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版 轉自 輕之國度


    圖源:肥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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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啪嘰——聽見了像是捏碎雞蛋的聲響。


    是從我的身體裏傳出的聲音。


    渾然不知發生了什麽事,完全搞不清楚究竟是如何——要用這種句子來形容,在這個情況下也實在太過於文謅謅,根本沒有陳述到事實。實際上,我還來不及閃過「完全搞不清楚」這個念頭,就失去意識了。


    頂多隻能感到——原來人要死時,就是會掛。


    2


    不過,如果能那樣說掛就掛,人生在世也不用如此辛勞,人的性命未固然脆弱,但同時也非常頑強。


    徘徊鬼門關前整整一個星期之後,我總算在病床上醒來,才知道造成這一切的,是因為有個國中女生從大樓的樓頂摔落,她的軀體就這麽直直往正走在回家路上的我身上壓。


    我似乎僥幸撿回一命。


    不過,若是要我從此領略這份幸運,好好感謝上蒼,這次如同字麵般「降臨在我身上的不幸」等級未免也太超過了——反倒讓我想詛咒上蒼,問祂究竟與我有何仇恨。


    光是在日常生活之中,我就已經平常且恒常地會被卷入從微小犯罪到滔天大罪等各種無奇不有的犯罪事件,而且每次都會蒙受不白之冤,被當成嫌犯對待,黑鍋背到幾乎像是隨身後背包。這樣的我,隔了好久才終於——真的是好不容易——才終於找到一份新工作,可是為什麽才一找到工作,就得攤上這種事呢?


    若要具體列出受到多少損害……雖然撿回一命,但右手臂和右腳大腿嚴重骨折,所以想也知道,我暫時不能工作了——別說工作,我連好好寫字、吃東西都辦不到——因此想當然耳,工作肯定是保不住了。


    雖說利用寫履曆表的空檔,最近我也開始寫些類似備忘錄的文章,但搞到這樣動彈不得,感覺我或許真的隻能去當個作家了。


    聽我這麽說,前來慰問的紺藤先生教訓了我一番。


    「隻能去當個作家?喂喂,你別小看作家啊!厄介。」


    紺藤先生任職於大型出版社「作創社」,才三十多歲就身居統領漫畫周刊雜誌編輯部之部長一職的他,或許因為曾經隸屬於小說部門,所以無法對我輕率的發言置若罔聞。


    當我正要為自己的失言道歉時,紺藤先生卻微微一笑。


    「不過說老實話,那些小看作家這行的年輕人,倒是還滿容易三兩下就成了個作家呢。從這個角度來看,你其實還挺有可能性的。因為你光是把平常體驗到的事紀錄下來,應該就能寫成好幾本書吧。就像這次的體驗,也不是一般人體驗得到的。」


    這究竟是在調侃我?還是在鼓勵我呢?感覺兩者都說得通,也似乎都說不通——我想還是從正麵的角度來解讀這句話好了。


    「話說回來。」


    紺藤先生坐在床邊削蘋果邊說——讓曾經是自己上司的紺藤先生做這種事,實在是讓我過意不去到極點,但是身為右手不方便的重傷傷患,也隻能承蒙他的好意了。


    更何況,紺藤先生最討厭這種客套。甚至還不許我對他講話遣詞用字太恭敬——因為我們現在隻是普通的朋友。


    「如果是在漫畫世界裏頭,『女孩子從天而降』可是極為令人向往的展開呢。而當其發生在現實世界之中,原來會這麽悲慘哪……你這輩子遇到的慘事的確族繁不及備載,不過搞到住院倒也還挺少見的,不是嗎?」


    「嗯,是呀,確實是。真是難得。」


    但要是去檢視事態的嚴重性,能搞到住院已經算是輕傷了——依照主治醫師的說法,隻要像這樣能夠清醒過來,就不會有生命危險,至於身上骨折的部位,似乎也不會留下後遺症。


    醫生還信誓旦旦地向我保證,隻要我自己感覺沒問題,今天就能出院——不過,這或許隻是透露出醫院方麵因為病床有限,不希望一直有人占著單人病房的真心話吧。


    「可別這樣想,醫藥費也不是一筆小數目,能夠快快出院是最好的!厄介,你要感謝父母生給你一副強健的身體呢。」


    「嗯,這倒是。真是讓我感激涕零眼淚止不住……」


    我總是毫不避諱跟別人說,自己這副超過一百九十公分的巨大身軀,在日常生活之中實在隻是不便(而且我認為就是身高這麽高,才會老是引起眾人側目,導致動不動就受到懷疑),但如果這次是因此才撿回一條命,也隻能說是不幸中的大幸了。


    「說到骨折,也有治好之後,骨骼會變得比以前還要強健的說法呢——雖然我這身軀再強健下去也不是辦法。」


    「哈哈,是有這種流言傳說。」


    是流言嗎?


