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望無際的花海。


    當覆蓋山頭的樹林來到盡頭,不再有層層相疊的茂密枝葉投落陰影,地麵便隨之染上鮮豔繽紛的色彩。柔軟的花瓣沒有分毫空隙鋪滿眼前大地,放眼望去甚至見不到屬於大地的土色。花毛茛與雛菊、罌粟以及其他超過數百種的花朵在春光中爭相競豔。桃紅與鵝黃、鮮紅與橙色、紫與青等無數繽紛色彩在風中搖曳的模樣簡直令人震懾。不過,這片如夢似幻的美景中卻有個難以理解的怪異之處。


    在花海中心處,有個古怪的隆起。


    彷佛有隻巨大的生物平躺在該處任憑花朵攀附。


    在深山中的這片花海沒有任何訪客造訪。周遭隻有濃鬱花香與重重寂靜。但就在突然之間,鳥的振翅聲粗暴地擾亂了這片寧靜。


    異樣巨大的黑影投落於花海上。


    啪達、啪達,血雨打濕了花瓣。


    下一個瞬間,一隻巨鴉──外觀與烏鴉相同但尾巴比一般長上許多,體型龐大的幻獸──彷佛自空中跌落般朝花海降落。


    削過大地令無數色彩飛舞,巨鴉兩三次拍打翅膀停止了動作。


    一名少女自巨鴉背上連忙跳下,那新娘般的純白頭紗隨之搖擺。快速確定巨鴉身上沒有受傷之後,她開口說道。


    「麻煩你,庫施那。」


    這話一出,少女的黑影開始蠢動。那黑影從巨鴉的背上運下一名男性。


    男人身上配備著武裝。臉頰上有著醒目傷疤。一眼就能明白他從事以暴力謀生的職業。他的腹部與保護腹部的鏈甲一同被某種生物咬破。


    黑影讓男人的身軀倚著花海中隆起的部分躺下。每當他呼吸,血就從腹部傷口溢出。止血用的布條隙縫中甚至能看見一部分內髒暴露在外。


    少女從自己的肩背皮包中取出寬繃帶。也不怕自己的衣物沾染血汙,熟練地重新包紮傷口。


    「已經不遠了。請振作點保持清醒。這孩子也很努力幫忙。」


    男人的傷勢很重,恐怕終究保不住性命。明知如此,少女還是如此傾訴。


    開口想回答的同時,男人咳出一口鮮血。男人空洞的眼神轉向把自己運送到此處的─恐怕接下來還要繼續載他─的巨鴉。具有靈性的幻獸回以平穩的視線。彷佛厭惡那眼神般,男人撇過頭。


    直到這時,他第一次注意到自己背後倚著的究竟是什麽。


    「────這是……」


    他睜圓了雙眼,男人倏地抬起臉,再度仔細端詳在背後支撐全身重量的物體,環顧四周的花海,震驚的他張大了嘴。


    數秒後,男人那因為失血而蒼白的臉頰顫動。


    「嗬……嗬嗬……哈哈哈哈哈哈!」


    他放聲笑了起來。盡管每次笑聲肯定都伴隨著劇痛,但男人還是一麵吐血一麵狂笑。


    像是覺得萬分滑稽般,他無可抑製地笑著,笑到最後他咳著血的同時將手伸進懷中。雖然少女製止男人要他別亂動,但是他不予理會,用那顫抖的手取出了一封信封,遞給少女。


    「我認輸啦,小姑娘。」


    這就是男人的最後一句話。


    吐出大量的血,男人再也無法動彈。


    搖曳著頭紗,少女在男人身旁雙膝跪地,祈禱般閉上眼睛。


    事情就發生在這片一望無際的美麗花海。


    * * *


    石造的天花板附近飄著一層水菸草的甜膩煙霧。再加上以大量辛香料調味的料理氣味與烈酒芳香、沾黏鍋底的油脂燒焦時的味道等等,這些氣味混合形成渾然一體的獨特氣息,充斥在沒有窗戶的房間內。這地方使用著許多其他地方十分罕見的嗜好品。房間本身沒有窗戶,門看起來像是在牆上鑿個洞充數般造型奇異。擺在房內的眾多家具與一部分已經自然剝落的牆麵的新舊程度也顯得參差不齊。


    不過這也是理所當然。這房間本身是許久以前埋在火山灰底下的廢墟一部分。


    巨大的──大到堪稱一座山中都市──廢墟現在仍然是學術研究的目標。但調查員大多被分配到圖書館與神殿遺跡等處。由於調查員無法顧及整座廢墟,將沒有曆史價值的出土品送到山腳下的城鎮變賣,藉此賺取金錢的非法盜賣團便在廢墟的一角猖狂肆虐。至於珍奇的種種嗜好品,則是國家正式委托搬運工作的集團在此一時享樂時留下的金錢替代品。


