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過很深很深的森林,越過很高很高的岩山,度過很寬很寬的潭水後,總算到達了一片天涯一般的草原。在那裏,有一個男人過著獨居的生活。


    那裏有一所小小的屋子,一片小小的田地,一條可以輕鬆釣上魚來的小河,高產的母牛和美麗的駿馬。


    這一切對於他來說,其實都不是生存所必須的東西。


    根本沒有人來這裏尋找他,甚至這個世上根本就沒人知道這裏有這麽個男人。他的外表看上去十分年輕,然而他的家人和為數不多的朋友,全都已經離開了他,到那邊的世界去了。他現在是孤零零的一個人,然而他並不孤獨。他的周圍總是充斥著人類的喧囂,他的生活在物理上也十分充實。正因如此,他遠比其他辛勤工作的人們,生活得更加富足。


    每當有人莫名其妙地誤入這片廣闊美麗的草原,並在萬幸之中來到他的屋前,闖入者總會目瞪口呆。在這裏,田地裏的作物豐盈飽滿,魚兒會自動跳進魚籠裏,母牛的奶滿溢而出,馬兒隨隨便便就能一馳千裏。


    誤闖入這裏的人,素來都會在驚訝之下這樣問他。


    『你為什麽能過上如此美滿的生活呢?』


    而他總是回答說


    『這多虧了友善的領居們』


    『友善的鄰居』指的是妖精們。其實,他一直被妖精們深深地愛著,他也總是回應妖精們的愛。那些領居們之中,有的喜歡道謝的言語,但也有不喜歡的。所以,他總是默默地維持著壁爐周圍的幹淨,在那裏準備好幹淨的水喝牛奶。而且,他並不會在好奇心的驅使下到處亂瞅,也絕不會幹涉妖精們平時的生活。但是,就算他對妖精們指手畫腳,妖精們也一定會原諒他。妖精們不喜歡多問,但唯獨他是特別的。因為他對於妖精們來說,是重要的寶物。


    他在很久以前,喜歡作詩,喜歡唱歌。但是在這片草原上,他從未展露到美妙的低音。


    他隻是靜靜地,久久地等待著某一時刻的到來。


    戴著眼鏡的他,眉宇之間的褶皺深似岩石的裂口,他每一天都掛著掛著萬分苦惱的表情,等待著某個人。但是,明明那個人要來的話一下就能明白過來,但他苦苦等待的報告卻一直沒有傳來。


    他等了又等,等了又等,草原上新綠萌發,變得金黃,蓋上白被,後又萌發……在煥發著美麗光輝,生生不息的自然循環的繞環之下,單調卻富足的生活一直持續著。


    在他妖精們滿滿的愛意中,偶爾歡迎誤入此地的旅行者,讓他們住上一宿後送走。然後,他坐在安樂椅上掛著微微的笑容,然自己沉浸在百無聊賴之中。


    在這樣的風平浪靜的日子裏,她們到來了。


    「打擾了,我們是旅行者」


    當這位白色少女出現的瞬間,他便察覺到了潛藏在她影子裏的漆黑存在。藏在他屋子裏的『友善的鄰居們』也都躁動起來,十分動搖。白色少女似乎也注意到了這個情況,蜂蜜色的眼睛吃驚地長大,驚訝地說道


    「有這麽多『友善的鄰居』啊……真令人吃驚。您一定很受大家的愛戴吧」


    「你也帶了個有夠古怪的人呢」


    「咦?」


    「喔?身為人類竟然能察覺到吾之存在,不簡單呢」


    隻聞一個陰沉的聲音快活地說起話來,從白色少女的影子裏猛然出現了一個漆黑的人物。這個人身襲通體漆黑的晚禮服,長著一顆兔子腦袋,長長的耳朵左右搖擺。看到那黑亮身影的瞬間,男人感到暌違數載的熱切歡喜從肺腑之中湧了上來。