    畢竟不是肌肉,不會恢複得那麽神奇——他補充。


    不愧是紺藤先生,真博學多聞。


    然而提到傳說,好像哪個古希臘的哲學家還是誰的死因,聽說就是被飛鳥沒抓穩的天降龜殼砸到頭死翹翹的。雖然遇上天降國中女生以身相砸的倒黴程度也可說是不相上下,但至少沒就如此成為我的死因,或許我的運氣還勉勉強強沒有糟到無可救藥的地步。


    而且,也不隻是我得救。


    墜樓的國中女生也因為落點上剛好有個路過的我,撿回了一條小命——她可是從七層樓高的住商混合大樓樓頂上摔落,換作是正常情況,她應該早就一命嗚呼了——是因為有我這個安全「皮囊」,她才能大難不死。


    國中女生——正確地說是國一女生。


    還沒過十二歲生日的女孩——連少女都稱不上,頂多隻能說是個孩子。


    這也是得救的原因。


    假如我的塊頭再小一號,或者是正值發育期的她再大一個學年,或許我們彼此都不可能平安無事。


    話說回來,我雖然已經恢複意識,但是她還在另一家醫院裏徘徊於鬼門關前,要說「平安無事」也很難說。


    還在住院的我,雖然輾轉聽聞女孩「尚未恢複意識」,卻也搞不清楚這究竟是代表她處於什麽樣的狀態。但至少可以確定的是,應該不會是能讓我沾沾自喜「都是因為我舍身相助,才能讓一名少女得救」之類的狀態。


    ……更何況,即使她之後因為治療發揮功效,順利清醒過來,或許也不會感謝我。


    ——因為。


    因為那個國中女生是基於自己的意誌,從樓頂縱身往下跳的。


    也就是——所謂的跳樓自殺。


    準備了遺書,擺好了鞋子。


    她是看準鋪著柏油的馬路,自己跳下去的——才沒有打算要得救。


    因此,對她來說,剛好路過正下方的我,隻是破壞她好事的搗蛋鬼——這麽一來,我可真是好心沒好報。


    說我膚淺也無妨,可是既然都因此身受重傷,並且幾乎已經確定會被炒魷魚,我希望至少能博得挺身救小孩一命的美名——不過實際上,我隻是被自殺的她拿來墊背罷了。


    考慮到年僅十二歲就決定要親自了結生命的少女內心苦衷,或許不該用「隻是」來形容,而且比起再早個幾秒鍾,眼睜睜目擊到少女墜落地麵的光景,事情能這樣發展或許還算好。


    就算她不感謝我,就算她怪我多管閑事,或許我還是應該以救人一命為傲——即使我並沒有那個意思——那隻是個偶然的結果。


    即使——那隻是個倒黴的結果。


    「哈哈。你真是個好人啊!」


    紺藤先生這次真的是在調侃我。


    「我真不懂,為什麽像你這


    樣的人,會一而再、再而三地被當成凶手犯人呢……就連這次的事也不例外。」


    「……」


    提到這點,我真的很沮喪。


    倒黴固然已是日常,但每每蒙受不白之冤的時候,我也未曾不沮喪——可是「這次的事」真的太令人沮喪了。


    隻是走在路上,就有人從天上掉下來,砸了個讓我重傷住院……但也因為如此,雙方都撿回了一條命,換個角度來看,就算不能成為美談,應該也可以從正麵角度來切入解讀,視為一個奇跡生還的案例——但是,世人的眼光卻完全不是這樣。


    聽說當我陷入昏迷之時,在電視上播個不停的新聞,居然都朝著宛若走在大樓底下的我,故意給墜樓國中女生致命一擊的方向報導。


    什麽致命一擊,少女根本沒死,到底要怎麽曲解、怎麽過度解讀,才能把事情解釋成這樣啊——我急忙把過去一個星期的報紙全都翻出來看,但是因為報導篇篇都寫得實在太過分,我看到一半就放棄了。


