鏡麵般的滿月下,有如剪影的黑色城堡內回響著女性的哭泣聲。


    聽見那悲傷已極的聲音,菲莉停下腳步。就夏末而言太過冰涼的風吹拂著她白色的頭紗。


    她的視線從皎潔燦亮的圓月往下挪,注視著矗立於山中的黑色城堡。牢固城堡有陡峭山壁守護背後,看起來並非為了舒適居住,而是為了抵抗侵略者所建造的堡壘。環繞城堡四周的厚實城牆彈開山中強風,彷佛拒絕他人造訪般將那強風送向站在門前的旅人。


    打著圓釘,升降鎖鏈卷起的城堡正門現在沉默有如古井井底。在那厚重的木門另一側,哭聲持續回蕩。若是一般的旅行者大概會以為城堡中有位以淚洗麵的女性吧。想像著她也許失去了心愛的丈夫或子女,那哀戚的哭泣聲也許甚至會讓人一時之間感到同情吧。不過,菲莉很明白。


    那不知歇息的哭泣聲並非出自人類。


    「…………報喪女妖。」


    菲莉喃喃自語。她腳邊的黑影抽長升起,轉變為有如稻草人般的修長人形。一雙兔耳彷佛尋找著哭聲來向般左右轉動,庫施那對菲莉問道:


    「報喪女妖是屬於妖精種的幻獸吧?這哭聲還真是不禁令人為之動容啊。不過她們究竟是為何哭得如此悲傷?」


    「據說報喪女妖會在當地的古老家族中有成員死期將近時哭泣。她會為了即將死去的人而哭泣……究竟是誰正麵臨死亡呢?」


    沒有人能回答菲莉的低語。她注視著城堡好半晌,突然挪開了視線。荒涼的山丘上有一條蒼白如蛇腹的蜿蜒道路。不時隱沒在樹林之間的道路一路通往山腳下,延伸至數百條的小徑與階梯狀的葡萄田。有如一塊塊地磚般的廣大葡萄田的另一頭,一棟棟以薄木板製成的白色民房如羊群般緊緊依偎。在那之間有數點不時微微晃動的火光。


    「…………那是火把的光吧。有不少人現在還醒著。看來傳聞並非道聽塗說。」


    「嗯,看來是這樣……不過,還是要去一趟才行。」


    菲莉表情陰沉地點頭,緩緩邁開步伐。


    背對著哭聲回響的城堡,她走進山中。也許是平時就常有人經過,山間的道路十分平整,盡管在夜裏,隻要小心行走就不怕跌倒。自頭頂上茂密枝葉的空隙流瀉的月光化作無數的圓點照亮灰色的道路。那一束束的光亮在黑暗中有如無數的銀針。


    菲莉並未加緊腳步,仰賴著那些微弱的光源而前進。


    就在這時,遠處傳來奇異的聲響。


    在無人的林間山路,突然間傳來了悠悠拍手的聲響與憂傷輕柔的挽歌。那聲響與節奏規律的腳步聲彼此重疊。那聽來有點古怪的節拍讓菲莉蹙起眉心。腳步聲輕盈而急促,步幅感覺格外地短。彷佛黑暗中有一群孩童正列隊行走般。


    菲莉停下腳步。不久後,在平緩蜿蜒的道路前端,出現一群遠比人影要矮小的嬌小身影排列成異樣的隊伍。


    「那是──…………庫施那。」


    「知道了。」


    庫施那剎那間明白菲莉的用意,伸長了黑影。柔軟而強韌的黑色藤蔓支撐著她的腳底,菲莉抓住了一根粗壯的樹枝。吃驚的托羅從皮包中探出頭來。菲莉爬上樹後便輕撫著托羅的頭,屏息注視著下方的道路。


    一支小小的送葬隊伍經過下方。


    頭戴紅帽,身穿黑衣的小矮人們成群結隊,那隊伍的中心處高舉著一具棺材。雖然他們的身高嬌小有如仔貓,但臉龐都像是成人般。他們步伐整齊地前進的模樣,就像是人類的送葬隊伍的縮小版。


    莊嚴的隊伍無聲地前進。為了不讓他們聽見,菲莉壓低聲音。


    「…………是妖精的葬禮。」


    月光照亮了他們鄭重其事地高舉著的棺材。棺材中裝著一具木雕的男性人偶,但是人偶的臉部被敲爛而無法分辨五官。皎潔的月光近乎殘酷地照亮了那遭到殘酷破壞的臉龐。


    最後妖精們的送葬隊伍遠去,庫施那將菲莉抱在懷中,從樹上跳下至地麵。攬著不知正沉思著什麽的菲莉,庫施那納悶地喃喃說道:


    「居然是『妖精的葬禮』,這下子又撞見稀奇的光景了……話說,他們應該沒有所謂的壽命才對啊。」


    「那不是他們的葬禮。妖精們有時不知為何會製作與近日內注定會死的人物相像的木雕人偶,用那個人偶舉辦葬禮……不過,剛才的人偶沒有臉。」


    究竟是為什麽?菲莉喃喃低語,自庫施那的手臂中回到地麵上。也許是因為感到不安,托羅溜出皮包後伏在菲莉的頭紗上。菲莉的白皙指尖再度輕撫著他的頭。庫施那的粉紅色鼻頭微微顫動,聳了聳肩。


    「哎呀呀,雖然不曉得發生了什麽事,但是幻獸的『死的預兆』居然兩種同時出現……這下可以確定是不祥的兆頭啦。那謠言也沒辦法不當一回事了。」


    「是啊,庫施那。有什麽不太對勁。也許真的……」


    菲莉點頭。她之所以改變了原本預定的旅途路線而來到這村莊,是因為在附近的城鎮聽聞了某個傳聞。


    「也許真的有幻獸在這一帶殺人。」


    傳聞中,居住在荒涼山丘的領主的領地中,年輕女子接連失去行蹤。


    誰也不曾親眼見過的犯人,據說是巨大且凶暴的野獸。


    * * *


    沿著網格般將葡萄田分割成一塊塊的階梯一路往低處走,菲莉抵達了村莊。


    浮現於夜色中的是以薄木材加工建造的民房,以及鋪設了細石的道路,可以感覺到這村莊的生活有著金錢上的餘裕。似乎也沒有遭領主課加重稅,是座看起來相當富足的村落。不過,村裏充滿了異樣緊張的氣氛。


    環繞著村莊的老舊高大柵欄的入口處站著一名手持火把的青年。在夜裏也提高戒心看守著出入口的模樣,彷佛村裏有重要人物死去,或者是附近有流行病開始蔓延。


    菲莉走近以狐疑的眼神看著她的青年,從領口處取出銀製膏藥盒讓他看見。他的視線在菲莉年幼的容貌與古龍的紋章以及趴在頭紗上的蝙蝠三者之間遊移,驚訝地睜圓了眼。


    「那個紋章、頭紗還有……蝙蝠?……你是幻獸調查官?為什麽來到這裏?」


    「不好意思在夜裏打擾。請別太介意我頭上這孩子。我雖然不是幻獸調查官,但身分是擁有同樣權限的幻獸調查員,名叫菲莉?埃赫納。在旅行途中聽聞有年輕女性接連失蹤的傳聞,認為自己也許能有所貢獻而來到此處。請問有什麽我能幫上忙的嗎?」


    「有啊,當然有啊!幻獸調查官……呃,調查員能來到這裏,真是太幸運了。我們其實也一直在懷疑那怪物也許是幻獸的可能性。來,請往這邊走。」


    高舉著火把的青年領著菲莉進村。他帶著菲莉來到一間依然燈火通明的倉庫般的平房。他說這裏原本是村民們共用的獵人小屋。


    走進小屋後,首先看見的是掛著複數獵槍的牆麵,除此之外還掛著獵物的毛皮或角當作裝飾。在提燈的光亮中浮現形狀複雜的陰影,散發著溫熱的光澤。


    目睹菲莉的出現,圍繞著桌子的男人們疑惑地抬起臉。在處理獵物用的平台下小睡的男人也跟著爬起身。帶領菲莉來此的青年向聚集在獵人小屋內這群年齡不一的男子們告知菲莉的身分。在聽得出好意的騷動聲中,一位體格特別精壯的年輕人代表眾人迎向菲莉。


    「初次見麵,我叫飛利浦。我代替身為村長的父親,擔任這些人的代表。其實領主之子雷納德大人才是最大的指揮官,不過他現在人在城內。你願意的話,明天我就介紹他給你認識。這次真的很感謝你的到來。」


    「非常謝謝您。我是幻獸調查員,名叫菲莉?埃赫納。事不宜遲,可以告訴我這座村莊裏頭


    究竟發生了什麽事嗎?」


    「當然好……野獸的禍害是從數個月前的夜裏突然開始。」


    飛利浦如此起了頭。他說野獸的襲擊始自明月照耀的某個夜裏。


    一位少女前往森林中摘取為了拜訪祖母所需的花朵,就這麽一去不回。


    在少女失去行蹤的森林中,遺留有染血衣物的碎片以及無數的爪痕。數天後,另一個少女消失了。現場同樣留下了類似狼的野獸爪痕。同樣的事件每隔數天到數周不斷持續著。直到某一天,一對兄妹在從鎮上歸來的半路上遭到襲擊,獲救的哥哥終於目擊了野獸身影。


    他說那是一匹與狼很類似,長著猙獰尖牙的巨大野獸。


    在這之後,村民們為了獵殺野獸而用盡了各式各樣的手段。在村民們的請求下,領主也從城裏撥出人員與武器,由領主的兒子帶隊指揮,負責處理野獸造成的災害,但野獸彷佛看穿了村民們的所有計策般從未在眾人麵前現身,也從未踩中陷阱。