    這份昂揚感,還有全身感受到的威懾力,以及妖精們的動搖,不容有錯。雖然現在的姿態與預想中的截然不同,但他苦苦等待的人,今天終於來了。但是,這樣的見麵完全出乎他的意料,而是那個人還帶著非常多餘,非常糟糕的附屬品。即便他對此感到困惑,但還是當即做出了冷靜的判斷。


    ……沒什麽可擔心的,隻要把多餘的東西剔除就行了。


    他讓自己化為鐵石心腸,凍結臉上的表情,用溫柔的聲音向兩人說道


    「歡迎兩位獨特旅行者的到來。天色馬上就要暗下去了,這片草原到了晚上會變得十分寒冷,凝集夜露的草貼在身上搞不好會把皮劃破。兩位今晚要不要在舍下屈就一晚?沒什麽可擔心,住在這裏雖然有所不便,但我家其實要比看上去更加富足,飯菜也拿得出手,還有熱水能用。不過到了明天,我有一件事想請教請教」


    「非常感謝」


    麵對男人的提議,少女毫無防備地點頭答應了。她頭上的蝙蝠也效仿她低下了頭。他麵對旅行者,素來都是如此應對,也像平時那樣開心。那個兔子頭異形好像察覺到了什麽危險的氣息,戒備地眯起了眼睛。但是,他用毫不摻假的笑容,將兩人迎了進來。在廚房裏,溫熱的燉菜已經煮好。那香味足以麻痹旅行者的戒備心。


    他喜歡人類。


    每當他像這樣將人請進家門之時,他都由衷地覺得那些人十分可愛。


    * * *


    「不用擔心,雖說是請求,其實很簡單」


    在早晨的爽朗晨光中,他端出了用黑麵包、奶酪、新鮮牛奶與蔬菜色拉,放在了擦得特別亮的桌子上。他一邊往牛奶裏加蜂蜜,一邊說對少女說道


    「從這裏繼續往東邊一直走,有一座由岩石構成的廢墟。以前到來的旅行者說,在那裏發現了一個老人。我過去喊那個老人,那個老人也隻顧著逃進更深的地方。此後,我就一直很擔心……厭倦鎮上生活的人偶爾會來到這片草原上,但沒有『友善的鄰居』的幫助是很難活下去的。你如果方便,能不能替我拿上這些麵包和水,把他帶出去?」


    「嗯,我不要緊」


    「為何汝自己不去?」


    「你說的沒錯,其實應該是由我自己去的。可你們也看到,我之前在搬動櫃子的時候傷到了腳。我在家中生活,多虧了鄰居們的幫助才沒有遇到什麽困難,但讓我前去廢墟去找老人,還要將他帶出去到鎮上,實在有心無力。如果方便,還請有勞」


    說著,男子表現出很痛的樣子,示意了一下趁昨晚打上繃帶的腳。擁有著純潔心靈的白色少女,天真地相信了他所說的話,點了點頭。


    「我知道了,這件事的確令人擔心,請包在我身上吧。非常感謝您悉心的款待」


    少女這樣說著,深深地鞠了一躬。在她頭上,那隻蝙蝠也效仿著她點點頭。男人也簡單地對少女道了聲謝。少女恭恭敬敬地吃完東西之後,拿過男人的麵包和水,深深地鞠了一躬,便離開了家門。男人一直非常小心地朝少女招著手,直到少女的身影完全消失,他才細細地歎了口氣。


    ——接下來究竟會怎樣呢?


    其實這個問題的答案,連他自己都不知道。但不論結果如何,應該都將是某種致命性的情況,搞不好他自己還會喪命。但是,他覺得就算那樣無所謂。『友善的鄰居們』肯定會對他發火,恨他不講信用,但他唯獨在這一件事上是堅決不會退讓的。


