葬禮的隊伍在灰色山丘上緩緩前行。


    夏日的天空布滿了層層堆疊的烏雲。沉重的天空塗滿濃淡各不同的灰色,看起來彷佛下一瞬間就會像坨泥巴墜向地麵。雲的內側傳來雷鳴聲,一部分隱約發光。但是不知為何嗅不到降雨前的濕氣。在這片陰天籠罩下,枯草遍布的灰色山丘上,葬禮的隊伍在雷鳴的追趕中緩緩前行。


    菲莉默默讓出道路,未經猶豫便跪在路旁。她將雙手交握在胸前,垂下頭開始為死者祈禱。喪禮的隊伍走過她的麵前。


    隊伍的成員都穿著遮蓋全身的黑色長袍,手中握著鎖鏈,鎖鏈下端吊著小提燈。橙色光芒在這片灰色的世界中隨步伐搖曳。那火光肯定會將死者的靈魂確實引導至墓地吧,一定也能驅趕在這途中誘惑死者的惡靈。


    從頭到腳蓋著黑布的隊伍成員看起來彷佛他們自己才是死者。這時,隊伍中突然有一個人絆到了腳而跌倒。黑布隨之掀起,露出底下那張稚氣未褪的少女臉龐。菲莉連忙站起身,伸手幫忙攙扶。就在這時,菲莉瞧見了棺材裏頭。棺材似乎是送到墓地安置後才會用鐵釘釘死,棺蓋現在半開著。


    看見棺材內部,菲莉眯細眼睛。


    棺材裏頭幾乎是空的。


    裏頭隻躺著一小塊纏繞著染血繃帶的肉塊。蒼蠅發出振翅聲飛在周遭。少女以顫抖的聲音道謝,試著站起身。她的臉頰爬滿了淚水。一位老嫗──也許是她的祖母──靠近兩人,伸手幫忙攙扶少女的肩膀。老嫗察覺了菲莉的視線,以枯啞的嗓音低聲說:


    「她是這孩子的好朋友。在湖畔失去行蹤,最後隻有肝髒被衝回岸邊。像這樣死去的孩子已經好幾個人了……真是淒慘啊。」


    老嫗低下頭,邁開步伐。少女也搖搖晃晃地回到葬禮的隊伍中。不知誰敲響了手中的鍾。鍾聲與雷鳴彼此重合,沉鬱的聲響在這片灰色的世界回蕩不已。


    灰色的送葬隊伍漸行漸遠,留在原處的菲莉自言自語:


    「…………水馬(each uisge)。」


    她拿起剛才平放在地上的手杖,緊緊握住。


    隨後菲莉朝著送葬隊伍的反方向,也就是村落的方向邁開步伐。


    * * *


    在長滿鮮綠牧草的平原上設有白色的圍籬。圍籬中的羊群們擠在同一個角落,不斷發出咩咩聲。大概是害怕雷鳴,它們躁動地不斷蹬著草地。附近的空氣中充滿了細微的羊叫聲與濃烈的野獸氣味。托羅從皮包中探出臉,抖動著鼻翼,打了個噴嚏。


    為了讓羊群直接進入,圍籬旁有一棟朱紅色建築物。


    菲莉沿著圍籬的外側,朝著那磚瓦建造的牧羊小屋前進。現在關閉的左右兩扇木門前方,身穿連身工作服,很適合大胡子的粗獷男人不知正搬運著什麽。


    他在地上擺出好幾根鐵鉤。握柄有如槍一般長,前端附有造型凶惡的倒鉤,怎麽看也不像牧羊所需的農具。男人像是在檢視鐵鉤的品質,一根接一根將鐵鉤拿到手上。菲莉靠近正聚精會神工作的男人。


    「不好意思…………請問──」


    就在這時,男人腳邊那抹黑影有所動靜。菲莉不由得瞪大雙眼。


    那是一頭年老的黑狗。身形壯碩有如一條小牛的老狗撐起身子,直盯著她。盡管在過去曾遇見無數形形色色的野獸與幻獸,但菲莉還是在老狗站起身之後才察覺它的存在。在訝異的菲莉耳畔,庫施那吹了聲短促的口哨。