    由於廢墟本身的奇妙特性,再加上各種出身的人們在此匯聚,形成了不可思議的空間。


    在這可疑空間的角落處,菲莉獨自一人坐在該處。


    如果要問她正在做什麽,打從不久前她就在這享用著三明治。


    現在她正大口品嚐的是將厚切培根雙麵煎得熟透之後與茄子一起夾在胚芽麵包中的三明治。小心地用包裝紙接著滴落的肉汁,菲莉神情認真地一口接一口使勁咀嚼著。


    那模樣與周遭顯然格格不入。其他客人也不知該作何感想。


    這裏不是小孩子該來的地方。但是大口咀嚼著三明治的她眼神未免太過凶狠,讓他們說不出這句話。浮現在蜂蜜色眼眸中的目光甚至稱得上殺氣騰騰,老實說讓人不禁有點害怕。


    更重要的是,菲莉持有進入此處必備的「邀請函」。對自己人慷慨大方但是對外敵嚴苛無情,按照惡徒們這樣的規矩,她屬於應當受到尊重的客人。


    置身這般誰也不敢置喙的氣氛中,菲莉大方將三明治送進口中。


    「……咕、唔。」


    菲莉將三明治的最後一角塞進口中。當她終於結束用餐,周遭緊張的氣氛也隨之鬆弛。但是,菲莉立刻朝著房內那大型吧台──這也是額外搬到此處的用品之一──後方的男人舉起了一隻手。


    「請再給我一份三明治。」


    「你、你還要吃喔?不會吃太多了?」


    「請別擔心。畢竟今天不吃實在撐不下去。」


    菲莉如此回答。蓄著大胡子的店員雖然有些傻眼,但還是開始做下一份餐點。


    這回是將辛辣調味的豆子與洋蔥、赤紅臘腸一起夾在黑麵包之間。和剛才同樣不容易吃得優雅,但菲莉同樣靈巧地一口接著一口啃著。


    她頭頂上的托羅說也想嚐一口。菲莉就以指尖撕了一塊附有豆子的麵包。托羅緊張地吃下那塊麵包後,癱軟倒下。


    身為燒瓶蝙蝠(homunculus)的他照理來說什麽食物都能吃,但看來這味道似乎不合他的胃口。他的鼻子發出奇妙的噗嗚聲,時左時右地打滾著。菲莉的白發也隨之搖曳。


    現在她的頭頂上沒有戴著那新娘般的白頭紗。


    店員與其他客人心中的疑惑至此來到最高潮。


    其實這地方接下來很快就要召開某個活動。


    而且那可不適合給菲莉這般年輕的少女觀看。也不知道她是否對接下來的活動心知肚明,她渾身散發著不準任何人多嘴的氛圍,就這麽不斷啃著三明治。但滿臉胡子的店員認為終究不能就這麽放著不管,打算開口勸阻的時候──


    銅鑼聲乍然大作。


    菲莉倏地抬起臉,將剩餘的三明治全部塞進口中。大口灌下一口水,她使勁站起身。明白她的目的就是這次活動,滿臉胡子的店員將忠告吞回腹中。


    同時,將有如灰狼般的頭發綁成一束的青年現身於此。他發出快活的吆喝。


    「來來來,各位期待已久的時間到了!有入場券的各位動作要快!」


    青年如此宣言後就轉過身。裝扮美豔的另一名女店員走上前來。


    客人們接二連三將金幣遞給她,同時出示名為入場卷的紙片後,從與入口不同的另一個出口魚貫離開這房間。


    菲莉也跟在眾人身後。但女店員叫


    住了她。


    「先等一下。那可不是你這種小孩子該進去的地方。」


    「……請您查驗。」


    菲莉不慌不忙從皮包中取出信封和金幣。她表情平靜地將兩項物品擺在店員的眼前。接過信封確認內容後,店員愣了一瞬間。


    「確、確實收到了……請進。不過對你來說也許刺激太強了喔。」


    「我不在意。請別擔心。」


    女店員在困惑中目送那嬌小的背影離去。菲莉走過出口,廢墟內部的通道就有如迷宮般錯綜複雜。跟著前方客人的腳步,她快步走過這醞釀著壓迫感的通道。


    不久後,菲莉抵達了一個四處點著火光的寬敞明亮空間。


    這是一座圓形的競技場。頭頂上則是無垠的夜空。


    看來就在不知不覺間,她與其他客人已經到了室外。


    階梯狀的座位上已經有許多客人就座。好座位大部分都已經有人占據。最適合欣賞表演的位置上,坐著一位臉戴麵具並且讓美女服侍左右的人,看起來地位甚高。


    菲莉好不容易搶到了一個能環顧整座競技場的位子,立刻坐下。


    不久後,剛才那位青年出現在競技場中央。他對著觀眾深深行禮。那充滿自信且難以捉摸的舉止,雖然沒有特別穿上戲服但不可思議地有種小醜般的感覺。


    「時候到了!想必各位都期待已久!」


    不知何時,在青年背後,競技場的邊緣處擺著一具黑布籠罩的籠子。


    籠中傳出野獸低沉的嘶吼聲。


    「獵殺幻獸的時間到了!」


    青年伸手抓住黑布,一口氣將整塊布抽下。


    目睹在鐵籠內憤怒掙紮的身影,菲莉眯起蜂蜜色的眼眸。


    周遭歡聲四起。一名男性走到競技場中央處,舉起凶惡的劍。


    菲莉握緊了合花椒的木製手杖。


    * * *


    「幻獸書,第一卷四百二十頁──『獅鷲』。『擁有鷹一般的羽翼與上半身,下半身則有如獅子的幻獸。具有發現並守護黃金的習性。傳聞中敵視馬匹,會特別獵食馬』。然而獅鷲不屬於第一種危險幻獸,也不歸類於第二種。」