    然而遇害者人數仍然不斷增加。


    「不久前,村外小屋被撞破,那戶人家女兒的房間裏隻剩下血跡……不知那頭野獸究竟要戲弄我們到什麽時候。」


    「原來如此……看來至少野獸擁有判讀人類的行動並出其不意的智能。感謝您提供寶貴的消息。除此之外……雖然這對各位而言也許難以啟齒,但如果可以,我想請教野獸的齒型以及遇害者身軀損傷的相關狀況。」


    「呃,這個喔……你想問的是咬痕吧?但是女孩們的屍體一具也沒找到。」


    「沒有找到屍體?」


    飛利浦這句話讓菲莉微微挑起眉梢。不在獵殺現場大啖獵物血肉而特地帶走的野獸不多。雖然也有可能是為了搬運到幼獸待哺的巢穴,但所有的遇害者都被帶走未免太不合常理。


    飛利浦也搖頭說理由誰也不曉得,隨後真心誠意地請求:


    「所以我們認為女孩們也有可能還活著,正四處搜索。我希望幻獸調查員大人也能參與我們的搜索。如果對方是幻獸,我們一點知識都沒有。也許野獸留下的某些痕跡隻有你能察覺。」


    「我明白了。請讓我也一起參加野獸的搜索行列。我會祈求各位遇害者的平安,盡我的一份微薄之力。」


    「真是太好了。這就拜托你了……不過,今天也已經晚了。接下來就隻剩守夜人的輪班而已……雖然這村裏沒有旅舍,希望你不嫌棄來我家過夜,不知道你覺得如何。妻子和父母一定也會歡迎你的。」


    「感謝您的好意。除此之外,我還有一件事想請教,不知可不可以……」


    「是什麽事?」


    飛利浦歪過頭。菲莉一瞬間閉上那蜂蜜色的眼眸,再度睜開。她的臉龐轉向任憑來自山頭的冷風吹入室內的窗口。從那敞開的對開木窗,可看見遠方有如剪影般的高聳尖塔。靜靜地眺望那情景,菲莉問道:


    「請問城裏的哭聲是從什麽時候開始的?」


    野獸與城堡有任何關係嗎?男人們顯得莫名其妙。但是其中一人,戴著陳舊布帽的男人戰戰兢兢地舉起了手。


    「城裏的聲音……我記得雷納德大人說過,是住在城裏的妖精發出的哭聲。但我記得在好幾個月前就已經聽得見了。第一次聽到的時候,因為實在太詭異了,我記得很清楚。」


    「已經這麽久了嗎……我明白了。真的很謝謝您。」


    菲莉深深低下頭。回答的男子尚未擺脫疑問般緩緩點頭。


    在男人們的目送下,跟隨著飛利浦的腳步,她離開了獵人小屋。在村中邁步前進時,半邊身軀融入黑暗的庫施那出現在菲莉身旁。


    『你剛才說過,報喪女妖是在人死前才會哭泣吧?』


    「對,照理來說是這樣……在家裏有人不久後就會死去時……然而這裏的報喪女妖卻已經持續哭泣了好幾個月……『妖精的葬禮』的人偶也沒有臉。」


    菲莉輕咬住下嘴唇,低聲說出結論。


    「看來是因為某些原因────擾亂了他們的『死亡預告』。」


    那究竟代表何種意義,現在的她還不明瞭。


    * * *


    男人們說在上午時要進行小規模的「狩獵」。但菲莉向眾人說明她認為現在還不到毫無頭緒地地毯式尋找野獸的階段,並未參加「狩獵」,而是前去拜訪各遇害者家屬詢問年輕少女消失後的狀況。也到了最近遭到野獸闖入的民房,得到家主的許可進入現場觀察事件的痕跡。測量爪痕的長度,並將體格、叫聲、足跡的大小記錄在紙上。


    結束一連串的情報搜集後,菲莉在腦海中整理著條件。她一麵咀嚼村民贈送的麵包一麵快步走在路上。


    「和狼相較之下顯然體格太大了……而且也有兩腳站立的目擊證言。太過熟知人類的行動模式,不過鳴叫聲與習性幾乎與狼相同……符合這些條件的『幻獸』是……」


    菲莉一麵思索一麵結束用餐,轉而前往狩獵歸來的村民齊聚的聚會所。


    走進聚會所內,菲莉的表情倏地緊繃而僵硬。蜂蜜色的眼眸在剎那間失去情感。


    聚會所的地麵上,排列著大量狼的屍體。


    聚會所內的牆麵和天花板塗著白色灰泥,雖然寬敞但裝飾簡樸而有種空洞的印象。也許是祭典時會用上,天窗鑲著已經骯髒且工藝拙劣的彩色玻璃。地麵鋪著大小不一的扁平石板,石板間的空隙則以石膏填平。現在地麵上擺了一張偌大的毛毯,上頭堆疊著多達數十匹狼的屍體。


    有的屍體頭部殘缺,有的則是肺部被獵槍射穿。來自天窗的金色或紅色的灰暗光線流瀉在狼群們發白的眼珠與直直伸出的舌頭。


    在那令人作嘔的濃烈血味之中,菲莉邁出步伐來到飛利浦身旁。


    「…………這究竟是怎麽回事?」


    「因為根本不知道是什麽野獸,我們隻要發現有狼就獵殺。如果在這之中恰巧包含了那頭怪物就好了。」


    「聚集在這裏的屍體全部都與一般的狼體格相同,野獸不在這之中。為什麽要做這種無益的殺戮?」


    「因為也沒有其他能做的了。也許這之中有某一隻到了夜裏就會變大攻擊年輕女孩。畢竟這麽久都抓不到,會這麽想也很正常吧?」


    「獸型能自由伸縮的幻獸沒有前例。況且如果真有那種能力,在人類入侵地盤的時候他就應該變形了。」


    「專家的意見是很寶貴啦,但我們不想留下任何一點可能性。」


    「難道您真的認為,殺戮這些普通的狼會讓事態有任何好轉嗎?」


    「沒有益處也無所謂。就那樣束手無策坐等女孩們一個接一個被擄走,我們已經累了。能做的事全部都做。雖然我們希望你幫忙找出那野獸,但別阻止我們要做的事。或者是你早點抓住那頭野獸。」


    飛利浦煩躁地拋下這麽一句話,轉身加入正要搬運屍體的男人的行列中。當男人們在吆喝聲中一同拉起毛毯,滿溢而出的血在地麵上畫出數條斷斷續續的紅線。好幾雙的靴底將落在地上的獸毛與肉塊踩碎塞進地麵的隙縫中。


    飛利浦手拉著毛毯,頭也不回地對菲莉說:


    「雷納德大人今天比較晚。在午後的狩獵開始之前會幫你介紹,你再多等一下。狩獵……你不願意的話,至少參加巡邏吧。」


    「…………原來如此。也就是需要有犧牲品吧。」


    『說穿了隻是泄憤罷了。放棄思考把目標放在殺光森林中所有的狼,就能感覺到自己正在做些有益的事。哎呀呀,人總是愚昧啊。同時因此無辜遇害的,無論哪個時代總是些手中沒有武器的弱勢。』


    「……他們的想法我明白了,那麽我也得做我該做的事。我們走吧。」


    菲莉對著腳邊竊竊私語的黑影如此低聲說道,跟在搬運屍體的男人們身後走出聚會所。


    狼的屍體被裝到運貨馬車上,運向自森林通往城堡的道路。每當馬車顛簸震動,血就滴落在路麵上。馬車在道路半途停下,男人們再度抓著毛毯將屍體卸下。在距離道路不遠處,有個地方的樹似乎因為暴風而倒了一片,男人們將屍體搬進那形似廣場的空間。


    在廣場上,有一個為了丟棄屍體而挖掘的深坑。


    在坑中過去的屍體已經層層堆疊。下層的狼屍腐敗的身軀在層層屍體的重量擠壓下失去原型,隻剩毛皮。若事先剝下毛皮還能換幾許金錢,但現在正值葡萄的收獲期,再加上狩獵本身也需要人力,村中似乎無法撥出人手負責。狼群們就這麽不為了任何實質理由,也並非為了任何金錢利益,屍體一層又一層堆疊在坑中。


    每當毛毯傾斜,新的屍體落入坑中,就傳來腐肉被壓潰,骨頭被擠碎的惡心聲響。菲莉以陰鬱的表情凝視著大批蒼蠅同時竄起的情景。也許是察覺到她的表情,卷發的男人來到她身旁解釋將屍體扔在這洞中的理由。


    「我們打算等這個洞裝滿了,再放火燒掉。想說在那之前野獸也許會被這個氣味吸引,跑到這裏來。」


    「我想在那之前不好的疾病會先從洞裏傳出來……得盡快解決才行。」


    菲莉握緊了合花楸木的手杖,對著那一臉困惑的男人行禮,離開此處。菲莉移動到廣場的側邊,趁著人們不注意時悄悄溜進樹林之間。她走向森林的深處,在幽暗冰涼的樹蔭中前進。


    菲莉的厚實皮靴鞋底踩過腐敗葉片層層堆積的柔軟地麵。拒絕人的接近並歡迎植物種子的地麵因為鮮少有人經過而不易步行。但菲莉找出獸徑後,踏著習於行走山林的步伐沿著獸徑前進。


