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晚上十點,我和今日子小姐再次端坐在作創社會議室的桌前。


    不過,與進行途中報吿時不同的是——漫畫家阜本老師和他的直屬責編取村小姐並未列席。


    原本還以為是白天今日子小姐對作品的批評讓他氣到現在,結果並非如此(當然也多少是如此),單純是之後回去進行的工作至今尚未完成。


    雖然沒遵守交稿期限……或直白說「拖稿」是漫畫家絕不可犯的禁忌,但從另一個角度看,也顯示了阜本先生仍是那般熱中於畫漫畫,對希望他能撤回封筆宣言的雜誌總編紺藤先生而言,必定是巴不得阜本先生缺席吧……


    因此,忘卻偵探解決篇的觀眾,就隻有我和紺藤先生兩個人。


    以解決篇的陣容而言,這實在太讓人提不起勁——雖然推理小說裏「可能會被揭發罪行的凶手哪可能乖乖出席解決篇」的展開早已長年為人詬病,但是在每個人都忙得不可開交的現代社會,光是要把人湊齊就很困難了。


    「怎麽?掟上小姐,你換衣服啦?」


    紺藤先生驚訝地說。


    現在的今日子小姐穿著貼身的圓點圖案襯衫,搭配下擺很長的開襟針織衫、具有透明感的高腰長裙,加上黑色絲襪——與其說是我的品味,不如說實在是沒有品味。


    絲襪顏色很明顯是受到水手服影響而選的,至於襯衫也不是為了配合時尚流行才挑了貼身樣式,純粹隻是不合身。


    盡管如此,大概還是比水手服好吧,所以今日子小姐一句怨言也沒有,反倒直說「很好看呢」而甘願成為我的紙娃娃——穿成這樣也能如此好看,真不愧是今日子小姐。


    「是,我換過衣服了。」


    今日子小姐打了個擦邊球。


    其實她是換過兩次衣服。


    要是看到穿著水手服的今日子小姐,我很好奇紳士如紺藤先生會說出什麽樣的評語……真想知道怎麽講才是男人該說的正確答案。


    「請放心,已經完成推理了——我想一定不會辜負您的期待喔!」


    「那真是太好了。」


    當然,想必紺藤先生也不會以為忘卻偵探放棄職責,隻顧著玩服裝秀,不過有了今日子小姐的拍胸脯保證,明顯讓他鬆了一口氣。


    畢竟他身為總編輯,在處理這件事的同時也還有許多其他工作要處理,紺藤先生肯定相當勞神吧,得知有機會解決,也難怪他會如釋重負了。


    我雖然也很替他高興,隻是身為仲介,仍有一絲不安——基於「不想反覆說明」的理由,我又在一無所知的情況下坐進這間會議室。


    不用我一再重覆,今日子小姐過去為我解了好幾次危,讓我對忘卻偵探的能力深信不疑,但她這次的推理——乃是奠基在我狀況外的誤會上。


    不僅如此,自從在大樓樓頂上想通了什麽之後,她就沒有繼續進行任何調查——事實上,今日子小姐的偵探活動就在那時結束了。


    這點對我來說實在很恐怖。絕不是在慶幸沒吃午飯的我們,能有餘暇慢慢吃晚飯的時候——與其說是恐怖,我甚至感到心虛。今日子小姐為何能這麽坦蕩呢,真是不可思議。


    「那麽,掟上小姐,如此開門見山真是非常抱歉,可以請你趕快說明來龍去脈嗎?那女孩……遺言少女若不是因為阜本老師的作品,到底為什麽要自殺?還是在調查之後,發現原因還是出在〈死亡帶路人〉呢?」


    紺藤先生略向前探出身子,以一種「要是結果如此,自己也已經做好心理準備接受這個事實」的口吻說道——相對於他的急迫,今日子小姐卻是一臉慢悠悠,緩緩將桌上的飲料送到嘴邊。