    『還真是稀奇,就連我也幾乎感覺不到存在感。不曉得在人類身旁擔任衛兵幾年了,真是了不起的侍衛,堪稱老兵的榜樣啊。』


    「您好。我不是什麽可疑人物喔。」


    菲莉低下頭對著老狗輕聲說道。老狗嗅了嗅菲莉伸出的手掌後,稍稍放鬆緊戒。但它顯然並未完全鬆懈,而是將視線挪向菲莉腳邊的影子。


    『哦……能察覺我的存在嗎?』


    「請別擔心,庫施那也不是什麽可疑人物。」


    老狗沒有出聲回答,隻是放鬆了力氣。它將頭擱在前腳上,再度於主人身旁趴下。男人用那雙大手摸了摸老狗的頭,以嘶啞的聲音對菲莉說:


    「既然古裏姆放行了,你應該不是壞人吧……你是什麽人?」


    「突然造訪很不好意思,我是旅行中的幻獸調查員,名叫菲莉?埃赫納。關於您女兒的事件,我深感遺憾。」


    菲莉取出膏藥盒,向男人顯示紋章後深深低頭行禮。男人像是理解了她的來意,點了點頭,對她伸出手。菲莉緊握住那隻皮粗肉厚的手掌。


    「我叫巴納德。既然你特地來找我這連葬禮都不參加的混帳父親……你應該已經知道我家女兒是怎麽死的了?」


    「是的。聽說是在湖畔失去行蹤,隻有肝髒被衝回湖畔。應該是水馬吧?」


    「是喔……原來那怪物叫這名字。」


    「您親眼目擊過?」


    「不,看到的不是我……不過,有個幸存者。」


    巴納德一臉陰沉地搖搖頭,開始訴說從幸存者那裏聽到的事情。


    在某個炎熱的午後,六名少女與一名少年前往湖邊戲水。聽說一行人在岸邊遇見了一匹可愛的小馬。小馬像是希望有人騎上它的背,挨近眾人身旁磨蹭。少女答應了那可愛的邀請,一個接一個騎上馬背,小馬愉快地低鳴。但在這時,少年發現了一件怪事。為什麽一匹小馬能讓六個人乘在它背上?定睛一看,原來那匹馬的身軀正一點一點地拉長。


    那絕對不是什麽幼馬。少年發現這回事,拔腿就想逃。但小馬昂首嘶鳴,擋到湖畔方向讓少年無法逃進森林中,奔馳在水麵上追趕在少年身後。同一時間,六名少女們在驚懼之中哭喊卻無法離開馬背。直到少年抓住垂到湖麵的樹枝爬上樹,小馬這才放棄他,跳進湖水中。


    在那之後,六個肝髒被衝上湖畔。


    因為少年口述的內容太過荒誕,村民們誰也沒相信。雖然村民也曾聽聞幻獸造成的災害,但都是外頭的傳聞,這一百年來一次也沒在本地現身。但是,巴納德的女兒為了尋找在森林走失的小羊,因為距離不遠便拒絕了老狗的護衛,前往湖畔後也同樣下落不明。


    隔天,肝髒被衝上湖畔。


    「是我們太蠢了。無論是我們家或村裏的人,大家都覺得不可能有那種怪物。女孩們的死狀確實異樣,但大家都覺得應該是胡鬧過頭而溺水,屍體被狼啃了吧。小夥子也是因為目睹夥伴們死去,一時之間胡言亂語而已吧。隻剩下肝髒聽起來是不太對勁,但根本沒人想過同樣的事件會再度發生……如果那時候我願意相信,女兒也不會丟了性命。」


    「請別責怪自己,這是人之常情。幻獸帶來的災害時常因為事態超乎常識,起初不容易明白原因在於幻獸。再者,水馬也並非多麽著名的幻獸。」


    如此解釋後,菲莉蹲下身。不知何時她腳邊擺了一本書。她白皙的手指拾起那厚重而陳舊的書本。巴納德雖然一瞬間感到納悶而皺起眉頭,但最後沒多說什麽。她熟稔地翻開泛黃的書頁。