    「居然離這麽遠了還能感覺到空氣不對……真的得盡快解決才行。」


    『真是糟透了啊。臭得難以忍受。森林的惡意幾乎叫人喘不過氣。』


    遭到人類屢次侵犯,無辜的狼群屢次流血的幽暗森林中,充滿著彷佛緊貼著肌膚的敵意。在樹林之間充斥著屍臭味與怨恨的詛咒聲,就好像置身於那個狼屍層層堆積的坑底。


    菲莉輕撫過留有彈孔與血跡的樹幹,繼續前行。彷佛她自己也是一隻動物般沿著獸徑前進。突然間,她停下腳步。


    頭紗上的托羅發出警告聲。同一時間,幽暗樹林間亮起了發光的眼睛。


    她的周圍開始發出低嗥聲。


    突然間,灰色的狼群已經將菲莉團團包圍。


    「──────各位的首領是誰?」


    菲莉毫無懼色地問道。但狼群隻是以低吼聲回應,壓低頭部擺出準備直撲獵物的姿勢。那看似細瘦卻強而有力的腳彎曲,眼看就要蹬向地麵。在這瞬間,森林中的黑影描繪出不祥的消瘦人影,單膝跪在菲莉身旁。搖晃著那雙可愛的兔耳,庫施那渾身散發出驚人的威壓感震懾狼群。


    狼群立刻蹬地向後跳開拉開一段距離,遲疑地低聲嘶吼。發現菲莉的頭紗上有隻張牙舞爪的蝙蝠,讓它們更加困惑了。


    就在狼群就要離去前,菲莉對著一隻年輕的公狼伸出手。見狼再度低吼,庫施那輕聲咂嘴。


    「庫施那,別動。不會有事的。」


    菲莉如此製止他,伸手輕撫年輕公狼的頭。他的低吼聲漸漸平息,姿勢也放鬆了警戒。突然間,狼驚覺有異般搖動耳朵,高高仰起頭。同一時間,所有狼都轉向同一方向。


    在他們的視線所指之處,彷佛要遮蔽陰鬱的漫天烏雲,黑影般的樹枝茂密交錯。在那後方微微隆起的地麵上,一匹年老的灰狼立於該處。它的身影雖然彷佛與灰暗的天空融為一體,同時也散發著讓人無法挪開視線的威嚴。


    菲莉靜靜向前邁步。搖曳著白色頭紗,她對著灰狼深深垂下頭。她並未抬起臉,就這麽對狼群的首領說道:


    「人類懼怕擄走女孩的野獸,正在森林中狩獵。這樣下去,您的一族恐怕將被獵殺殆盡。請暫時躲到山中深處人類無法造訪的場所。我向您保證,我會在數天內解決這個問題。」


    ………………………………………咕嗚嗚!


    曆經漫長的沉默後,留下短促的低吼聲,灰狼轉身離去。無數沙沙的腳步聲環繞著菲莉。敏捷地蹬地飛馳,狼群奔馳離去。


    他們化作一陣灰色的風,消失在森林的深處。


    菲莉輕吐出一口氣,僵硬的身軀隨之放鬆。庫施那伸手輕撚筆挺的胡須。


    「還真有一手。這樣一來無謂的死傷也會減少吧。」


    「太好了。能讓他明白真是太好了……我就知道這麽大的森林的狼群首領,一定能理解人的話語。不過,偶爾也有完全不聽人說話的孩子就是了。」


    「…………我的鮮花啊,你該不會想說你其實沒什麽自信吧?」


    「嗯,其實我也說不準,不好意思。好痛!」


    庫施那用影子輕彈少女的額頭。磨蹭著發紅的痕跡,菲莉為了走出森林而邁開步伐。她朝著樹林較稀疏的方向前進,突然間停下腳步。


    在她的眼前有一顆染血的灰色毛球落在地麵上。前腳被轟飛的仔狼已然喪命。菲莉跪在地麵上,輕撫著那淩亂的毛皮。


    「………真可憐。抱歉,沒能趕在你死掉前解決。」


    菲莉雙手交握,閉上眼睛,開始靜靜地為仔狼祈禱。


    睜開眼睛後,她開始空手挖掘地麵。任憑泥土和血液沾染身上衣物,她溫柔地抱起了仔狼的身軀,埋葬在坑洞中。目睹那情景,庫施那有些不解地問道:


    『你這麽做真稀奇。動物的屍體放著別管不就好了?』


    「如果是平常,就算我不做任何事也會有小動物和蟲吃掉這孩子的身體,讓他正常回歸自然吧。但現在如果村裏的人發現了這孩子,一定會把他扔進那個坑洞裏……那個堆滿屍體的坑洞裏,隻裝滿了怨恨和悲傷,那樣未免太讓人難過了。」


    埋葬仔狼後,菲莉再度短暫祈禱。隻拂去染血的衣物上的泥土後,她再度邁開步伐。踩斷樹枝的聲響從她身旁傳來。頭紗搖曳,菲莉轉頭一看。下一個瞬間,自林中衝出的人影將她按倒在地麵上。


    「────────!」


    「你快逃!馬上就離開!」


    衝上前來將菲莉壓倒的青年如此叫道。戴著高級皮手套的偌大手掌蓋住她的小手。隔著手套還是感覺到對方的尖銳指甲陷進自己的掌中,讓菲莉睜大了眼。但在下一個瞬間,突如其來的一陣猛烈力道彈飛了他。


    菲莉站起身,看見數道蛇一般的黑影將一名青年吊在半空中。青年身穿騎馬用的吊帶褲與皮背心,加上打磨光亮的靴子,雖然並非豪華的正裝但顯然出自富貴人家。菲莉連忙抓住了正不斷抖動的黑影的邊緣。


    「庫施那、庫施那!不可以!」


    「我的鮮花,你大可放心。我隻是非常冷靜且精準地勒緊他的全身,絕不有礙性命。」


    「什麽冷靜,你這個很痛的!啊,托羅也停下來啊!」


    在庫施那不情不願地鬆開黑影的同時,剛才從頭紗上摔落的托羅像是要給予最後一擊般衝向青年。蝙蝠的翅膀猛拍向臉,有著一頭黑色卷發的青年向後退開。戴著皮手套的手連忙壓住淩亂的長發遮掩耳朵後,他再度定睛打量菲莉。與那黝黑膚色十分相襯的明亮灰色雙眼中,浮現了明顯的焦急。


    「你……你不可以待在這種地方。現在馬上就逃走!」


    「…………那個,請問您是哪位?」


    「我是誰不重要!你是幻獸調查員對吧?求求你,再這樣下去說不定會波及到你!」


    「雷納德大人?」


    突然間聽見人聲呼喚,菲莉與青年抬起了臉。看來菲莉不知不覺間已經很靠近山間道路了。放聲呼喚的老人似乎正牽著載貨馬車從城堡的方向要回到村莊。


    他挺直了背脊,一頭霧水地看著站在樹林中的兩人。老人口中名為雷納德的青年倏地站起身,像是要掩飾可疑行跡般假咳一聲。


    「啊,嗨。怎麽了嗎,喬治?」


    「也沒什麽大不了……剛才我送城堡裏廚房要的牛奶過去。不過雷納德大人應該正在帶隊指揮狩獵吧?我想現在大家都在找您喔。」


    「沒什麽,嗯,隻是聽飛利浦說幻獸調查員來到村裏。我在森林裏找到她,因為森林裏太危險,想帶她走到外頭……對了,喬治,可以把這個人帶到村門口嗎?她說她要離開村子了。」


    「請稍等一下,我還沒有要回去啊。您到底在說些什麽?」


    「拜托你別這麽說。總之回去就對了,明白了嗎?」


    「雷納德大人?」


    「我知道,我知道。等一下,我現在就去大家那邊。聽好了,你快點回去。」


    青年雖然走向老人所在的道路,但屢次欲言又止地回頭望向菲莉。最後他像是放棄了似的仰頭看天,衝到道路上,沿路奔向村莊的方向。留在原處的老人對菲莉投出了詢問意圖的眼神。菲莉再度強調自己還沒有要離開。庫施那在她耳畔以不悅的語氣耳語。


    『那年輕人……應該是領主的兒子吧。突然是怎麽回事?居然敢對我的鮮花毛手毛腳,全身骨頭沒折斷到一根不剩算他幸運……不過,居然要你逃走啊。看來事有蹊蹺。』


    「那個人的眼神感覺很善良就是了……嗯,我想你說的沒錯……況且我也已經知道事件背後藏著某些秘密了。」


    就算還沒有要離開,難得遇見了就送你回村吧──老人和善地如此說道。菲莉接受他的好意,坐到載貨台上回到了村中。向老人道謝,在森林的入口處下了載貨台後,她再度仰望天空。直瞪著以灰色天空為背景,聳立於山間有如一道黑影的城堡,接著說:


    「因為野獸那樣聰穎,而報喪女妖仍舊哭泣啊。」


    * * *


    下午的狩獵最後連一匹狼都沒找到。獸群的消失雖然讓男人們感到幾分詭譎,但還是無法完全舍棄這也許是某種吉兆的可能性。他們在雷納德的指示下,格外縝密地設定了巡邏的路徑,神色不安地結束了這一天。


    太陽像是被山林吞噬般自天空消失,偌大的明月升起後,村莊便沉入了有如清水般澄澈的夜色中。男人們舉著火把開始在鋪著細碎石子的白色道路上巡邏。雖然他們為防範未然而每天竭盡心力,但犧牲者依然不停出現。菲莉舉著村民給她代替火把的提燈在村中巡邏的同時,不斷思索著這一點。