    「別急別急,還請您冷靜些。」


    那是她請紺藤先生特別準備的加厚黑咖啡,今日子小姐或許是打算讓自己更清醒一點來迎接解決篇。


    並非自殺未遂,而是殺人未遂。


    說是事態變得愈發嚴重也不為過。


    就算那即為是真相,她真的能夠提出足以說服紺藤先生(以及我)的推理嗎……這也是偵探展現本事的時刻。


    「紺藤先生,您似乎隻著眼在自殺的理由上,不如換個角度想如何——假設遺言少女的跳樓不是自殺呢?」


    首先,忘卻偵探厚著臉皮提出她自己壓根兒也沒想過的「假設」。


    然後開始解謎。


    討厭被人分析的遺言少女,終於要被徹底解讀。


    2


    「不、不是自殺……?」


    「沒錯,我一開始就考慮到這個可能性了。」


    真希望她不要打從一開始就說謊,我都快嚇破膽了。


    她也太相信我的口風緊。


    要硬扯的話,她的確在接受委托之前的昨天,就曾經這麽想過……但現在也沒人知道「昨天的今日子小姐」想過些什麽。


    「留下遺書,擺好鞋子,然後少女墜樓……怪不得,如果隻聚焦在這幾點上頭,除了自殺以外,的確觀測不到其他可能性了。但是,真相不見得就是如此。」


    「掟上小姐,難道你認為……這是他殺嗎?」


    紺藤先生大吃一驚。今日子小姐的想法固然讓他驚訝(雖然我想應該是一場誤會),可是這個出乎意料的可能性,似乎更令他跌破眼鏡。


    「是的,我就是這麽認為。而且一切都如我一開始所想。」


    說謊也未免說得太強勢。


    難不成她是覺得看我在一旁冷汗直流的反應很有趣。


    「真不愧是最快的偵探……」


    今日子小姐在紺藤先生心目中的評價似乎又上升了,但她是因為說謊而加分,身為仲介,沒有比這個更心虛的事。


    「可是,請恕我直言,掟上小姐。關於自殺還是他殺這點,警方不是在案發當時就已經徹底調查過了嗎?來找我的刑警們,好像也都完全沒有考慮過自殺以外的可能性……」


    不隻是刑警,連今日子小姐也沒有考慮過。


    我也沒想這麽多,隻是剛好看到留在今日子小姐大腿上的訊息,純粹囫圇吞棗罷了,而紺藤先生似乎馬上就對此產生疑問。


    我暗自冒冷汗,心想再這樣下去,他會不會識破今日子小姐吹的牛。


    「還是掟上小姐你要說,這事件的背後藏著一個能騙過警方科學搜查的狡猾真凶呢?」


    「狡猾……倒是,要說狡猾也算是狡猾。」


    自始落落大方的今日子小姐,唯獨在這時同意得有些支吾其詞。


    「不過,要說淺薄也真是淺薄。至少我無法給這個行為太高的評價。」


    「嗯?喔,我也沒有要對殺人犯……殺人未遂的嫌犯給予任何正麵的評價就是了……」


    紺藤先生一臉狐疑地說。


    「狡猾」本來就不是讚美用的字眼吧——隻是用到「淺薄」這個詞匯,聽起來就是很明確的鄙視。


    當然,會想殺害十二歲的小孩本身的確是夠卑鄙,但即使對方是凶手,拿這種措辭形容也很不像今日子小姐的作風。


    然而,緊接著今日子小姐卻說出更嚴厲的話。


    「會變成這樣其實有很多偶然的要素,所以不能說一切都是按照凶手的劇本進行——相反地,整個計劃非常失敗。」


    這倒也是,遺言少女雖然從大樓上摔下來,卻沒有死成……凶手的目的確實落空了。可是這樣的話,讓我突然很好奇凶手眼中的「成功」到底是什麽……


    而且我碰巧經過遺言少女墜樓落點也是偶然,或該說是完全出乎意料的意外……那麽什麽樣的結局,才是凶手想要的呢?


    再說回來——到底誰是凶手?


    是我認識的人嗎?


    在調查時遇到過嗎?


    我一直在這個會議室裏忠實地扮演著聽眾,但這時終於忍不住。


    「請吿訴我吧,今日子小姐。」


    我打破沉默,開口提問。


    「企圖殺死遺言少女的人到底是誰?」


    「遺言少女企圖殺死的人到底是誰——你應該要這麽問才對。」


    今日子小姐回答。


    「因為,她就是凶手。」


    3


    我昏頭了——這是什麽意思?