    這是一段如坐針氈的緊張時間。


    他打掃了壁爐,久違地寫了首詩。那是首對他而言十分反常的,描繪春天和雲雀的詩。在還差一點就能完成的那一刻,他將紙粗暴地揉成了一團,猛地扔進了字紙簍。


    此時此刻,夕陽的餘暉讓草原恍如天火燎原,綠色轉變成金黃色。這一幕雖然美麗,但由於他天天麵對這樣的風景,也早已喪失了新鮮感。正當他心不在焉地從窗戶向外望時,他吃了一驚。他看到,那名少女的頭紗在餘暉之下燃燒著深紅色的光輝,在草原之海中漫步的畫麵。少女發現了男人正盯著自己,然後非常親切地招了招手。少女完全沒有受傷。男人忘記了回應,緊緊


    握住窗框,茫然地嘀咕起來


    「這不可能」


    這種事情,是不可能的。


    他以前送走的旅行者,從來都沒有從那座城寨中再回來過。


    「我回來了。首先請看這個」


    她雪白的手掌之中,捧著一根長長的牙齒。他瞬息之間便理解了其中的含義,隻覺一陣惡寒竄過背脊。但少女沒有注意到他的變化,平靜地繼續說了下去


    「這就是您托我找的老人的牙齒……準確的說,您一直擔心的那位其實並不是人,而是幻獸,是妖精族」


    「咦、咦咦?」


    他拚命驅逐掉心中的動搖。盡管他實際上非常混亂,但轉眼間便表現出了逼真的演技。少女聽到他說的話,點了點頭,然後當場蹲了下來。不知不覺間,不知從什麽地方冒出了一本古老的書,正放在她的腳下。


    「幻獸書,第1卷223頁————『紅帽子』——『第二類危險幻獸』」


    她將那本書抱起來,翻開,用含著淚一般的聲音說道。她以溫柔的手法,輕輕按在古老的紙張之上,溫柔地講述起來


    「『妖精族、邪惡妖精、矮個子,矮胖老人姿態,手指有著鷲一般的指甲和骨頭,眼睛如火焰般鮮紅。長發披背,穿著鐵製長靴,左手持杖,頭上戴著紅帽子。對人類有害,喜歡用人血將那頂帽子染成紅色』——該幻獸決不允許棲息領地遭到入侵,被指定為『第二類危險幻獸』。以人類的力量,無法與『紅帽子』抗衡。如果沒有克俢那在,我也危險了」


    克俢那——當她溫柔地這樣稱呼那個兔子腦袋的瞬間,男人有種脖子被勒住的感覺。但是,他拚命藏起自己的感情,顫顫巍巍地說道


    「怎、怎麽會……我完全不知道竟然那會是那麽危險的生物,真是嚇我一跳……我還以為,那肯定隻是一位普通老人……非常抱歉,幸虧你沒事」


    「沒什麽,您還請不必自責。比起這個,除我之外沒人遭到襲擊反倒十分幸運。我是『幻獸調查員』,對危險幻獸進行處理是我分內的職責。『紅帽子』被克俢那打敗,留下一顆牙齒就消失了,但不能保證不會再回來。為了防止有人再度踏入那片廢墟,我讓周圍長出了黑暗的荊棘。這樣一來,應該就不會再出現犧牲者了」


    聽到少女所說的話,他在內心之中狠狠咋舌。


    ——嘁,開什麽玩笑。


    將旅行者送到『紅帽子』那裏,其實是他唯一的樂趣。不過,他將自己的心聲完全藏了起來,含著淚執起少女的手。


    「啊,實在太感謝了。不但寬恕了我,還防止了更多犧牲者出現……真不知道該怎樣感謝你才好!對了,如不嫌棄,還請在舍下再住一宿!我今天再讓你一飽口福吧!」


    「非常感謝。現在動身的話,感覺天色也很晚了。實在多有打擾,但還請讓我恭敬不如從命」


    少女這麽說著,鞠了一躬。男人眼眸之中充滿了深深的憎惡,也向少女點頭致意。他不經意地將目光投向了站在少女身後的漆黑之影。那對兔子的紅眼睛裏正映現著他。盡管那視線之銳利令人顫抖,但他還是朝著兔子腦袋恨恨瞪了回去。