    「上個女孩是在數星期前被抓走的。就時間來看差不多該出現下一個遇害者了。」


    『是啊。盡管調查員來了,恐怕也不會因此停止吧。如果真能停下來,打從一開始就不會有這麽多人犧牲。』


    菲莉短促點頭回應庫施那這番話。她以眼角餘光觀察著男人們可趁的時機,漸漸遠離原本預定的巡邏路線。


    在四下無人之時,菲莉以上衣袖子遮住提燈的光亮。


    她讓身影隱沒在黑暗中,跑向森林的入口處。


    雖然月光不若昨天那般明亮,但視野依舊相當好。月光投落無數圓點,灑在灰色道路上。她重新取出提燈,讓橘色的光芒潑灑向四周,在光芒包圍中邁步前進。庫施那在她耳邊低聲忠告:


    『我的鮮花啊,這樣真的好嗎?野獸的尖牙恐怕就如你所說,正尋求著下一位犧牲者。而現在就有一位年輕女孩獨自走在森林裏啊。』


    「這倒是沒關係。用不著擔心。」


    『還真有自信啊。我的你隻是一朵孱弱的花,有何根據這麽說?』


    「因為在夜裏你是最強的。」


    『……原來如此?唔嗯,雖然相信我是理所當然,但可別輕忽大意了。如果你有個萬一,那可就太遲了……唔嗯,那樣未免也太遲了。』


    「嗯,謝謝你,不過沒問題的……況且我還有托羅陪在身旁啊。」


    托羅自皮包中探出頭來,菲莉輕搔著他的下巴。托羅像是要讓她安心般使勁點頭。庫施那輕哼一聲,再度融入黑影之中。


    好一段時間,菲莉默默步行。提燈的燈火為四周的樹照出鬼魅般的影子,她領著那些影子在樹林中前進。狼群們離去之後的森林異樣靜謐,隻有樹葉與枝丫的摩擦聲輕柔地擾動空氣。然而在這片聲響中,漸漸浮現了異樣的聲音。


    柔和而悲傷的挽歌與步幅狹小的腳步聲,自道路的另一頭漸漸靠近。


    庫施那立刻以黑影包覆提燈遮蔽光芒,將菲莉的身子推到樹上。她屏息靜候,與之前相同的「妖精的葬禮」來到了眼前。莊嚴肅穆的送葬隊伍徐徐前行。菲莉不讓妖精們發現,悄悄地確認了棺材中的人物容貌後,低聲說道:


    「…………果然還是沒有臉。」


    今天人偶的臉同樣被敲爛了。恐怕這隊「妖精的葬禮」就如同報喪女妖的哭聲,每天晚上都不斷重複發生吧。因為無法正確執行將死之人的葬禮,妖精們的送葬隊伍就隻能夜夜出巡。


    在他們通過之後,菲莉回到地麵上。緊抿著嘴唇整理思緒後,輕拉庫施那的長黑袖。


    「…………庫施那,我有件事想拜托你。」


    「嗯?怎麽啦,我的鮮花?隻要我的你開口,心願要許幾個都無所謂。」


    菲莉在他的長耳邊竊竊私語。像是要打斷她的話語般,傳來了其他的腳步聲。來自城堡的方向,急促蹬地的蹄聲快速靠近。


    菲莉拂去包覆提燈的庫施那的黑影,高高舉起橙色的燈火。


    黑暗中浮現了一匹棕毛的馬。在那幾乎能感覺到結實肌肉脈動的極近距離,馬揚起前腿激起煙塵而停了下來。有如雕像般壯美的馬身在菲莉眼前躍動,向四周散發濃烈的體臭。馬因為急促停止而情緒躁動,披著深紅外套的馬上騎手拉扯韁繩,開口問道:


    「這副頭紗……您該不會就是造訪村中的幻獸調查員大人?」


    「是的,我就是。我是幻獸調查員,名叫菲莉?埃赫納。」


    菲莉低頭行禮,回答他的問題。馬使勁一甩頸子,被那口水噴得一頭一臉的托羅也使勁甩了甩頭。騎手為了安撫馬匹而撫摸著馬的側頸,板起臉說:


    「雖然您是幻獸調查員,但一個人走在夜裏的森林裏可是很危險的。誰也不知道野獸何時會現身……不過,沒和您錯過真是太好了。領主大人知道您開始調查野獸,就說希望能與您親自見麵詳談。」


    騎手的話語讓融入黑影中的庫施那有所反應。但菲莉沒對他多說什麽,隻是默默閉上眼睛,而又睜開雙眼。她迅速恢複鎮定,歌詠般說:


    「這還真巧────我也正好想拜訪領主大人。」


    林間道路盡頭處的荒涼山丘上,有一座報喪女妖號哭不止的城堡。


    住在城裏的領主之子要她逃命,而她接受了領主的邀約。


    * * *


    在厚實石牆阻隔的室外,報喪女妖悲慟的哭聲不斷回響。然而在城內大廳中充滿了幾乎令人窒息的靜謐氣氛。


    聽著隔著石牆而顯得模糊的悲泣聲,菲莉坐在昏暗的餐桌旁。


    擺在冰冷石地上的長餐桌上鋪著有鏤空圖樣的豪華桌巾,金屬製的燭台以等間隔擺放。蠟燭的微光照亮了手掌大小的金餐具與酒杯。為了之前已經在村莊用餐的菲莉,裏頭放的是澆上蜂蜜的水果與甜味的葡萄酒。在燭光中閃爍著水潤光澤的水果與澄澈的紅酒美得不像真的。


    而城堡的


    主人整個人靠著椅背坐在菲莉麵前的座位上。


    「哎呀,有個機會與您像這樣分享意見,我非常高興,幻獸調查員小姐。能與您這般擁有常人沒有的知識的客人共進一杯,光是如此就很榮幸了。」


    「非常謝謝您的招待。我也覺得能與您見上一麵是我的榮幸。事不宜遲,關於這次野獸造成的禍害,可以請教您的見解嗎?」


    領主雷歐納德公有著一頭白色卷發,與身上那襲鑲著寶石、以金線刺繡的豪華上衣十分相襯,是位充滿了貴族般雅致氣氛的人物。


    關於這次嚴重的獸害,他似乎懷著與村民們不同的見解。因此才特地邀請身為幻獸調查員的她前來城裏一趟。在來此之前,騎手已經如此告知菲莉。


    雷歐納德公點頭回應她簡短的回答。他的身段柔軟,舉止沉穩,與一般貴族常見的傲慢印象頗有差距。雷歐納德公神色凝重地開始陳述他自身的見解。


    「我認為那已經不是幻獸造成的事件了。」


    「……所以您認為,野獸其實並不存在?」


    「不,野獸確實曾經存在,但現在已經不知去向了。村民們那樣屢次深入森林進行狩獵,那隻凶手早已遭到獵殺也不奇怪。聽說在陷阱捕捉到的獵物之中,有數匹體格比一般的狼更加壯碩,初期的獸害恐怕就是它們造成的吧。」


    「根據遭到襲擊的幸存者們的證言,村民還沒抓到過體型與他們記憶相符的野獸。」


    「人的記憶本來就無法完全置信。因為恐懼讓記憶中的野獸膨脹到比實際更巨大了吧。」


    雷歐納德公如此說完,和緩地微笑。他舉起自己的酒杯,將那口感柔順如天鵝絨的葡萄酒送進口中。傳聞中用這片土地上種出的葡萄所釀造的酒有獨特的芳香與豐醇口感。但菲莉堅持不碰桌上的酒杯,隻是將握緊的拳頭擱在膝蓋上。雷歐納德公將酒杯放回桌上,以幾經深思的語氣繼續說:


    「我也有諸多過錯該反省。起初在謎樣的野獸現身時不該放任騷動擴大。雖然我也不時從有往來的其他貴族口中得知幻獸造成的獸害,但這塊土地上原本就沒有幻獸定居,實在不太可能有幻獸在此處出沒。」


    「雖然案例確實稀少,但並非全然不存在。特別是肉食性幻獸為尋求獵物而突然自遠方出現的案例,有複數的紀錄存在。況且目前獸害依舊持續並未歇止,不知您對此有什麽看法?」


    「雖然很遺憾,但事件的犯人──────恐怕是領民們吧。」


    他深感羞愧般搖著頭,白色卷發隨之搖晃。將閃爍著戒指光輝的雙手交握,雷歐納德公露出陰鬱的表情繼續推測道:


    「將年輕女性的死一律視作『野獸的犯行』,藉此將過錯全推給野獸而得以免罪的結構已然完成。其中有些女孩也許是無法忍受村中無趣的生活而利用這謠言逃出村莊,有的也許是心懷惡意襲擊他人,因此所謂的犧牲者才會接連出現。我不打算將自己的領地內的醜聞當作幻獸的獸害公諸於世,甚至衍生更多的禍害。因此才沒有向幻獸調查官報告。」


    「請恕我冒犯,不具專業知識的私下斷定非常危險。況且您不是派出您的兒子帶領村民在森林中狩獵嗎?」


    「因為現在領民們還沒恢複平靜。我計劃在不久後結束狩獵行動,了結在領地內流竄的野獸謠言,重新恢複秩序,望您體諒。有時最恐怖的其實是人。我不會讓虛幻的野獸就這麽深植在這塊土地上。」


    雷歐納德公如此說道,以充滿決心的眼神望向菲莉,菲莉則平靜地回應他那綠色眼睛的注視。他的口吻雖然並非高壓威嚇,但充滿了絕不退讓的意誌。


    「很不好意思,我希望調查員小姐盡早離開。在我的領地上發生的問題,我會自己做個了斷。不好意思,難得您不遠千裏而來,但我希望您在這座城堡休息一晚後,於明晨啟程離去。」


    雷歐納德公深深垂下頭。他展現與一般身分高貴者截然不同的誠摯態度對待菲莉。見菲莉一語不發,他以體恤的口吻繼續說:


    「啊,當然幻獸調查員小姐也有生活上的需要。請不用擔心。我會付給您兩倍於國家的報酬,而且專人送您到領地外的城鎮。如果您已經決定了下一個目標,抵達該處所需的旅費也由我負擔吧。畢竟是因為我們這邊單方麵的問題請您離開,我認為這應是理所當然的補償……不知您意下如何?」


    菲莉沉默了好半晌,蜂蜜色雙眸凝視著他。雷歐納德公回以柔和的微笑。在蠟燭的火焰下,那雙綠色眼睛泛著金色光芒。最後菲莉輕聲說:


    「您說的對……我想少女們的失蹤應該不是因為幻獸。」


    雷歐納德公點頭回應菲莉的結論。自火焰流下的蠟液一點一滴沾濕燭台。


    再度充滿了沉默的房間中,隻剩下報喪女妖的哭聲不斷回蕩。


    * * *


    置身有如緊貼著肌膚般冰涼的黑暗中,菲莉睜開了雙眼。


    躺在四根支柱與珍珠色簾幕圍繞的豪華床上,她緩緩撐起身子。伸手摸向描繪著詭譎黑影的簾幕皺褶,慎重地往左右兩側拉開,菲莉凝神傾聽。定期前來檢查她是否已經入睡的女仆的腳步聲已經不再響起。


    菲莉迅速穿上靴子,戴好頭紗,拎起皮包,抓住手杖。倒吊在一旁衣帽架下的托羅靜悄悄降落在她的頭頂上。菲莉有如貓一般壓低了腳步聲,迅速從房門溜進了寬敞的走廊上。走廊上的拱型天花板畫著灰狼的雄偉壁畫,一來到此處,報喪女妖的哭聲比之前都更響亮。菲莉環顧四周,發現在高處窗口那厚實的曲麵玻璃外,長發的女性正攀附在該處。


    身穿綠衣披著灰色鬥篷的女性放聲哭泣。總是流著淚的雙眼有如著火般泛紅。與居住在這座城堡的報喪女妖四目相對,菲莉喃喃低語︰


    「────我明白,很悲傷對吧。」


    報喪女妖沒有回答。對著號哭不止的她行禮後,菲莉邁步跑過走廊。


    她踩過深紅的厚重地毯,順著雕刻著狼頭的扶手跑下階梯。抵達一樓後,她步入前來時一度經過的東側回廊。隨著風跑過粗壯石柱並排的回廊,她衝進了中庭。走到冰涼的石磚上,菲莉停下腳步。


    天空萬裏無雲,皎潔明月燦然發亮。


    在這四麵環繞著厚重石牆的正方形空間中,充滿了生意盎然的植物。


    修裁成方型的矮木形成一座小迷宮,在地麵投落複雜的陰影。在牆麵附近則是任憑植物伸展枝丫,減輕石牆的壓迫感。在月光下這一切都失去了鮮明亮眼的綠色,染上一層寂靜的灰色。其中隻有沾著露珠的薔薇們依舊保持惹眼的鮮紅。雖然中庭是個狹小封閉的空間,但設計上讓來訪者有種置身於寬敞森林中的錯覺。


    掃視著這片就這座肅殺城堡而言「太過不自然」的休憩之處,菲莉喃喃說道:


    「我想大概就在這附近……拜托你了,托羅。」


    托羅振翅從白色頭紗上頭飛起。他釋放蝙蝠的超音波加上燒瓶中的侏儒的感應力,尋找著「感覺不太對勁」的地點。


    托羅飛過薔薇叢,在迷宮中四處晃蕩,鑽過枝葉交纏形成的拱門。最後,他在一麵隱藏在植物後方的石牆前方停了下來。厚重的古老石牆上爬滿了心型葉片的藤蔓。托羅振翅停留在半空中,轉身麵向菲莉。菲莉點頭,從胸口處取出銀製膏藥盒。緩緩掀開那刻著古龍紋章的盒蓋,露出裏頭翠綠色澤的軟膏。菲莉用指尖沾起些許藥膏,輕抹在左眼皮上頭。


    睜開眼皮,映入眼簾的世界隨之變化。


    「………謝謝你,托羅。原來在這裏啊。」


    石牆有一部分彷佛向牆內凹陷般消失了。但是換用右眼一看,石牆依舊挺立在眼前。這是隻存在於視覺上的幻術,隱藏著秘密通道的入口。


    菲莉讓托羅回到頭紗上,穿越那虛假的石牆。秘密入口的後方是一塊走沒幾步就會撞到牆的狹小空地,似乎是中庭石牆與其他建築間的空隙。被高聳石牆切割成四方形的夜空朝著裸露的泥土地麵灑下如雨的月光,同時也照亮著在右手邊最裏側的古井。


    菲莉走到井邊,伸手扶在生苔的井邊。她首先用右眼看向井底,看見井底有一潭彷佛已在此靜度百年的黑色水麵反射著月光。但是換用左眼一看,就看見乾燥的空間中有一道漫長的螺旋階梯通往井底。


    搖曳著白色頭紗,菲莉毫不遲疑伸出腳踩上階梯。呼吸著充滿黴味的冰涼空氣,她表情紋風不動注意著別讓自己踩空,慎重地踏出一步又一步。


    喀、喀、喀、喀!


    短促的腳步聲響起時,階梯也來到盡頭。站在石鋪地麵,菲莉觀察左右。左手邊有一間擺著桌椅的小房間,右手邊則是一條明亮的地下道。牆邊插著點燃的火把,但感覺不到人的存在。


    菲莉先檢查過小房間之後,拖著在火光中搖曳的扭曲黑影,走進了地下道。漸漸地,空氣中開始飄蕩著惡心的黏膩感與氣味。


    「…………血和腐臭的氣味。」


    菲莉刻意以言語描述那氣味。她抿著嘴唇走在有如地下墓穴的空氣中。最後,她站在一扇邊緣鑲著帶刺鐵邊的木門前。她握住代替門把的鐵圈,使勁拉開了門。室內的空氣隨之擾動,在牆邊發出聲響,令火光搖曳。在房間的中心處,菲莉以外的人影搖曳著。


    蒼白的少女屍體懸空被吊在房間內。


    在鐵煉晃動的嘎吱聲響中,金發搖曳的同時,倒吊的年輕女孩也跟著搖晃。


    少女的雙腳銬上了枷鎖,以鐵煉倒吊在房內。枷鎖扣住的腳踝處的肌肉已經失去彈性,一部分已經腐爛而斷裂。她的全身上下都是刀傷,變色的肌膚上沾滿乾涸的血液。咽喉處被劃開一道弧月狀傷口,深到露出血管與頸骨。


    遭到殺害的少女,全身的血都被放乾了。


    菲莉緩緩吐出哽在喉嚨中的一口氣,靜靜地挪動手。她將托羅從頭紗上放下後,突然把他塞進皮包中。托羅還來不及出聲抗議,她已經蓋上皮包蓋並扣上鈕扣。同一時間,刺劍的細長刀刃輕輕靠上她雪白的頸子。


    菲莉並未驚慌,依舊麵對前方輕聲說:


    「…………您來得真快啊。難道已經發現我溜出被窩了?」


    「雖然不大好意思,但我就老實告訴你吧。我不是追著你來到這裏,而是有其他事得辦,偶然間來此罷了。不過,老實說我很吃驚。你居然有辦法找到這地方。我真沒想過有人能穿過那麵牆又走過那道階梯。」


    發自內心感到敬佩般,雷歐納德公低聲說道。察覺事態有異,皮包中的托羅開始掙紮。菲莉用手按著他,語氣平淡地回答:


    「我的可愛孩子告訴我的。況且人的幻術對我沒有效果。塗上四葉幸運草軟膏的眼睛,就連妖精的幻術都能識破。」


    「原來如此。所以你才抵達了我的秘密房間啊。不過常言道,好奇心有時會害死人。話說回來,旅行中的調查員遭遇意外身亡應該不是太稀奇的故事吧?」


    「殺了我之後,你接下來還打算繼續這種事?」


    突然間菲莉不再使用敬語。那欠缺抑揚的平板語調,讓雷歐納德公微微蹙眉。


    「你好像不怕啊?這種事是指什麽?」


    「為了你自私的目的,殺害這些女孩。」


    蜂蜜色的眼眸直視著屍體,菲莉篤定地斷言。


    就在這時,遠方傳來了野獸的咆嘯聲。高亢響亮的長嚎自通風口傳來,撼動了地底下混濁的空氣。那是令人的動物本能自然感受到恐懼的肉食野獸的長嘯。然而森林裏應該沒有那樣的野獸了。菲莉抬起臉,隨著她的動作,利刃更深陷進她的肌膚。割裂了她頸側的皮膚,雷歐納德公搖搖頭。


    「調查員小姐,你真是可悲啊。著實可悲至極。如果你沒來到這裏而是趕往村莊的方向,說不定還能拯救一名女孩啊。」


    「果然你甚至沒辦法乖乖等到我明天離去吧。你今晚打算照樣殺死下一位女孩,明早不讓我有機會在村莊停留,就這麽一臉若無其事送我離開吧。」


    「是這樣沒錯。不過,因為你看到了不該看的事物,就會束手無策地死在這裏。不過,我會好心再讓你多活一段時間的。要是太急躁的話,可就白白浪費了你的血啊。」


    雷歐納德公像是要折磨菲莉,緩緩推進劍尖。紅酒般的血珠在菲莉白皙的喉頭留下一道鮮豔的痕跡。但菲莉像是沒感覺到疼痛,隻是以哀傷的眼神注視眼前屍體臉上那副駭人的痛苦神情。