    凶手是遺言少女?


    所以搞到最後,還是自殺囉?


    隻是說法的問題——不,不對。


    她想殺死的到底是誰?咦?


    「那、那麽掟上小姐——你是說遺言少女企圖殺死厄介嗎!?不是碰巧,是瞄準厄介,故意往他身上壓嗎!?」


    紺藤先生比我更迅速地從今日子小姐的暗示裏推測到答案。


    顯然方寸大亂的問話聲大到一點都不像他,我也大吃一驚——當然不是被他的聲量嚇到。


    瞄準誰?我嗎?


    不是自殺,而是殺人案。


    遺言少女不是被人推下樓,而是遺言少女為了殺我才跳下來嗎?


    雖然媒體無憑無據地大肆炒作「人在落點上的我想殺少女」的言論……但實際上剛好相反嗎?


    「不,少女瞄準的並不是隱館先生。」


    相較於大驚失色的我和紺藤先生,今日子小姐倒是極為冷靜自持——稱我為「隱館先生」而不是「厄介先生」,大概是因為紺藤先生也在場吧。


    「這裏是她的失敗,也是偶然。說得直接一點,是她搞錯人了。」


    「……?」


    搞錯人?


    因為搞錯而被殺還得了……再說,遺書又該怎麽解釋?我完全看不懂遺言少女的目的……還有她為何要選擇那棟大樓來跳樓的理由。


    「之所以不選擇他處,選擇那棟住商混合大樓做為跳樓地點的理由,是因為那裏是厄介先生上班的地方。」


    今日子小姐說道。


    嗯……也對,如果目標是我,這個理由的確說得通。因為遺言少女並不是在尋求殞命之處——不是五層樓的大樓也不是六層樓的大樓,不是十層樓的大樓也不是學校的校舍,高度什麽的根本無關緊要,就是非得這棟七層樓高的住商混合大樓不可。


    為了瞄準走出大樓的我……可是,她剛才又說是搞錯人……


    「從大樓的樓頂上跳下來殺人這種事,以方法來說實在是太粗劣了。實際上,她現在也還徘徊在生死之際……」


    稍微冷靜下來的紺藤先生如是說。


    「不算粗劣喔,隻是複雜了點。」


    今日子小姐答道。


    「比起碰巧有人經過自殺者跳樓的落點,殺人犯看準經過正下方的行人故意跳下去的狀況,就現象來說應該比較容易成立吧?」


    隻要走在路上,就無法完全排除被隕石直擊腦門的可能性——甚至也會有從天降下一隻烏龜碰巧打到頭的可能性。


    隻不過,比起這種偶然成真的機率,由於可以自行瞄準,一個人看準另一個人經過時縱身一躍,確實命中目標的機率應該會更高。


    警方再怎麽科學搜查都沒有意義。


    因為現象本身——遺言少女所采取的行動本身,都同樣隻是從大樓樓頂往下跳而已。


    心中所想雖不同,但行為是一樣的。


    樓頂上並沒有其他人,也不曾與其他人產生爭執——再加上現場還留有遺書和擺得整整齊齊的鞋子。


    那也是她自己準備的嗎……?


    不,可是……真是難以置信。我無法接受。


    這種玉石俱焚、對己身安危毫無保障的作法——不僅如此,陪葬的可能性還高出許多。就算懷有殺意,這也幾乎是以身相殉了不是嗎?


    「想問的事情……不對,非問不可的事情實在太多了,反而不知該從何問起才好……」


    紺藤先生麵向今日子小姐,慎重斟酌著心中想必多如繁星的問題。


    「掟上小姐,還請你先吿訴我『搞錯人』是什麽意思好嗎?如果不是要殺害厄介,遺言少女到底想要殺害誰?」


    在這種情況下,仍然先從我的事開始問,可看出紺藤先生的人品……然而就算是跟我無關,這也是我想知道答案的一問。


    話說,像我這種彪形大漢,到底是要怎麽跟別人搞錯啊——另一方麵,我也想不透十二歲的少女為何要置我於死地。


    如果因為是「誰都可以」而被當作目標固然是令人毛骨悚然,但似乎並不是這麽回事——那是怎麽回事?


