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三章
“怎麽又有個自首的？”
伍肅一邊披上外套, 一邊匆匆向局內走去。
昨夜的百鬼夜行已經無法被掩蓋，這個消息是爆炸性的，瞬間引起了浪潮式的連鎖反應, 互聯網隨之接二連三地崩潰，無數的陰謀論和諸多猜想在其中泛濫，隨著民間影像的披露，超自然管理局作為政府的秘密組織, 被迫暴露在大眾的視野之下。
所有的成員都被勒令不要在互聯網或者是媒體上發表任何言論, 直到官方做出決策。
而伍肅作為現在m市戰鬥科裏等級最高的成員，不得不承擔了大部分來自上級和下級的壓力。
雖然昨夜的百鬼夜行已經結束, 但是他的工作量反而加倍了。
經過一天一夜的高強度工作, 伍肅的眼睛裏滿是紅血絲, 絡腮胡因為沒有打理而變得亂糟糟的，仿佛一蓬雜草，但是卻仍舊顯得精力旺盛。
“又是和ace有關的？”他點上一根煙, 含含混混地問：“就跟之前那個董卦一樣？”
“這次倒不是。”柯征回答道。
他想了想, 似乎依舊沒有找到什麽合適的形容詞，表情複雜地說：
“那個……反正，伍哥, 你去了就知道了。”
伍肅：“？”
他狐疑地瞥了自己的這個副隊長一眼，終於還是什麽都沒問，而是向著對方手指的方向走了過去。
剛一推開審訊室的門，伍肅的步伐就下意識地一頓。
審訊室並不大，頭頂的光線冰冷而刺眼，其中的格局非常簡單, 頗有一種單調的冷硬意味。
房間的中央坐著一個身材高大的男人, 他衣著簡單, 姿態散漫而放鬆，輪廓極深的五官極具攻擊性，眉骨很高，漆黑的眼眸半眯著，雙手放在桌上，蒼白的手腕上扣著亮晃晃的銀銬子。即使坐在那方鐵桌子後，手上還帶著局裏特製的束縛鏈，但他卻好似在自己家中似的，一種攝人的壓迫感從他的骨子裏散發出來，令人本能地感到畏懼。
而在房間的另外一個角落，伍肅認出，上次和自己有數麵之援的後勤部成員坐在那裏。
青年淺色的眼眸低垂著，清俊而蒼白的臉上沒什麽表情，給人一種拒人於千裏之外之外的漠然意味。
他似乎刻意選了房間中的這個位置，距離那個坐在鐵桌後的男人既不算遠，也不算近，始終維持著一種警惕的距離感。
房間裏的氣氛卻凝重到仿佛粘稠的液體，壓的人喘不過氣來。
不知道為什麽，明明兩個人並沒有什麽視線交流，但是伍肅卻莫名覺得，兩個人應該彼此認識。
伍肅：“……”
所以這詭異的氛圍這是什麽情況？
似乎注意到了來人，坐在桌前的男人抬起眼眸，漆黑的眼瞳幽暗若淵，漫不經心地在伍肅身上一掃。
刹那間，伍肅感到一種源於本能的恐懼感襲上心頭，脊背霎時滲出一層冷汗，心中警鈴大作，在遊戲中多年掙紮培養出來的直覺在他的腦海中瘋狂尖叫。
直視深淵時的那種毛骨悚然之感湧來，身體的每一個細胞都在叫囂著逃離。
——不是人。
對方很顯然無意收斂，讓自己身上那種非人的特質清晰地呈現在了自己的眼前，並且毫不掩飾自己的強悍和恐怖，就像是巨獸在狹窄的房間內緩慢地舒展著身軀。
伍肅心中頓時警鈴大作，下意識地伸手摸向自己腰間的槍套，厲聲問：“你是誰？”
麵對他的警惕，對方的反應則格外平淡。
嵇玄抬了抬手，手腕間的特製鐐銬在鐵製的桌麵上敲擊出清脆的聲響，他笑了笑，說：“別緊張。”
伍肅似乎這才反應過來。
對方手上帶著的是超自然管理局專門研製的鐐銬，專門為了關押力量強悍，又一時無法被消滅的厲鬼，隻要帶上，身上的陰氣就被會被壓製，不再擁有害人的力量。
但是即使如此，伍肅仍舊感覺不到絲毫的放心。
或許是因為對方的態度實在是太過放鬆和隨意，令他下意識地感到警惕。
伍肅渾身緊繃，眯起雙眼，冷聲問道：
“你有什麽目的？”
嵇玄輕笑一聲：“我的目的還不明顯嗎？”
這下，坐在遠處的葉迦也抬起眼，將視線落在了他的身上。
青年的表情依舊漠然而冷靜，淺色的眼眸鋒利如刀，在那樣的視線之下，一切仿佛都無所遁形。
見自己終於吸引到了對方的視線，嵇玄微不可察地勾了勾唇，說：
“合作。”
“……合作？！”伍肅驚異地重複道。
嵇玄放鬆地向後靠去，半眯著眼眸：“當然。”
“你們是不是很好奇，從遊戲中逃逸出來的鬼，是否有領導者，目的又是什麽？”他唇畔含笑，眸色幽深：“或者……你們不想知道昨天晚上百鬼夜行的原因嗎？”