    緊盯著籠中的幻獸,菲莉呢喃道。


    鐵籠的一部分被打開。掛著腳鐐的獅鷲走出鐵籠。也許是被喂了藥,他的步伐顯得有些搖擺不定。


    渾身武裝的男人走到獅鷲麵前。肌肉壯碩的男人像是炫耀般高舉起那柄造型單純而粗暴的劍。彷佛自以為是挑戰驅除幻獸的勇者。


    大概是為了炒熱觀眾氣氛,青年扯開嗓門喊道。


    「各位看官,今晚的挑戰者能否順利打倒幻獸成為勇者?」


    「完全搞錯『勇者』的定義了啊。雖然舊日之龍覺醒的那次沒有趕上,但『勇者』指的其實是人類整體因為外敵侵略而遭遇重大危機時,彷佛事先有所準備般,提前誕生擁有特異力量的個體……絕對沒辦法『成為』勇者。況且,如果誰都能簡單成為勇者,我的辛勞也會減少許多吧。」


    菲莉如此呢喃說著,緊盯著場上情況。


    男人靠近獅鷲後,高高舉起了劍。


    獅鷲發出高亢的威嚇。振翅試圖飛離競技場。但是扣著獅鷲的腳鐐殘忍地攔阻了他。在鎖鏈的拉扯下他沉沉墜落地麵。


    好幾次拍打翅膀,獅鷲悲傷啼叫。


    彷佛處決人一般,男人一麵揮動著劍一麵靠近。大概是要炒熱場上氣氛,男人的動作看起來還沒有要取獅鷲的性命,先是朝著獅鷲的翅膀砍去。


    鮮血噴濺。幻獸的慘叫聲回蕩在競技場中。


    ──但事實並非如此。


    ────鏘!


