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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天,我與今日子小姐再度來到戰神公園,排在當時已經大排長龍的隊伍後麵,終於進入了心心念念的艾菲爾鐵塔。搭乘軌道電梯——當然不是,而是搭上設置於鐵塔塔腳裏的電梯。電梯居然是傾斜著緩緩上升,打從第一秒就出乎我意料。


    我原本還在想,這座電梯裝設起來想必非常費工夫,而且還要裝進塔腳內部,究竟是多麽浩大的工程。沒想到似乎早在設計階段,建築師就已經把電梯規畫進去了——真不知該怎麽說才好。


    順帶一提,在安裝有電梯的塔腳一旁,有座金光閃閃的古斯塔夫·艾菲爾銅像。


    1832—1923。


    享年九十一歲……考慮到時代背景,可以說是破天荒的長壽了。


    他到底是一位什麽樣的建築師呢?


    「當時的法國甚至還曾掀起一陣『不承認鐵塔是建築物』的風潮哪。所以或許不該稱他建築師,稱為技師會比較正確。」


    今日子小姐說。


    「是喔……那麽,他到底是位什麽樣的技師呢?」


    「一言以蔽之,是個與眾不同的怪人吧。」


    「怪人……?」


    的確,會想在當時的法國、當時的巴黎建造這樣的建築物,肯定是個怪人吧……或該說他是個偉人呢?


    「到了最頂樓,厄介先生就會明白了。正所謂百聞不如一見——凡事都是靠體驗。」


    就這樣,今日子小姐走出把人擠成沙丁魚的電梯,我連忙追上去。


    鐵塔實在太過於巨大了,一旦走進塔裏,幾乎弄不清自己究竟在塔中的哪個位置?究竟進入了何處——這也許不是個恰當的比喻,但我感覺自己就像是被巨大的怪獸吞進體內似的。


    從平麵圖來看,塔內共有三個觀景台,出了電梯的第一觀景台有部分地麵做成所謂「玻璃地板」,可以看到正下方的風景——這個總該是最近才改建的設施了吧。然而膽小如我,壓根兒也不想站上去,但今日子小姐就像芭蕾舞者般,站在玻璃上轉了好幾個圈——真了不起。


    第一觀景台離地五十七公尺,第二觀景台離地一百一十五公尺,至於第三觀景台則是離地兩百七十六公尺。


    來到第三觀景台,就算不是玻璃地板,光是高度也會讓有懼高症的人感到頭皮發麻,而從近年興建的高塔建築物來看絕對無法想象的是,在這樣的高度居然還能讓人走到外頭去!雖然要頂住劇烈的強風吹襲,但從高空看出去的風景的確是美不勝收。


    今日子小姐也眺望了三百六十度全景的巴黎街道。


    「既然要偷,真想連這整片風景都一起收下呢!」


    之後還發表聳動感想——很遺憾,昨晚我無法讓她忘記自己是怪盜。


    而且深入解讀這句話,也可以解釋成「艾菲爾鐵塔正是因為與巴黎街道同在,才會如此閃閃動人,光是偷走鐵塔,也無法得到它真正的價值」——會這麽說,足以證明她尚未找到「怪盜為何要偷走艾菲爾鐵塔」的答案。


    實際上,從艾菲爾鐵塔看出去的景色之所以那麽漂亮,並不完全隻是因為從高處眺望的緣故——從高空看到的街景井然有序,令人不禁懷疑是否與京都同樣,也在公園周圍設下建築高度上限。


    尤其是凱旋門附近,放射狀的道路更是美麗無比。


    從飽受破壞風景批評的艾菲爾鐵塔看出去的景觀反而是最美的這點,也讓人覺得有些難以釋懷……


    甚至讓人產生聯想,現在的街道建設是否才反倒受製於「不能破壞從艾菲爾鐵塔看出去的景觀」之類的規定。


    或許早就知道要站在玻璃地板上或受到強風的吹拂,今天的今日子小姐穿著緊身牛仔褲,上半身則是套了件看起來很暖和的毛衣。不隻是好看,還配合了時地物調整穿搭,看起來就像是個貨真價實的巴黎女郎。


    隻不過,如果真的是法國國民、巴黎市民、巴黎女郎,反而不會這麽仔細觀察艾菲爾鐵塔吧——不管是第一觀景台、第二觀景台還是第三觀景台,今日子小姐都是瞪大了眼睛仔仔細細看過了一遍,不僅僅是欣賞讓人心蕩神馳的絕美風景,還有鐵塔的構造本身。


    如果隻當她是艾菲爾鐵塔的狂熱粉絲,無疑是令人會心一笑的風景,但隻要一想到這是怪盜來場勘,真是讓我緊張得心髒都快跳出來了——不談觀景台有多高,也覺得實在太刺激。由於今日子小姐身形嬌小,一舉一動還給人可愛的感覺,換作是我,采取同樣舉動也隻會像個四處徘徊的可疑人物,三兩下就受到警衛出聲關注。


    豈止關注,被銬上手銬也不奇怪。


    「嗯哼。嗯哼嗯哼。」


    就連張貼在各個角落的解說,今日子小姐也都無一遺漏地詳閱一遍——當然那些全是用法文寫的,但她可不是跳著看,所有都是從頭讀到尾。


    沒能從紺藤先生那裏問到我想知道的情報,因此我目前依舊對今日子小姐在海外的經曆一無所知。隻是現在看她這個樣子,對於今日子小姐而言,所謂「語言障壁」大概是不存在的。


    難怪她對解讀暗號如此拿手。


    「嗯。我很喜歡來到觀光景點,平行閱讀看板或手冊上不同語言撰寫的解說,感覺就像同時閱讀翻譯小說和原著一樣。」


    幾乎隻認識日文的我,恐怕永遠無法像她那樣,享受解讀羅塞塔石碑的樂趣——說來,羅塞塔石碑是存放在羅浮宮美術館嗎?


    不,羅塞塔石碑好像被珍藏在大英博物館。羅浮宮美術館裏則珍藏著蒙娜麗莎和米羅的維納斯。我在電影和教科書上都看過影像及照片,但本尊肯定更不同凡響吧。


    艾菲爾鐵塔固然壯觀,但是既然都來到巴黎,可以的話也想參觀羅浮宮美術館和凱旋門……隻可惜,今日子小姐眼下顯然沒打算走這種標準觀光路線。不僅如此,似乎還想在艾菲爾鐵塔內逛上第二輪。


    雖說是怪盜場勘,但她對工作的熱忱依舊令人仰之彌高——雖然這不是身在高塔裏時該用的成語。


    畢竟抬頭仰望,也隻能看到塔的頂端……咦,頂端也能上去嗎?


