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濃的公主齋藤歸蝶出嫁那天, 是春日的一個午後, 道旁的垂柳落下滿枝丫霜雪般的柳絮, 陪伴公主前往尾張的武士們整裝待發, 牽拉著嫁妝的車蜿蜒了數條街, 為首的牛車布置的精致華麗, 一切都透著戰國時期武家大名的豪奢。


    這樣的場景是平民百姓一輩子都難以看見的,圍觀的人群遠遠擠滿了一條街。


    要出嫁的是美濃最負盛名的歸蝶公主,傳說她的美貌是天神都為之驚訝的,這次離開美濃前往尾張, 作為尾張大名織田家的家主夫人, 可能再也不會回來了, 也就是說這是唯一一次能看見傳說中的美貌的機會了。


    宅邸的門緩緩打開,從裏麵湧出數名裝束莊重的侍女, 她們都有著精致的容顏, 化著一看就很費心思的妝容,華麗典雅的層層大袖將她們裝扮的如同天上的神女,這樣的美人足以令沒見過世麵的平民瞠目結舌, 她們的光輝燦爛令人驚歎。


    但是沒有人真正將注意力放在她們身上。


    所有人都把視線緊緊黏在她們簇擁的那個少女身上。


    那個少女穿著白無垢, 相比其他人錦繡華麗的衣飾,她一身素白嫁衣簡單極了,但配上她清淡眉眼, 儂豔容貌, 卻像是一片薄雪, 一朵月光, 那麽輕地落在了這凡塵世間,於是天地靜寂,紅塵俯首。


    周圍一直在吵鬧的民眾不知何時都靜了下來,窒息般的沉默蔓延在人群中,他們癡癡地看著走出來的新娘,腦海裏一片空白。


    齋藤道三正在門口等著,看見出來的“女兒”,先是驚豔,隨即就是便秘般的扭曲,忍不住對從來沒懷疑過的事情產生了疑問:他的夫人,真給他生了一對龍鳳胎,而不是雙胞女兒?


    不不不,換個角度想想,總比五大三粗的漢子扮新娘要好吧?


    齋藤道三哆嗦一下,用力甩甩頭,把這個可怕的畫麵從腦子裏甩出去。


    “父親大人。”


    “歸蝶”走到他麵前,恭敬地屈膝行禮。


    齋藤道三輕咳一聲,從腰間摸出一把短刀,遞過去:“你要出嫁啦,做父親的也沒有什麽好東西能贈送給你。作為我的女兒,我還是希望你幸福的,如果織田信長真的是傳說中的大傻瓜,就用這把刀殺死他吧。”


    “歸蝶”怔怔地盯著麵前的短刀看了一會兒,伸手接過,輕聲說:“或許這把刀也會刺向父親呢。”


    美麗的臉上露出一個微笑:“如果是姐姐的話,一定會這樣不服氣的回答吧?”


    齋藤道三像是想起了什麽,苦笑著擺擺手:“啊,我真是不明白怎麽就把一個女兒養成那樣了呢。”


    天秀收起短刀:“那樣也沒什麽不好的。那麽,我就先走了,父親大人,我不在的時候,請多多保重身體。”


    齋藤點點頭,目送最得意的兒子離去。


    誰也不知道,這次短暫的離別,居然就是他最後一次和他的嫡長子見麵。


    ****


    三月末,天秀到達尾張織田家,兩天後與織田信長舉行婚禮,就在當天晚上宴席散去後,家主和夫人的主屋裏燭火亮了半夜。


    第二天,夫人就搬到了隔壁的房間居住,下人們紛紛猜測是不是新夫人不合信長大人的心意,但隨之而來的事實狠狠打了他們的臉。信長大人對夫人十分上心,每次出門都要派人詢問夫人是否要同去,這樣的待遇是別的貴族夫人夢寐以求都不可能得到的。


    但其實對於穿越成戰國大名織田信長,本身其實是現代高中生的三郎來說,這些行為最多隻是在討好小舅子而已吧?畢竟是未來妻子的弟弟,一定要打好關係啊!


    源重光坐在內室裏,回想著那天和織田信長的談話,也頗覺無語。


    他費盡口舌說了一長串解釋齋藤家換人的行為,到最後,那個俊秀的少年隻是盯著他問了兩個無關緊要的問題:“你的姐姐和你長得很像?”


    “同母雙胞,一模一樣。”


    “你喜歡吃生八橋嗎?”


    “……還行?”


    “喲西!”那個織田家新任家主,手握大權的少年微笑起來:“那在這之前,就好好相處吧!小天!”


    ……這樣就接受了?什麽都不問嗎?神經太粗大了吧?不不不,先等等——小天是什麽鬼啊,誰允許你這樣叫的!


    源重光經曆了那麽多事情,第一次麵對誰有了一種很想說什麽但卻怎麽也說不出來的衝動。


    這樣的性格,怪不得會被稱作是“尾張的大傻瓜”啊!他握著短刀的手都在蠢蠢欲動是怎麽回事……


    可是真的這麽愚蠢的話,又怎麽可能收服手下眾多桀驁不馴的家臣,還把聲望遠高於自己的弟弟斬落呢?果然是大智若愚型的吧?


