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07


    又過了幾天, 李滄漠還真的再次看到了那天在電梯遇到的女孩兒。


    場工的負責人的確給她安排了一個角色, 倒是比那些當人形背景的群眾演員強一點, 還有兩句台詞。


    李滄漠又想起那天夜裏, 女孩子臉上羞憤悲戚的神情,隻想著, 她這樣做真的值得嗎?


    十七八歲的年紀,陪那樣一個又老又肮髒的男人睡一晚, 就為了演這麽個連頭都沒抬起來過的小丫鬟, 以後回想起來,真的不後悔嗎?


    這個問題李滄漠不會問,問了這樣的問題,別人不是覺得他天真,就是覺得他清高,要不然就是嫌棄他多管閑事。


    同樣的話他聽過好多遍了。


    “你這種人哪知道我們這樣的人活得多難?”


    “你以為你要是和我一樣, 做的會比我高尚多少嗎?”


    “關你什麽事兒?”


    是啊, 關他什麽事兒,每個人隻管好自己就行了, 這是這個世界的“基本禮貌”, 世界與我無關。


    那個資質平庸的小姑娘繼續在劇組裏打著醬油, 依舊演那個小宮人, 大多數時候都默默無言地做一個背景。


    後來李滄漠又在電梯碰見過她一次, 那一次她不像第一次那樣衣衫不整的倉皇而逃, 似乎已經很習慣在這裏出入了, 然而那副絕望麻木的樣子看起來卻更讓他心裏難受了。


    十七八歲, 卻是那樣一雙毫無生氣的眼睛。


    “這丫頭是不是傻啊。”經紀人在一旁一臉鄙夷地說:“就那小角色嗎還值得陪那個傻逼睡這麽久嗎?200塊錢一天的火,去影視城門口隨便拉一個人說不定就拉到她了。”


    經紀人說話的聲音不小,李滄漠看到那個小姑娘的腳步頓了頓,但很快又加速離開了。


    再後來也還見過她,似乎她真的就真的跟著那場工負責人了,隻是每次見到小姑娘,她的腦袋都垂得更低,明明才不到二十歲,整個人卻散發著一股已經腐爛的氣息。


    漸漸李滄漠也對她的出現習以為常不再掛心,那兩個人一個願打一個願挨,一個壞一個蠢,倒也般配,李滄漠還不至於正義感強到要多管閑事的地步。


    最後一次聽說那個女孩兒已經是她的死訊了,她同村的朋友來鬧,說是那個女孩子的好朋友,對那個場工又是吐唾沫又是砸東西,舉著把菜刀就要殺人。


    後來一打聽,才聽經紀人說:“你不知道嗎?就場工那小情人,前幾天從城樓跳下來自殺了。”


    ……


    “她就該聽我的報警!跟你這個狗`日的混蛋拚命!”


    場工也氣紅了臉。


    “她自己來我的屋子還裝什麽單純無知?拿老子的錢,演老子安排的角色,睡老子的床,死了還要給老子找麻煩,你他媽給我滾!”


    “你這個老混蛋,捏軟柿子,欺負她沒人撐腰,我今天非殺了你不可!”


    那潑辣女孩子舉著菜刀就要砍死那個場工,旁邊看熱鬧的人趕緊衝過去攔住她,畢竟是劇組裏,要是真的出了這樣的事情,那這戲還拍不拍了?大家的飯碗還要不要了?


    製片人趕緊找人打發了那個女孩子,又是安撫又是哄騙又是威脅的,女孩兒雖然悲憤,但是大概剛才也的確是急紅了眼,現在冷靜下來,知道自己無可奈何,也隻能走了。


    李滄漠留了心,那女孩走的時候叫助理把她叫了過來,仔仔細細地問了這個女孩子整件事情的前因後果。


    那自殺的小姑娘叫做小蕾,和這個女孩兒來自同一個小縣城,不過她們兩個性格不大相同,小蕾從小就寄人籬下,天生性格懦弱,被欺負了也不敢反抗。來影視城也是做了明星夢,希望幸運降臨可以就此改變命運,沒想到想被那個場工騙了。


    場工說可以給她安排角色,不過要試一試她的演技,小蕾就這樣被場工騙去房間強行要了身子。小蕾未經人事又膽小怕事,既沒人撐腰又覺得這樣的事情難以啟齒說出去是奇恥大辱,再加上場工那人是個無賴的老油子,對付這樣的小姑娘手段太多,於是她不僅沒有報警,反而被半騙半恐嚇地脅迫成了那個場工老無賴的小情人。


    後來小蕾懷孕,那個老無賴本來就是爽一把,怎麽會管她呢,小蕾一時想不開就自殺了。


    “殺人諸心。”姚寶珠說:“人不是他親手殺的,卻比那些殺人犯還可惡,而且除了道德譴責幾句沒人能把這樣的人怎麽樣,偏偏這樣的人根本就不在乎別人說他是無恥混蛋。”


    “後來我要演一場夜戲,我演的角色躲避軍閥追捕,要撞破倉庫的大門逃走。因為是民國戲,車子都是定製的,不是什麽好車,再加上那天白天下了雨,地麵打滑,刹車不大靈。其實我也可以換一個方向打方向盤,但是不知怎麽的,看到那個場工恬不知恥地站在旁邊和人說笑,我就氣不打一處來,就非要往他那撞過去。本來想著車速不快,撞也撞不死,就是出個氣。沒想到他往後躲了一步,剛好磕在了一根長釘上,當場就死了。”