    話雖如此,若能將今日子小姐異於常人的專注力轉移到別的方向,或許就能打破這個僵局了。


    「今日子小姐,從這裏看得到的風景裏……不,即使是看不到的也行,你在法國境內都沒有想去的地方嗎?」


    我不抱希望如此問道。


    「例如巴黎歌劇院或是聖米歇爾山,還有凡爾賽宮也在法國吧。聽說南法地方的氣氛跟這一帶完全不一樣,好像也很好玩的樣子。」


    我靠著來自旅遊指南的知識,拚命想要引起今日子小姐的興趣——就連我都快被自己的努力感動到落淚了。


    「據說加尼葉與艾菲爾是競爭對手的關係呢!」(注:查理·加尼葉是設計巴黎歌劇院的建築師)


    果然還是不行嗎——不抱希望地問,果然隻能失望。


    轉移不了她的注意力。


    「啊,這麽說來……好像還可以從法國搭電車,直接跨海前往英國呢。如何?要不要去夏洛克·福爾摩斯的國家致敬一下?」


    「致敬?你在說什麽呀,厄介先生。偵探可是敵人喔!」


    今日子小姐轉身麵向我,一臉詫異——我說錯話了嗎?


    即使抬出夏洛克·福爾摩斯的大名,也無法消弭寫入今日子小姐腦中的錯誤資訊,真是太傑作了……


    「不、不是的,我的意思是說……呃,應該對可敬的對手致上敬意。」


    「哼。說的也是。正因為有偵探的存在,怪盜才能閃閃發光嘛。」


    今日子小姐姑且接受我牽強的解釋。


    然而,針對我列舉的觀光景點


    ,她的反應卻極為冷淡。


    「厄介先生想觀光,等工作結束再去逛吧。我可以為你帶路喔。」


    不隻艾菲爾鐵塔,我剛才舉出的那些代表性地標,她顯然記得自己都已經去過了……明明連自己是偵探都忘了。


    成為偵探以前的今日子小姐——嗎?


    若非處於這種狀態,真想繼續追問下去——算了,害怕知道真相的心情也很強烈,不用對唐突逼近眼前的秘密追根究底,我也無法否認自己感到有些如釋重負。


    「別那樣一臉無精打采的嘛。既然厄介先生這麽想觀光,那對於內部的勘查就到此為止,先去吃一頓充滿法國風味的午餐吧。」


    不知她是怎麽解讀我因為期待落空而深感沮喪的神情(無精打采?)今日子小姐如是說——因為排隊等電梯的緣故,沒吃到像樣的早飯,所以這個邀約著實很誘人。


    不過,也不能光顧著高興。


    塔內的勘查告一段落,就意味著場勘工作告一個段落——這也表示終於要將竊取艾菲爾鐵塔作戰付諸行動也說不定。


    雖然隨口稱呼她是世紀大怪盜,但如果能偷走這座從下往上、從遠到近、從內往外,不管怎麽看都是龐然大物,連其總重量都難以想象的艾菲爾鐵塔,倒也是完全無愧這個稱號的大犯罪。


    真是一樁巨大的犯罪。


    既然她說要以最快的速度偷走……我唯一的指望,就隻剩今日子小姐還沒完全推理出該怎麽回答「自己為何要盜取艾菲爾鐵塔?」這點了。


    隻要她還沒弄清楚這一點,即便是世紀大怪盜,應該也不會立刻執行世紀大犯罪……然而,這個想法實在太天真了。


    「結果探勘完場地,還是想不通我為何要盜取艾菲爾鐵塔。」


    今日子小姐說得輕鬆,走向電梯。


    往下的電梯依舊大排長龍。


    「不過算了。那個等偷完再想好了。」


    2


    這種火速撒回前言的狀況,在她還是最快的偵探時也發生過好幾次,身為對今日子小姐知之甚詳的老主顧,事到如今也沒什麽好驚訝的。但由於我無論如何都想阻止今日子小姐染指犯罪,於是隻好表情嚴肅地一再勸說她「還是先找出答案比較好,不要放著不管」之類的試圖爭取時間,但終究還是徒勞無功。


    今日子小姐之所以會允許自己先下手再思考的原因,或許因為標的物是艾菲爾鐵塔的緣故。建造時壓根兒也沒想到將來會做為電波塔使用的艾菲爾鐵塔——從此得到「之後再思考原因也無妨」這般大而化之的肯定感。


    若真是這樣,我實在無法不怨恨建築師(或該稱為技師)古斯塔夫·艾菲爾……對了,今日子小姐登上鐵塔前,還到他的胸像前鞠了一個躬——難道是在知會他一聲,接下來將偷走他的作品嗎?


    「艾菲爾鐵塔是配合萬國博覽會時間表興建的,據說是施工時間很短的緊急工程。從當時的技術來看,能以那種速度完工,簡直是奇跡。」


    「喔……」


    「該尊稱他一聲最快的建築師呢。就連我也與有榮焉。」


    能夠的話,真希望她不是以最快怪盜的身份,而是以最快偵探的身份感到與有榮焉,但這就先略過不談了。


    說到與有榮焉,不隻是今日子小姐,就連我,隱館厄介,似乎也跟艾菲爾有共通點。


    那是發生在艾菲爾鐵塔蓋好後的事了,據說艾菲爾曾經無端被人冤枉入罪——最後雖然獲判無罪,但是看來冤罪這種事,從很久很久以前就已經在世界各地層出不窮。


    不過,若說因為有這種(彼此都不樂見)的共通點,就覺得有親近感的話,倒也不盡然。之所以這麽說,是因為來到塔頂之後,我也總算才明白今日子小姐為何會說艾菲爾並非偉人,而是稱他為怪人的原因。


    果然是百聞不如一見。


    艾菲爾鐵塔的塔頂有個多角形的房間,傳說艾菲爾本人曾經在這裏住過——他竟然把距離地麵三百公尺的視野整個據為己有。


    不過位置高歸高,塔頂的房間實在稱不上寬敞,也不覺得住起來會有多舒適。房間現在是展示室,但展示的不是艾菲爾胸像,而是他的蠟像。


    根據今日子小姐的說明,被安置在艾菲爾的蠟像身邊,兩尊麵對麵像是在交談般的另一座蠟像,則是前來拜訪房間主人的發明家愛迪生(這才是偉人)——兩人之間,到底發生過什麽故事呢。