    「幻獸書,第二卷第五十六頁──『水馬』──『第一種危險幻獸』。」


    菲莉緊張的語氣念出「第一種危險幻獸」這字眼。


    菲莉翻開的水棲馬的條目中,設有許多子項。其中隻有水馬被認定為「第一種危險幻獸」。


    「『棲息於水中的馬,水棲馬中最危險的種類。出沒於海洋或湖泊,時常以鬃毛美麗的模樣現身,將乘上馬背的人拖進湖中獵食。但因為討厭肝髒而留下肝髒不吃,剩下的肝髒會被衝上湖岸。』在同種族中以凱爾派(kelpie)最為聞名,但凱爾派是棲息於急流處,凶猛性與危險性都偏低的幻獸。而水馬則是『第一種危險幻獸


    』,也就是存在本身就相當於獸害的幻獸。隻要您向我提出請求,我就能立刻予以處置。」


    「不了,不需要。」


    巴納德的回答讓菲莉愣愣地眨了眨眼,納悶地歪過頭。菲莉露出打從心底無法理解的表情,對巴納德問道:


    「請問是為什麽?」


    「女兒的仇,由我來報。」


    巴納德如此說完,拿起剛才擺在地上的鐵鉤。他從中選了三把扛在肩上,邁開步伐。菲莉緊追在他身後。


    「那太危險了。此外身為幻獸調查員,我也無法建議被害者私自複仇──」


    「雖然這隻是我的直覺,不過調查員小姐,你一定是打算盡可能別殺那家夥吧?你的眼神看起來就像那樣。」


    「……的確,我個人並不喜歡殺害幻獸。然而『第一種危險幻獸』屬於必須盡速移至沒有人煙的『保存地區』或是予以『驅除』的對象。水馬並非規定上建議遷移至『保存地區』的稀少幻獸,而屬於『驅除對象』。況且現在也已經造成了嚴重災害。我會將各位居民的安全放在最優先,負起自身的職責。」


    「這樣啊。那調查員小姐,萬一我死了你就宰了那家夥吧。」


    「無論是我或您下手,結果都一樣。您不這麽認為嗎?」


    「我不覺得啊。這是我的問題。」


    巴納德停下腳步,轉頭看向菲莉。那雙眼中清楚浮現了對眼前這位固執少女的憤怒。菲莉用蜂蜜色的眼睛平靜地接下燃燒般的視線。


    「女兒、重要的家人被殺的仇恨,沒辦法托付給別人就能放下。拜托你體諒我。如果現在把敵人讓給你,我會後悔一輩子。」


    「您的女兒肯定是一位溫柔善良的孩子吧。獸害的遇害者比起為自身複仇,大多更希望遺族能平安活下去。盡管死去的她不期望您為她報仇……您還是非得這麽做不可?」


    「你說的沒錯,就是這樣。我啊……我就隻是恨那家夥。」


    巴納德喃喃說著。他臉上表情並非憎恨,而是飄過一抹空虛。他如此獨白:


    「殺了我女兒的怪物,我就是恨到無法忍受。」


    幻獸沒有人類的道德觀,習性較接近動物的種族更是如此。


    他們總是倏地現身,順從天性啃食名為人類的肉塊。正因如此,在童話與傳說中總不缺少人類與幻獸交戰的故事。


    對於女兒慘遭獵食的父親心中的憎恨,菲莉沒有再多說什麽。


    巴納德打開了倉庫門。倉庫內的橫梁上綁著一條繩索,繩索下則吊著一隻背部刺著吊鉤的小羊。頸子已被割斷的小羊身軀下方流了一灘發黑黏稠的血泊。巴納德揮手驅趕蒼蠅,將小羊的屍體從吊鉤上取下,以厚毛毯包裹,放在一聲不吭地跟進倉庫的老狗背上,用細繩固定。老狗並未因血味而興奮,默默扛起屍體。