    男人使勁劈落的劍身被一道黑影擋住。男人愣了半晌,使勁拉扯劍柄,但是纏繞著劍身的黑影一動也不動。


    緊接著,黑影倏地膨脹起來。置身競技場的所有人發現眼前似乎有一塊巨大的黑色披風晃過,四周霎那間被黑影覆蓋。


    在黑影消逝後,在持劍男人身旁,彷佛戲法般出現了一名白衣少女的身影。


    觀眾們發出驚呼聲。


    請庫施那一瞬間帶她到競技場中央後,菲莉睜開雙眼。


    露出眼皮底下那雙蜂蜜色的雙眸。


    觀眾們不禁屏息。就在眾人麵前,菲莉伸手在皮包中東翻西找。一段無法言喻的空白。也不理會納悶在觀眾之間擴散,菲莉終於找到了她要找的東西。


    請托羅先振翅飛起,她熟練地將那物體戴在頭上。


    幻獸調查員的身分象徵,新娘般的純白頭紗。


    緊接著,她自胸前領口掏出了銀製的膏藥盒。


    「我是幻獸調查員,名為菲莉?埃赫納。前來調查虐待幻獸與殺害未遂的行為,所有人請待在原地不準動!」


    銀鈴般的語音凜然響徹場中。下一個瞬間,慘叫聲響起。


    觀眾們連忙拔腿就想逃。但是他們就連站都站不起身。


    就像獅鷲的腳鐐般,不知何時眾人的腳全被黑影緊緊抓住。唯獨看似地位特別高的男人沒放棄掙紮。


    他連忙脫下靴子,連滾帶爬地想逃。但是黑影立刻扣住他的腳踝,讓他難堪地跌倒。


    在這片騷動中,隻有一個人仍然能自由活動。


    霎那間,刀刃交鋒般的金屬碰撞聲響起。


    就要斬斷菲莉頸子的刀刃被庫施那的黑影擋下。


    對手正是剛才在場上主導表演進行,頭發有如灰狼般的青年。他在黑影完全捕捉自己前就已經抽腳逃走,同時踩著場上那位持劍壯漢無法動彈的背脊高高跳起。


    「────嘖!」


    在遭受追擊之前,青年鬆手拋棄了已被黑影纏住的劍。腳踢向劍柄,向後方空翻俐落拉開距離,有如貓一般靈巧地落在尚未被黑色覆蓋的地麵上。


    大概是因為目睹那情景,菲莉身旁的黑影凝聚形成身材修長的紳士姿態。


    「哦?情急之中反應居然還如此靈敏。區區人類也滿有一手。」


    搖擺著黑色兔耳,庫施那讚歎般嗤笑。像是不在乎在場所有人為他的模樣而驚嚇,現在的他沒有偽裝為人。


    兔頭人身的生物突然現身,競技場內又是一陣驚呼聲。青年啐了一口說道。


    「呸!這相貌看起來不像人類啊。調查員居然帶著幻獸喔。話說這種類我還真沒見過!」


    「哼哼,我可是我的鮮花的護花騎士兼紳士。畢竟是無可比擬的存在。別以為隨處都有機會見到同類。話說我這樣的『王』要是隨處可見,那可不是鬧著玩的。」


    嘲弄般如此回應,庫施那輕哼一聲。


    青年重新麵對菲莉,從腰間抽出了短劍。他不愉快地叫道。


    「為什麽混帳幻獸調查員會混進這裏啊!莉潔!叫你檢查是都在打混嗎!」


    「不、不是我的錯啊!這女孩確實帶著入場券……而且還是隻有雷瓦特先生能發配的那種!」


    「老爸的?」


    負責檢查入場卷的女性剛才正在觀眾席間兜售美酒,現在就這麽被固定在走道中。聽她這麽說,青年皺起眉頭。隨後他倒抽一口氣,轉頭看向菲莉。


    正眼迎向對方的視線,她露出打從心底感到哀傷的表情。


    「您就是雷瓦特先生的兒子……萊歐斯先生吧?您父親曾提過您。我的邀請函和入場券都是因為聽聞此處的謠言,為了確認是否真有這回事,與他長期同行後由他親手交給我。」


    「少胡說八道。我爸怎麽可能把東西交給幻獸調查員。別扯謊!我爸怎麽了!」


    「請保持冷靜聽我說──您的父親已經過世了。」


    這瞬間,名為萊歐斯的青年沒


    有一絲遲疑,飛快投出短劍。那就有如標槍般筆直飛向菲莉的咽喉。但是在刀刃刺進柔軟的肌膚前,刀刃被黑影應聲折斷。半截銳利刀身在空中回旋的同時飛向獅鷲。


    黑影一樣若無其事般接下那刀刃,無聲吞噬。


    悠悠搖晃著兔耳,庫施那以低沉到彷佛來自地底的嗓音說道。


    「你還不明白不奪走你的自由是出自我的慈悲?盡管身手再好也不過就是人類。該不會區區毒蟲真以為自己能勝過黑暗?」


    在開口說話的同時操縱黑影,霎那間就纏住了萊歐斯。


    萊歐斯震驚地睜圓雙眼。恐怕他也無法預料庫施那在束縛了所有觀眾之後還有如此餘力吧。


    庫施那輕易地舉起他的身軀。骨頭傾軋的聲響傳來。


    萊歐斯因痛苦而低聲呻吟。菲莉連忙製止道:


    「庫施那!庫施那!不可以這麽粗暴!」


    「別強人所難啊,我的鮮花。對我而言,無論是誰,隻要想傷害我的你,無一例外都是毒蟲啊……怎、怎麽了啦,這眼神……我知道了、我懂了。我退讓就是了。唉,我就是敵不過我的你啊。」


    在菲莉那蜂蜜色眼眸的注視下,庫施那輕歎一聲彈響指尖。束縛萊歐斯全身的黑影稍微放緩力道。站在他麵前,菲莉平靜地說道。


    「您的父親已經過世了。但凶手並不是我。」


    「……無法相信你啊。要不然呢?從屍體身上翻出來的?我爸和我一樣痛恨著幻獸。怎麽可能會協助與幻獸站在一起的調查員?」


    「……憎恨著幻獸。您和雷瓦特先生都一樣……所以才會做這種事?」


    菲莉哀傷的眼神轉向失去自由的獅鷲。他依然不斷發出害怕的啼叫聲。緊握住合花椒木的手杖,她對萊歐斯問道:


    「難道是這孩子對你做了什麽嗎?」


    「哈!想知道我就告訴你。」


    幻獸對我們做了些什麽。


    眼神陰鬱的萊歐斯如此說道。菲莉挺直了背脊。


    「──請您告訴我。」


    這般率直的反應恐怕也超乎了萊歐斯的預料吧。萊歐斯先是愣了半晌。隨後他再度於眼底點燃憎恨,開口說話。


    在試圖掙脫黑影的觀眾環繞中,萊歐斯開始回顧自己的記憶。


    * * *


    「那天深夜。我和老爸、老媽跟妹妹一起走在一條小湖泊與海岸間的道路。那天我們去參加鄰鎮親戚的婚禮。直到今天我也不曾忘記。我媽和妹妹少見地用心打扮,看起來非常漂亮……就在那時,那家夥現身了。」


    那是一匹駭人的怪物。


    身體像是一匹體格壯碩的馬,腿上長著看似魚鰭般的寬大薄膜,彷佛鯨魚般張大的口中像是釀造鍋般噴出蒸氣似的白煙。隻有一顆的眼珠像火一樣紅,其中最詭異的是,馬背上還長著男人的上半身。