    總而言之,所有的媒體都把我當成凶手,將我安上殺害國中女生未遂的罪名——沒想到我都已經命懸一線了,還要蒙受不白之冤——難道我到死都要背著黑鍋進棺材嗎?這還真是前所未見,特地為我量身打造的黑鍋。


    覺得自己的冤罪體質已經到了一個無所不達的地步了。


    我從未想過要成為名偵探,但好像就連被害人也當不了。可能因為「被害人」是未成年的國中女生,所以我的姓名也幸而未見諸報端,這或許算是唯一的救贖。


    但是再這樣下去,「二手書店員工(25)」的真實身分被世人所知也隻是時間上的問題——我就算了,但是對於雇用我的老板實在過意不去。


    「『二手書店員工(25)』是嗎?誰叫你以前在出版社工作,這次卻要去二手書店上班,搞這種腳踏兩條船的行為,這下遭天譴了吧?」


    呃,第一線的出版人說出來的話就是很犀利。


    被他這麽一說,我也無力反駁。


    是有些背叛老東家的感覺。


    話雖如此,縱然我的確有一段時間是紺藤先生的部下,在作創社打過工,但當時也蒙受了不白之冤,在百口莫辯的情況下被開除,所以也沒必要對出版社盡人情義理。


    姑且不論這些,要說眼下我所麵對的狀況是天譴,這也著實譴得太重了一點。


    「雖然我想應該不至於變成那樣……但或許我該做好準備,萬一警方隨便聽信報導,要來找我問話,我也隨時都能找偵探來……」


    我喃喃自語,也不盡然是在開玩笑。


    盡管我還不確定像這種情況到底該找哪種偵探……我的手機通訊錄裏儲存了各家偵探事務所的電話號碼,但是一下子還想不到哪個偵探擅於處理女孩子從天而降的事件。硬要說的話,或許該找擅於處理媒體公審現象的偵探吧……說到擅於控製媒體的專家,對了……


    「掟上小姐如何?」


    冷不防,紺藤先生說道。


    「嗯……?不,這種案子並不適合今日子小姐,不能找今日子小姐。在眾多偵探之中,她是屬於不適合辦這種案子的。」


    今日子小姐——掟上今日子小姐,是我以前由於受到紺藤先生的請托,介紹給他的偵探。該說她是比較特別的偵探嗎?總之是個有點特殊的偵探。


    也因此,要處理當時紺藤先生遭遇的麻煩事,乃是再適合不過的人選,但是她那種特性,以這次的案子來說,卻是很明顯的不適合。


    根據我多次的經驗(一般而言應該不會有這麽多次的經驗),一個人要從媒體公審現象恢複正常生活,是足以令人失去耐性的長期抗戰——正因為如此,這次可以說是完全沒有「無論什麽樣的案子,都能在一天內解決」破案速度最快的偵探出場的機會。


    「這樣啊。說的也是。要是你能利用這次機會和今日子小姐的感情有所進展,也算是因禍得福。」


    「哈哈哈……紺藤先生,你真愛說笑。我和今日子小姐的感情是不可能有所進展的,這點你不是也很清楚嗎。」


    「如果你老是這麽想,的確是那樣沒錯。」


    紺藤先生聳聳肩。


    「既然如此,這就另請高明去挽回你的名譽……」


    紺藤先生把削好的蘋果遞給我。


    「那,你可以幫我叫掟上小姐來嗎?厄介。」


    「咦?紺藤先生,你這句話是什麽意思?」


    「也就是說,我啊……」


    紺藤先生說道。


    「我又有想請忘卻偵探——忘掉的事了。」


    3


    紺藤先生既是我的朋友,更是我的恩人,我當然沒理由拒絕他的請托。


    過去我在作創社工作卻蒙受不白之冤,那時唯一替我說話的人,就隻有紺藤先生。隻要是為了紺藤先生,要我赴湯蹈火,我也在所不辭。


    不,甚至該說,我隱館厄介隨時都在等待機會,想要報答他的恩情——然而唯獨這天,因為實在他過於唐突,幾乎是猝不及防地提到這個話題,令我不由得大吃一驚。


    難道在我住院的時候,紺藤先生也遇到什麽麻煩嗎?