在男人的視線之下，伍肅感到脊背生寒。
但是，不得不說，對方說的每一個問題，都切中要害。
人類到現在為止，完全不知道自己正在對付的是什麽——對手是誰？它們想要什麽？
那些從遊戲中逃出來的厲鬼似乎各自為政，有的分散，有的不知所蹤，肆虐的靈異事件在全國各地發生，無論是形式還是受害者都沒有關聯，似乎毫無規律可循，但是，作為有過遊戲經曆的玩家，伍肅卻總覺得，在此之下暗潮湧動，似乎潛藏著什麽背後的推手，但是他卻沒有證據證明自己的猜想。
而現在，他的眼前終於出現了一隻強大的高階厲鬼，似乎知道一切的真相。
這讓伍肅不由得感到戰栗——半是興奮，半是恐懼。
他深吸一口氣，拉了一張椅子過來，在男人的對麵坐了下來，緩緩地開口問道：
“那我們從開頭說起吧——你們的領導者是誰？”
“母親。”嵇玄回答：“所有厲鬼和怪物的源頭和支配者。”
他的神情格外坦蕩，似乎毫不在意自己說出的究竟是什麽驚世駭俗的話語。
伍肅狐疑地望著他：“我在遊戲中的時候，從來沒有聽說過厲鬼們還有個母親。”
“低等級的厲鬼和怪物不過是陰氣催生出來的下等生物。”嵇玄輕笑一聲：“隻有高等級的厲鬼才會有母親這個概念，才會知道自己源頭的存在。”
“那嵇玄呢？”伍肅皺起眉頭：“他不是你們的王嗎？”
葉迦：“……”
他有些不忍直視地移開了視線。
嵇玄麵不改色地說：“確實，但是所謂的王，隻不過是母親的代行者。”
“代行者？為什麽？”
嵇玄唇畔勾起一抹笑，漆黑的眼瞳深處閃過一絲暗紅，他的聲音低沉詭暗，令人不由得毛骨悚然：
“——因為她暫時沒辦法來到人間啊。”
伍肅的喉結幹澀地上下滾動了一下，他張開嘴，緩緩地問道：“所以，你的意思是，所有這些厲鬼的目的，就是讓她來到人間？她來到人間之後呢？會發生什麽？”
嵇玄沒有回答。
他隻是漫不經心地用指尖在桌麵上敲了敲，發出“咄咄”的輕響：“母親對我們的支配是來自於血緣上的，這就意味著，有些信息我是不可能，也不能向你們透露的——所以，你最好謹慎選取你想問的問題。”
“那好吧。”伍肅深吸一口氣，換了個角度發問：“你也是高階厲鬼，同樣是你母親的子民，為什麽要選擇幫助人類呢？”
嵇玄若有所思地眯起雙眼：
“唔……我們有意見上的分歧。”
他的視線不著痕跡地在坐在一旁的葉迦身上掃過，唇角微勾：“她給了我一個不可能完成的任務。”
空氣中的氛圍一時變得詭異起來。
伍肅明智地沒有追問下去。
他想了想，說：“首都那邊比我們更接近管理層的核心，能人異士也更多。”
m市的分局隻不過是整個管理局中不起眼的一部分，按理來說，如果想要尋求合作的話，去首都尋找總部是更為明智的方法，伍肅相信，對於眼前的男人來說，地理上的遠近沒有什麽太大的意義，但是不知道為什麽，他卻來到了m市的分局，並且刻意來到了其中一個後勤部成員的桌前，宣布“自首”。
這也太奇怪了。
伍肅隱晦地向葉迦看了一眼，拐彎抹角地問：
“你為什麽會想到和我們合作呢？”
這次，嵇玄唇角的笑意加深，毫不避諱地說：“報恩。”
小黑手蹲在葉迦的肩膀上，藏在對方為他製造的隱蔽層之下——作為離葉迦最近的鬼，它能夠非常清晰地感受到對方身上氣息細微的變化。
那暗含冷意的森寒殺氣，簡直和當初他下定決心去殺嵇玄的時候一摸一樣。
小黑手嚇得大氣都不敢出，生怕葉迦一個衝動，上前把對方給捅了。
它欲哭無淚。
——如果我有罪，請讓法律懲罰我，而不是讓我在兩個大佬中間瑟瑟發抖啊！！！
嵇玄則好似沒有察覺到似的，他含笑望向葉迦：“我相信你們人類有句話，滴水之恩當湧泉相報，更何況救命之恩呢。”
——救命之恩，當然要以身相許了。
葉迦的表情變得更加冰冷，
見到伍肅透來的疑問目光，他不動聲色地勾起唇，回答道：
“……意外而已。”
葉迦的視線和嵇玄的對上，他的眸色變得森冷幽暗，緩緩地說道：“如果再給我一次機會，我相信我不會做出同樣的選擇。”
伍肅：“……”
等等，話是可以說的這麽直白的嗎？
——尤其是麵對一隻喜怒難測的高階厲鬼，他可不能確定在盛怒之下，對方手上的特製鐐銬究竟能發揮幾成的作用。
伍肅膽戰心驚地向著男人的方向看去，但卻發現對方在葉迦話音落下的瞬間，唇角上揚的弧度擴大了一些，漆黑的眼眸深處笑意一閃而過，看上去似乎心情很好的樣子。
