,轉過身背對著他,由巧兒褪去身上薄衫。


    顧蒹葭本生的貌美,褪.下春衫後,一身凝脂般的肌膚裸.露在外麵,在滿眼皆掛豔紅色帷幔的青廬中,更襯得皮膚白璧無瑕,肌理細膩,單單裸.露出一大.片後背,已足夠引周圍仆婦丫鬟驚歎連連。


    巧兒昨夜擔憂顧蒹葭被小郡王欺淩,守在青廬外一夜,直到晨起時,才趕過來。


    替顧蒹葭換衣衫時,巧兒偷偷瞥了眼小郡王,他已從書裏抬起頭來,將兩道灼灼目光投在顧蒹葭後背那大.片.裸.露肌膚之上,眸色暗沉。


    巧兒暗暗吃了一驚。


    她不動神色的看向公主,公主周身並未一絲狼狽,隻神情委頓,猜測昨夜小郡王與公主並未行.房,懸了一夜的心弦剛鬆弛下來,又緊緊揪起。


    公主生的如此貌美,新婚頭一夜就受小郡王冷落,心疼極了,對小郡王心生不滿,連再看他的兩道目光中,也侵滿憤恨。


    李景喻似是察覺到她的目光,瞥了她一眼,起身出了房門。


    顧蒹葭當然不知兩人眼底的暗湧,待收拾妥帖後,就見李景喻不知何時出去了。


    竟然又不等她了。


    不知怎的,剛緊張忐忑的心神驟然一鬆後,轉念一想,又心生不快了。


    他剛才懶在屋中不走,現下竟然又不等她了。


    顧蒹葭拋去心頭煩亂,定了定神,正要出青廬,李景喻卻去而複返,他身後跟著兩名丫鬟,手中各自托著黑色方形托盤,裏麵裝著幾小碟精美菜食。


    他朝自己淡淡道:“現在時辰還早,先吃點早膳,再去也不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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