    「傷口有一部分愈合了……這個人,大概在這活了很長一段時間吧。」


    「哦,果然你看得出來啊。如果每天晚上都抓一個來,盡管數量多的是,但久而久之領民還是會死絕的啊。盡可能讓她活久一點,開源節流才是重點。」


    「真可憐。肯定很痛苦吧。」


    「你之後也會變成這樣就是了。你不怕嗎?」


    「與其說怕,不如說討厭。」


    菲莉突然挪動手掌,雷歐納德公發出警告般將劍鋒刺得更深。鮮血流得更多更急,染紅了白色貫頭衣,但菲莉無動於衷。她隻是不斷輕撫皮包,試著安撫不斷掙紮著想衝出皮包的托羅。


    「因為我身旁有個弱小的小孩子,也有個強悍的大孩子。這些孩子們都需要我,我也需要這些孩子們。」


    她的話語聲中充滿了奇妙的平穩。菲莉以自然而然的動作轉身向後。隨著她轉身,壓在她咽喉的細劍尖端隨之劃破肌膚。一橫紅色傷口浮現在白色的頸項。任憑更多血從頸部流淌,菲莉正麵凝視著雷歐納德公。對著彷佛受到震懾而不由自主倒退一步的男人,菲莉凜然說道:


    「我可不願意拋下心愛的家人們,一個人死去。」


    雷歐納德公感到暈眩般伸手按住額頭。盡管在這地下墓穴般的場所目睹了那樣淒慘的屍體,菲莉的說話聲中還是沒有一絲恐懼。她究竟有何根據能如此語氣平穩地與自己交談?雷歐納德公完全無法理解。這時,雷歐納德公掃視四周。


    「強悍的大孩子……是指什麽?你……看起來就隻有你一個人和那隻蝙蝠啊。」


    「嗯,是啊。你問庫施那的話──」


    菲莉輕閉起眼睛,露出置身夢鄉般的甜美微笑,誇耀似的輕聲說:


    「他正在實現我的心願喔。」


    * * *


    在夜幕之中,女孩逃進了四下無人的葡萄園。


    白晝的腳步聲已經不遠。現在忘卻了黑夜的天空正轉變為深藍,巡邏隊也已經移動到村內。就算不在這時間,遠離巡邏路線的葡萄園內本來就沒有其他人影。自己正孤立無援的事實讓少女感受到心髒彷佛要被捏碎般的絕望,但她還是不斷奔跑想逃離直逼身後的死亡。


    沾著露珠的葉片擦過身軀,少女奔跑在葡萄園中。


    沉重的奔跑聲直追在身後,野獸的尖牙正從她的背後迅速接近。


    莫約十幾分鍾前,女孩在家中聽見了詭異的聲音。彷佛用尖爪搔抓著木牆的嘎吱聲,少女起初以為是外頭的野貓,但那聲響越來越劇烈,最後彷佛震動著整座房屋。驚恐不已的她衝出屋外,撞見了正等在外頭的巨大野獸。少女原本想往其他人家的方向逃,但在野獸的追逐下沒有機會轉向,就這麽不顧一切地翻越了柵欄。衝進四下無人的葡萄園後,她這才發現自己犯下無可挽回的過錯。村莊已經太遠,放聲吶喊也不會有任何人聽見。


    在那之後,少女便不斷奔跑逃竄,但體力極限已經逼近了。她拚命甩動著因為疲勞而失去感覺的雙腿。最後她因為地


    麵上些微的起伏而失去平衡,跌倒在地。


    野獸飛身躍起,撲向少女。就在這個瞬間。


    「──────嗨,小鬼頭。」


    聽見野獸的慘叫聲,少女回頭一看。她不由得斂起了眼淚與鼻水,仰起頭愣愣地注視著眼前那無法置信的景象。有如上百條蟒蛇般的黑影束縛著野獸。


    野獸瘋狂掙紮,但野獸越是掙紮,藤蔓就更加陷入他的身軀。少女甚至忘了逃命,呆滯地半張著嘴。在她的眼前,一抹黑影倏地向上抽長。


    那人影戴著高頂帽,以厚實黑布遮掩著臉部。隻見他稍稍挑起帽沿。


    「小女孩,你發什麽呆啊?你隻管繼續逃命就對了。啊,對了。你可以告訴村民們,拯救了你的身影簡直美形到超乎想像。不過我也不需要我的鮮花之外的任何人的讚賞,人的審美觀恐怕也無法正確品評我的樣貌吧。但如果能留下一樁愉快的謠傳,倒也滿有意思的。哈哈哈!」


    男人以陰鬱嗓音發出爽朗笑聲,有如樂隊指揮般揮舞修長指尖。隨著他的動作,舞動的黑色藤蔓緊緊綁住野獸的全身。突然間,少女的胸口湧現了一股從未體驗過的冰涼恐懼。與背對野獸奔逃時的恐懼不同,那輕易玩弄著巨大野獸的男人令她害怕得轉身拔腿就逃,頭也不回地往村莊的方向奔馳。目送那背影消失,男人點了點頭。


    「……唉,終於走了啊。喔喔,可別動喔。我的鮮花已經下令不準傷及性命。雖然我非常冷靜且精準地勒緊了你的全身,不至於有礙性命,但不怕一萬隻怕萬一嘛。」


    男人彈響指尖,消除臉前的黑布,緊接著他將帽子扔向半空中,彈響指尖使之迸裂。以影子承接從天灑落的黑色雨滴,一雙兔耳靈巧地擺動。庫施那踩著跳舞般的步伐靠近野獸。凝視那圓睜的灰色雙眼,他喃喃說道:


    「────原來如此,是這家夥啊。」


    * * *


    「────狼人。也有人稱為人狼。」


    菲莉注視著雷歐納德公那雙睜大的眼睛,如此斷言道。


    就狼而言體格太過龐大,有時以兩腳站立,擁有洞悉人類行動的智能,同時吼叫聲與習性跟狼幾乎相同──這正是謎樣野獸的真相。


    「在幻獸種之中,特別難以分類的種族────狼人。」


    狼人的資料並沒有記錄在幻獸書中。並非因為詛咒而由人變成狼,天生就能變身為狼的人類並非沒有前例,但要如何定義狼人的存在──究竟該視為人,或是視為幻獸,在幻獸調查官之間的意見依舊無法統一。持有人類的理性與野獸的本能,又同時擁有雙方的身體,憑第三者的角度時常難以定義。


    無法輕率決定那究竟屬於幻獸或人類。


    回想起昨天白天時遭遇的那一幕,菲莉語氣平靜地說:


    「你的兒子──雷納德公子就是狼人吧?」


    「居然能洞悉事實到這地步,該說不愧是幻獸調查員吧。為了當作日後的參考,讓我姑且一問。你是從什麽時候這麽認為的?」


    「白天在森林見上一麵的時候,雷納德公子戴著皮手套。那是為了隱藏狼人的特徵,長成鉤狀的指甲與手掌的毛。隔著手套,他的尖銳指甲還是陷進了我的掌心。此外在長發亂了的時候,他首先是急著掩住耳朵。尖耳朵也是狼人的特徵。白天他負責指揮『狩獵』並且劃定巡邏的範圍,晚上佯裝回到城裏但實際上利用職務之便,針對巡邏的空檔襲擊村莊……如此一來也能解釋村民們的努力為何從未有成果。」


    「哦,既然你明白這麽多,那你應該也能理解吧,調查員小姐。這一切都是不得已啊。」


    雷歐納德公的語氣突然間轉為柔和,收起了刺劍,向前幾步走到菲莉的前方。他以左臂一推少女那不忍卒睹的屍體。血已經徹底放乾的屍體就有如吊在肉販店麵的肉塊般,伴隨著鎖鏈聲沉重地搖晃。


    「許久以前,我在森林裏發現並收養了雷納德。隨著成長,他漸漸無法按捺對人血的饑渴。若要保住我兒子的性命讓他活下去,就隻能狩獵這些女孩……那孩子帶回來的獵物全由我管理,盡可能讓她們活久一點減少必要的犧牲,同時維持兒子的理智……這一切都是為了雷納德啊。」


    他神色憂傷地使勁一推屍體,少女在鎖鏈的嘎吱聲中搖晃,最終回歸靜止。


    雷歐納德公將手掌自死去的少女肌膚抽離,將之按在菲莉的咽喉處。他安撫嬰孩般輕撫著那淌著溫熱血液的白皙喉頭,麵露微笑。菲莉閉上眼像是試著確認那溫柔的指尖觸感般。雷歐納德公柔和地耳語。


    「能不能請你體諒一個做父親的心情呢?然後啊,如果今後幻獸調查官前來調查,你願意使用你身為幻獸調查員的權限,協助我們父子的話,雖然我不能放你離開這個地下室,但我還是能讓你活下去。」


    「你就是像這樣────欺騙了他?」


    沉重的沉默再度籠罩室內。


    雷歐納德公臉上依然擺著那副微笑,手掌擱在菲莉的頸子旁。菲莉靜靜地睜開眼睛,以眼角餘光對他投出詢問的視線。


    「人狼因為野獸的本質而有嗜血的一麵。但是,並不是非要人的鮮血不可,鳥或野獸的血就夠了。況且過去從未索求人血的孩子,會突然間進行如此頻繁的狩獵,未免太說不過去了。」