    隨後巴納德背起了早已準備好的沉重背包。左肩扛著鐵鉤,右肩扛起皮包,在老狗的伴隨下邁開步伐。甚至沒有將因雷鳴而膽怯的羊群趕回小屋,他踏上通往村莊的道路。菲莉默默地跟在他背後。


    「你要跟來是無所謂,但可別礙事。雖然我不曉得你一個小姑娘要怎麽擊退怪物,但調查員小姐要工作就等我死之後……如果你礙事,我沒辦法手下留情。拜托你千萬別這樣。」


    巴納德以陰沉的語氣如此斷定,同時菲莉腳邊的黑影有了動靜。低沉陰鬱的嗓音伴隨著同樣的語氣詢問:


    『我的鮮花,你這下打算怎麽辦?在那人類開始愚蠢的複仇之前,我也是可以先找到水馬做成串燒。』


    「不行。那個人是認真的。現在如果我硬是要出手,我覺得他真的會一輩子耿耿於懷。減輕獸害遇害者的精神負擔也是調查員的職責……對『驅除對象』的懲罰,就依照他的要求。如果他遭遇危險,你再馬上出手幫忙。」


    『這樣應該比較好吧。萬一仇敵被奪走,那男人說不定會想殺你。到時候我就會殺了那男人。不過就是區區一條毒蟲,對我而言隻是舉手之勞,但我的你肯定不願意吧?』


    「絕對不可以。就算我死了也不可以。」


    『少說蠢話。如果我要出手,一定是對方對你顯露殺意的瞬間,遠在你被殺之前就結束一切。我不會讓任何人殺你……絕對不會。隻有這一點就算你再怎麽請求,我也不會退讓。』


    「大笨蛋庫施那。頑固,牛脾氣,死腦筋。」


    『為什麽在這時你會毫不猶豫就罵人啊?這樣我也很傷腦筋啊。』


    菲莉也知道無論再怎麽說,庫施那都不會改變心意。她隻能鼓著臉頰不斷投以憤怒的言詞。菲莉對著一頭霧水而不知所措的庫施那,繼續低聲說:


    「老是想耍帥,明明就怕寂寞,整天都在保養尾巴。」


    『尾巴就是要絨毛鬆軟比較好吧!』


    庫施那語氣悲痛地反駁。大概是聽見兩人的竊竊私語,巴納德納悶地回過頭來。庫施那連忙噤聲,菲莉的影子不再起伏而變回原本的平坦。老狗再度凝視著菲莉的黑影。菲莉蹲下身,詢問順從地扛著小羊的老狗:


    「你覺得這樣真的好嗎?」


    「………………」


    「小姑娘,這家夥不會吠。」


    聽見菲莉對老狗說話,巴納德頭也不回地開口說道。菲莉納悶地歪過頭。她看著老狗,對巴納德問道:


    「不會吠?請問是為什麽?難道是聲帶受傷了?」


    「因為那家夥渾身漆黑不吉利,原本預定要被埋在剛落成的墓地,當成守護墓地的守墓犬。但是,我家女兒那時候挺身阻止了。她當時說:在我死之後,我的靈魂來守墓,所以拜托大家放過這孩子,不要活埋它。在那之後,這家夥就成了我家的狗,但大概是那時被嚇壞了吧,之後連一聲也沒吠過。」


    「代替狗啊……」


    菲莉愣愣地反芻這句話。為了守護墓地,在尚未有死者的墓地活埋動物雖然殘酷,但也是常見的習俗。活埋的祭品有時也會選擇小羊或豬。願意發誓取而代之,選擇死後也被束縛於墓地的命運,那樣的覺悟非同小可。菲莉試著描繪勇敢少女的身影,但浮現在眼皮下的卻是落在棺材內的肉片。


    「是啊。但是女兒隻有肝髒回到我身邊……那家夥的靈魂現在究竟在哪裏,是不是真的成為了守墓人,我連這個都不曉得。」


    巴納德再度以空洞的聲音如此說完,一人與一犬就這麽安靜地沿著道路前行。雖然巴納德沒對狗下指令,但雙方不約而同在通往村莊的半路上偏離道路,步入森林。菲莉追趕在他身後。