    源重光越想越覺得此人不簡單,怪不得未來會成為征服天下的人……要不回去就勸說齋藤道三歸順織田家吧?反正作為繼承人的自己也沒有奪取天下的野心,不管出於什麽原因,作為一直被皇室和時政供起來的長平親王,源重光對於這些勾心鬥角的事情一點興趣都沒有。


    不管他承不承認,其實他早就習慣了那種被人奉養的尊貴生活,無論什麽都有人為他辦到,想要讓他自己去搶奪什麽東西……


    嗬嗬。


    源重光嘴上當然不會承認他是這樣一個惰性的人,不僅不承認,他還覺得他勤勞的很呢,比如說他現在就在認真地給遠在美濃的家人們寫信。


    關心歸蝶的病情,了解美濃現今的情況,詢問家人的身體狀況……


    啊,事情好多。


    源重光感歎著想,尤其是穿著女子厚重的打褂行走坐臥都太不方便了,還要頂著一頭這麽長的假發……


    從來沒有這麽佩服過那些姬君們呢。


    源重光把信件封好,正準備叫人進來,塗籠的幛子門就被拉開了,進來的少年身姿挺拔,已經初初有了青年的威嚴模樣。


    他走進來,大大咧咧地坐在源重光對麵,苦惱地皺起眉頭,似乎想說什麽又不知道該如何開口。


    源重光不動聲色地看了一眼信長背後,為他開門的侍女還低頭跪坐在門邊。


    他將聲音放柔,盡力模仿女子的溫甜:“殿下是有什麽煩心事嗎?”


    織田信長完全沒有注意到他的顧慮,見他問,就說了:“小天啊——”


    “信長殿下!”


    源重光突然提高聲音,笑容拉的更大:“禦前大人神色不是很好呢,昨晚沒休息好的緣故嗎?”


    三郎驚訝地看了他一眼,禦前大人雖然是對夫君的稱呼,但是因為並不那麽莊重,甚至還帶著一點調笑狎昵的意味,通常都是夫妻私下裏開玩笑時候說的。聽見自己的夫人這麽一說,三郎好像想起了什麽,轉頭對門邊的侍女吩咐:“都下去吧,讓久太郎也去休息一下好了。”


    距離門口很近的堀秀政隱約聽見了內室的話,笑了笑,就自覺地退開了一段距離——即使被命令退下,尊貴之人身邊也不能不留人,作為近侍,保持一段不會聽見交談但又能聽見召喚的距離是最恰當的了。


    源重光等到外麵的腳步聲都沒有了,才放下手裏的筆,看向他現在的夫君,實際上的姐夫。


    “那麽,信長大人想說什麽呢?”


    織田信長沉吟一會兒,從懷裏掏出一封信:“果然我不適合這樣的傳話啊,雖然有被小恒囑咐有些信息不能告訴你所以不可以給你看信件,但是果然還是自己看會比較好吧?”


    源重光聽著他這麽說,真是哭笑不得,明明都被這樣囑咐了居然還會耿直地都說出來……池田恒興輔佐這樣的主君心裏也很累吧……


    他接過信件,拆開看了沒幾行就麵色大變。


    齋藤道三養子齋藤義龍叛亂!


    齋藤道三年近五十膝下沒有嫡子,所以作為他的養子,齋藤義龍本來是被作為繼承人培養的,而義龍也一直很努力的以美濃的繼承人為目標要求著自己。


    誰知道齋藤道三這麽猛,快五十了居然還和夫人生下了一對嫡子女,這時的義龍已經元服已久,手下也有了不少忠心的臣屬,對於居然要向一個比自己小這麽多的孩子俯首稱臣這樣的事情,他無論如何都沒辦法接受。


    趁著這次正統繼承人不在,齋藤道三又疏於防備,他一不做二不休,幹脆直接殺了義父和幾個兄弟姐妹,把齋藤家和美濃一並握進了手裏。


    不過他到底還留有理智,殺了義父一家是一回事,但是殺了身為信長妻子的歸蝶就是另外一回事了,於是重病的歸蝶就成了齋藤家除了遠在尾張的天秀外唯一存活的血脈了,但是這樣的憐憫對歸蝶並不是什麽好事,在得知父親被殺後,歸蝶驚怒交加,當晚就斷了氣。


    現在,齋藤家隻剩下了美濃的繼承人天秀一根獨苗。


    “齋——藤——義——龍!”


    尾張織田府邸,織田家當家夫人死死捏著信件,幾乎要把信扯成兩半。


    雖然有著過去的記憶,但是不可否認的,在齋藤家的這十三年,他真真切切感受到了家人的寵愛偏疼,那種互相扶持的情感,作為父親的嚴厲不失溫和的認真教導,母親噓寒問暖的關心,盡管同胞出生卻仗著比他大的姐姐歸蝶的愛護……


    這些都是他切實感受到的,真正握在手裏過的情感,是全心全意愛過他的人——


    不可饒恕!不可饒恕!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本丸記事手劄[綜]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uu小說網隻為原作者大葉子酒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大葉子酒並收藏本丸記事手劄[綜]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