    別說在當時是異端,這種人就算生在現代,也還是異端吧。


    或許跟小說一樣,應該將作品與作者分別看待,但是想到要偷走這種奇才怪人建造的建築,感覺比登天還難——雖說上鐵塔可以坐電梯。


    我們走進位於塞納河畔,據說早在艾菲爾鐵塔興建以前就開始營業,光從外觀便能感受到其悠久曆史的露天咖啡座,提前享用午餐——一想到這說不定是我人生的最後一餐,難得品嚐到了法國菜卻也食不知味。


    絕不是誇大的被害妄想。


    就算找出再多與京都的共通點,這裏依舊不是日本,實際上,在街頭偶遇的每個警察身上都配備著機關槍——萬一行動失敗,很可能不隻是被逮捕這麽簡單。不,即便在日本,要是有人膽敢不知死活地想偷走東京鐵塔,警方也會毫不遲疑地掄起來福槍射殺吧。


    傷腦筋。


    讓她成功得手算了——我不禁感到自暴自棄。不開玩笑,比起不小心失手,兩人一塊遭到正義的警察伯伯射殺的展開,幹脆讓今日子小姐成為一名反派英雄揚名立萬,我還比較能接受。


    與其成為罪犯,導致身為偵探的名譽掃地,還不如請她選擇一死——我由衷地尊敬身為忘卻偵探的今日子小姐,但也不會這麽想不開。


    怎麽可能會這樣想。


    到時候……這樣好了……身為助手的我與她算是命運共同體,我也就繼續當怪盜的助手,在今日子小姐的手下工作……隻要別因為遭到冤枉被開除的話,應該……


    「怎麽啦?厄介先生,你怎麽流露出一股悲壯的氣息?還沒過中午就擺出一副苦瓜臉,這樣不行喔!」


    今日子小姐拿起送上桌的火腿蛋三明治,一臉茫然不解地開口問我——真是怪盜不知助手心。


    今日子小姐才是不該還沒過中午就暢飲葡萄酒吧……再這樣喝下去,與其說是酒國女英豪,更像是不知節製的酒鬼。


    「因為在法國,葡萄酒就跟水一樣啊。」


    「這什麽國家啊?又不是愛媛縣。」


    「如果我沒記錯,『愛媛縣人把柳橙汁當水喝』其實是都市傳說……」


    這種對話讓我稍微放鬆了些,終於也開始享用乳酪鹹派——餓著肚子無法偷東西……是嗎……


    當然,我還沒死心。


    在成功與失敗之前,有沒有偷走艾菲爾鐵塔的策略才是重點——從這個角度看過去,隔著塞納河,艾菲爾鐵塔依舊矗立在必須抬頭仰望的位置。忘卻怪盜到底打算怎麽偷走它呢?


    差不多也該說清楚了。


    「我當然有策略呀。」


    到底是怎樣的策略——隻見今日子小姐接著說。


    「我一開始就知道要怎麽偷走這個寶物了。」


    真希望是在偵探模式下聽到這句話。


    隻是,身為忘卻偵探的今日子小姐也經常把「我從一開始就知道這起案件的真相了」這句話掛在嘴邊,但是那隻是一種名偵探獨自的美學展現,其實大多時候都不是真的一開始就知道——所以別說是一開始,就連現在,她可能也隻是邊說邊想。


    與偵探時不同的是,我迫切地希望她現在就能夠在這裏好好地把這句關鍵性台詞講清楚、說明白……能嗎?


    「是這樣的嗎,真不愧是今日子小姐。所謂足跡遍布全世界的怪盜、論計謀舉世無人可出其右的女中豪傑,指的就是您呀。」


    先送上一段奉承之後,我接著說。


    「到底是什麽樣的策略呢?身為助手,總要先把您的神謀妙策搞清楚,到時才好順利助您一臂之力呀。」


    雖說是助手,也隻是在一旁讓她保持清醒,說穿了隻是用來代替鬧鍾的助手,但這裏就靠氣勢撐過去吧。


    今日子小姐倒也沒給出「等你看到就知道啦」這種壞心眼的答案。


    「那我就按照順序說明吧。反正我已經賣夠關子了。」


    今日子小姐看向艾菲爾鐵塔。


    「全長三百二十四公尺的鐵塔,要算出正確的總重量好像很困難,但根據我的目測,大約是有個七千七百七十七公噸吧。這麽一來,不管用上再巨大的重型機械,都不可能舉得起來。」


    「是,說的也是。」


    根本不用特地拿出數據講得像在論證似的,誰都看得出不可能(最好是七千七百七十七公噸啦!?)。


    總之,我決定當個沉默的聽眾。


    「可是,挑戰這種不可能的任務,還真是令人難以抗拒呢!」


    今日子小姐說著很像怪盜會說的話。


    我決定當個沉默的聽眾。


    「畢竟忘卻怪盜,雖然想不起來自己為何要偷走艾菲爾鐵塔,但是在飯店的房間醒來,看見寫在右手臂上的犯罪預告時的那一瞬間,一共想到了三個方法。」


    「三……三個方法嗎?」


    這並非演技,我是真的由衷佩服。


    右手臂上的「犯罪預告」雖是今日子小姐寫的沒錯,不過嚴格說來隻是抄本——與「昨天的今日子小姐」在想什麽一點關係也沒有。盡管如此,在看到那則預告的瞬間,就能立刻想到三種偷走艾菲爾鐵塔的方法——就某個角度來說,推理能力太過人也是一種罪過。


    太聰明也不見得是一件好事。


    正因為如此,「怪盜淑女」才會找上今日子小姐,換作是我,即使認定自己是怪盜,同樣是連一個方法都想不到。想到最後,大概得到「自己並不是怪盜」的結論吧。這次的事件實在處處都讓人覺得諷刺。


    「果然……真是有今日子小姐風格的網羅推理呢。」


    「網羅推理。推理?」


    「不、不是。是網羅推倒。我是說推倒。」


    「推倒……聽起來像是沒人要的魯蛇才會幹的下流犯罪,完全沒有怪盜的感覺吧。請把我當成大犯罪家,更尊敬一點。」


    就算要我更尊敬她一點,我也不知該從何尊敬起,總之似乎是蒙混過去了。幸好今日子小姐似乎心情好,沒有繼續深究。


    「那麽,你要采取那三個方法中的哪一個呢?」


    隻要能問出這個,或許就能想到該如何預防,我抱著一絲希望,急切追問。但今日子小姐卻不慌不忙地舀起南瓜湯。


    「這個嘛,其實我心裏已經決定要采用哪個方法了,但也想聽聽厄介先生的意見。」


    感覺遊刃有餘。


    縱使追求速度,但她絕不是冒失的人——這樣一來一往,感覺上就像是在開午餐會報,但其實是在討論極為不妥當的犯罪行為。


    「那麽,請容我從方案一開始向你簡單介紹。請多多指教。」


    今日子小姐對我行了一禮,我也下意識地點頭回禮「彼此彼此」——愈來愈像在開會了。


    「方案一,名為『分屍大作戰』。」


    「……」


    真是駭人聽聞的作戰名稱。


    昨天想到「分屍」一詞時沒說出口,早知道也不用勉強吞下去——要以倫理道德來審視怪盜,固然隻能說他們是犯罪者,但怪盜往往擁有著自己的獨特美學。也因此,「不動手殺人」應該是怪盜們共通的不成文規定。