    恐怕就是這個異形(似乎叫做克俢那)從等候在廢墟的危險下保護了那名白色少女,並驅逐掉了人類根本無法抗衡的『紅帽子』。這究竟是為什麽呢。


    男人也看到他們兩人之間十分親密,但他們終歸是幻獸與人,不覺得他們之間會有如此堅韌的紐帶。他不光潛藏於白色少女的影子裏,隨她共同移動,甚至還在保護那脆弱短命的生物。


    『堂堂黑暗之王在保護一名普通少女……竟然有如此荒謬的事情!』


    他恨不得放聲大叫,像小孩子一樣忿恨地跺地撒氣,但他硬是將這樣的感情控製中,平明地將激烈的情緒往肚子裏咽。他笑著打開門,將涼熱能與蝙蝠迎了進來。


    這天晚上,他瞅準少女入睡的時機,掏出了打獵用的匕首。


    * * *


    『友善的鄰居』們勸阻了他。


    他們對他說,「這是絕不可越過的一道線」「你不可以弄髒自己的手」。


    但是,不可以用可愛的外表來認識這些妖精們,他們奪走過人的生命,也做過盲目的事情,還搶走過別人的小寶寶。但是,妖精們阻止他的理由,並不是不讓他殺人,而是因為那個白色少女正被非常可怕的生物保護著。


    那是『黑暗之王』,人類哪兒能與之抗衡,而且不管是他還是妖精們,都不覺得這個世界存在著比『黑暗之王』更強大的生物。正因如此,他就更加無法原諒那個白衣少女了。


    現在,走廊在妖精們的金光之下,恍如撒滿星輝。


    他依靠著這個光,悄無聲息地溜進客房。白色少女,現在正在臥榻之上安睡。放眼看去,不見蝙蝠與黑兔子的身影。


    他壓低腳步往前走,來到了白色少女的跟前。少女正在安睡,月光灑在她純白的頭發上,那一根根美麗的銀絲熠熠生輝。


    他懷著憐憫與憎惡,心想。


    ——何等不設防,何等脆弱的生物啊。要在人與幻獸共存的世界中一直走下去的話,她實在太過脆弱了。就算我什麽都不做,她肯定也一定會在旅行的途中命喪他人的惡意之下。既然如此,索性在這裏喪命也沒有差別。


    他扼殺掉心中的負罪感,高高舉起匕首。


    然後…………匕首深深插進了他的腹部。


    刀刃接觸到內髒的刺骨涼意,以及酷似灼熱的劇痛,明確地貫穿了他的身體。但是,這不過是一陣錯覺。仔細一看,他的身體完好如初,沒有任何傷口,刀柄也緊緊地握在他的手中。但的確有個漆黑的氣息悄然靠近他的身後,釋放著讓他錯以為自己被殺的強烈殺氣。


    正當他意識到死亡的概念就站在自己身後之時,那無法抗拒的死亡用與那陰沉聲音十分毫無齟齬的陰暗口吻,悄聲說道


    「不出所料呢。那個『紅帽子』的事也是汝故意搗的鬼吧?」


    「……」


    「照理說,吾本該當即要汝的命,但吾不能容忍為汝這等蟲豸侵擾吾之花兒的安眠。汝過來吧,還有那些小家夥們也別耍花招喔?如若不然,吾定將汝等趕盡殺絕」


    黑暗朝著周圍的光點發出低沉的警告。男人立刻明白過來,黑暗的這番話沒有半點虛言。這個兔子頭的異形,的確擁有著那般力量。他必定能比呼吸更輕易地用針山刺穿比浮遊的小針更薄的妖精之翼。