    若是如此,那麽這個人的災難體質其實並不遜於我——一般而言,人生在世不會這樣三番兩次地需要偵探的幫忙。


    而且還是在這麽短的期間內。


    「聽我說,厄介。從我的角度來看,這並不算是多唐突的請托,也不是要趁機拗你幫我做事。因為我遭遇到的問題,跟你這次被卷入的事件並非全然無關。」


    「並非全然無關?」


    「不僅如此,還與你大大有關……老實說,我苦惱極了。我想你也是滿苦惱的,雖然應該是比不上你,可是我也著實傷透腦筋。」


    紺藤先生說到這裏,露出有些無力的微笑——剛才我滿腦子都是自己的事,所以沒有注意到——說來紺藤先生總是神采奕奕的表情,今天看起來確實有些疲憊。


    在我昏迷的一個星期之中,發生了什麽事嗎?他說並非與我全然無關,而且還是大大有關,但我卻一點頭緒也沒有。隻不過,我的茫無頭緒與渾然不覺……也不是今天才開始的事。


    「該不會又是裏井老師發生了什麽事吧?」


    我口中的「裏井老師」是裏井有次老師——是紺藤先生擔任責編的漫畫家之一,也是他身為總編輯的那本雜誌上當紅的漫畫家。


    上次我把今日子小姐介紹給他的案子,就是發生在裏井老師工作室的失竊案——這麽說可能有點失禮,雖然當時裏井老師給我的印象是一位所謂天才型的漫畫家,但也因此我總覺得她除了漫畫以外,製造麻煩的才能似乎也很強大。


    不過,這個推理是個籃外大空心——我果然當不了偵探。


    「裏井老師好得很!說是一帆風順也不為過。甚至該說曆經那件事,畫起漫畫來更是愈發順手了……掟上小姐的人格特質,似乎對裏井老師帶來十分良好的刺激。」


    那真是再好不過了——但這也讓我個人感到有些焦慮——即使我沒計劃要公開發表,可是對於正想把今日子小姐的偵探事跡整理成文章的我而言,實在不想讓才華洋溢的漫畫家搶先一步。


    所幸,裏井老師應該不是會去畫推理漫畫的漫畫家……


    「那是誰?其他老師嗎?」


    「沒錯。你很機伶嘛,厄介。」


    他這樣稱讚我,我反而更難為情。


    我隻是不認為紺藤先生私底下會有什麽煩惱,所以他想找偵探的話,想必跟編輯工作有關吧。


    沒比這更普通又平凡的發想了。


    「話雖如此,倒也不是我直接負責的漫畫家


    ……你應該還沒聽說過吧,阜本老師,阜本舜。」


    誠如他所言,我沒聽過。


    隻不過,既然紺藤先生刻意用上「還」這個字眼,可以推測出大概是接下來會愈來愈有名的新人漫畫家吧。


    不同於如今已經擁有不動如山的地位、無人能望其項背的裏井老師,編輯部相當重視,並對其才華寄予厚望的人物——吧。


    「啊,嗯,差不多。隻不過,他已經不是新人了。因為他的年紀比裏井老師還大,資曆也更久。」


    「是喔……」


    漫畫界多半給人年少才子一直冒出頭的印象,但在另一方麵,這行也有著想熬出頭得花上意外漫長時間的傾向。因此,要說是無論年齡地位身處何方,隨時都有可能大紅大紫的夢幻工作雖也沒錯,但現實可沒這麽好過。


    固然比起當個無業遊民好一點,但我想那也並非是我能夠負荷得了的殘酷世界——雖不盡然如紺藤先生剛才講的那樣,但或許也隻有像裏井老師那種,能把吃苦當吃補的人才會成功也說不定。


    「阜本老師這陣子在我們家的雜誌開始連載的作品《好到不行(verywell)》……該怎麽說呢,總之是一部讓我覺得『有搞頭』的作品。阜本老師的時代終於要來臨了……身為總編輯,我可是打從心底滿懷期待哪。」


    喔喔,紺藤先生的工作很充實呢——瞧他說得這麽熱切,讓我不禁把自己的事暫時拋到腦後,由衷替他覺得高興。然而,就算得知了漫畫名稱,沒聽過的作品還是沒聽過,所以不好隨便發表意見。


    再加上光聽他這樣說,感覺紺藤先生和阜本老師就跟裏井老師一樣,都處於順風順水的狀態,根本輪不到我這個沒啥能耐,唯獨隻對該怎麽回避麻煩特別清楚的倒黴人出場。


    「隻是,這幾天出了點問題,而且是非常嚴重的大問題。」


    我正疑惑抓不到問題的重點,紺藤先生終於切入正題。


    我探出身子,想聽個仔細。


    到底什麽是「與我並非全然無關的煩惱」。


    「其實也不是什麽前所未見的問題……阜本老師並不是遇上那種幾乎每天都會降臨在你身上的光怪陸離、史無前例之奇妙事件,而是身為漫畫家或小說家……隻要是身為所謂的『創作者』,就不曉得什麽時候會被卷入的麻煩。既不特別新穎,而且還挺古典的。」