    在灰色的陰天下,森林中陰暗得彷佛夜晚提早降臨。越往森林深處走,腳底下的土壤就越是濕軟,漸漸開始沾黏在鞋底。冰涼的不祥濕氣彌漫在整座森林中,乳白的濃重霧氣遮擋在眼前。在到處都是枝丫的白色世界中,一切都顯得飄忽不定。在乳白色的霧氣中,人影或樹幹也不容易分辨清楚。盡管如此,菲莉還是努力追逐著巴納德的背影,但是人影突然從視野中消失。老狗隨即四腳蹬地一跳,身影也被霧氣吞沒。兩聲水聲接連傳來。


    「…………到湖邊了?」


    菲莉連忙跑向他們消失時的位置,踩過腳下密布的樹根,急著向前。但這時一道黑影從背後拉住了她的手臂。菲莉停下腳步,數顆石子自她的腳邊落入白霧中。數秒後傳來水聲。


    「…………謝謝你,庫施那。」


    『用不著謝。在視野這麽差的地方,代替你的眼睛也是我應盡的職責。』


    仔細一看,眼前的地麵已經崩塌,下方應該就是湖麵了。在霧氣中凝神注視,可以看見散落著小石子的混濁淺灘。雖然高度落差不大,但如果毫無提防就這麽直接摔下去大概會有危險吧,一人與一狗剛


    才大概就是從這裏跳下去的。


    『主人啊,請走。』


    「謝謝你,庫施那。」


    菲莉踩在庫施那造出的黑影階梯上,省略了最後一階而跳進淺灘,厚底皮靴沉沉陷進參雜著水草的淤泥。


    她置身於有如雲層緊貼湖麵的霧氣中,尋找巴納德的身影。


    ──────嘩啦!嘩啦!


    不遠處傳來清晰的水聲。菲莉循著那聲音,看見男人與老狗正橫越湖泊。巴納德與老狗抵達湖中的沙洲後放下行囊。菲莉連忙追趕到他們身旁,蹲下身。


    巴納德從行李中取出小鏟子,開始挖坑。坑洞的深度足夠後,他便將大而平的石頭從岸邊搬來,放置在兩側。緊接著從皮包中取出包在紙中的石炭與乾燥的木材,一同鋪在坑洞底部。用火柴點燃紙張,扔進洞中。


    火焰熊熊升起後,巴納德將小羊的屍體從老狗背上卸下。從鐵鉤中挑了一根,將握柄刺進羊的屍體。伴隨著骨肉撕裂的惡心聲響,被刺穿的羊身流落血滴。巴納德憑著蠻力硬是將鐵鉤從羊的肛門貫穿到嘴巴,隨後將鐵鉤的兩端架在石頭上。雖然有些不平衡,他就這麽將小羊放在火堆上燒烤。


    巴納德將剩下的兩把鐵鉤放進火中,從皮包裏取出鼓風器吹進空氣,開始加熱。他神情肅穆地燒著羊的屍體與鐵鉤。


    他抹去汗水,以乾啞的聲音說:


    「要打敗怪物用鐵的武器最好,我家老頭子以前都這麽說。這玩意兒是我拜托鐵匠朋友打造的特製品,在我女兒死掉的當晚一直到今天,趕工幫我打造的。」


    火烤羊屍的味道彌漫在湖麵。尚未除去羊毛與內髒,也沒徹底放血的羊屍在火烤時的氣味近乎惡臭,但那同時也是強烈吸引獸性的氣味。羊毛的一部分起火燃燒,自內髒滴落的油脂掉到火堆,滋滋作響。


    ─────────嘩啦!嘩啦!


    就在這時,細微的水聲傳來。巴納德驚覺有異而抬起臉。菲莉也凝神注視聲音傳來的方向。雖然在霧中什麽也看不見,但她沒有放鬆戒備。


    巴納德與她剛才渡過淺灘時發出的水聲遠比這聲音更響亮。剛才的聲音就像是有東西正輕盈走在水麵上,若非如此無法解釋。彷佛呼應眾人的戒心,水聲再度響起。


    嘩啦、嘩啦、嘩啦、嘩啦、嘩啦嘩啦嘩啦、嘩啦!