    「這時候,身高並不是問題呢——因為從大樓的樓頂,亦即從正上方看下來,無法用身高來認人。」


    啊,對了,我們也談過這件事。


    當時好像是在討論落點上的肉墊怎樣又怎樣之類的話題……


    「無法用身高認人——那要用什麽來認呢?用整個人直接空降突襲來舉例,恐怕兩位也不好想像吧……比如說,想要瞄準走在路上的我,從樓頂上丟東西下來的話,要看什麽來判別呢?」


    「呃……這個嘛。」


    光是從正上方俯瞰他人的機會就不多了——更何況如果還隔著七層樓高的距離,幾乎不可能判別誰是誰吧?


    那麽,遺言少女的目標果然還是「誰都可以」嗎?不,可是……如果鎖定今日子小姐……


    「沒錯。會認這頭白發吧。或說從正上方看,也隻能以白發為基準。」


    「……可、可是,這無法成為確實的基準吧?」


    今日子小姐是因為年輕,那頭白發才會特別顯眼,才能成為標的,但是加上五、六十歲的行人,滿頭白發的人根本一點也不稀奇。


    「沒錯。若隻以白發為基準,可能會搞錯人——就像把那天撐著借來的傘回家的隱館先生,誤認為二手書店『真相堂』的老板那樣。」


    4


    選擇那棟大樓的理由。以及選擇下雨天的理由。


    不同於今日子小姐,我的發型沒什麽明顯的特征——因此,在無法區別身高的上空,很難確定誰才是隱館厄介這個人。從下著雨,我又撐著「借來的」傘這個事實回推,遺言少女的目標並不是我。今日子小姐會這麽推理便不難理解了,也很簡單明了。


    因為提到那天下雨,自然會聯想到我撐著傘,但今日子小姐怎麽知道那把傘是「借來的」,又怎麽知道借傘給我的人是「真相堂」的老板呢?


    「咦?因為你不是說過嗎?你去二手書店辦離職手續的時候,答應老板下次要帶圍裙和傘去還他……因此,假如突然下雨,你又是撐傘回家的話,不就表示是向老板借的傘嗎——我是這麽想的,難道不對嗎?」


    不——沒有不對。


    因為雨下得突然——那天,我沒有帶傘——所以向老板借了傘要回家。今日子小姐是從零星的隻字片語之中,讀取到連我自己也沒發現的證詞……她居然這麽仔細地聽我描述離職點滴。


    本以為是自己撐著傘,看不到上方,所以沒注意到從天而降的少女——原來那把傘才是讓我成為目標的標記。冷淡的老板說他等雨停再回去,半強迫借紿我的傘——平常都是老板在用,印有書店名稱的傘。


    對於在職場上不曾有過什麽美好回憶的我來說,非常感謝他的貼心,也覺得很高興……沒想到那竟會成為我骨折的原因。


    「也可以視為幸好有傘當緩衝,遺言少女和隱館先生才能夠雙雙撿回一命呀。」


    或許是那樣沒錯——當然,那時不隻我的骨頭,傘骨也都折斷了,因為是把很好的傘,我還打算


    修好以後再還給他——不過,這是真的嗎?


    還是有點難以置信。


    雖然機率很小,但是不幸被卷入跳樓自殺的說法還比較合理——再說,少女為何要殺老板?


    「這我就不清楚了。不過可以猜想大概是有什麽糾紛吧,若不向老板和遺言少女兩個人……至少其中之一問清楚的話……不過,單就目前的情況而言,動機是什麽都沒差吧?」


    「沒、沒差嗎?」


    「紺藤先生委托我的,是查出遺言少女自殺未遂的真相——十二歲的少女跳樓自殺的真正動機。可是一旦變成殺人未遂,自殺這件事原本就不存在,也不需要再繼續進行調查吧?而現在我們已經得證,這件事與阜本老師把自殺畫得唯美的短篇〈死亡帶路人〉完全無關了。」