    不拿善人的錢也絕不取人性命——是魯邦三世的原則。雖然小林少年曾讓怪人二十麵相身陷危機,立場逆轉時,卻也說著「反正我也沒打算殺人」,慷慨出手救了小林少年——就算不再身為偵探,身為推理小說的忠實讀者,今日子小姐不可能不知道這點。


    我捏著一把冷汗,傾聽『分屍大作戰』的細節。


    「請容我再重複一次,要偷走艾菲爾鐵塔,問題還是在於它的尺寸及重量。除此之外還要補充一點,那就是無論晝夜,隨時都有人在看著它——請千萬不能忘了這一點。」


    不管是忘卻怪盜叫我不要忘記,還是忘卻偵探叫我不要忘記,感覺都一樣詭異。


    然而,她說的沒錯。


    就算艾菲爾鐵塔的尺寸隻有現在的十分之一,甚至是百分之一,隻要衝著艾菲爾鐵塔而來的觀光客人數不變,要偷走艾菲爾鐵塔的難度,實際上並不會有太大差別。


    一般的警備編製自不待言,無時無刻都有無數隻眼睛看著守著——就和羅浮宮美術館的蒙娜麗莎一樣,雖然蒙娜麗莎的尺寸是一個人就能輕鬆攜帶的大小,但說到能不能在眾目睽睽下取走,答案是絕不可能。


    既然是犯罪行為,最好別製造目擊者,可是一天二十四個小時裏,沒人看著艾菲爾鐵塔的時間,連一分鍾都沒有。


    「換句話說,等於是不花一毛錢,就雇到來自四麵八方的警衛,二十四小時守著艾菲爾鐵塔呢。要從眾人視線裏偷出空檔,幾乎是不可能的。」


    今日子小姐「哼哼」地微微笑了。


    似乎「眾人視線裏偷出空檔」恰巧語帶雙關,打中她的笑點。


    「這時就輪到『分屍大作戰』上場了。」


    「是……是要把觀光客分屍嗎?」


    這麽大規模的犯罪,果然跟什麽推倒的不能相提並論,卻也完全不值得尊敬——今日子小姐整個人都僵了,語氣粗暴。


    「怎麽可能!」


    今日子小姐難得不避諱周圍眼光,大聲說道——還好,看樣子在她的內心深處,「怪盜」的不成文規定依舊根深蒂固。


    隻不過,她提出的方案也依舊瘋狂。


    「是要把艾菲爾鐵塔分屍喔。」


    「什麽?」


    「將艾菲爾鐵塔分解,拆散至最細小的狀態,然後一個一個帶出來——如果可以,最好拆解到零件單位,把每個零件都拆到能夠放進口袋裏帶走的大小。如此一來,就算有目擊者或監視攝影機,要從之間『偷出空檔』倒也不是件難事。」


    「……不是件難事嗎。」


    不,還是件難事。雖說難度的確相對降低。


    也就是說,這個作戰並非打算一次搬走艾菲爾鐵塔,而是要一點一點地搬出來——喔,原來如此,取個「分屍」這麽聳動的作戰名稱,指的原來是這個意思啊。


    出現在推理小說裏的分屍命案,大致可以分成「與被害者有深仇大恨所以想將他碎屍萬段的分屍案」與「屍體實在太重搬不動所以肢解成小塊好搬運的分屍案」——這個大作戰則是采用後者的概念。


    想必有些焊接著的部分,但畢竟是鐵塔,或許先熔解再帶出來……


    「可是,就算能不被觀光客或監視攝影機發現,悄悄地,一點一滴地偷出來,遲早有一天絕對會曝光吧?」


    如果隻是少一根螺絲,或許就算有人發現,也不會被當一回事,但如果偷到少一根柱子、少一片玻璃地板這種一眼就能看出異常的狀態,怪盜的犯行也隻能到此為止了。


    又不是在演古典喜劇,不管再怎麽順利地搬運(艾菲爾鐵塔),也不可能在不被任何人注意到的情況下,讓艾菲爾鐵塔從公園裏消失得一幹二淨。哪有這麽好事。


    「沒錯。所以要在現場留下與偷走的零件相同的零


    件。偷走一根螺絲的話,就要鎖上同樣的螺絲。」


    「……你是指要暗中將山寨品取代真零件放回原位嗎?」


    「這也不能說是山寨品呢,零件都會用正規品。」


    「……」


    既然如此,一開始就不該以什麽「分屍大作戰」為名,而是更精確地取名為「希修斯之船〈ship of theseus〉大作戰」才對吧。


    透過一再修繕得以經年累月持續運轉的船舶。船上所有零件都換過,已經沒有任何一個當初出廠時的零件,這樣還能說它和出廠時是同一艘船嗎——一個類似這樣的比喻故事。


    或許也可以用人類的細胞來比喻。人類的細胞約十年就會全部換新,那麽,十年前的自己與十年後的自己還能說是同一個人嗎?


    「希修斯之船」算是以邏輯思考為重的思想實驗,乍聽之下並不會覺得很困難,一旦開始思考這個問題,往往會觸及相當程度的內在層麵,是個充滿哲學性的問題。


    可是提到這個,就連從這裏看過去的艾菲爾鐵塔,也早就不再是幾百年前建造當時的原樣。玻璃地板無疑是最近才新設的,各個樓層應該也到處都是修理修繕、改良改善、更新翻新的地方。從尚未肩負任務的鐵塔,搖身一變成為電波塔時,也一定另外又安裝了天線之類的——這些部分,也應該視為是艾菲爾建造的艾菲爾鐵塔嗎?或者那些都不是呢?