    雷歐納德公依然一語不發,隻是將力道微微注入指尖。不理會那無言的威脅,菲莉開始提出自從來到這村莊後,就一位幻獸調查員所發現的妖精們的異狀。


    「數個月前少女們開始失蹤──報喪女妖們恰巧也是從那時開始哭泣。居住在森林裏的妖精們夜夜都在埋葬『沒有臉孔的人偶』。他們不斷重複著一旦預言的對象死去就會結束的行為。換句話說,這裏肯定有一個扭曲了死亡命運,一直活到今天的人……在你觸碰我之後,我終於確定是誰了。告訴我──」


    突然間,菲莉伸出白皙手掌,使勁扣住雷歐納德公的手腕。盡管他的手臂因訝異而抖動,但菲莉像是確認著什麽般緊握。


    在他甩開菲莉的手之前,菲莉先鬆開手,那纖細的指尖按向雷歐納德公那襲豪奢上衣的胸口處。


    他的胸口沒有心跳。


    「你的心髒在哪裏呢?」


    「不準碰我!」


    雷歐納德公尖聲叫道,與菲莉拉開距離。他在那驚慌中差點連刺劍都離手。他連忙將劍尖再度對準菲莉,撐開緊繃的喉嚨叫道:


    「你到底是什麽人……你究竟知道多少!」


    「我隻是個幻獸調查員。大家都在哀悼你的死,而你卻活著讓我覺得不可思議罷了……原來如此,你沒有心髒吧。我知道有類似的手法。」


    菲莉語氣平淡地繼續說道。與那平穩口吻不相符的年幼臉龐上,蜂蜜色的眼眸在火把照耀下反射光芒。雷歐納德公則以凝視著深淵般的眼神迎向她的注視。


    「燒瓶中的侏儒的製作技術……在學習主要與肉體培養有關的技術時,我曾見過某種邪法。取出自己的心髒放進注滿人血的燒瓶中,當成另一個生物般養育……如此一來隻要心髒還能動,心髒的主人就算原本的壽命到了也不會死去。」


    「住口、住口、住口、住口。少囉嗦!閉嘴!不準繼續揭露我的秘密!」


    「這個房間的入口處設下了錯覺的幻術。你很擅長欺騙人的感覺。你一定是對著自己的兒子下了詛咒──若不定期攝取人血就會死的『錯覺』的詛咒。若非如此,狼人根本沒有理由如此渴求鮮血,也沒有理由隻對人類下手。」


    菲莉向前一步。對方隻是個柔弱的少女,但雷歐納德公卻像是與怪物對峙般倒退一步。菲莉一步一步向前,銀鈴般的嗓音振振有詞:


    「你隻給了兒子一小部分的


    血,用剩下的血每晚為燒瓶中的心髒止渴對吧?若沒有血你就非死不可。所以你隻能定期擄人補充血液。你是為此利用了身為狼人的他。」


    「我叫你閉嘴,你聽不懂嗎!」


    「死真有那麽可怕?」


    「住口,你這小鬼!」


    「傷害了自己的孩子、人們與野獸,甚至不惜殺害也想逃過一死?」


    「閉嘴!」


    「換作是我──」


    有如新娘裝扮的白色頭紗搖曳。菲莉在雷歐納德公的刺劍尖端正前方停下腳步。站在隻消對方向前一步,自己的咽喉就會被刺穿的位置,蜂蜜色的眼眸中浮現前所未見的憤怒。她灌注了滿腔悲傷與強烈的責難斷言:


    「非得如此才能活下去的性命,我不要。」


    堅定不移的一句話。她的話語聲中洋溢著一股有如守護幼子的母獸,紮根於自身本質的強大力量。像是受那壓迫感所震懾,雷歐納德公甚至忘了刺出手中的刺劍,倒退數步。直到肩膀撞上身後的牆麵,他這才倏地回過神來。大概是終於回想起自己手中的武器,他露出充滿憤怒的扭曲表情將刺劍再度指向菲莉。


    「少囉嗦!少囉嗦!不準對我指指點點!你這死小鬼!就算你知道了這些,那又怎麽樣!你注定要死在這裏了。沒錯,我現在就割斷你的喉嚨!然後用你的血繼續活下去!」


    「很抱歉,你辦不到的。」


    「你說什麽?」


    菲莉抬起頭,白色頭紗輕輕搖晃。她像是要仰望天空般,看向陰暗的地下室天花板。嘴角掛著驕傲的微笑。她緩緩閉上眼睛,甜蜜地輕聲說道:


    「────因為,那孩子最喜歡我了。」


    下一瞬間,她腳下的黑影炸裂。


    擁有實體,形似布匹的黑色強風以菲莉的白色身影為中心,有如花朵綻放般向四周伸展。被那黑影彈開,雷歐納德公的背部猛然撞上牆麵。屢次受到強風的毆打,他感覺到全身的骨頭都在慘叫。然而盡管置身於暴風之中,菲莉的頭紗卻紋風不動。彷佛守護幼子的黑狼般,猙獰的黑色在她身旁四周來回奔竄。


    突然間,兩條細長手臂自黑色旋風的空隙中伸出。彷佛稻草人細瘦得不自然的手臂,從菲莉背後將她全身連同頭紗一同緊緊擁抱。


    此時,地下室的暴風倏地止息。恢複平靜的房間內,兔頭的異形站在她身後。他無聲地將臉湊到菲莉的臉旁。菲莉像是稱讚又像是安撫般撫摸著他的頭。


    「庫施那,你回來啦。」


    「嗯。我回來了啊,我的鮮花。」


    庫施那伸出那黑色修長的手指,撫過菲莉頸部的傷痕。血液微微濡濕指尖的瞬間,那雙兔眼倏地睜大為扭曲的形狀。他以異樣的動作將染血的指尖對準雷歐納德公。雷歐納德公倒抽一口氣,盡管恐懼不已,但他還是激勵自己般叫道:


    「你、你、你那眼神是什麽意思啊!聽、聽好了,反正你們絕對殺不了我!我的心髒放在哪裏,誰也──」


    「────爸。」


    聽見那努力壓抑著情感的呼喚聲,雷歐納德公的表情為之凍結。他以快壞掉的人偶般緩慢僵硬的動作轉身麵對房門處。在入口處有一隻巨大的野獸。以雙腳站立的他隻有四肢的形狀近似於人類,渾身漆黑獸毛在火光中泛著光澤。而他高舉的手中正握著一個圓底燒瓶。就像是裝在瓶中的模型船一般,遠比燒瓶入口大上許多的心髒浸泡在燒瓶中所剩無幾的血液內,掙紮般規律搏動。


    「……你這家夥……雷納德……」


    「爸,我從他口中知道了一切。我現在知道爸騙了我,也知道我其實不喝人血也不會死。也知道了……爸並非為了我才不得已隻好殺人,就隻是……就隻是利用了我。」


    「住嘴、住嘴、住嘴!你當時不也是同意為了讓自己活命而殺死別人?但你現在知道不是了,就馬上要背叛我?你覺得父親死了也無所謂?什麽?你自己明明就不想死,讓我去死就沒關係?真是無情啊,你這恩將仇報的家夥!」


    「爸。」


    「我這麽多年來好心養你這頭怪物,你以為是為了什麽?你們全都給我認清楚自己的身分!我、我可是……!」


    胡亂揮舞著刺劍,雷歐納德公嘶吼著。那張臉上已經找不到任何一抹過去那貴族般的從容。依然將菲莉緊抱在懷中的庫施那對雷納德問道:


    「小鬼頭你打算如何?現在那條毒蟲的心髒就在你的手中。」


    雷納德的視線轉向燒瓶。隨著他的手掌顫抖,裏頭的心髒也像是跳舞般搖晃。目睹自己的心髒撞上瓶壁的情景,雷歐納德公睜圓了雙眼。


    看著那彷佛缺氧的魚一般不斷開闔著嘴的難堪表情,雷納德咬緊了牙,高高舉起手臂。然而燒瓶卻沒有自他的掌中脫離。無論他再怎麽揮動手臂,他的指頭始終不願意放開燒瓶。雷納德最後放棄掙紮,粗暴地放下了手臂。就在這瞬間,雷歐納德公拋下了刺劍,不顧一切地衝向雷納德。


    「啊!」


    他從雷納德手中奪下了燒瓶,一口氣跑過了地下道,沿著井中螺旋階梯往上方逃離。庫施那咂嘴,就要伸出追蹤的黑影。但他突然改變心意般停止了動作。他那雙長耳朵左右搖晃,理解了什麽似的淺淺一笑。


    「城的背後是山壁吧。那要逃走就隻能從正門穿越森林……既然這樣,也無所謂了吧。」


    「停下來!不可以這樣!」


    菲莉突然尖聲叫道,自庫施那的懷中鑽出。她跑到正搔抓著自己臉龐的雷納德身旁,連忙抓住他的手臂。盡管鉤爪從臉頰上拉開,他也毫無反應。雷納德任憑臉頰不斷噴濺著血液,注視著少女的屍體。


    麵對遍體麟傷,痛苦神情永遠凝固在臉上的少女,他愣愣地喃喃自語。


    「怎麽會……我不知道,居然會用這麽殘忍的手法……這不是真的……」


    「你沒來過這個房間嗎?」


    「我把女孩抓來城堡後就交給父親……這、這不可能,但是……這全部都是我……我決定為了自己殺人,才會變成這樣,是我──」


    雷納德當場跪地,他用顫抖的巨大手掌包住野獸模樣的頭部。銳利的尖爪陷進了黑色毛皮底下的肌膚。臉上流淌著鮮血與淚水,他害怕地將尾巴夾在兩腿之間,壯碩的身軀在驚懼中瑟縮。他彷佛失去理智般不斷重複著後悔與恐懼的呢喃。


    「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我很渴……對不起……對不起……我……我我不想死……我隻是不想死……我不想死,對不起……對不起……」