    男人的手臂長到幾乎能觸地。頭部像顆巨大的球,好像馬上就要從肩頭上滾下來般不停左右轉動。


    而且怪物沒有皮膚。


    暴露在外的赤黑肌肉上,淌著烏黑焦油般黏稠的血。


    萊歐斯的父親雷瓦特,是位曾經受邀前往貴族的森林狩獵的著名獵人。至今獵殺過無數野獸的他,曾說過他在那瞬間已經明白自己的命運。


    逃也沒用。一家人馬上就要成為怪物的晚餐。


    盡管如此,他還是決定盡可能抵抗,讓家人們有機會能幸存。一家人漸漸放緩步調,在父親的一聲令下轉身狂奔。


    有如暴風雨時大海的咆嘯聲從背後追來。


    萊歐斯感覺到彷佛渾身毛發倒豎般的恐懼。飛快蹦跳的心髒與因為死亡預感而顫抖的身體,透過本能告訴他。怪物已在不遠處,那手臂馬上就要伸向你。就在這時,妹妹不小心滑倒而跌入湖中。萊歐斯以為一切都完了。但是當濺起的水花潑向怪物四條腿的瞬間,怪物向後退開。


    父親連忙抱起妹妹,同時察覺了。怪物討厭淡水。於是他們便朝著湖心走去。然而湖泊太小,深度與範圍都不足以躲過怪物的追殺。


    他們踩過淺灘不停奔跑。一家人朝著小溪前進。那裏有著流動的淡水,如果能想辦法跨越小溪,也許就能擺脫怪物。


    他們將一切賭在那猜測上。


    耗盡一切力氣奔跑────突然間,某種預感湧現心頭,萊歐斯轉頭看向身旁。


    那個瞬間,對他來說時間如同凍結般停滯住。


    妹妹的頭發──那頭他時常幫忙梳理的烏黑秀發──被怪物一把抓住。


    難以想像的力氣把她整個人往後方拉。霎那間,緊抱住女兒的母親也跟著從眼前消失。背後傳來淒厲的慘叫。


    好痛好痛救命啊救救我。


    緊接而來的是骨與肉被撕扯咬碎的聲音。


    父親一瞬間要往後方衝,但他搖了搖頭,抓住了想要回頭的萊歐斯,表情肅殺的他慎重地度過小溪。這時萊歐斯轉身一看,怪物已經不在身後了。


    在該處隻剩下兩條似曾相識的手臂與腿。


    那晚過後,萊歐斯原本黑色的頭發變成了鼠灰色。


    「幻獸書,第三卷第八頁──『海人馬』,『第一種危險幻獸』。『擁有馬一般的身軀和類似人類上半身的幻獸。身體沒有皮膚,除了形狀之外的任何特徵都與馬或人迥異。會使農作物枯萎,獵食人類。但因為屬於海妖,無法度過淡水』。居然會遭遇海人馬……我很遺憾。」


    「遺憾?你覺得一句遺憾就能了事嗎?在那之後,老爸再也不獵捕一般的野獸,一頭栽進了獵殺幻獸的行業。我當然也舉雙手讚成……在這世界上,因為幻獸調查官來不及處理而發生的獸害實在太多了。總是有這行業的需求。不過啊,時常有些殺了也換不到錢的幻獸踩進陷阱,於是我們就搞出了這地方。老爸去狩獵的時候,我負責管理。我們就這麽分工合作。」


    「殘殺幻獸當成表演的這個地方?」


    「就是這樣。在你眼中八成是惡質的遊戲吧。實際上我也這麽認為。但是啊,聚集在這裏的人們有許多都是獸害的被害者。懷抱著無論如何都無法拭去的仇恨和痛苦,為了減輕那苦痛而來此處。自願上台殺死幻獸的人也一樣。我不覺得這有什麽不對,也不會讓你礙事。」


    「我過去曾經無數次遇過遭遇獸害的人們。我明白各位的憤怒、悲傷與憎恨。希望您能理解,我絕對沒有輕視各位心中的痛苦。請您明白這一點之後,我再度鄭重向您詢問。」


    菲莉深吸一口氣。她舉起了合花椒木的手杖,將那圓潤的杖頭指向獅鷲。引導青年的視線轉向那頭害怕得掙紮的幻獸,她問道:


    「難道是『這孩子』對『您』做了什麽嗎?」


    「………………啥?」


    「您的憤怒、憎恨與痛苦,讓無辜的這孩子背負難道真的對嗎?」


    菲莉的話語中透著純粹的疑問與耿直的憤怒。在那蜂蜜色雙眸的凝視下,萊歐斯一瞬間屏息。但他立刻搖頭接著回答。


    「確實吃人的不是這家夥,獅鷲本身也不是危險幻獸。但是你這種想法太天真了。我陪伴我老爸去工作時,也曾經見過因為入侵獅鷲守護黃金的範圍而全部被殘殺的人們。幻獸根本不值得保護。」


    「照理來說有獅鷲守護黃金的地區,會被指定為周遭居民也不準進入的區域,並且設下數重的警告標示才對吧?那些人們為何入侵了?」


    「…………為了獵捕一頭逃跑的鹿,不小心誤入禁區。那情景真是淒慘。」


    「雖然遺憾,但既然踏入了不準入侵的範圍,人身安全就無法受到保障。」


    「代價未免也太沉重了!你是站在幻獸那邊的嗎!」


    「視


    情況而定。為了讓幻獸與人類共存,需要明確的界線。我同時站在雙方的身旁。不會特別傾向某一方。」


    菲莉堅定的雙眸映著萊歐斯的身影。沉重的語氣輕聲說道。


    「因為我是幻獸調查員。」


    新娘般的頭紗微微搖曳。麵對菲莉的決意,萊歐斯隻是嗤之以鼻。


    「什麽幻獸調查員……就是因為你們的動作太慢,這種生意才得以成立。少在那邊自以為是啊。」


    「……沒錯,這我明白。所以我正在撰寫幻獸書。為了讓誰也不需要再哭泣。徹底查明他們的棲息範圍與習性,讓人與幻獸都能更加了解彼此,不再互相傷害而共存下去。」


    「少作白日夢了。要我們去理解可恨的家夥們?」


    「不先試圖理解,就要直接斷定一切都可憎嗎?」


    菲莉的語氣中滲出一絲憤慨。但是萊歐斯眼中燃燒的憎恨沒有因此熄滅。他啐了一口後說:


    「人與幻獸不可能共存。那些家夥們太危險了。你就等著瞧吧,總有一天人類會消滅它們。」


    「您說的也許沒錯。也許人類會不斷開墾自然,漸漸讓幻獸成為隻存在於傳說中的生物。但是在結果浮現之前,無論如何都必須彼此共存。況且就算幻獸再怎麽危險,這樣的表演究竟有什麽意義?」


    「…………意義?」


    「現在無論再怎麽獵殺幻獸,理論上不可能徹底殺光他們。而這地方就如您所說的,隻不過是發泄心中憤慨的場所。殺害無辜的幻獸能治愈心中的傷痛?那就像是將對個人的怨恨擴大到對人類這種族。無論有什麽理由────這不過就是種娛樂罷了。」


    菲莉以懷著堅決信念──強烈程度不下萊歐斯的憎恨──的語氣繼續說道。


    「────所以,我要阻止各位。」


    「少廢話了,快動手啊!艾德!做就對了!」


    霎那間,萊歐斯打破沉默扯開嗓門吼道。他的視線正指向獅鷲的鐵籠。


    菲莉連忙轉身。隻見一名少年手拿著鑰匙渾身顫抖。


    「可、可是、我……」


    「動作快!」


    少年咬緊嘴唇,靠近獅鷲後飛快地解開了腳鐐。盡管獅鷲沒對他顯露敵意,少年還是發出驚慌的慘叫,連滾帶爬逃向場外。


    獅鷲伸展羽翼使勁拍打翅膀。兩三次微微飛起後,這才明白自己已經重獲自由。發出高亢的鳴叫聲,獅鷲振翅卷起強烈的陣風,自場上飛起。他的眼中浮現了明確的殺意。


    被黑影固定在半空中的萊歐斯大笑道。


    「好了,那些好聽話我已經聽膩了!既然這樣你就挺身阻止看看啊,幻獸調查員大人!你有強大的幻獸能依靠,能躲在安全的地方才說得出那種話!自以為高高在上,開口閉口就是冠冕堂皇的理由,那肯定很舒服吧!」