    「……紺藤先生,你這話也繞了太多個圈子了,聽起來很複雜、很難理解哪!別擔心,要是真有必然性,不管是什麽樣的委托,今日子小姐都會答應的,你大可放心。那個人並不是那種『若非充滿魅力的謎團、匪夷所思的案件就不接』的偵探。更何況她是忘卻偵探,一定會保守秘密的。」


    基於忘卻偵探的特性,若非「一天以內就能解決的案子」,她也不會承接吧。而且前一陣子才因為沒能確實遵守這個規則,演出了一場慘不忍睹的大慘劇。


    雖然對紺藤先生過意不去,要是在我這一關就能判斷明顯是強人所難的委托,我就會另外介紹比今日子小姐更適合的偵探給他——畢竟我對那次的事也很自責。


    「不,我沒有那個意思……說的也是,要是太賣關子,讓你產生莫名其妙的期待,也違反我的原意。隻是身為編輯,有些難以啟齒。」


    這種吞吞吐吐的態度實在太不像紺藤先生了——產生期待確實是輕佻,可是他這麽慎重地說了這麽多開場白,也很難不讓我預設立場,想像那到底是什麽天大的煩惱。


    不過,當我以為紺藤先生下定決心,終於要進入正題,開始進行具體說明時,他卻又跳回前一個話題。


    「從頭上砸中你的那個國中女生……她是要自殺吧。」


    雖然部分新聞報導(或該說幾乎是所有新聞報導)裏不知為何都會演變成是我要殺她,但至少她「自己從大樓跳下」一事,是無庸置疑的事實。


    就我站在截至目前體驗過無數宛如推理小說般詭異事件的立場,此時會懷疑整件事是偽裝成自殺的他殺,或許也隻是理所當然——實際上,我也曾親身體驗過這樣的案子,並不是純想像——不過,這次有國中女生留下的親筆遺書,應該是自殺沒錯。


    如果是電腦打字或是用簡訊傳的遺書,還有可能是偽造的……但如果是親筆寫的就假不了。


    「沒錯。問題就出在那封遺書。」


    「所以到底是什麽問題?」


    看在被當成凶手的我眼中,那封遺書的存在可說是救命的稻草。現在還隻是被媒體無憑無據地隨便亂寫,要是沒有那封遺書,我可能真的要背上殺人未遂的罪名——仔細想想,沒人規定自殺一定要留下遺書,所以我應該還要感激國中女生為我留下了遺書也說不定。


    「的確。做為你的朋友,我也應該要跟你一樣,深深感謝這一點也說不定……可是,我實在無法感謝她。」


    紺藤先生難得以隱含怒氣的語調說道。雖然那怒氣似乎不是針對我,但我還是不由自主地膽怯。


    「此、此話怎講?」


    「那封遺書現在是我……同時也是阜本老師煩惱的根源。不,豈隻是根源,根本已經發芽了,長出的藤蔓正把阜本老師捆綁得喘不過氣來。」


    「……?」


    「問題在於遺書的內容——她在遺書裏表明自己是阜本老師的粉絲。」


    遲鈍如我,聽到這裏還是滿頭霧水。不過接下來的這句話,讓我總算明白紺藤先生他們揣在懷裏的那個煩惱,究竟是有多麽地嚴重與沉重。


    「她白紙黑字寫下自己是受到阜本老師的作品影響才自殺的——還極為周到地,連人物的插圖都給畫上了。」


    4


    因為實在看不下去「二手書店員工(25)」被當成涉嫌重大的重要關係人,我沒怎麽好好地去閱聽新聞及報紙——因此對於國中女生個人的詳細情報,和她留下的遺書具體內容,都並不是非常了解。