    「……」


    這……是這樣沒錯啦。


    〈死亡帶路人〉是自殺的故事,不是殺人的故事。


    既然如此,這場「自殺」不是受漫畫影響而造成的事實就很明白了——大概是她之前講的「隻是名字遭到利用」的情況吧。並非「為了隱藏真正的動機」,而是「為了掩飾殺人意圖」的煙霧彈。


    可是,這個結局也太令人消化不良了。就算這是真相,我和紺藤先生就算了,我不認為阜本老師會相信。


    而今日子小姐似乎也不是這麽不明事理的人。


    「至於遺言少女為什麽要選擇這種方法,我倒是可以來分析一番。」


    於是她補充。


    「如果有需要的話,我也可以試著依序說明到底發生了什麽事,以及我認為這件事有什麽內幕。讓各位清楚明白遺言少女到底想做什麽、打算做什麽——以及失敗了什麽。」


    「還請你務必說明。」


    紺藤先生和我異口同聲。


    都到了這個地步,要是在這裏結束,未免也太吊人胃口了。


    「那麽我就簡短地說明一下。」


    今日子小姐開始話說從頭。


    「假設有位少女對某人懷著強烈的殺意——而且是非常非常強烈的殺意——至於殺意的具體內容,請恕我再重複一遍,得問當事人才會知道。隻要在這個前提之下向周圍的人打聽,或許就能掌握大致的動機。」


    說得簡單,但事情可沒有這麽簡單。


    隻是,不同於以個人行為結案的「自殺」,若是影響範圍擴大到其他人的「殺人」,要探索其根源的難度可能會降低很多。


    再說,也有人認為尋找動機沒什麽意義——我個人不太欣賞這種想法,不過在我仰賴的偵探之中,也有總是揚言「我隻要能解開充滿魅力的謎團就夠了,對犯人的動機沒興趣」的名偵探。這點的確是很沒有人味,事實上,他也很冷漠——但如果要說隻是解開了「充滿魅力的謎團」就一臉什麽都懂的樣子,開始對凶手滔滔不絕說教的名偵探就比較人味,那倒也未必。


    如同一個人基於任何理由自殺都不奇怪,一個人基於任何理由差點被殺,或是真的被殺也都不奇怪——好吧,暫且先把這個問題吞回去好了。


    遺言少女打算殺死書店老板。


    懷抱著孩子般的強烈殺意。


    所以,在此希望今日子小姐吿訴我的,並不是殺人的理由——而是為了殺害老板的少女,為何要選擇這麽迂回曲折的方法。


    不知該說是迂回曲折,還是危險的方法。


    「並不是為了施展詭計而施展的詭計……感覺比較像是一個突發奇想,於是就動手了……這樣嗎?仿佛算準打烊時間突然下起的雨,讓她鬼使神差地在衝動之下,將腦海中的妄想付諸實行……」


    我戒慎恐懼地問今日子小姐。


    問得宛如傑出的推理小說裏經常會出現「隻不過為了殺死一個人,誰會這麽大費周章啊」、「單純找個夜晚在半路上襲擊殺害目標之後埋在山裏,被發現的可能性還比較低不是嗎?」這種溫情吐嘈的解答範例。


    製造出密室的理由是因為凶手為推理狂。


    乍看之下是穿鑿附會,但其實意外地極具真實性——想起遺言少女看的書之雜——她好像也看推理小說。


    喔不,不是雜——是平衡。


    「的確,要是沒下雨,她可能就不會這麽做了,但就如同沒有下不停的雨,雨遲早是會下的——隱館先生認為以傘做為目標,從大樓樓頂跳下來壓殺人的風險太高吧?不見得一定會命中目標,就算命中目標,也不見得能確實殺死目標——不過,唯一能確定的是自己肯定會身受重傷,最糟糕的情況是隻有自己喪命。」


    我就是這個意思。


    而且現實生活中幾乎都會發展成這種最糟糕的情況。


    不,甚至還有更糟的。


    以不夠精確的標記做為識別基準,結果壓到另外一個人。又,即使是命中了目標,但隻有自己受到昏迷不醒的重傷。被鎖定的目標——老板甚至沒發現自己險些被殺。


    既是悲慘的結果,也是笨到家的結果。


    就連隻是無辜受到牽連的我,也覺得真是夠了。


    比起這麽做——我並沒有提修正案的意思——隨便拿把水果刀,不是從頭頂,而是從背後鎖定正要回家的老板,更容易達成少女的目的吧。


    「可是,這麽一來雖然可以確實殺死對方,但也會穿幫吧?」


    「穿幫……是被捕的意思嗎?」


    「不是,是『想殺死對方』這件事會穿幫的意思。」


    「?」


    有什麽不同?