    好難回答。


    以重建燒毀的東大寺為例,那的確已經不是以前的東大寺也說不定,可是如果把重點放在於對東大寺的信仰上,重建後的東大寺不單隻是跟以前一樣,人們寄予寺廟的思念與信仰,反而更加虔誠。


    看來,應該還是要把超過百年屹立不搖、從不曾被拆過的艾菲爾鐵塔,視為一直以來的艾菲爾鐵塔吧。


    使其傳承下去——


    要把這座鐵塔分解成零件,偷偷地(或說妥妥地)換成新零件的作戰手法,確實是膽大包天到令人瞠目結舌,實實在在充滿怪盜風格的手法。


    即使會產生「要在哪裏把拆成零件偷渡出來的艾菲爾鐵塔組回去」、「在重組之前,到底要把大量零件藏在哪裏」這些非常實際的問題,但原先「在眾目睽睽之下,要如何不被任何人注意到,才能確實偷走既巨大又笨重的地標」這個課題,算是完美地解決了。


    要說什麽是唯一的瑕疵。


    「如何?厄介先生。你認為這個『分屍大作戰』行得通嗎?」


    「我有個問題。」


    「請說。」


    「要花多少時間才能完成這個完美的作戰計劃?」


    「再短也要兩百年左右。」


    「那我認為行不通。」


    在執行任務的時候,艾菲爾鐵塔都要迎接三百周年紀念了好嗎——期間你以為會舉辦幾次萬國博覽會呀。


    「這種作法,完全算不上最快的怪盜喔。今日子小姐,你接下來打算自稱是慢工出細活的怪盜嗎?」


    「可是,兩百年隻是以我和厄介先生兩個人挑戰的試算。倘若能動員所有日本人,以一億三千萬人來挑戰的話,就能大幅地縮短工時。」


    「在那之前就會先爆發日法戰爭吧。」


    或該說是大概連辯解的餘地都沒有,就會先與全世界為敵,播下第三次世界大戰的火種。到時候,被拆解成碎片的可能是日本的國土……這真是太可怕了。


    「嗬嗬嗬。也對,然而這些畢竟還隻是草案。我隻是把想到的原原本本地講出來,需要改良的地方堆得跟艾菲爾鐵塔一樣高,這點我心裏有數。請你陪我一起腦力激蕩。」


    「是噢,腦力激蕩嗎。」


    對了,這是在「不能否定對方意見」這個前提之下進行的會議,說來也禁止吐槽嗎。


    不過算了,雖然是半開玩笑的點子,但是盜取艾菲爾鐵塔本來就是沒有討論空間的不可能任務,姑且不論有沒有實現的可能性,今日子小姐確實提出方案,多少讓這件事帶了一點現實感也是事實。


    「那麽,請繼續為我說明方案二與方案三。」


    「那當然。附帶一提,方案一是以我的動機是『取得艾菲爾鐵塔本身』為前提的方案。」


    「……?」


    「因為我是忘卻怪盜,人如其名,所以不小心忘了我為什麽要偷艾菲爾鐵塔,但是隨著動機不同,其實盜寶方法也會不一樣。因此我才會想先要厘清自己的動機,但現在就先采取散彈槍作戰,來個亂槍打鳥,總會有一個可行可用吧。」


    今日子小姐最初的確很堅持這個順序——後來還是以速度優先,決定先偷完後再來思考「動機」的問題。而之所以能這麽迅速地切換自己的心情,或許是因為無論「不小心忘記」的動機是什麽,她都已經準備好足以因應的竊取手法了。


    可是,如果不是「取得艾菲爾鐵塔本身」,那麽又會是什麽動機呢?


    「方案二是假設我的動機為『偷走艾菲爾鐵塔後產生的效果』。」


    「……取回巴黎原本的景觀嗎?」


    「是的,類似這樣的動機。不過巴黎現在還有一座高達兩百一十公尺的蒙帕納斯大樓,所以光是偷走艾菲爾鐵塔,實在不足以取回昔日令人懷念的風景。」


    今日子小姐逗趣地聳了聳肩。


    蒙帕納斯大樓……應該是指從艾菲爾鐵塔的觀景台看出去,坐鎮遠方的那座威風凜凜的摩天大樓吧。聽說在興建當時,也受到跟艾菲爾鐵塔同樣待遇的高樓建築——或許也是人類潛意識之中「想蓋高塔」的願望,從神話時代仍不斷延續到現代的佐證。


    不隻是那座蒙帕納斯大樓,若是以鐵塔附近的石造街景為基準,巴黎市內也有許多角落幾乎可說是未來都市的一隅……至於引起爭議的羅浮宮美術館前玻璃金字塔就更不用說了。如果要把這一切全部偷走,行動規模將擴大到看不到邊際的地步。


    「方案二,名為『艾菲爾鐵塔消失大作戰』。」


    作戰名稱都像是從推理小說借來的,不禁讓人覺得今日子小姐骨子裏果然還是個偵探——要是她本人也能注意到這一點就好了。能夠自己發現是最好的,但顯然是想都不用想了——瞧今日子小姐說得眉飛色舞,現在也隻能按兵不動,繼續洗耳恭聽。


    「消失……是嗎。好新鮮的字眼啊。」


    其實我聽都聽到膩了。


    我已經體驗過好幾次消失事件——以嫌犯的身份。


    「嗯,換個說法,這是一種戲法喔。」


    「戲法?」


    「不是偷走艾菲爾鐵塔,而是讓艾菲爾鐵塔消失的方法。雖說站在被偷的立場——對法蘭西共和國及法國國民,以及來自世界各地的觀光客而言,兩者都是一樣的。」


    兩者都是——一樣的。


    罪名當然不一樣,站在偷竊者的立場,兩者雖然是截然不同的行動,但是看在被害者(們)眼中,被偷和弄丟都是「東西離開身邊一去不返」,感受的差別並不大。就像「錢包不見」和「錢包被偷」受到的打擊雖然完全不一樣,但造成金錢損失這件事是一樣……的那種感覺吧。


    剛才也提到過(還包括關於蒙帕納斯大樓的注釋,但那並不重要),倘若「怪盜淑女」的目的是要取回巴黎的景觀,那麽「偷走艾菲爾鐵塔」與「讓艾菲爾鐵塔消失」的結果,其實是一樣的徒勞。


    硬要說的話,要做就要做到「從大家心中偷走艾菲爾鐵塔這個世界性的象征」——這才符合怪盜的作風。


    雖然還沒有討論到具體的細節,但也覺得「消失」的難度似乎要比「竊取」來得容易(一點)……


    「沒錯。這樣就不用煩惱要把偷來的鐵塔放在哪裏了。要把偷來的寶


    物藏在哪裏進行管理,是許多世紀大怪盜傷透腦筋的問題——大多人是自行蓋個大型秘密基地之類的,魯邦三世或怪人二十麵相都是如此。」


    我自己又如何呢?是否也蓋了一座具備最新保全係統的大樓呢——今日子小姐已經極為接近真相。但這種第六感為何不能發揮在自己的頭銜上。


    夠了。重點不在這裏。


    重點是方案二可以直接做為「偷了艾菲爾鐵塔要放哪裏」這個問題的解答。這個「放哪裏」問題,就本質而言,很像是總算辦了貸款,買下心儀的房車,結果發現每個月的停車場管理費用居然比貸款負擔還大——這雖然是和怪盜浪漫美學完全背道而馳的小市民煩惱,但的確是現實中避無可避的問題,所以能解決這個問題的方案二,確實比方案一理想。