伍肅：“？？？”
嗯？怎麽回事？是我對剛才那句話的理解和他不一樣嗎？
他陷入了對自己理解能力的懷疑之中。
不過，伍肅很快將自己從走神中拉扯了回來，他清咳一聲，打破了空氣中有些詭異的氛圍，說：“那這樣，我會將你的訴求報告一下上級，在上級做出決斷之前，你就先……”
嵇玄打斷了他的話：“我能指定看管我的人嗎？”
“這個……”伍肅一愣，似乎沒想到對方會提出這樣的請求。
嵇玄晃了晃手腕上的鐐銬，銀色的手銬叮當作響：“我會非常配合的。”
“我不同意。”葉迦毫無預兆地開口插話進來。
他的眼眸在頭頂冰冷的燈光下閃爍著無機質的冷光，聲音冷硬，顯得十分不近人情：“他很顯然非常危險，我認為我們還是應該按照規章辦事，將他關押到特質的牢房中，等確認他的信息準確之後再做定奪。”
伍肅：“……”
……真的太直白了啊！！！！
他的心再度提了起來，生怕對方翻臉，但是更出乎意料的是，嵇玄絲毫沒有任何生氣的跡象，他點點頭：“也好。”
——這下輪到伍肅感到魔幻了。
你們遊戲裏的厲鬼都這麽好說話的嗎？？？
審訊室的門在背後關上，將男人仿佛能夠看透人心的深邃黑眸擋在其後。
伍肅站在走廊上，感到一陣恍惚。
剛才發生的事情簡直就和做夢似的，即使到現在，他依舊感到有些難以置信。
在一場全人類的巨大損失之後，他們突然毫無預兆地取得了巨大進展，一個願意合作，並且極好說話的高階厲鬼居然主動上門，願意向他們披露出人類尋求已久的寶貴信息，即使在他最為狂野的想象中也不可能出現。
那個後勤成員轉身欲走。
伍肅趕忙開口喊住他：“葉迦！”
青年的步伐一頓，半側過臉，冷白的膚色在暗處顯得有種不真實之感，他的聲音依舊平靜：“怎麽了？”
伍肅幾步上前，和他並排，好奇地問道：
“所以，你是怎麽救的這隻厲鬼啊？”
葉迦：“……人都會犯錯。”
伍肅：“？？？”
不知道為什麽，他從對方的聲音中聽到了一絲咬牙切齒之意。
葉迦轉過身，正眼看向伍肅，說：
“不要對他掉以輕心，我覺得，那隻鐐銬對他來說並沒有什麽太大的束縛作用，鬼都是善於撒謊的，更何況是這種強大的鬼，要警惕他所說的合作，他更有可能另有圖謀，”
伍肅深以為然：“你說的對，尤其我們現在並不知道他的真實目的是什麽，還是警惕為好。”
“但是，他的信息在目前為止對我們非常重要。”他安撫性地拍了拍葉迦的肩膀：“我會去找一個我信任的前輩詢問一下意見的。”
葉迦：“……”
我好像知道你的那個前輩是誰。
他本人就站在你麵前給你建議呢。
不過，伍肅說的話也的確在理——以現在人類的狀態，嵇玄提供的信息是有必要性的。
他無聲地歎了口氣。
看來現在隻能暫時這樣了。
不過，葉迦現在最關注的事情卻不是這個。
他話鋒一轉，說：“伍隊，你能不能給我開張證明？”
伍肅：“嗯？”
“今天下午我在處理後續工作的時候，遇到了意外，”葉迦簡單地將下午那起槍擊事件對伍肅說了一遍，然後補充道：“出於一點私人原因，我想去警局看看相關的報告。”
雖然說他的確可以撕開鬼蜮前去，但是，由於昨天晚上的百鬼夜行，警局和停屍間必定十分混亂，葉迦不確定自己能在短時間找到屍體和相關的報告，所以為了節儉時間，速戰速決，幹脆直接通過官方渠道更好。
伍肅想了想說：“好。”
他說：“聽你的描述，似乎這起殺人案好像的確有點問題，你帶著儀器去，記得回來之後給我遞交一份報告。”
葉迦：“……好的。”
意料之外的工作量增加了。
停屍間。
經過了昨晚，無論是警察還是法醫都變得極其忙碌，停屍間更是人滿為患，大部分被送來的屍體都來不及解剖就被送入了冷櫃，所有的冷櫃都被占用，甚至被迫租借冷庫用來儲存屍體。
法醫實習生將葉迦領進了其中一個租借的移動冷庫之中，指了指其中一個隔間：“那裏。”
說完，她就急匆匆地轉身走了，似乎還有更多工作在等著她。
葉迦被獨自一人留在冷庫中。
他緩緩地向那具屍體走了過去。
屍身上的衣服已經被除去，肩膀上和胸口處的兩個彈孔已經不再流血，在低溫下呈現出一種凍肉般的青黑色，他的麵容死灰，眼皮已經耷拉下來，將那布滿血絲的渾濁眼球遮蓋住，嘴角仍舊向上揚起，那個僵硬而瘋狂的笑被定格在他的臉上。