    已經毋庸置疑了。有東西正在湖麵上來回奔跑。


    「……來了啊?」


    「……水馬。」


    突然間,沉默降臨。濃密如幻境的白霧簾幕毫無動靜。沉默漫長得讓人懷疑剛才那是不是自己的錯覺。但是,突然間傳來了鼻孔呼氣的短促哼聲。


    巨大黑影像是要撞破白霧般衝向此處,踏過水麵的蹄聲轉變為踢蹬泥地的聲響。衝上湖中沙洲的異形直撲向羊屍。在火堆照耀下,異形強勁地蹬向地麵。


    菲莉不由得屏息注視。


    烈焰照出了鬃毛淩亂糾結的醜馬身影。


    恐怕是因為現在不需以美麗的身影誘惑人吧,化作怪物的水馬張嘴就要咬向羊身。巴納德一把抄起在洞中灼燒已久的鐵鉤,伴隨著飛濺的赤紅石炭碎片,將那鐵鉤直劈向水馬的身軀,隨後狠狠拉扯。


    「嗚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


    他怒吼著撕裂了水馬的皮膚與肌肉。黑血倏地迸出灑落在地麵,腥臭味直刺鼻腔。


    水馬發出痛苦的哀鳴聲,使勁蹬地。彷佛沒受到分毫傷害般充滿力道高高跳起,淌著黑血的水馬就這麽衝進了濃霧之中。


    「得手了嗎?」


    「不可以放鬆!他還會再來!」


    在菲莉吶喊的瞬間,燃燒著憤恨的雙眼在霧氣中發光。那就有如夜晚中閃爍的星星,拖著紅色尾巴快速靠近。


    霧氣爆炸般迸裂。一匹醜陋的馬衝向此處。水馬如海藻般糾纏的鬃毛隨著奔馳而搖晃,拖著一條長長的腸子,直撲向巴納德。他側腹部遭到馬頭撞個正著,倒進湖中,水花四濺。水馬揚起前腳要將巴納德踢向湖中更深處。一旦被拖進水底,必然有死無生。


    就在菲莉向庫施那發出指示的瞬間。


    吼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


    時間靜止了。至少菲莉感覺就像靜止。


    那是憎恨的嘶吼,也是殺意的嘶吼。


    同時也是戰吼聲。


    老狗長吠。菲莉愣愣地注視著那身影。


    至今一聲也沒吠過,有如失去言語的老狗高聲咆嘯,猛踢地麵飛身竄起。他撐開了嘴,利牙狠狠刺進水馬的咽喉。水馬在劇痛中昂首,口吐血沫,瘋狂甩動那粗壯的頸子。但老狗絕不鬆口,他眼中燃燒的憎恨絕不輸給水馬的憤怒。


    水馬拚了命掙紮,將老狗的身軀甩向沙洲。盡管背脊猛烈撞地,老狗依然繼續緊咬上下顎。一狗一馬就這麽糾纏在一塊,滾進了湖中。


    水聲劇烈響起,最終恢複平靜。霧簾另一頭已經看不見任何動靜。


    菲莉猶豫了一瞬間,跑向巴納德。腰部以下浸泡在湖水中的他按著側腹,搖了搖頭。


    「我、我沒事……別管我,拜托去幫我看看那家夥。我好像骨頭斷了,動不了。」


    他口中的那家夥指的究竟是老狗還是水馬,菲莉並不明白。但是菲莉沒有多問,拔腿跑向湖中。


    菲莉毫不遲疑奔向湖水較深的方向,漆黑藤蔓自她即將沉入水中的腳底處升起,支撐她的身軀。她就這麽在漆黑的立足點上奔跑,但她左顧右盼都找不到水馬與老狗的身影。托羅從她的皮包中鑽出,像是要幫忙尋找般在四周飛翔。