    然而,方案二即便降低了這部分的執行難度,但也提高了其他部分的執行難度——首先,「消失」究竟是什麽意思?不會隻是說法不同,結果做法還是和拆解方案差不多?要是那樣,依舊避不開曠日費時的難題……


    「你說的沒錯。可是,過去那些偉大的魔術師們,都曾經成功讓巨大建築物消失過喔。」


    「但那是變魔術——」


    對喔,怪盜嘛。想變魔術也是可以變的。


    何況,這些借由魔術師們之手消失的「巨大建築物」,基本上(大概是無一例外)在消失一下之後,都會恢複原狀。


    再說到動機。魔術師們的目的都是為了想要讓觀眾大吃一驚,所以先消去標的再使其毫發無損地出現,更能讓觀眾的驚奇程度倍增——當然,這也是因為萬一無法恢複原狀,會被世人罵到體無完膚的關係。


    嗯?這不是很好嗎?


    總不能讓身為名偵探的今日子小姐真的染指犯罪,但如果隻是變魔術的話,就還在勉強可以容許的範圍內——以「玩票性質」的怪盜惡作劇而言,倒也不是完全說不過去。


    那麽要用什麽詭計來讓艾菲爾鐵塔消失呢——這點還不清楚,但我倒是很期待,畢竟過去的魔術師們已經創下成功的範例,隻要今日子小姐善用她的灰色腦細胞,火力全開,應該不至於連一個讓艾菲爾鐵塔消失的詭計都想不出來吧。


    這下子,我還真的期待起來了。


    今日子小姐究竟要如何讓艾菲爾鐵塔消失呢。


    「嗯!這實在太棒了!」


    我忍不住大聲喝采,站起身來——發現其他客人和店員們全都對我投以訝異的視線,連忙坐回原位。


    「嗯,這實在太棒了。」


    我壓低聲線,小聲表達自己的感想。


    「這真是太具有怪盜的本色了,今日子小姐已經在心中決定的方案,是否就是這個呀?」


    從她說心中早有決定,我還以為方案三才是今日子小姐真正想要采取的方案,沒想到她會用這種假動作來製造驚喜,真是太會了。


    「嗯……不過『艾菲爾鐵塔消失大作戰』是隻能運用在並非以『竊取』為目的,而是隻想『讓人誤以為鐵塔被偷了』的時候,是一種屬於用途受到局限的策略呢。」


    咦?


    感覺今日子小姐不是很起勁的樣子。


    難道這不是她屬意的方案嗎?


    「不,既然都提出來討論了,就不能說並非我屬意的方案。這個方法很和平,不著痕跡地把偷來的寶物還回去,也可以算是一種怪盜的美學吧。可是,我實在不覺得自己是那種壞心眼,以嚇人為樂的人。」


    「……」


    關於這點,我不予置評。


    今日子小姐絕非沒有這種以嚇人為樂的壞心眼,隻是,倒也不是會把惡作劇的規模搞得這麽大的搗蛋鬼〈trickster〉。


    身為職業偵探的今日子小姐,毋寧說是公事公辦的那種人——因此,即便認定自己的職業是怪盜,麵對這樣的動機,似乎還是無法在自己的理性及感情之間取得平衡。


    原來如此。


    「我是掟上今日子。怪盜。」再怎麽充滿浪漫要素,畢竟隻是單純記述狀況的訊息,所以今日子小姐才能坦然接受,而不管是「想讓人吃驚」或者是「想讓巴黎恢複昔日的景觀」,這些就成了感情層麵的問題,不能接受的就是不能接受——要是能再進一步思考,或許就能得到自己其實並非怪盜的結論,可是一旦輸入的狀況訊息似乎還是太強大了。


    既然如此,今日子小姐感到遲疑的部分,就隻能由我來當推手——隻能由我來推怪盜一把。


    隻能由我來推動那個和平的方案。


    「沒錯……我好像是那種……隻對金錢感興趣的人……把存折當聖經看的那種……提到要偷艾菲爾鐵塔,比起它高度什麽的,隻想著要怎麽高價賣掉的人……」


    「您在說什麽傻話,掟上今日子可是義賊喔。」


    「我是義賊嗎?」


    「是的。『錢這玩意兒,一旦超過某個金額,就隻不過是數字罷了』是您的口頭禪。」


    「好帥氣……」


    「因為您是忘卻怪盜,所以可能已經不複記憶了,您還曾說過『真想看看孩子們發現艾菲爾鐵塔消失時的笑容』呢。是呀,今日子小姐以前經常跟我這麽說的。」


    「聽起來真是句感人肺腑的台詞,但是這麽做,真的能讓孩子們展露笑容嗎?」


    今日子小姐微側螓首。


    「不過,嗯,也不是不可能。畢竟人其實意外地不了解自己呢。」


    看來似乎不是很能接受,但也姑且聽信了我的說法。


    對喪失記憶的人灌輸這些有的沒有的,我做的事其實也不比「怪盜淑女」好到哪裏去——但是為了保護今日子小姐,眼下也隻能不擇手段了。


    再者,這個方案二還有另一個好處,那就是「怪盜淑女」或許也會混進目睹這出消失大戲的群眾中——好比現在,就算想遠走高飛,一旦今日子小姐真的要「偷走」艾菲爾鐵塔,會想到現場親眼目睹也是人之常情。


    隻不過,想坐觀成敗可沒那麽容易。


    與真凶必定會回到犯罪現場的法則略有出入,但如果要逼出「怪盜淑女」,也就是本案的「幕後黑手」,無論如何都得上演這場魔術秀。


    由世紀大怪盜所表演的世紀魔術秀。


    本來就算用鞭子抽我,我也不想幫小偷的忙,但如果是魔術師的助手,那就另當別論了。


    「那麽今日子小姐,就這麽決定了。我們來執行方案二『艾菲爾鐵塔消失大作戰』。」


    「嗯……啊,可是,厄介先生,你不想聽聽知道具體的方法和方案三的『一人兩角第三大作戰』之後再決定嗎?」


    「不用您如此費心!請把那些方法留給未來的孩子們!」


    「我這麽喜歡小孩嗎?」


    「是的!您所偷的一切都是為了孩子們!」


    我不管三七二十一地強行推動方案二——並且否決了方案三。刻意不問方案二的細節和方案三(『一人兩角第三大作戰』?)則是試著展現我雷打不動的強烈意誌——而這個嚐試似乎奏效了。