    我隻知道她留下遺書,自己跳樓這件事——老實說,比起自己被當成嫌犯的事實,十二歲的小孩選擇自殺的背景更讓我不忍直視,也不想知道她為何會搞到自殺未遂的理由。


    太過於敏感了。


    即使那正是造成我住院及失業的原因——然而一想到她現在還在鬼門關前徘徊,就更讓我不想深究。隻是,沒想到遺書內容竟是如此莫名其妙——不,或許不能說是莫名其妙。


    畢竟牽扯到人命——不僅如此。


    還牽涉到人家的漫畫家生命。


    沒想到在我陷入昏迷的時候,會在紺藤先生身上發生這樣的變故……


    「並非與我無關……而且還是大大有關,原來是這麽回事嗎?」


    「該怎麽說呢……要不是你那個時候剛好走在她墜樓的落點上,風波可能還會鬧得更大吧。」


    紺藤先生說道。


    是為了讓心情平靜下來嗎?他開始削起自己要吃的蘋果。我也這才現自己一直手拿著紺藤先生削給我的蘋果,卻遲遲沒放進嘴巴裏,趕緊連忙咬下一口。


    「什麽意思?」


    我邊咀嚼多汁的蘋果邊問他。


    「意思是說,要不是『二手書店員工(25)』成為媒體寵兒,現在遭受世人抨擊的,大概就是阜本老師了。」


    紺藤先生感歎說道。


    且慢,聽到這種話,想要感歎的是我好嗎。雖說隔了一層,不過我似乎在不知不覺間幫上紺藤先生的忙——這固然令我欣慰,但因此成為媒體的寵兒(正確說法其實是「媒體的攻擊目標」吧)卻完全稱不上是好事。


    「我並不是慶幸你成為受到抨擊的對象,但我因此得救卻也是事實。我以前在你含冤莫白時為你說話,這下子不隻是能一筆勾


    銷,還會有剩……剩下來的甚至還足以與國家預算匹敵哪!而且,或許是為了維持把你視為凶手的報導主軸,遺書的內容幾乎沒有見諸報端。」


    是這樣嗎。


    要戴上有色眼鏡來看,也可說是媒體為了陷我入罪,對遺書的存在隱而不談,當然那之中也有著因為「被害人」是未成年少女,且尚有生命跡象所做的考量吧。但是萬一那天我沒站在她墜樓的落點上,她應該早就按照原定計劃去向閻羅王報到,遺書恐怕也會公諸於世,而炮口肯定會對準在逼她到自殺的「凶手」身上。


    亦即——阜本舜老師身上。


    「呃,那部影響了國中女生的作品,就是你剛才提到的那部漫畫……正在連載中的《好到不行》嗎?」


    「不,不是。是阜本老師早期的作品。是他在新人時代畫的……一篇單話完結,叫做〈cie〉的短篇漫畫。」


    紺藤先生回答我的問題。


    就連正在連載中的作品名稱我也是剛剛才知道,所以既沒聽過這短篇的名稱,也完全不知內容為何……至於〈cie)這個外來語(?)的意思,我也不明了。


    「嗯,那是一篇知道的人才知道的作品。既然她看過這篇,應該就真的是阜本老師的粉絲沒錯。有這麽熱情的粉絲,本來應是件可喜的事。」


    「……那是一篇什麽樣的漫畫?」


    也不曉得該不該問,但如果不問,話題就繼續不下去了,於是我下定決心開口問。


    「很難用一句話形容……但作品裏的確有人物自殺。從某個角度看,要說有無過度美化自殺的描寫,也是算有。畢竟當時他才剛出道,是很年輕時畫下的作品,所以該說是激進嗎……不能否認有些尖銳帶刺之處。」


    感覺鉗藤先生說明起來極為不情不願——嗯。


    我沒看過內容,也不便多說什麽,但是這樣聽下來,必定會有人怪罪那篇漫畫,認為國中女生是模仿漫畫才會自殺的吧。


    更別說她不隻是個粉絲,還在遺書裏白紙黑字寫下這件事——若非我被媒體當成嫌犯大肆報導,現在媒體報導的風向一定充滿了「漫畫帶給小孩的不良影響」或「創作自由不該毫無限製」這種了無新意的爭論。


    光是想像就令人毛骨悚然。


    我曾經半開玩笑半認真地詛咒上蒼為什麽要這樣對我,但這是我第一次不帶一絲自嘲的意味,真心感謝自己的冤罪體質。縱使用不著如此感慨,光想到如果我沒有經過她墜樓的地方,就覺得頭皮發麻。


    雖說最糟的情況,是倘若當時站在她墜樓落點上的人,並不是具有冤罪體質的我,而是身材嬌小一點的其他人,於是那個其他人就和企圖自殺的國中女生雙雙殞命……


    屆時,阜本老師的漫畫——無疑會成為奪走兩條人命的輿論抨擊箭靶。


    無需贅言,身為推理小說的讀者,我站在捍衛創作自由的那一側。但另一方麵,也不是說要箝製報導的自由,可是也不想讓作家們在處處受限的情況下,去將想像化為現實——是我個人的意見。