    ……


    說起來那個有長釘的木板本來被場工看到要處理掉的,結果因為接了個騷擾電話,就把這事兒給忘了。那個騷擾電話好像也是之前替死去好友出去的那個女孩子打過來的。大家都說這是因果循環,報應不爽。


    隻有李滄漠自己知道,這不是一場意外,他是故意撞過去的。


    李滄漠這個人是莽,但是不至於到要殺人的地步,他本想給他個教訓,找他點麻煩,萬萬沒有想到人竟然死了,一時也被嚇住。


    這件事情雖然很蹊蹺,但終究是個意外。這部劇投資很大,投資人又大有來頭,絕對不會讓一個場工的死影響大局,事情自然很快被壓了下去,按照意外死亡的方式處理,賠了一大筆錢事情就了結了。


    李滄漠雖然身在其中,但幾乎沒有受到這件事情的任何影響。他也逃避著這個事實,假裝那真的隻是一場意外而已。


    的確是下雨路麵很滑,的確是車子刹車失靈,而且也不是他撞死他的,車速那麽慢哪裏撞得死人呢,是他自己撞在釘子上,是他倒黴,是他命裏該絕,不關他的事。


    大家都這麽安慰李滄漠,安慰得連他自己都要相信自己是無辜的了,直到李滄漠看到那個人的妻子和孩子。


    “你說一個人到底有多少麵,又哪一麵才是真實的?因為在那個人的妻子和孩子眼裏,他似乎真的是一個好爸爸,掙的錢都給家裏,沒有工作的時候就陪家人,對妻子百依百順,對兒子又溫柔。我簡直不敢相信那個人跟我看到的那個強奸女孩的人是一個人。”


    “也許他好的一麵是假裝的,又也許他就是那種對家人好,但是對別人很殘忍的人。”姚寶珠說:“人就是混亂又複雜,哪裏那麽容易用單純的好人壞人來判斷呢。”


    “我差不多是那個時候,覺得一切都喪失了意義,發現我其實也並不是我想象中的那個人。我和他又什麽區別,我沒有親手殺死他,但也的確是我殺了他。可是我懦弱地不敢承認自己是故意撞向他的,權衡利弊,選擇了閉嘴,接受劇組和公司對外的解釋,看著資本運作把這件事情徹底壓了下來。我在那一刻才發現,我不知不覺中早就變成了另外一個人。”


    ……


    姚寶珠一時也不知道說什麽,這樣複雜的時刻,任誰都不知道怎麽做才是對的,隻能渾渾噩噩隨波逐流。


    “他死了之後,你內疚嗎?”


    “我不知道,從某個角度來說他真的是個人渣,該死,但是不該是我殺死他,所以我的感受更像是恐懼和慚愧,還有迷茫。”李滄漠吐了口煙道:“我一直刻意逃避這件事,不敢去想,就連劇的宣傳我都沒參與,隻把它埋在心底,當沒有發生過。”


    “為什麽告訴我?”


    李滄漠苦笑道:“誰讓你跟我一起被困在這兒了呢?你不給我分擔誰陪我分擔?”


    “好,我陪你分擔。”


    承認自己無能為力,也是成長的一部分。


    姚寶珠握著李滄漠的手,承認自己也無能為力,除了陪伴著他,她也幫不了他。


    過了好一會兒,李滄漠才又問:“寶珠,到現在我還是很迷茫,不知道這件事我到底做的是對還是錯。”


    “我也不知道。”


    ……


    “活著怎麽這麽複雜。”李滄漠說。


    姚寶珠輕歎一口氣,靠在李滄漠肩上。


    “人比較容易接受的道理是人分好壞,事分對錯,英雄受萬人敬仰,壞蛋會不得善終。因為書上這麽寫的,電視裏這麽演的。我們難以接受一個事實,那就是世界是不分好壞,不管對錯也不講道理。”


    “那講什麽?”


    “如果你去了解宇宙,會發現宇宙的本質就是混亂的,它沒有道德觀,它隻遵循幾個冷冰冰的公式而已。”


    “什麽公式?”


    “數學定律。我們的宇宙充滿了混亂,隻接受法則支配,這些法則其實都是數學定律。你看,支配萬物的隻有數學法則,天下之事並不關乎道德水準。”


    李滄漠熄滅了煙,又喝了一大口酒。


    “所以我那天做的沒錯嗎?”


    “無關對錯吧,這些都是數學定理之外的事情,人心的事情,是宇宙除了數學之外的部分,混亂、暴力、不講道理、是非不分。”


    “那怎麽辦呢?”


    “還能怎麽辦?做了就是做了,你的恐懼、慚愧和迷茫就是後果,去麵對就好了。就算是開解不了自己,被折磨著到人生的最後一秒,你至少沒有逃避過,也算是活得坦坦蕩蕩。”


    李滄漠想了想,點燃了最後一根煙。


    “也是,去麵對就好了。”


    姚寶珠拿過李滄漠剛剛點燃的煙,學著他的樣子也抽了一口,又猛烈地咳嗽起來。


    李滄漠笑著看著她道:“我這是教你學壞了。”


    姚寶珠把煙遞到李滄漠嘴邊道:“嗆,還給你。”


    “最後一根煙了。”李滄漠說。


    姚寶珠晃了晃手裏的酒瓶。“最後一瓶酒。”


    “嗯,我覺得這個結局也還行。”


    “嗯,我也沒什麽遺憾了。”


    “我倒還是有點遺憾。”


    “嗯?”


    “還想打一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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