    「好吧。既然厄介先生這麽堅持,反正方案三的動機……該說是比較偏向哲學嗎,總之是訴諸於精神層麵……」


    今日子小姐似乎拋開了迷惘。


    我暫時鬆了一口氣,然而事後回想起來,這其實是我待在法國這段期間犯下最大的錯誤。比艾菲爾鐵塔還要巨大,比艾菲爾鐵塔還要沉重,身為助手的過失。


    3


    人誰無過。


    我當然會犯錯,今日子小姐當然也會犯錯。


    如果說在房間裏遭人偷襲睡著也算是種失敗,那麽仔細回想起來,忘卻偵探來到法國這件事本身就


    是損失難以估計的失敗——記憶每天都會重置的她,應該更深入地思考離開自己熟悉地盤的風險才對。


    不過,就算這麽說,我犯下最大的錯誤也不可能因此一筆勾銷(消失詭計?)——才在自我反省時,這家時髦露天咖啡座的店員也犯了錯。


    就在要把餐後上的甜點酒送到今日子小姐的手邊時,那位店員一個不小心,把整杯酒都給打翻了。


    結果給今日子小姐的衣服上染上極大片的汙漬。當然,今日子小姐並未對拚命賠罪的店員發脾氣,反而是笑著安慰對方。


    「沒關係,因為我剛好也想買新衣服了。」


    當然是用法文。


    換衣服的頻率幾乎是在日本時的兩倍——這狀況固然誠屬意外,但是對今日子小姐而言,店員的粗心大意恰好是絕佳的借口。


    心心念念的購物時光。


    或許也因為已經決定好作戰方針,她想要轉換心情,換個衣服重新再出發吧。


    於是,我與今日子小姐用完午餐,走進一家名牌旗艦店。旗艦店離艾菲爾鐵塔及香榭大道有一段距離,位於凡登廣場附近,就連對時尚一知半解的我,也聽過這個牌子。


    店麵陳設一看就是以女裝為主,再也沒有比這種空間更令人手足無措(雖然也販賣男性服飾,但都是標新立異到我絕對穿不來的設計)。不過,要是不能陪女生逛這種店,就永遠無法自稱為巴黎男士吧。


    我倒也沒有要自稱巴黎男士的意思就是了。


    順帶一提,該說真不愧是流行時尚的發信地巴黎,還是該說真不愧是今日子小姐品味甚高呢,整間店裏全都是險些令人跌破眼鏡的昂貴服飾——她是打算把買衣服的費用當成必要支出,向委托人請款嗎?


    啊,不對不對。


    今日子小姐如今已經忘了委托人的存在,所以打算全部自費吧……是啊,怎麽說,要像這樣每天(在法國的這段期間是每半天)都換新衣服穿,最後引來一部分的人批評她是守財奴,也是無可奈何的事。


    治裝費真不是小數目。


    不提別的,一麵有說有笑地跟店員聊天,一麵挑選適合「犯案」的衣服的今日子小姐,看起來真的很開心。不曉得他們在聊什麽,不過就算換成日文,大概也都是一些我聽了也不懂的時尚用語吧。


    愈來愈不知道該如何自處。


    可是,對了……還有委托人的事。


    就算今日子小姐能成功用消失詭計的戲法將「怪盜淑女」引出來,在不確定委托人是誰的情況下,別說是委托費用,今日子小姐就連必要支出也別想請款。


    更悲慘的是,倘若如我所預料,「怪盜淑女」就是委托人的話,今日子小姐可能會落得做白工的下場。


    豈止是做白工,根本是虧大了。


    不過,還能考慮到這種利弊得失的問題,表示我的心情已經冷靜下來,多少有些餘裕了……自從今日子小姐變成怪盜,我的神經幾乎隨時都處於緊繃的狀態,現在好不容易看到解決的曙光——隻是,此時一旦放下心來,疲勞(與睡意)可能會一口氣大舉來襲也說不定。


    不能大意,必須步步為營。


    「厄介先生,我去試穿一下。要是尺寸沒問題,我想直接穿著離開,所以請稍等我一下。」


    原來買衣服時,還有這種把試穿過的衣服直接穿回家的啊……每件事都好新鮮。不知道標簽要怎麽辦呢?不過,這種店裏賣的衣服,可能原本就沒有標簽。


    定睛一看,今日子小姐連同衣架抱著(捆成一束?)的衣服,看似是設計成燕尾服的款式……好像還有領結……她該不會要打扮成貨真價實的魔術師吧。


    雖然是很難駕馭的舞台造型服裝,但要是今日子小姐,說不定還真能穿得有模有樣……見到今日子小姐似乎已經不再對於采用消失詭計的方案感到遲疑,我也再次感到如釋重負。


    這麽一來,即便處於最糟的情況,也不會演變成最糟的結果……不,慢著,現在放心還太早。


    「今日子小姐,先別進試穿室,讓我檢查一下。」


    「檢查?」


    我從一臉茫然的今日子小姐身邊鑽過,脫下鞋子,走進今日子小姐正要掀開拉簾的試穿室。


    我也不認為這種像是典型巴黎時尚的高級精品店裏會發生那種事,但我聽說過在海外會遇上利用試穿室來擄人的綁票案之類的都市傳說——還是在漫畫裏看到來著?


    像是地板會突然打開、把鏡子的部分做成暗門,擄走正在換衣服、毫無防備的女性,這也是一種消失詭計——而且還是更有推理懸疑氣氛的密室消失詭計。


    截至目前,出現過太多次顛倒又顛倒、翻轉再翻轉的局麵,我一定得避免「決定采用消失詭計的今日子小姐消失在試穿室裏」這樣的慘劇發生。


    基於這個顧慮,我自告奮勇檢查試穿室,結果卻證明一切都是我神經過敏。試穿室內沒有任何陷阱或機關,隻有一點問題也沒有的衣架掛鉤,和一動也不動的全身鏡。


    這輩子背負過各種冤罪的我可以保證,這個密室裏沒有任何可以搞花樣的機關——我想當個凡事謹慎的家夥,但這麽一來隻是普通的神經質。


    不隻今日子小姐,就連精品店的店員們也都用白眼看我……真是的,自以為是貼身保鑣,結果卻丟臉丟到大西洋去了。


    我清了清喉嚨。


    「沒問題了。請進。」


    重新打起精神,請今日子小姐進入試穿室。


    「好的,那我就來試穿了。請利用等我換衣服的時間先想好晚餐要吃什麽。最好是豪華點的山珍海味。今晚就以全套大餐來舉杯慶祝吧。」


    「舉杯慶祝嗎?」


    我是很想這麽做啦。


    但我的機票是明天非回日本不可——當然,我是曾打算視情況改機票,但如果能照原訂時間回去,當然是更理想。


    雖然隻看到艾菲爾鐵塔,卻得到各種意外的體驗……


    「那就待會見了。」


    今日子小姐從內側拉上試穿室的拉簾。


    就算試穿室內沒有機關,都到了這一步,反正已經騎虎難下,我索性一不做、二不休地站在試穿室的正前方。


    跟洗澡時一樣,固然不能往試穿室裏探頭探腦,但隻要站在這麽近的距離,還是能清楚聽見更衣時布料磨擦的聲音。


    借由那些聲音可以判斷今日子小姐還在試穿室裏並未消失,萬一地板或鏡子真的打開,也能從聲音判別——整家店的店員都目不轉睛地直直盯著我看,但我才不在乎,這沒什麽,我早就已經習慣沐浴在狐疑的目光下。