    不,這也稱不上是什麽意見——就隻是感想而已。隻是表達我的心情,並未經過深思熟慮。隻是我反射性的、欠缺考察的想法——實際上,要是我接觸到滿載各種露骨歧視的創作,一定也會覺得很不舒服,一定會「覺得」不該讓小孩看這種東西吧。


    這個問題是不會有答案的。


    毀譽參半是其必然的結果。


    如果問我創作物是否會對受眾的人生或感性帶來影響,答案當然是肯定的——如果有讀者是因為看了漫畫才成為職業棒球選手或職業足球選手,那麽又怎能斷定絕對沒有讀者因此成為不良少年少女或犯罪者。不隻是小孩子,就算是大人,也會受到作品的影響,使得人生變好或變壞——這是無法否認的,毋寧說,人們就是為了改變自己的人生,才會去接觸欣賞作品吧。


    不管是漫畫還是小說、電影,或者是非虛構的現實,接觸到某些事物以後卻沒有任何改變,基本上是不可能的。


    說的再極端一點,或許也有觀眾或讀者會由於看到抨擊我來毫不留情的報導,於是便認為「可疑的家夥受到再多批判都是應該的」也說不定——


    天底下沒有不會對閱聽人造成影響的媒體。


    但如果因此裝作一副相對主義論者的模樣講些「世事本不分對錯」,其實也是毫無意義的——所以,我認為在雙方都隻能講出稱不上意見的感想時,這個討論基本上就已經結束了。


    人當然會受到周圍的影響——這是有道理的,但要是自己的感想被這個道理給駁倒,任何人都無法接受。當然,被說服並不表示就輸了。這並不是勝負的問題,甚至也不是價值觀的問題。


    「……不過紺藤先生,這的確很有可能會造成天翻地覆的大騷動,但幸好已經避開最糟糕的發展了吧?該說是千鈞一發……或該說已經做為一個算不上事故的事件結束了……總之,這個問題已經不是問題,不是嗎?」


    永不結束的議論已經結束了——問題也不再是問題。


    畢竟是個盤根錯結的問題,雖然很難說是真正解決了,但因為有我這隻代罪羔羊,至少可以說是成功避開了問題——縱使不是可喜可賀的大團圓結局,也還算是吿一段落了吧。


    「不,問題沒這麽單純。的確拜你所賜……其實這樣說也很怪,問題沒有浮上台麵。隻不過,並非沒有浮上台麵就諸事大吉了。事情雖沒有公諸於世,但還是被本人知道了。」


    「本人?」


    「就是阜本老師本人啊。」


    他受到非常大的打擊——紺藤先生說。


    那是吿訴他的家夥不好吧……到底是誰吿訴他的!算了,我再憤慨也無濟於事,但還是忍不住跟紺藤先生一個鼻孔出氣。


    「自己筆下的作品竟差點奪走小孩子的性命——這讓他難過得想封筆,不,應該說讓他的創作起來很難過。」


    真是難笑的雙關語。


    不過,我明白他的心情——但其實是不可能明白的。


    我是沒聽說過漫畫的例子,可是年輕人被小說或戲曲等創作觸發進而走上自殺這條路,自古以來就是很普遍的現象——然而即便這麽說也無法帶來任何安慰。


    受到期待的漫畫家被逼入這種困局,也難怪紺藤先生會如此煩惱了——無論是身為雜誌的總編輯,還是身為一個人,他都無法不與漫畫家共同背負這樣的煩惱吧。


    他就是這樣的人。


    可是關於這件事,就第三者的立場能給的建議,也隻有「最後還是得靠阜本老師自己度過這個難關」而已——又或者如果他因此不想再畫漫畫,也應該尊重他的判斷才是。


    「當然,這點我也明白。我已經和阜本老師的直屬責編一起去勸過他,但最後還是得由本人判斷。」


    「這樣啊,說的也是。是呀,這件事輪不到我置喙……我太多嘴了。實在愛管閑事,真是好丟臉。話又說回來,為什麽要吿訴我這件事?」


    聽完整件事,覺得這完全是業務機密——縱使跟我遇到的事息息相關,但是把牽涉到阜本老師去留的遺書內容吿訴我,真的沒問題嗎?