葉迦手中的儀器毫無動靜——這是他從那個鬼屋曆險的年輕人手中收繳的道具，精度足夠。
而且，他也沒有在這個人身上嗅到絲毫的陰氣。
似乎就隻是……一具普普通通的屍體。
上麵沒有絲毫靈異時間殘餘的痕跡，就連先前在樓道中探測到的陰氣波動都仿佛從未出現過似的。
畢竟，在百鬼夜行過後，本身到處都會檢測到陰氣的殘留，那一抹波動可能隻是由於那棟樓中的其餘的鬼怪，而不是源於這樁殺人事件。
葉迦沉吟半晌，將小黑手扯了出來：
“有聞到什麽嗎？”
小黑手茫然地晃晃手指：“沒有誒。”
葉迦垂下眼眸，淡色的薄唇微微抿起，繃直成一條筆直而冷峻的線。
他不知道自己在期待著發現什麽。
他無聲地吐出一口濁氣，轉身準備向外走去，但是，還沒有走出去幾步，他的視線突然一頓，落在了旁邊的一個隔間上。
鬼使神差的，葉迦向著那個方向走了過去。
他伸出手，從隔間內拉出了簡易的冰櫃，隨著嘩啦一聲響，另外一具屍體出現在眼前。
蒼白沾血的臉，絕望的表情，被砍成稀碎的肚腹。
——雷雨夜，血汙的衣裙，斷裂的珍珠項鏈。
仿佛為了驅趕什麽似的，葉迦閉了閉雙眼。
他手中的儀器發出了微弱的滴滴聲。
葉迦一怔，睜開雙眼，低頭看向手中的儀器。
表盤上的指針晃了晃，然後最後停留在了0上，它不再響了。
小黑手說：“誒……奇怪？”
它跳下葉迦的肩膀，鑽進了屍體胸腹部模糊不清的傷口中，兩分鍾後，它鑽了出來：“她的心髒沒有啦。”
葉迦微微眯起雙眼，眼眸深處閃過一絲幽光：“你有聞到什麽氣味嗎？”
小黑手想了想，說：“嗯……有一點，但是現在好像消散的差不多了。”
“是什麽？”葉迦追問道。
小黑手說：“有點像……我在那棟大樓裏吃到的靈魂的味道？”
葉迦愣了下。
他在屍體旁呆立了一小會兒，然後將兩具屍體推了回去，轉身向外走去。
冷庫的門在他的身後合攏。
暗夜再次籠罩了整座城市。
葉迦的表情很冷，仿佛終年不化的冰冷積雪。
——他以前從未將自己父母身上的遭遇和遊戲聯係在一起。
不到一個月之前，遊戲才剛剛崩潰，被深藏其中的厲鬼和怪物才離開遊戲的束縛，來到人間。
而他喪父喪母時，是八歲。
十五年之後，他進入了遊戲。
踏著夜色，葉迦回到了自己的公寓。
他走進樓宇門，但在即將到達自己那一層時，突然收住了步伐，聲音微冷：“誰？”
隨著腳步聲，樓道內的聲控燈亮起，一個高大的身影顯現出來。
是嵇玄。
他此刻已經不再掩飾，暗紅色的眼眸在樓道的燈光下中仿佛緩慢流淌中的鮮血，他微微勾起唇，輕聲呢喃道：
“晚上好。”
葉迦垂在身側的手下意識地摩挲著。
這是他攻擊前的本能姿態。
他眯著雙眼，沒有回答。
嵇玄上前一步，聲音低沉輕緩：“這麽久不見，你有想我嗎？哥哥？”
——先前在居民區時，那隻笑臉怪幻化成的小男孩和眼前的男人緩緩重合。
葉迦定定地望著他，聲調中有著毫不掩飾的冷意：
“讓開。”
嵇玄無辜地衝他眨眨眼，向他晃了晃自己手腕上的便攜鐐銬，中間的鏈條已經被取下，在他蒼白的手腕上泛著銀光，仿佛兩個手環：“你的上級同意了合作。”
葉迦重複了一遍：“讓開”
嵇玄仿佛變魔術似的，從口袋裏掏出一張紙。
他唇畔帶笑，低沉的聲音微啞，尾音拉長，說：“瞧，他們同意了我指定監護人的要求。”
“恭喜。”葉迦勾了勾唇，但是聲音中卻沒有半點笑意：“可我不願意。”
剛剛從停屍間回來，先前的衝擊還未消失，這讓他變格外不耐。
葉迦平靜地掏出鑰匙，繞過嵇玄，繼續向樓上內走去。
但是，在兩人即將擦肩而過之時，嵇玄突然轉身，毫無預兆地扣住葉迦的手腕，他突如其來的轉身將葉迦困在了自己和樓道的牆壁之間。
兩人之間的距離瞬間縮小，鼻尖相對，幾乎隻在咫尺間。
但是葉迦沒有退。
他反而湊近幾分，危險地眯起雙眼。
鐮刀的尖端在他的掌心處浮現，冰冷的刀刃在暗夜中閃爍著漂亮的雪色微光，抵在了對方的心口處。
他的聲音森冷：“我不介意完成上次沒有完成的事情。”
下一秒，出乎意料的，眼前的身影突然縮小。
葉迦愣了愣。
等他反應過來的時候，對方已經變成了自己記憶中那個小男孩。
他仰著一張蒼白漂亮的小臉，將自己脆弱的脖頸擱在葉迦手中的刀刃上，紅寶石一般的雙眼在燈光下閃閃發亮，唇畔帶笑：
“好呀。”
稚嫩的童聲聽上去有些沙啞，軟軟的，幾乎像是撒嬌：
“……哥哥開心就好。”