    盡管恐懼,但男人對此歡喜不已。這才是『黑暗之王』,這才是世間唯一擁有讓一切破壞之權利與力量的怪物。


    就這樣,男人被兔子頭拖到了外麵。他被兔子頭捂著嘴,站在滿是夜露的草原之中。他顫抖的手掌上,黏上了濕潤的草。他隻要一動,那些草便割破他的皮膚,切開他的肉。


    周圍充斥著致密凝重的冰冷黑暗。


    傳入耳中的,隻有葉片在風中搖擺的一陣陣地聲音。


    他確信自己將被殺死,同時對此也覺得了無牽掛。


    他已經活了很久很久。在周圍飛來飛去的妖精們,恐怕不會同意讓他死,但他作為人類的精神早在很久很久以前便已經消磨殆盡。


    在這裏死去,他應該沒什麽遺憾的。他已經死心了。但是,就如同嘲笑他的這份覺悟一般,那顆兔子頭連頭也不回,悠然地開口說道


    「那麽——且問問汝為何要加害吾之花兒吧」


    「你這說的,簡直就像人類一樣啊!」


    男人在猛烈的憤怒的驅使下大叫起來。隻聞沉重的聲音,風掃過草原。


    聽到他的大喊,兔子腦袋詫異地眯起了眼睛。看到兔子頭的表情,男人隻覺得氣不打一處來。兔子


    頭的一舉手一投足,都讓男人氣憤不已。那張臉微妙地釋放著人性,而這與原本的『黑暗之王』毫不相稱。男人在心中呐喊


    ——你不是那種東西,你才不是那種東西。我在很久很久以前,曾有過一睹之緣的『黑暗之王』,絕不是那種東西。


    「你不是『黑暗之王』麽?」


    他大叫起來,風再一次重重地響起。那聲音,就如同野獸的咆哮,又像是海濤撞在岸邊的悲鳴。


    兔子頭沒有回答。但男人知道,兔子頭就是『黑暗之王』……他一直苦苦等待的對象。


    「在很久很久,很久很久以前,我曾見過你」


    「……喔?」


    兔子頭隻是短短地應了一聲,或許是對此不感興趣,那口吻讓人捉摸不透。但男人沒有理會他的反應,淡然地接著說道


    「在我的故鄉,國家之間曾經發生過戰爭。拿著劍,身穿兩種顏色鎧甲的士兵們日複一日地相互廝殺。我的母親死了,父親死了,姐姐死了,妹妹死了,連朋友們也全都死了。本以為,我也會隨她們而去,然而那個時候,有某種黑色的東西過來了」


    「……」


    「那黑色的東西,伸展著由黑影構成的身體,模仿出了生者的模樣。大家都覺得那是死神,我們所有人都要被與我們相同模樣的東西給殺掉了。然後我們拋棄了城堡,拋棄了國家,不分敵我全都逃跑了。我也逃跑了。我逃啊逃,逃啊逃,最後遇到了一位正為取不到黃金栗球而苦惱的女性。我幫她取下了栗球,她就為我治愈了創傷。我又為她吟詩唱歌,結果她對我非常中意,就把我邀請到了她自己的國家——她就是妖精女王」


    從此以後,男人便成了對於小家夥們來說的特別之人。


    他是妖精女王真正的戀人,是一名能夠創作出甜美詩歌的作者。就算他的身體在人類的國度,對於鄰居們來說仍舊是該去守護的客人。


    妖精國度與人類國度的時間流逝並不一樣。他在女王身邊生活的這段時間裏,認識他的人已紛紛離開人世。可就算這樣,他也沒有太在意。因為他的至親之人,全都已經死了,而且他非常非常討厭人類。


    人類相互憎恨,相互仇視,謀求財富與權力而相互廝殺……他對人類的愚蠢十分憎惡。他唯一覺得人類可愛的時候,那就是親自將愚蠢的家夥送到死亡陷阱中的時候。他沒有回到人類的世界,在這裏度過了漫長的時光。


    而在這段時光中,他一直都在等待。


    「被邀請到妖精國度後,我立刻就向女王問過,那時候出現的黑色東西究竟是什麽。女王回答我說,那大概是『黑暗之王』已經誕生了」


    在擁有語言能力的幻獸之間,自很久以前便一直流傳著『黑暗之王』的傳說。


    『黑暗之王』是黑暗精靈與非常強大的幻獸之間所生下的孩子。他是為了改變生態係統,為了破壞世界而降世的。『黑暗之王』向新世界吹響號角,一切都會在其陰影之下分崩離析。聽到那個傳說的瞬間,男人感到無比的歡喜。