    而且一開始不是要我介紹今日子小姐給他嗎……雖然聽來聽去,感覺這仍不是適合委托忘卻偵探的案件。


    不,不隻忘卻偵探,無論哪個偵探,都拿這件事沒輒吧——因為既沒有需要解決的謎團,也沒有必須逮捕的犯人。


    「確實如你所說,厄介……但這些全都建立在『我剛才講的一切都是事實』的前提下。」


    「都是事實的前提之下?」


    ——難道不是事實嗎?


    我一直是在「都是事實


    的前提之下」聽他敘述的。


    隻是我這一路走來,也背負過無數名為「事實」的莫虛有罪名。就像現在,媒體把我當成重要關係人,新聞炒得沸沸揚揚一般,如果吿訴我剛才的話都是「捏造」的,我也無法輕易地否定。


    沒有什麽事情是可以確定的——某位完美主義的名偵探曾這麽說過。


    「嗯……我這麽說好像讓你誤會了。這件事的確是事實。雖然沒看到遺書正本,但警方讓我看了影本,也向我透露了一些還沒吿訴你的內幕——要說的話,阜本老師目前身處的狀況,和你置身的狀況完全不同。」


    「既然如此……」


    「可是啊,我總覺得好像有點不太對勁。」


    紺藤先生這麽說。


    他雖然用「好像有點」來含糊帶過,但語氣卻是完全地肯定。


    不太對勁。


    是什麽不太對勁呢?


    「反過來說,其實是太對勁了——一切都太過完美了。我不太會形容,但總覺得很刻意。」


    「很刻意……」


    有什麽……陰謀之類的嗎?


    為了打壓將來要肩負雜誌未來的漫畫家而進行的陰謀……?有人為了達成這個目的,讓國中女生留下那種遺書,慫恿她自殺——是這意思嗎?


    太荒謬了。


    這種故事大綱非但說不上完美,根本就不值一哂——連我都不會有這種被害妄想。


    「是呀。當然,我也不是在跟你講故事,萬一那個國中女生真的是因為阜本老師的作品而自殺,我身為總編輯,也不會逃避這個責任——隻是,有一股明確的不協調感,讓我覺得事情並不單純。」


    不協調感……這實在是太抽象了,感覺並不能做為任何根據,但即便如此,也不能把感覺到的不協調感置之不理。


    所以要找今日子小姐嗎?


    所以才要找掟上今日子嗎?


    我終於恍然大悟。


    紺藤先生的這個委托,是想知道那種不協調感究竟是什麽吧……想要知道他自己無法形容,而我光是聽他敘述,也完全感受不到的「那種感覺」到底是什麽。


    當然,如果真的什麽也沒有,想知道也無從知道起——而就算有什麽,今日子小姐也不見得能確實地指出那究竟是什麽。


    曆經裏井老師的事,以及之後須永老師的事,紺藤先生大概比必要以上更高估今日子小姐的能力。實際上,今日子小姐隻是相較之下特別能嚴格遵守保密約定,倒也不是萬能的名偵探。


    還有,紺藤先生似乎動不動就想幫我和今日子小姐牽線,實在是他想太多了。雖說這次應該不是那麽回事——紺藤先生目前遇到的狀況,應該不至於會讓他還有興致來管我和今日子小姐的閑事。


    「不不不,厄介。我知道你想說什麽,但是我也有我的理由,一定要拜托掟上小姐,不能拜托別人。當然,首先這件事絕對不能曝光,所以希望能在保密的情況下進行。另外與其說是『忘卻』,這次我特別重視的,反而是她的『速度』——因此才要找掟上今日子。我很期待掟上小姐身為最快偵探的才能哪!因為我實在沒有時間了。」


    「沒有時間……?什麽意思?」


    除了「忘卻偵探」以外,今日子小姐的確還有一個「最快偵探」的稱號,但為何非要最快不可呢?


    事情發生至今都過了一個星期,事到如今,還有什麽好急的……


    有什麽需要「最快」的原因嗎?


    「我知道阜本老師現在很不好受,但畢竟《好到不行》是在周刊上連載的漫畫。」


    紺藤先生給的理由極為實際。


    他雖然說如果本人要封筆,他也不會阻止對方,但是身為漫畫雜誌的總編輯,若非到最後的最後一刻,似乎還是不願讓寄予厚望的漫畫家就這樣退出江湖。


    如同偵探要嚴格遵守保密約定一般——他說。


    「漫畫家也得嚴格遵守交稿期限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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