“怎麽又有個自首的？”
伍肅一邊披上外套, 一邊匆匆向局內走去。
昨夜的百鬼夜行已經無法被掩蓋，這個消息是爆炸性的，瞬間引起了浪潮式的連鎖反應, 互聯網隨之接二連三地崩潰，無數的陰謀論和諸多猜想在其中泛濫，隨著民間影像的披露，超自然管理局作為政府的秘密組織, 被迫暴露在大眾的視野之下。
所有的成員都被勒令不要在互聯網或者是媒體上發表任何言論, 直到官方做出決策。
而伍肅作為現在m市戰鬥科裏等級最高的成員，不得不承擔了大部分來自上級和下級的壓力。
雖然昨夜的百鬼夜行已經結束, 但是他的工作量反而加倍了。
經過一天一夜的高強度工作, 伍肅的眼睛裏滿是紅血絲, 絡腮胡因為沒有打理而變得亂糟糟的，仿佛一蓬雜草，但是卻仍舊顯得精力旺盛。
“又是和ace有關的？”他點上一根煙, 含含混混地問：“就跟之前那個董卦一樣？”
“這次倒不是。”柯征回答道。
他想了想, 似乎依舊沒有找到什麽合適的形容詞，表情複雜地說：
“那個……反正，伍哥, 你去了就知道了。”
伍肅：“？”
他狐疑地瞥了自己的這個副隊長一眼，終於還是什麽都沒問，而是向著對方手指的方向走了過去。
剛一推開審訊室的門，伍肅的步伐就下意識地一頓。
審訊室並不大，頭頂的光線冰冷而刺眼，其中的格局非常簡單, 頗有一種單調的冷硬意味。
房間的中央坐著一個身材高大的男人, 他衣著簡單, 姿態散漫而放鬆，輪廓極深的五官極具攻擊性，眉骨很高，漆黑的眼眸半眯著，雙手放在桌上，蒼白的手腕上扣著亮晃晃的銀銬子。即使坐在那方鐵桌子後，手上還帶著局裏特製的束縛鏈，但他卻好似在自己家中似的，一種攝人的壓迫感從他的骨子裏散發出來，令人本能地感到畏懼。
而在房間的另外一個角落，伍肅認出，上次和自己有數麵之援的後勤部成員坐在那裏。
青年淺色的眼眸低垂著，清俊而蒼白的臉上沒什麽表情，給人一種拒人於千裏之外之外的漠然意味。
他似乎刻意選了房間中的這個位置，距離那個坐在鐵桌後的男人既不算遠，也不算近，始終維持著一種警惕的距離感。
房間裏的氣氛卻凝重到仿佛粘稠的液體，壓的人喘不過氣來。
不知道為什麽，明明兩個人並沒有什麽視線交流，但是伍肅卻莫名覺得，兩個人應該彼此認識。
伍肅：“……”
所以這詭異的氛圍這是什麽情況？
似乎注意到了來人，坐在桌前的男人抬起眼眸，漆黑的眼瞳幽暗若淵，漫不經心地在伍肅身上一掃。
刹那間，伍肅感到一種源於本能的恐懼感襲上心頭，脊背霎時滲出一層冷汗，心中警鈴大作，在遊戲中多年掙紮培養出來的直覺在他的腦海中瘋狂尖叫。
直視深淵時的那種毛骨悚然之感湧來，身體的每一個細胞都在叫囂著逃離。
——不是人。
對方很顯然無意收斂，讓自己身上那種非人的特質清晰地呈現在了自己的眼前，並且毫不掩飾自己的強悍和恐怖，就像是巨獸在狹窄的房間內緩慢地舒展著身軀。
伍肅心中頓時警鈴大作，下意識地伸手摸向自己腰間的槍套，厲聲問：“你是誰？”
麵對他的警惕，對方的反應則格外平淡。
嵇玄抬了抬手，手腕間的特製鐐銬在鐵製的桌麵上敲擊出清脆的聲響，他笑了笑，說：“別緊張。”
伍肅似乎這才反應過來。
對方手上帶著的是超自然管理局專門研製的鐐銬，專門為了關押力量強悍，又一時無法被消滅的厲鬼，隻要帶上，身上的陰氣就被會被壓製，不再擁有害人的力量。
但是即使如此，伍肅仍舊感覺不到絲毫的放心。
或許是因為對方的態度實在是太過放鬆和隨意，令他下意識地感到警惕。
伍肅渾身緊繃，眯起雙眼，冷聲問道：
“你有什麽目的？”
嵇玄輕笑一聲：“我的目的還不明顯嗎？”
這下，坐在遠處的葉迦也抬起眼，將視線落在了他的身上。
青年的表情依舊漠然而冷靜，淺色的眼眸鋒利如刀，在那樣的視線之下，一切仿佛都無所遁形。
見自己終於吸引到了對方的視線，嵇玄微不可察地勾了勾唇，說：
“合作。”
“……合作？！”伍肅驚異地重複道。
嵇玄放鬆地向後靠去，半眯著眼眸：“當然。”
“你們是不是很好奇，從遊戲中逃逸出來的鬼，是否有領導者，目的又是什麽？”他唇畔含笑，眸色幽深：“或者……你們不想知道昨天晚上百鬼夜行的原因嗎？”
在男人的視線之下，伍肅感到脊背生寒。
但是，不得不說，對方說的每一個問題，都切中要害。