    「唉。毒蟲就是這副德性。」


    短暫歎息,庫施那就要彈響指尖。但是菲莉立刻就舉起手製止了他。凝視著前方,她簡短說道。


    「庫施那。」


    「我的鮮花,沒必要理會。區區戲言罷了。無論他要永遠被憤怒操控,還是隻懷抱著憎恨而活,都與我們無關吧?和你究竟有什麽關聯?」


    「庫施那。」


    「…………好吧。畢竟屬於我的你都這麽拜托了。我就是說不過你。僅此一次,下不為例。」


    庫施那搖了搖頭,放下手。


    獅鷲先是飛上天空,隨後一口氣俯衝。目標正是被固定在半空中的萊歐斯。但在獅鷲抵達前,奪走他四肢自由的黑影融化了。


    萊歐斯重獲自由。但他卻沒有打算逃走。


    麵露無畏的笑容,萊歐斯從皮靴抽出新的短劍。


    「來吧!我會憑自己的力量抵抗!」


    「不可以!」


    伴隨著尖銳的喝止聲,菲莉先飛快摘下頭紗擱在地麵確保托羅的安全,隨後便飛身撲向萊歐斯的腰部。她與萊歐斯一起滾倒在地麵上。


    躲過獅鷲的利爪後,菲莉比萊歐斯更早站起身,拔腿飛奔。


    萊歐斯原本認為,她會就這麽逃離競技場。


    麵對眼前的獅鷲,菲莉伸展雙臂從正麵抱住了獅鷲的頸子。


    「────啥?」


    「別擔心……很可怕對吧……平靜下來,乖孩子,乖孩子。」


    溫柔地低語。菲莉搔癢般輕撫著獅鷲的側頸。


    獅鷲劇烈甩動頭部。他使勁拍打翅膀,帶著菲莉一同飛上半空中。每當獅鷲掙紮,那尖銳的嘴喙就刮過她的側腹。但任憑白衣逐漸滲出腥紅,菲莉也沒有放開手臂。


    緊接著她俐落地從獅鷲頸子移動到雙翼之間,攀附在獅鷲的背上。菲莉維持著那似乎馬上就要摔落的危險姿勢,對他細語傾訴的同時不停撫摸著他的頭。


    「冷靜下來,別擔心。這裏已經沒有人會傷害你了。不需要這樣掙紮。對,已經沒有敵人了……放心下來,乖孩子。」


    「那……那家夥,到底在幹嘛?」


    「那就是我的鮮花。我永遠的花朵……毒蟲大概不會明白吧。」


    庫施那站在愣在原地的萊歐斯身旁。那雙凝視著菲莉的兔眼,流露著擔憂與無法介入的焦躁。


    緊接著,庫施那的視線轉向萊歐斯。彷佛傳頌故事般低聲呢喃。


    「遠在我不在的時候,她已經獨自一人與數百幻獸有過交流。就她獨自一人。就憑著那具少女的身軀。在遇見我之前,聽說她也有好幾次被幻獸殺死。殘酷而淒慘地死去……但無論是因為幻獸或人類而死,她一次也不曾憎恨任何一方。也不曾絕望或失望。」


    「你在說什麽……那女孩明明還活著啊?」


    「……的確如此。那遠遠超越了你想像的範疇。但是毒蟲啊,看她那模樣你應該也明白吧?她追求著人類與幻獸的共存……為此而搜集必須的知識,那絕非隨口說說或一時興起。她真心相信著,那些知識最終能減少像你這樣遭遇危險幻獸的不幸被害者。」


    「……………哈!簡直是癡人說夢。」


    「這也是事實。但是,她就是為此一次又一次賭上自己的性命。你的父親也是因為這樣最後才認同了她。」


    萊歐斯眉心微蹙。在這同時,獅鷲漸漸恢複平靜。


    理解了菲莉的言語,他沒傷害任何人就回到地麵。


    好幾次輕撫了獅鷲的背之後,菲莉站到獅鷲身旁。她轉身看向萊歐斯。一身白衣沾滿了羽毛,側腹部布料嚴重破損,甚至滲著絕對不算少的鮮血,一副飽受折騰的淒慘模樣。盡管如此她還是露出了一如往常的笑容。


    「終於平靜下來了……這樣就不用擔心了。原本就是溫柔的好孩子。」


    萊歐斯臉上參雜著震驚與傻眼。最後他自言自語般低聲問道。


    「……老爸,是怎麽死的?」


    「您的父親遭遇了海人馬。刀槍或獵槍對海人馬都不起作用。但他卻沒有逃走,因此受了重傷。」


    「為什麽,他把邀請函給了你……隻要你沒來,我們……」


    「這個嘛……」


    菲莉環顧四周。觀眾們依然被黑影固定在原地。


    菲莉原本就打算把他們與萊歐斯一起交給幻獸調查官。讓這群人付出應當的代價,這一點她不會退讓。但是煩惱短暫數秒後,她歪過頭對他問道:


    「您要一起來嗎?」


    被頭紗纏身而掙紮的托羅目睹菲莉的傷口而氣炸了。菲莉好不容易安撫了氣憤難平的他,請他向附近的幻獸調查官通報。


    維持著觀眾們的束縛,她帶著萊歐斯與獅鷲離開了廢墟。


    走到外頭,現在正好是太陽已經升起的時間。刺眼


    的陽光自藍天灑落。


    是最適合飛行的天氣。


    * * *


    「嗚……嗚哇啊啊啊!」


    獅鷲飛舞於藍天。在獅鷲的背上,萊歐斯像個大男孩般手忙腳亂。野獸的氣味與體溫、肌肉的鼓動、更重要的是自己飛在空中的現況讓他無所適從。


    在菲莉指示要他乘上獅鷲的當下,他確實拒絕了。但是黑影不由分說將他固定在獅鷲身上。菲莉神氣地坐在他前方獅鷲的頸子根部。托羅為了不被風吹走而躲在蓋好的皮包中,隻從洞中探出頭。


    傷口想必還在疼痛,但菲莉搖曳著頭紗轉過頭來開朗地問。


    「感覺怎麽樣~?飛在天上感覺很舒服吧?」


    「哪、哪裏有什麽好舒服的啊!會摔下去!要掉下去了!」


    「請放心!相信這孩子,請您緊緊抓穩喔!」


    菲莉輕拍獅鷲的側頸。他伸展翅膀急速下降。


    在飛上天空的同時,黑影便不再束縛萊歐斯。換言之,已經沒有任何事物支撐他的身體。他隻能緊抱住獅鷲的軀幹,放聲慘叫。


    獅鷲加速,兩人飛過森林上空。過了好一段時間,萊歐斯終於理解到自己應該不會被甩出去,因此鎮定了許多。風拂動他深灰色的發絲,他戰戰兢兢地環顧四周。愣了好半晌後不禁喃喃說道。