    他當時看到的黑色,乃是終結的開端。


    他認為人世肯定不久便將末日。所以他等待著,苦苦等待著那一刻的到來。


    然而,人世並沒有迎來末日。


    他實在忍耐不下去了,於是拜托女王讓他返回一次人世,親眼看看末日還有多久到來。妖精女王十分為難,從住在南海的人魚口中聽聞同伴曾見到『黑暗之王』的事,這才終於答應了男人要求。她占卜出一片『黑暗之王』定會經過的地方,在那裏為他的戀人建了所小屋,讓她的戀人終有一日能見到『黑暗之王』。


    從那時起,男人便產生了不祥的預感。為什麽,那位要將一切破壞的國王會乖乖地來見自己呢?而其中的理由,就是那個白色少女。


    『黑暗之王』連自身本來的使命都沒有去完成,偏偏正在保護那個少女。那個白色的少女肯定正在對『黑暗之王』造成某種影響。所以,他為了讓那個兔子腦袋變回『黑暗之王』,決定除掉那個少女。要是『黑暗之王』不去毀滅世界,他會傷腦筋的。


    因為,他一直都在苦苦地等待著。


    自從那場戰爭之後,他就一直獨自等待著。


    等待著世界的終結。


    「汝為吾做過什麽嗎?」


    「………………誒?」


    「毀滅,毀滅……汝隻是一味地將自身的願望強加於吾,吾且問,汝這毒蟲可為吾做過什麽嗎?」


    男人被這話問傻了眼。他從未想過『黑暗之王』會對自己問出這樣的問題來。他一直堅信著黑暗之王是毀滅世界的存在,並認為那是他理當完成的使命。


    他從未試想過『黑暗之王』在思考什麽,渴望什麽。『黑暗之王』猶如對他這一點進行責難一般,用細長的手指死死地掐住了他的喉嚨。


    「汝可曾將吾帶出去?汝可曾與我一同旅行?汝既然讓吾毀滅世界,那汝可曾講過需要這麽做的理由嗎?汝渴望著我『那麽去做』,可汝給與過吾什麽東西麽?不,汝從未給與過。然而汝卻一味要求吾去破壞啊,毒蟲」


    『黑暗之王』憤怒了。喉嚨被漸漸掐死的觸感,讓他真切地體會到那憤怒有多麽尖銳,多麽沉重,多麽深刻。


    『黑暗之王』用那莫名透著悲痛的聲音,繼續往下講


    「破壞得含義,在也無法相見的含義,失去的含義,喪失的含義,這些汝未曾不知曉過。正因為汝是那麽無知,所以才會說出那樣的話來」


    ——破壞的……含義。


    男人呆呆地思考起來。那對他來說,根本是個無關緊要的詞。但此時他恍然間————不經意地回想起了久遠以前的事情。


    「守護的艱難,消隕的悲傷,汝為何就不理解」


    那是家人死時的記憶。


    父母背後被士兵砍倒在地無法動彈卻仍舊大叫著讓自己快跑,姐姐推開了自己和妹妹卻被失控的馬碾死,朋友家在烈火中漸漸崩塌,拉著妹妹的手一路逃跑卻最終發覺妹妹已經死去……這一幕幕在他腦海中浮現出來。


    當時他,也確實如同現在的『黑暗之王』一般,眼中燃燒著痛楚、憤怒以及深深的悲傷。這是他長久以來一直忘卻的感情。


    為什麽想要毀滅世界?


    破壞究竟意味著什麽?