人類到現在為止，完全不知道自己正在對付的是什麽——對手是誰？它們想要什麽？
那些從遊戲中逃出來的厲鬼似乎各自為政，有的分散，有的不知所蹤，肆虐的靈異事件在全國各地發生，無論是形式還是受害者都沒有關聯，似乎毫無規律可循，但是，作為有過遊戲經曆的玩家，伍肅卻總覺得，在此之下暗潮湧動，似乎潛藏著什麽背後的推手，但是他卻沒有證據證明自己的猜想。
而現在，他的眼前終於出現了一隻強大的高階厲鬼，似乎知道一切的真相。
這讓伍肅不由得感到戰栗——半是興奮，半是恐懼。
他深吸一口氣，拉了一張椅子過來，在男人的對麵坐了下來，緩緩地開口問道：
“那我們從開頭說起吧——你們的領導者是誰？”
“母親。”嵇玄回答：“所有厲鬼和怪物的源頭和支配者。”
他的神情格外坦蕩，似乎毫不在意自己說出的究竟是什麽驚世駭俗的話語。
伍肅狐疑地望著他：“我在遊戲中的時候，從來沒有聽說過厲鬼們還有個母親。”
“低等級的厲鬼和怪物不過是陰氣催生出來的下等生物。”嵇玄輕笑一聲：“隻有高等級的厲鬼才會有母親這個概念，才會知道自己源頭的存在。”
“那嵇玄呢？”伍肅皺起眉頭：“他不是你們的王嗎？”
葉迦：“……”
他有些不忍直視地移開了視線。
嵇玄麵不改色地說：“確實，但是所謂的王，隻不過是母親的代行者。”
“代行者？為什麽？”
嵇玄唇畔勾起一抹笑，漆黑的眼瞳深處閃過一絲暗紅，他的聲音低沉詭暗，令人不由得毛骨悚然：
“——因為她暫時沒辦法來到人間啊。”
伍肅的喉結幹澀地上下滾動了一下，他張開嘴，緩緩地問道：“所以，你的意思是，所有這些厲鬼的目的，就是讓她來到人間？她來到人間之後呢？會發生什麽？”
嵇玄沒有回答。
他隻是漫不經心地用指尖在桌麵上敲了敲，發出“咄咄”的輕響：“母親對我們的支配是來自於血緣上的，這就意味著，有些信息我是不可能，也不能向你們透露的——所以，你最好謹慎選取你想問的問題。”
“那好吧。”伍肅深吸一口氣，換了個角度發問：“你也是高階厲鬼，同樣是你母親的子民，為什麽要選擇幫助人類呢？”
嵇玄若有所思地眯起雙眼：
“唔……我們有意見上的分歧。”
他的視線不著痕跡地在坐在一旁的葉迦身上掃過，唇角微勾：“她給了我一個不可能完成的任務。”
空氣中的氛圍一時變得詭異起來。
伍肅明智地沒有追問下去。
他想了想，說：“首都那邊比我們更接近管理層的核心，能人異士也更多。”
m市的分局隻不過是整個管理局中不起眼的一部分，按理來說，如果想要尋求合作的話，去首都尋找總部是更為明智的方法，伍肅相信，對於眼前的男人來說，地理上的遠近沒有什麽太大的意義，但是不知道為什麽，他卻來到了m市的分局，並且刻意來到了其中一個後勤部成員的桌前，宣布“自首”。
這也太奇怪了。
伍肅隱晦地向葉迦看了一眼，拐彎抹角地問：
“你為什麽會想到和我們合作呢？”
這次，嵇玄唇角的笑意加深，毫不避諱地說：“報恩。”
小黑手蹲在葉迦的肩膀上，藏在對方為他製造的隱蔽層之下——作為離葉迦最近的鬼，它能夠非常清晰地感受到對方身上氣息細微的變化。
那暗含冷意的森寒殺氣，簡直和當初他下定決心去殺嵇玄的時候一摸一樣。
小黑手嚇得大氣都不敢出，生怕葉迦一個衝動，上前把對方給捅了。
它欲哭無淚。
——如果我有罪，請讓法律懲罰我，而不是讓我在兩個大佬中間瑟瑟發抖啊！！！
嵇玄則好似沒有察覺到似的，他含笑望向葉迦：“我相信你們人類有句話，滴水之恩當湧泉相報，更何況救命之恩呢。”
——救命之恩，當然要以身相許了。
葉迦的表情變得更加冰冷，
見到伍肅透來的疑問目光，他不動聲色地勾起唇，回答道：
“……意外而已。”
葉迦的視線和嵇玄的對上，他的眸色變得森冷幽暗，緩緩地說道：“如果再給我一次機會，我相信我不會做出同樣的選擇。”
伍肅：“……”
等等，話是可以說的這麽直白的嗎？
——尤其是麵對一隻喜怒難測的高階厲鬼，他可不能確定在盛怒之下，對方手上的特製鐐銬究竟能發揮幾成的作用。
伍肅膽戰心驚地向著男人的方向看去，但卻發現對方在葉迦話音落下的瞬間，唇角上揚的弧度擴大了一些，漆黑的眼眸深處笑意一閃而過，看上去似乎心情很好的樣子。
伍肅：“？？？”
嗯？怎麽回事？是我對剛才那句話的理解和他不一樣嗎？