    菲莉緩緩撫摸著他的背。但是沒有任何聲音回答他的謝罪。


    雷納德的哭聲在房內回響,遲遲不散。


    * * *


    小心翼翼地將燒瓶攬在懷中,雷歐納德公策馬飛馳。


    心髒強而有力的規律搏動為他注入勇氣,他沿著林間道路趕往村莊。在幻獸調查員向國家報告前應該還需要一段時間。他打算在那之前在別墅清點財產遠走高飛。若要辦到這些事,首先最重要的還是血。


    在村裏擄走補給用的小孩子後踏上旅程吧──他如此下定決心。雖然他特別喜歡少女的鮮血,但事到如今也由不得他挑剔了。他也十分明白,有時為了活下去也需要做出妥協。


    在早晨已近的森林中有如一陣風奔馳,他重振不擇代價的求生意誌。


    「我才不會死……沒錯,我才不會死……我會活下去。把所有的賤民當作墊腳石,永遠活下去。」


    雷歐納德公以那蛞蝓般的厚舌濡濕乾裂的嘴唇。他一甩馬鞭,驅策馬更加快步伐。但是,當他看向早晨已近而染上一層淡藍色的道路前方,他不禁皺起眉頭,連忙停下馬。


    白色道路上躺著一具狼屍。


    頭部被獵槍打碎的狼四肢僵直,顯然已經喪命。為什麽白天狩獵時的屍體就這麽棄置在道路中間?因為領民的怠惰而咂嘴的同時,雷歐納德公熟練地操縱韁繩,命令馬匹躍過屍體。他再度被迫停下。


    白色道路上躺著一具狼屍。


    胸膛被射穿的狼伸長了舌頭,露出痛苦的表情。雷歐納德公打了個冷顫,抬起臉。於是他看見了,在彎曲的道路前方,像是路標般每隔一段距離就擺著一具狼的屍體。目睹那異樣的情景,雷歐納德公為之屏息。下一個瞬間,馬有如發狂般劇烈掙紮將他甩下了馬背。一屁股跌在地麵上,雷歐納德公不由得慘叫。


    「唔啊!啊,喂!」


    馬發出驚恐的嘶鳴聲,有如一陣風般奔馳離去。手撐著發疼的腰,雷歐納德公隻好改以步行前進。膽戰心驚地跨過路上的狼屍,他瑟縮著背一麵前進一麵緊張兮兮地掃視四周。但是他突然間震驚地停下腳步。


    白色道路上鋪滿了狼的屍體。


    像是牆壁般層層堆疊的屍體下方漸漸滲出了紅色的血。油一般黏稠的血液在地麵上緩緩蔓延。在那片腥紅就要觸及雷歐納德公的鞋尖時,他尖叫著衝進了森林中。在恐懼的驅策之下如無頭蒼蠅亂竄,最後抵達一個看似廣場的寬敞空地。


    在廣場上有一個大洞。


    活著的灰狼成群排列在洞口邊。野獸的視線同時貫穿了雷歐納德公。他雙腳一軟跌坐在地。但野獸們像是對他毫無興趣般立刻挪開了視線。狼群們彷佛正等候著什麽,遵守規矩般搖著尾巴耐心等候。


    突然間,他們豎起耳朵轉頭看向洞口。


    雷歐納德公也不由得順著他們的視線看過去,於是他看見了──


    大量的蒼蠅伴隨著驚悚的振翅聲飛出洞口。有如黑雲般的蠅群籠罩頭頂上。


    失去蒼蠅遮蓋的洞底,一塊長著零星灰毛的肉色團塊正蠢動著。突然間,雷歐納德公理解了眼前所見事物為何。那是被壓潰的狼屍流出的腐肉延伸到了毛皮之外。下一個瞬間,死屍團膨脹起來,有如一座在洞底隆起的小丘,最終破裂。冒泡的腐肉開始凝聚形成某種形狀。灰色的毛皮有如蛆蟲般攀爬上那物體,覆蓋在表麵。最終,巨大的狼的形體在坑底完成了。


    無數具狼屍彼此連結形成的怪物,對著雷歐納德公高聲咆嘯。


    吼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


    充滿野獸臭味的氣息與唾沫,伴隨著強烈的腐臭與腐肉的碎片撲向雷歐納德公的臉龐。那彷佛點燃著地獄烈焰的雙眼直瞪向他。置身在超乎想像的恐懼之中,他顫抖的模樣像是一瞬間老了好幾十歲。巨狼的血盆大口緩緩張開。喉嚨深處毫無空隙塞滿了不知幾個純白的狼的頭骨,狼的頭骨欣喜地敲響它們的尖牙。


    雷歐納德公尖聲慘叫。然而慘叫隨即消散。


    遙遠的山間城堡內,報喪女妖們終於停止哭泣。


    妖精們封起棺材蓋,埋葬了容貌與雷歐納德公神似的木偶。


    * * *


    自地下室經由古井回到地麵上,菲莉等人走到中庭中。深深吸飽潔淨澄澈的空氣後,她緩緩吐氣。


    眾人的頭頂上是一片無垠的藍天。早晨的金色陽光灑落在坐落於荒涼山丘的城堡。中庭的植物在清晨的涼風吹拂中搖曳,歌唱著宜人的沙沙聲響。原本一片灰色的植物像是歡迎眾人歸來般迎風展現閃亮的翠綠。薔薇也紅得比夜裏更加嬌豔,花瓣上的露珠寶石般閃閃發光。


    「…………太好了,能活著回來地麵上。」


    鬆了一口氣的菲莉如此說道,打開了皮包的蓋子。剎那間,托羅從裏頭有如箭矢般衝出。他先是一口氣衝到眾人頭頂上,隨後又急速俯衝,用翅膀不停拍打著菲莉的臉頰。這回庫施那也隻是束手旁觀。


    菲莉微笑著接受托羅的抗議。最後托羅一語不發地攀附在她臉上。雖然找不到施力點而搖搖欲墜,但他還是使勁緊抓著她。


    伸手支撐著托羅的背,菲莉發自內心輕聲說:


    「對不起,托羅。」


    「……!……!」


    菲莉安撫般輕摸著他的頭。托羅緊抓住菲莉,抽抽搭搭地哭泣。但他很快就再度以箭矢般的速度衝進皮包裏頭。


    對著鬧起別扭的他再度輕聲道歉後,菲莉轉身向後。


    依然是野獸模樣的雷納德站在她身後。據說一旦獸化後,就得花上一段時間才能恢複。他將親自運到此處的少女屍體平放在柔軟的草地上,駐足在她身旁一語不發。菲莉先是閉起眼睛,但她很快就做好覺悟,向雷納德說道:


    「我是幻獸調查員。我有義務保護被人捕捉,並受到不當使役的幻獸。您有權利以幻獸──狼人的身分向我尋求保護。不知您意下如何?請告訴我您的意願──」


    雷納德愣愣地抬起臉。菲莉對他投出了艱難的疑問。


    「──您是人類,還是幻獸?」


    雷納德倒抽一口氣。他再度低頭注視少女的屍體。殘殺領民實屬重罪,身為領主之子的他理應也明白。遭到逮捕就是死刑,再好也是終身禁錮。然而如果主張自己是狼人,至少能留住一命。


    雷納德緊緊握住拳頭。但是他最後緩緩搖頭。


    「我……我想以人的身分,為自己犯下的罪過接受製裁。」


    「嗜血是狼人無法逃離的天性。再加上您受到父親施加暗示,在難以忍受的饑渴與麵對死亡的恐懼中掙紮至今……我身為幻獸調查員認為有充分的條件證明您是應當受到保護的對象。」


    「就算被欺騙、被利用,我還是憑著自己的意誌決定欺騙相信我的領民們。不隻這樣,我為了讓自己活命,動用知識與計謀獵殺弱者……這種卑鄙殘忍的行徑,也隻有人類才會有吧?」


    雷納德筆直地凝視菲莉。她一語不發。雷納德注視著那對無言詢問他是否真不後悔的蜂蜜色眼睛,他的臉龐一瞬間揪成一團。但是當他閉起眼睛又再度睜開時,他的臉上浮現堅定的決意。


    野獸的臉龐浮現了人類的表情,雷納德回答:


    「我是人類。當初我不受到獸群的接納,也無法靠近有人煙之處……當時是父親收留了我,無論他有什麽目的,我都是養大我的雷歐納德公的兒子。我想就算我沒有受到暗示,也不需麵對死的恐懼或饑渴……如果他拜托我,說他不想死,需要我助他一臂之力……我也許還是會為他狩獵人類。」


    「你居然這麽──」


    「殺害無辜的少女,是他的罪過,也是我的罪過。我不能接受你的保護。我想身為一個人,身為他的兒子背負罪惡。」


    聽他如此斷然說道,菲莉緊閉起眼睛,輕聲歎息。


    幻獸書中沒有狼人的條目。要將人狼視作是人類或幻獸,幻獸調查官們依舊各持主張而沒有共識。狼人擁有人的理性與野獸的本能,同時也擁有雙方的身體,憑第三者的判斷難以定義。他將自己定義為人。


    他希冀如此。決定身為一個人背負罪過,決定自己該接受懲罰。


    既然如此,身為幻獸調查員的菲莉已無置喙的餘地。但是在最後,她將自己心中懷抱的疑問投向眼前這個人。


    「我明白了。我會尊重您的選擇。在您前去向國家機關自首時,我就帶著幻獸調查員的意見書與您同行吧……不過,可以讓我問一個問題嗎?」


    「請說。」


    「為什麽您當時會要我逃走?」


    菲莉對此一直大惑不解。當時雷納德的話語中甚至透著近乎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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