    他總算明白過來了。但是,他無法將這些告訴『黑暗之王』。用不了多久,他的喉嚨就要被捏碎了。就在這一刻……


    兩隻白色的手臂從『黑暗之王』的背後繞了過來,那就像緊緊抱住哭泣孩子一般自然平靜,在凝重的黑暗之中猶如天經地義一般伸了出來。


    「克俢那」


    聽到那個溫柔的聲音,一陣微風拂過臉頰。


    僅僅是那麽一聲,層層交疊的黑暗便煥然消釋,讓他們回到了原來的草原之上。白色少女毫不畏懼地抱住了掐住人脖子的『黑暗之王』,溫柔地輕聲細語


    「克俢那,不可以」


    那不是責備,不是憤怒,而是如姐姐一般,母親一般————悲傷,難過的聲音。


    「不可以傷人」


    『黑暗之王』————普普通通的兔子頭,閉上了眼睛。


    然後如同十分忍耐一般,低聲呢喃


    「哎————好吧」


    兔子頭輕輕地將手鬆開,男人一屁股跌坐在地。少女跑了過去,確認男人脖子上的傷。她瞥了眼男人仍拿在手中的匕首,但什麽也沒說。少女隻是確認到他喉嚨沒有大礙,點了點頭之後安心地鬆了口氣。在她身旁坐下的兔子腦袋,輕聲說道


    「人類,給吾記住。這個世上已經沒有什麽『黑暗之王』了。這裏隻有一個普普通通的克俢那」


    妖精們隨著風兒一起回到了草原上,輕輕地停在了他的肩膀和背上,就像在安慰他一般用小手撫摸著他。少女見狀,站了起來,輕輕地低頭致意之後就跟兔子頭返回小屋了。


    被獨自留下的男人茫然地四處張望,不久之後海濤大哭起來。他就像孩子一樣,以人類的時間來換算,闊別數百年地嚎啕大哭起來。


    「爸爸……媽媽……姐姐……莉亞…………大家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這是時隔好久好久……


    本該在很久很久以前就該流下的淚水。


    * * *


    第二天,他切了水果,往牛奶裏加了蜂蜜,將熱過的奶酪放在麵包上。少女將準備好的食物很有禮貌地吃完後,深深地鞠了一躬。


    對於昨晚發生的事情,少女什麽也沒說,男人也什麽也沒提。


    隻是白色的頭紗搖擺起來,少女為他做了一番祈禱。


    「希望您往後的人生能夠過得幸福」


    白色少女輕聲細語,帶著蝙蝠與普普通通的克俢那踏上了旅途。


    男人一直向少女招著手,直到少女完全從視野中消失之時,一直望著茫茫草原。這時,有東西仿佛與他們擦肩而過般,來到了草原上。那是一對他從未見過的美麗的鹿。兩頭鹿停在了他的跟前,就像對主人行禮一般深深低下了頭。他的直覺認識到……


    他們是妖精女王的使者。這幾天來的騷亂,縱然是她也沒辦對戀人的獨斷獨行放任不管。在妖精們擔心的注視住下,他點了點頭。


    「————哎,也對啊。回去吧」


    不管再怎麽等下去,世界末日也不會到來。


    不能再讓有種深愛著他的戀人繼續苦等下去。


    他在小屋裏收拾好為數不多的行禮,與歡喜的妖精們一起,跟在了鹿的後頭。他帶著璀璨的光斑,走過這片茫茫草原,心想。


    我果然沒辦法喜歡上人類,今後就一直在妖精國度裏生活下去吧。如果有一天我能夠成為妖精就好了呢……而在這段時間裏,那個少女和普普通通的兔子腦袋,肯定會在沒有盡頭的世界中到處輾轉吧。但是,人的短暫壽命遲早會耗盡,少女死去的那天要是到來,兔子頭會怎樣呢?他會以普普通通的克俢那的身份,愛上這個世界麽?


    男人並不知道未來的事情。或許他曾一度放棄的世界末日,在那時真的會到來。那將是件可喜的事情吧……但是————他此時回頭看了一眼。


    他最後看到的,這片新綠萌發的草原,這片早已厭倦的情景,的確是那麽的美麗。


    忽然,他心想。


    但願這片景色,不會失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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