他陷入了對自己理解能力的懷疑之中。
不過，伍肅很快將自己從走神中拉扯了回來，他清咳一聲，打破了空氣中有些詭異的氛圍，說：“那這樣，我會將你的訴求報告一下上級，在上級做出決斷之前，你就先……”
嵇玄打斷了他的話：“我能指定看管我的人嗎？”
“這個……”伍肅一愣，似乎沒想到對方會提出這樣的請求。
嵇玄晃了晃手腕上的鐐銬，銀色的手銬叮當作響：“我會非常配合的。”
“我不同意。”葉迦毫無預兆地開口插話進來。
他的眼眸在頭頂冰冷的燈光下閃爍著無機質的冷光，聲音冷硬，顯得十分不近人情：“他很顯然非常危險，我認為我們還是應該按照規章辦事，將他關押到特質的牢房中，等確認他的信息準確之後再做定奪。”
伍肅：“……”
……真的太直白了啊！！！！
他的心再度提了起來，生怕對方翻臉，但是更出乎意料的是，嵇玄絲毫沒有任何生氣的跡象，他點點頭：“也好。”
——這下輪到伍肅感到魔幻了。
你們遊戲裏的厲鬼都這麽好說話的嗎？？？
審訊室的門在背後關上，將男人仿佛能夠看透人心的深邃黑眸擋在其後。
伍肅站在走廊上，感到一陣恍惚。
剛才發生的事情簡直就和做夢似的，即使到現在，他依舊感到有些難以置信。
在一場全人類的巨大損失之後，他們突然毫無預兆地取得了巨大進展，一個願意合作，並且極好說話的高階厲鬼居然主動上門，願意向他們披露出人類尋求已久的寶貴信息，即使在他最為狂野的想象中也不可能出現。
那個後勤成員轉身欲走。
伍肅趕忙開口喊住他：“葉迦！”
青年的步伐一頓，半側過臉，冷白的膚色在暗處顯得有種不真實之感，他的聲音依舊平靜：“怎麽了？”
伍肅幾步上前，和他並排，好奇地問道：
“所以，你是怎麽救的這隻厲鬼啊？”
葉迦：“……人都會犯錯。”
伍肅：“？？？”
不知道為什麽，他從對方的聲音中聽到了一絲咬牙切齒之意。
葉迦轉過身，正眼看向伍肅，說：
“不要對他掉以輕心，我覺得，那隻鐐銬對他來說並沒有什麽太大的束縛作用，鬼都是善於撒謊的，更何況是這種強大的鬼，要警惕他所說的合作，他更有可能另有圖謀，”
伍肅深以為然：“你說的對，尤其我們現在並不知道他的真實目的是什麽，還是警惕為好。”
“但是，他的信息在目前為止對我們非常重要。”他安撫性地拍了拍葉迦的肩膀：“我會去找一個我信任的前輩詢問一下意見的。”
葉迦：“……”
我好像知道你的那個前輩是誰。
他本人就站在你麵前給你建議呢。
不過，伍肅說的話也的確在理——以現在人類的狀態，嵇玄提供的信息是有必要性的。
他無聲地歎了口氣。
看來現在隻能暫時這樣了。
不過，葉迦現在最關注的事情卻不是這個。
他話鋒一轉，說：“伍隊，你能不能給我開張證明？”
伍肅：“嗯？”
“今天下午我在處理後續工作的時候，遇到了意外，”葉迦簡單地將下午那起槍擊事件對伍肅說了一遍，然後補充道：“出於一點私人原因，我想去警局看看相關的報告。”
雖然說他的確可以撕開鬼蜮前去，但是，由於昨天晚上的百鬼夜行，警局和停屍間必定十分混亂，葉迦不確定自己能在短時間找到屍體和相關的報告，所以為了節儉時間，速戰速決，幹脆直接通過官方渠道更好。
伍肅想了想說：“好。”
他說：“聽你的描述，似乎這起殺人案好像的確有點問題，你帶著儀器去，記得回來之後給我遞交一份報告。”
葉迦：“……好的。”
意料之外的工作量增加了。
停屍間。
經過了昨晚，無論是警察還是法醫都變得極其忙碌，停屍間更是人滿為患，大部分被送來的屍體都來不及解剖就被送入了冷櫃，所有的冷櫃都被占用，甚至被迫租借冷庫用來儲存屍體。
法醫實習生將葉迦領進了其中一個租借的移動冷庫之中，指了指其中一個隔間：“那裏。”
說完，她就急匆匆地轉身走了，似乎還有更多工作在等著她。
葉迦被獨自一人留在冷庫中。
他緩緩地向那具屍體走了過去。
屍身上的衣服已經被除去，肩膀上和胸口處的兩個彈孔已經不再流血，在低溫下呈現出一種凍肉般的青黑色，他的麵容死灰，眼皮已經耷拉下來，將那布滿血絲的渾濁眼球遮蓋住，嘴角仍舊向上揚起，那個僵硬而瘋狂的笑被定格在他的臉上。
葉迦手中的儀器毫無動靜——這是他從那個鬼屋曆險的年輕人手中收繳的道具，精度足夠。
而且，他也沒有在這個人身上嗅到絲毫的陰氣。