    當然沒有凶手會喜歡被警方逮捕,但是一般應該會覺得總比死掉好吧。


    的確,因為她選用這種手段,在此時此刻之前,我都沒想過遺言少女是想要殺害老板——別說是老板,就連說是要意圖殺害被誤擊的我,我也不會信。


    「正因為她選擇了這種匪夷所思、不要命的方法……」


    紺藤先生仿佛是要說服自己似地對自己說。


    「現階段,她心中的殺意仍然隱蔽,還沒有被看穿……這對她而言,也是她希望的結果吧?」


    「嚴格說來,倘若一切如她所願,遺言少女壓在老板身上的話,我想動機和目的早就公諸於世了。但由於隱館先生這個一點關係也沒有的第三者遭到無妄之災,增加了這件事的偶發性。因為找不到她和『碰巧路過的行人』之間的關係,才會被解釋成一樁不幸的意外吧。」


    今日子小姐沒有明說,但是「碰巧路過的行人」還碰巧具備冤罪體質,對少女當然是有利的,懷疑的目光都轉向這個怎麽看怎麽可疑的人——也就是我身上——所以誰也無法從少女的行動之中察覺到殺意。


    即使是——忘卻偵探也不例外。


    萬一「昨天的今日子小姐」不曾犯下「忘記擦去記錄」這種不能發生的粗心失誤,她甚至不會想到「如果不是自殺的話?」這個可能性吧。


    即使身為「受到池魚之殃的被害者」的我都毫無頭緒,自然感覺不到殺意——也感覺不到刻意的作為。


    從這個角度來看,少女雖然因為巧合撿回一命,卻是一點也不幸運,隻不過單純是個失誤。


    因為她賭上性命的目的完全沒達成——


    「……可是,照掟上小姐的說法,比起被警方逮捕,遺言少女更想隱藏她有殺意這件事吧?甚至想偽裝成意外……」


    紺藤先生的這句話真可謂真知卓見。


    由於少女目前仍然昏迷不醒,誰也不會這麽說,誰也不好這麽說——可是等她一旦清醒過來,想必會被追究差點害死人的責任。


    即使十二歲不會被追究刑事責任,但因為自殺未遂而差點造成第三者送命的事實將一輩子都會跟著她——所謂道義上


    的責任,以及社會的製裁。


    ……對了。


    她不是要隱藏殺人的行為,而是要隱藏殺意——也就是說。


    「她似乎是個幾近病態地討厭被人分析的女孩子。」


    今日子小姐說道。


    這是她承受了被國中女生玩弄的屈辱所得到的訊息——遺言少女是一個就連看書也要故布疑陣的少女。


    「她討厭別人隨便評論她——因此,她隱瞞自己喜歡的東西是什麽,就算是不喜歡的,她也會刻意去接觸。所以才會有人說她是個很注重保持平衡的人。事實上也是如此——不想讓人知道她存心殺人,所以才偽裝成自殺。不想讓人探究她真正的動機,所以留下遺書——假的遺書。」


    這也應該不需要在此贅述了,遺書裏寫的動機當然是用來故布疑陣的煙霧彈——今日子小姐說。


    對了。


    阜本老師和我一樣,都是無端被卷入少女的殺意——不,我是因為失算才被卷入,但阜本老師因為是知名人士,是算計之下的被卷入。


    「……作品名稱被這樣使用……被這樣惡用,表示對遺言少女而言,〈死亡帶路人〉並不是她喜歡的作品吧。」


    似乎是在猶疑該怎麽向阜本老師報吿才好,紺藤先生開口向今日子小姐確認。


    今日子小姐或許認為這一點已經無庸置疑了,一言不發隻是點點頭——這麽一來等於是再次確定此事與阜本老師無關,可是實在高興不起來。


    用來故布疑陣——換句話說,幾乎是與「用完即丟」無異——無關評價好壞,對作者或編輯而言,已經問世的作品受到如此對待,肯定不好受。


    背後的意義和「受到自己作品影響的小孩自殺了」完全不同,但也是足以讓漫畫家從此封筆也不奇怪的衝擊事實。


    作品在發表的那一刻,就已經是讀者的了,無論受到什麽樣的評價,都應該虛心接受,如果這樣就一蹶不振,一開始就不應該投身創作——這是非常崇高的誌向,但並不是非具備不可的條件。