    菲莉想更加快腳步時,衣物下襬絆著了步伐,讓她差點跌倒。她粗魯地一把掀起衣服下襬,就要繼續奔跑。


    「光是看都覺得麻煩!真拿你沒辦法!這樣肯定比較快吧!」


    「庫施那?」


    「況且身為一位淑女,這舉止未免太不像話了吧,我的鮮花。」


    「別說了,拜托幫忙找到他們!」


    庫施那把少女的身軀攔腰抱在懷裏,奔跑在湖麵上。不久後,菲莉發現淺灘似乎有所動靜。菲莉朝著在白霧中一瞬間浮現的黑影伸長手指。


    「庫施那!」


    「知道了。」


    庫施那回應她的指示,飛快奔馳。老狗的身影很快就浮現在白霧的另一頭。


    老狗渾身顫抖著,張嘴不知把什麽吐向地麵。那是一塊長著毛,形似馬的咽喉的肉塊。但那肉塊隨即轉為透明而瓦解,變質為形似水母的物體。


    菲莉從庫施那的懷中跳下,用差點要摔倒的速度奔向老狗。但在途中,她倒抽一口氣,停下腳步。


    老狗的腹部開了一個大洞。


    被水馬咬穿的傷口深得可看見內髒,大量的血不斷流入湖中。


    那傷勢肯定保不住性命吧。然而,盡管麵臨死亡的恐懼,老狗卻沒有為自己哀號。老狗像是再度失去了聲音般,隻是急促地不斷喘氣。老狗的雙眼濡濕,但不知為何彷佛充滿成就感,澄澈而驕傲。菲莉突然回想起不久前巴納德的那句話。


    重要的家人被殺的仇恨,沒辦法托付給別人就能放下。


    死去的少女為了保護守墓犬,發誓讓自己來擔任守墓人。


    「你也一樣…………………………………………………………憎恨嗎?」


    老狗的眼眶冒出一顆又一顆的豆大淚珠,眼神倏地變得混濁而失去焦點。突然間,它再度看向菲莉,彷佛發覺了什麽似的悠悠眨眼。


    老狗的鼻子猛喘氣,任憑大量的血不斷流失,搖搖晃晃地向前進。菲莉連忙跪坐在淤泥中,抱住了他的身軀。它的血染紅了菲莉的全身。


    老狗輕咬菲莉的衣角,微微拉扯,鼻尖轉向落在地上的水馬殘骸。那模樣像是要向主人報告自己真的辦到了,真的戰勝了。


    這時菲莉明白了。在那逐漸朦朧的意識中,它把菲莉當成了另一個人。


    老狗挺起鼻尖好幾次磨蹭菲莉白皙的手掌。菲莉目睹那彷佛幼犬對飼主撒嬌的模樣,一次又一次輕撫它的頭。這時,老狗彷佛終於能安心般,輕哼出一口氣,絞盡最後的力量似的緩緩搖了搖尾巴。


    一次又一次,搖著尾巴。


    老狗渾身癱軟倒下。


    菲莉緩緩伸出手,闔上那雙依然睜著的眼皮。


    站在一旁的庫施那摘下高頂帽,將帽子押在胸前。追到此處的托羅停在他的肩頭,像是提出疑問般把臉湊到他耳畔。庫施那低聲回答:


    「我這樣很稀奇?也沒什麽。隻是同樣身為從者,覺得應該表示敬意罷了。」


    在他身旁,菲莉雙手交握,閉上雙眼。也不管染血的衣服變得更髒,她就這麽跪在血泊中祈禱。許久之後,她輕聲說道:


    「得去告訴巴納德先生才行。讓這孩子能埋葬在她看守的墓園。」


    「我的鮮花啊,你覺得守墓人和這隻老狗真的能再會嗎?」


    「不曉得。現在她的靈魂究竟在哪裏,誰也不知道。但是──」


    菲莉伸出手輕撫老狗的頭。報仇雪恨的狗的靈魂究竟置身何方,誰也不曉得。盡管如此──


    「我想他們一定都已經自由了。」


    菲莉為兩人的重逢祈禱,再度閉上眼睛又睜開,然後站起身。


    四周是一片靜謐的湖麵,濃霧正逐漸自森林散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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