    「……真難以想像。」


    據說目前有一部分煉金術師,正暗中研發能飛行於天空的機械。但是,對人類而言─至少對一般民眾而言──還無法取得飛翔天空的方法。


    照常理而言,人一生都沒有機會能目睹鳥眼中的景物。


    俯瞰下方無垠的世界,讓萊歐斯深感震懾。但是他使勁搖了搖頭,讓憎恨再度凝固自己的表情。注意著他的表情變化,菲莉繼續說道。


    「雷瓦特先生在逃離海人馬時,也曾經搭乘在巨鴉背上。在那時恰巧過去與我有些緣分、溫柔又聰明的孩子們就在附近,就拜托他們幫忙搬運。」


    「……你用幻獸運送我爸啊。」


    「因為那傷勢在地麵上移動一定趕不上。」


    「但結果還是沒救到人吧。」


    「是的……最終力有未逮,我很遺憾。」


    菲莉誠摯地回答。沉默短暫籠罩。


    不久後像是無法忍受這陣尷尬,萊歐斯開口說道。


    「然後呢?你打算帶我去哪裏?」


    「雷瓦特先生的遺體暫時寄放在幻獸調查官的地方分部……之後我會帶您過去。」


    「哈,然後我就直接去吃牢飯了吧?」


    「我會帶著過去您曾遭遇獸害的報告書與您同行。雖然刑期得看至今殺害的幻獸數量,但應該能期望一定程度的減輕刑期吧。度過與那罪狀相符的歲月後,就能重獲自由……不過,我們現在正要前往的,是您父親逝世的現場。」


    菲莉語氣平淡地回答。萊歐斯陷入沉默。他們就這麽飛過天空。


    風拂動兩人的發絲。太陽光灼燒著網膜。森林彷佛波浪般在下方往身後流動。


    一段時間後,菲莉拉高聲量。


    「能看到了!就在那裏!」


    「這是……!」


    萊歐斯不由得驚歎。


    一望無際的花海就在眼前。


    當覆蓋山頭的樹林來到盡頭,繽紛色彩便隨之溢出地表。數百種柔軟的花朵爭相競豔,展現那壓倒性的美。那豪華燦爛的景觀彷佛足以吞噬人的意誌般,令人忘卻自我。但在這片美景中有一處顯得莫名其妙。


    花海中心有一塊奇異的隆起處。


    「那是什麽?」


    「…………靠近就知道了。」


    菲莉沒有直接回答。獅鷲那雙強健的羽翼使勁一振,拍打空氣而迅速減速。一陣強風在花海上短暫壓出圓形的凹陷,一行人就這麽輕盈降落在花海之中。


    寂靜與濃鬱的花香環繞著菲莉與萊歐斯。萊歐斯神情呆滯地環顧四周。最後他的視線停駐於花海中央不自然隆起的小丘。


    長滿小丘的花朵上還沾著乾涸的血漬。


    一股預感湧現心頭,萊歐斯邁開步伐奔跑。在花海中濺起飛沫般的七彩花瓣,他抵達了陡坡旁。近距離凝視著那抹血跡,萊歐斯伸出顫抖的手。


    「……老爸。」


    恐怕當時重傷的雷瓦特就是倚著這個小丘吧。


    而後,他親手將邀請函交給幻獸調查員。


    究竟是為什麽?到底是什麽理由在死前改變了他的想法?


    萊歐斯轉身向後。獅鷲與菲莉站在花海中。是因為當時巨鴉搬運身受重傷的他?又或者是因為立場迥異的菲莉賭上性命救了他?兩者也許都是理由的一部分,但萊歐斯不認為這會是關鍵。


    再度轉向前方,萊歐斯第一次目睹了父親當時背靠的物體全貌。


    「────?」


    瞪大雙眼的他失去了言語。再度定睛一看,萊歐斯連忙環顧花海的全貌。他不由得愣愣地張大了嘴。


    數秒後,萊歐斯的臉頰微微抽搐。


    「呼……嗬嗬………哈哈哈哈哈哈哈!」


    萊歐斯放聲大笑。彷佛實在難以忍受笑意般不斷笑著,笑到最後萊歐斯猛烈咳嗽。


    在他身旁,美得懾人的花海隨風搖曳。


    笑得太過劇烈而不由得眼角浮現淚水。他拭去淚水呢喃說道。


    「啊,是這樣啊……老爸,你也見到了這玩意吧。」


    某種意義上,眼前之物象徵了幻獸究竟身為何種存在。


    花海的中央,有一塊彷佛巨大野獸橫躺般的突兀小丘。


    在那小丘下有一具龍的屍骸。


    擁有長滿尖牙的上下顎的巨龍。怎麽看都不像是脾氣溫馴的個體。但是在他長眠之後,以他的身軀為營養養育了這片花海。


    以龍的屍骸為溫床,超過數百種的群花恣意綻放。


    那情景確實美得叫人震懾。


    萊歐斯笑中帶淚。他沒多說什麽。心中的看法也沒有因此改變。幻獸是與人類無法共存的危險生物,這樣的信念也沒有任何動搖。但是他也不得不承認。眼前的情景確實有著某些力量足以撼動冰封的心靈。


    也許雷瓦特就是想讓萊歐斯──讓總是隻專注於憎恨而活到今日的兒子──也見到這情景吧。


    也許他知道,菲莉一定會帶領萊歐斯來到此處吧。放棄了隻懷抱憎恨與殺意而活的決意,他將信封交給菲莉。


    站在隨風飛舞的花瓣中,萊歐斯體悟到那單純至極的事實。


    人與幻獸都活著。無論何者都無法免於一死,最終都將化作屍骸。


    而後屍骸腐朽,


    花朵將綻放於屍骸之上。


    人與幻獸皆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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