似乎就隻是……一具普普通通的屍體。
上麵沒有絲毫靈異時間殘餘的痕跡，就連先前在樓道中探測到的陰氣波動都仿佛從未出現過似的。
畢竟，在百鬼夜行過後，本身到處都會檢測到陰氣的殘留，那一抹波動可能隻是由於那棟樓中的其餘的鬼怪，而不是源於這樁殺人事件。
葉迦沉吟半晌，將小黑手扯了出來：
“有聞到什麽嗎？”
小黑手茫然地晃晃手指：“沒有誒。”
葉迦垂下眼眸，淡色的薄唇微微抿起，繃直成一條筆直而冷峻的線。
他不知道自己在期待著發現什麽。
他無聲地吐出一口濁氣，轉身準備向外走去，但是，還沒有走出去幾步，他的視線突然一頓，落在了旁邊的一個隔間上。
鬼使神差的，葉迦向著那個方向走了過去。
他伸出手，從隔間內拉出了簡易的冰櫃，隨著嘩啦一聲響，另外一具屍體出現在眼前。
蒼白沾血的臉，絕望的表情，被砍成稀碎的肚腹。
——雷雨夜，血汙的衣裙，斷裂的珍珠項鏈。
仿佛為了驅趕什麽似的，葉迦閉了閉雙眼。
他手中的儀器發出了微弱的滴滴聲。
葉迦一怔，睜開雙眼，低頭看向手中的儀器。
表盤上的指針晃了晃，然後最後停留在了0上，它不再響了。
小黑手說：“誒……奇怪？”
它跳下葉迦的肩膀，鑽進了屍體胸腹部模糊不清的傷口中，兩分鍾後，它鑽了出來：“她的心髒沒有啦。”
葉迦微微眯起雙眼，眼眸深處閃過一絲幽光：“你有聞到什麽氣味嗎？”
小黑手想了想，說：“嗯……有一點，但是現在好像消散的差不多了。”
“是什麽？”葉迦追問道。
小黑手說：“有點像……我在那棟大樓裏吃到的靈魂的味道？”
葉迦愣了下。
他在屍體旁呆立了一小會兒，然後將兩具屍體推了回去，轉身向外走去。
冷庫的門在他的身後合攏。
暗夜再次籠罩了整座城市。
葉迦的表情很冷，仿佛終年不化的冰冷積雪。
——他以前從未將自己父母身上的遭遇和遊戲聯係在一起。
不到一個月之前，遊戲才剛剛崩潰，被深藏其中的厲鬼和怪物才離開遊戲的束縛，來到人間。
而他喪父喪母時，是八歲。
十五年之後，他進入了遊戲。
踏著夜色，葉迦回到了自己的公寓。
他走進樓宇門，但在即將到達自己那一層時，突然收住了步伐，聲音微冷：“誰？”
隨著腳步聲，樓道內的聲控燈亮起，一個高大的身影顯現出來。
是嵇玄。
他此刻已經不再掩飾，暗紅色的眼眸在樓道的燈光下中仿佛緩慢流淌中的鮮血，他微微勾起唇，輕聲呢喃道：
“晚上好。”
葉迦垂在身側的手下意識地摩挲著。
這是他攻擊前的本能姿態。
他眯著雙眼，沒有回答。
嵇玄上前一步，聲音低沉輕緩：“這麽久不見，你有想我嗎？哥哥？”
——先前在居民區時，那隻笑臉怪幻化成的小男孩和眼前的男人緩緩重合。
葉迦定定地望著他，聲調中有著毫不掩飾的冷意：
“讓開。”
嵇玄無辜地衝他眨眨眼，向他晃了晃自己手腕上的便攜鐐銬，中間的鏈條已經被取下，在他蒼白的手腕上泛著銀光，仿佛兩個手環：“你的上級同意了合作。”
葉迦重複了一遍：“讓開”
嵇玄仿佛變魔術似的，從口袋裏掏出一張紙。
他唇畔帶笑，低沉的聲音微啞，尾音拉長，說：“瞧，他們同意了我指定監護人的要求。”
“恭喜。”葉迦勾了勾唇，但是聲音中卻沒有半點笑意：“可我不願意。”
剛剛從停屍間回來，先前的衝擊還未消失，這讓他變格外不耐。
葉迦平靜地掏出鑰匙，繞過嵇玄，繼續向樓上內走去。
但是，在兩人即將擦肩而過之時，嵇玄突然轉身，毫無預兆地扣住葉迦的手腕，他突如其來的轉身將葉迦困在了自己和樓道的牆壁之間。
兩人之間的距離瞬間縮小，鼻尖相對，幾乎隻在咫尺間。
但是葉迦沒有退。
他反而湊近幾分，危險地眯起雙眼。
鐮刀的尖端在他的掌心處浮現，冰冷的刀刃在暗夜中閃爍著漂亮的雪色微光，抵在了對方的心口處。
他的聲音森冷：“我不介意完成上次沒有完成的事情。”
下一秒，出乎意料的，眼前的身影突然縮小。
葉迦愣了愣。
等他反應過來的時候，對方已經變成了自己記憶中那個小男孩。
他仰著一張蒼白漂亮的小臉，將自己脆弱的脖頸擱在葉迦手中的刀刃上，紅寶石一般的雙眼在燈光下閃閃發亮，唇畔帶笑：
“好呀。”
稚嫩的童聲聽上去有些沙啞，軟軟的，幾乎像是撒嬌：
“……哥哥開心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