    「我想阜本老師應該沒問題吧。被我批評的時候氣成那樣,足見他充滿了活力……所以應該不會封筆吧。就算想封筆,大概也辦不到吧。」


    「……辦不到嗎?嗯,雖說最後是跟他無關……」


    麵對今日子小姐讓人覺得有些不負責任的評論,紺藤先生略露詫異,接著說起自己身為編輯的見解。


    「一旦心底出現過『自己的作品可能會殺死讀者』的想法,要說不會對他今後的創作風格造成任何影響,我想是不可能的。極可能會讓他的創作意欲……不需要受到管製,或許他就會自我設限了。或許以後隻能畫出卑躬屈膝、不慍不火,有如教科書般的漫畫。這樣的話,以一個漫畫家來說,跟退休也沒什麽兩樣了。」


    「正因為心底出現過自己的作品可能會殺死讀者的想法——阜本老師才會再也離不開創作活動吧!雖說到頭來隻是模擬體驗,嚐過一次自己的作品足以左右讀者人生的『有趣』滋味,阜本老師是絕對不可能封筆的。」


    這也是——對作家的幻想吧。


    隻不過,算是有幾分真實的幻想。


    阜本老師說過他是因為覺得有趣才當漫畫家的,一旦不有趣就要封筆不畫——撇開倫理道德來思考——對他而言,這次的體驗不可能不有趣。


    自己的作品具有差點奪走一條人命的絕對影響力——這種危險的妄想雖然是一場惡夢,但也是一種夢想吧。


    透過故事——可以讓人生,也能讓人死的夢想。


    要是沒有這種夢想。


    誰都不會去閱讀故事,誰也不會去創作故事。


    「……不過,我也不會讓他這麽做的。不管是退休,還是萎縮。」


    紺藤先生說道,不知道他對今日子小姐的意見有多少共鳴——也許不同於作家,但這也算是一種決心的宣示吧。


    「托掟上小姐的福,看來還勉強趕得上截稿日。下一期的分鏡,應該可以在今天晚上完成吧。」


    到時候我再吿訴阜本老師事情的真相——紺藤先生說。


    「那就好。」


    今日子小姐微微點頭,換了個話題。


    「那麽,紺藤先生,解決篇差不多也吿一段落了,我可以提出一個厚臉皮的請求嗎?」


    如果是平常的今日子小姐,接下來應該會提及付款事宜才是——厚臉皮的請求?


    「當然可以。隻要是我能力所及之事,請你盡管說。」


    身為委托人,原本沒理由對忘卻偵探這麽說才是,不過這次又是因為今日子小姐的幫助而得以解圍,組藤先生義不容辭地一口答應。


    「你剛才提到了分鏡,是下一期《好到不行》的漫畫分鏡吧。呃,我白天的時候也說過,為了預習這個案子,我一路拜讀到最新一期……所以很想知道後續發展,可以讓我在回去以前,先看一下那份分鏡嗎?」


    居然要求看剛出爐的分鏡,的確是十分厚臉皮的請求。由於這並不是為了工作,而且到了明天一定會忘記,但就算如此,今日子小姐還是想一窺甚至還沒完稿的分鏡,這表示阜本老師的作品,確實是具備相當魅力的。


    這也是在本次的事件中,第四個確切的事實。


    「……說是說今天晚上,但畢竟是創作活動,不曉得要搞到幾點喔。」


    「沒關係,即便是最快的偵探,有時候也要等待。」


    「那我就來想想辦法吧。」


    明明是極不合理的荒謬要求,紺藤先生卻像是得救了似的,展顏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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