    真的沒什麽,不過是我的冤罪體質來到這裏,變得國際化而已。


    脫下大衣的聲音。把大衣掛在衣架上。接著脫下毛衣。從左手開始脫。把放在地上的側背包稍微移到右邊。拉開牛仔褲拉鏈的聲音。折起來放在地上剛才移開側背包的地方。現在僅穿著內衣。內衣大概沒有沾到葡萄酒,似乎沒有打算連內衣也換掉。然後馬上換上拿進試穿室的燕尾服——到這裏,突然沒了聲響。為什麽?發生什麽事了?要衝進去嗎?不行。今日子小姐現在大概正看著鏡子裏自己的身體。寫在左手臂的個人檔案、寫在右手臂的犯罪預告、還有我寫在肚子上的誓約書。鏡子裏左右顛倒,閱讀起來應該很吃力吧……但是,如果是肌膚上的文字,她昨天已經用浴室的鏡子看過才是,如今再看一遍,應該也不會再有什麽新發現吧?說不定,是在沙盤推演要怎麽讓艾菲爾鐵塔消失的方法。那類的消失詭計也好像都會用到鏡子……就在此時,一時停止的更衣聲又再度傳來。這次聽來好像是從長褲開始穿……


    「不好意思,可以打


    擾一下嗎?」


    噢。


    正當我把全副精神集中在試穿室裏的微細聲響之時,突然被人搭話,使得我嚇了一大跳——咦,日文?


    「啊,是……是!可以!」


    宛如所做的虧心事被人從背後揭穿一般,我連忙回過頭去。隻見眼前有位個頭矮小的老爺爺正仰望著我。


    雖然不知道他是否留意到我的怪異舉止(?),總之看起來是個笑容可掬的和善老人——嗯?是日本人嗎?看起來確實是亞洲人——喔,是,是日本人。因為他手裏拿著日文的旅遊指南。


    不知「怪盜淑女」會從哪裏冒出來再次對今日子小姐下毒手,我一直對四周充滿戒心(還有就是豎起耳朵傾聽從試穿室裏的聲響太專心),因此看到這位和藹的日本老爺爺,不禁鬆了一口氣。


    「小兄弟,可以請你告訴我路該怎麽走嗎?我想去看艾菲爾鐵塔,從這裏該怎麽過去呢……我還以為隻要來到巴黎,從任何一個角落都可以看到艾菲爾鐵塔,結果卻完全迷路了。」


    「這樣啊。」


    即使是巨大的艾菲爾鐵塔,也不是從巴黎的任何一個角落都能看到——若正前方有建築物擋著,就算巴黎市有建築高度限製,就算觀光客本人長得再高大,視線也會被遮住。看樣子和善老人是站在馬路上,透過玻璃落地窗看到店裏疑似同為日本人的我,才進來找我問路。


    真是的,我實在太緊張了。


    要是把所有人都當成敵人,反而會出錯吧……艾菲爾鐵塔的位置?由於短期內已經去過兩次,著實難不倒我。


    「虧我還對老婆說了大話,真是太難為情了。」


    和善老人說道,轉身朝站在商店門口附近的老婆婆揮了揮手——注意到老人動作的老婆婆,便向這邊點了點頭。於是我也隨口問了一句。


    「夫婦倆一塊來旅行嗎?」


    基於冤罪體質,我會下意識地對第一次見麵的人表現出比必要以上更殷勤的態度,但現在也不隻是這樣,我是打從心底覺得溫馨。


    「對呀。這是孫子送給我們的禮物。我也想在有生之年,一定要來看一眼艾菲爾鐵塔才好。」


    「原來如此。等你們看到了,肯定會大吃一驚的喔。」


    我邊說邊離開試穿室前——我認為比起拿著旅遊指南上的地圖告訴他該怎麽走,不如走到馬路上,指出方向會比較容易理解吧。反正因為我的怪異舉止(?)店員肯定也會對試穿室多加留意,隻離開一下下,今日子小姐應該不會就此不見的。


    同為日本人,當然要互相幫助嘍。


    今日子小姐還是忘卻偵探時,要雇我為助手時是這麽說的。我一直把這句話放在心上——沒想到竟有人巧妙地利用了我放在心上的這句話。


    我的記憶截止在踏出那家店的前一秒。


    真是太丟臉了。隻能以丟臉二字來形容。


    這次的案子出現過太多次顛倒又顛倒、翻轉再翻轉的局麵,我應該更審慎地考慮到不隻是今日子小姐,就連我也有遭到攻擊的可能性。


    4


    不能因為對方是日本人就相信對方。


    不能因為對方是和藹老爺爺就相信對方。


    再說了,不見得對站在外麵的老婆婆揮手,那兩個人就一定是夫妻——即使是萍水相逢的陌生人,縱然沒有冤罪體質,見到有人朝自己揮手,有禮貌地點個頭示意,也是很正常的反應。


    簡直是遇到宛如經典範例般的騙局。隻是憑良心說,我的行為的確是輕率到就算把小命弄丟也不足為奇。


    不過,我的小命還在。


    那是當然——因為對方是怪盜。


    活在現代,活在現實生活中的——怪盜紳士。


    當我恢複知覺,發現自己身在昏暗的空間裏,坐在一張桌子前。完全不知道現在幾點、我人在哪裏,稍微感受了到一點今日子小姐的心情,但是想當然耳,我的記憶並未重置。


    隻是出現了一小段空白。


    周圍雖然陰暗,但也沒到伸手不見五指的地步——宮殿?不對,啊,是餐廳嗎?偌大的空間裏,鋪著桌巾的桌子井然有序地排列著……四周的窗戶全都拉上宛如帳幔般厚重的窗簾。


    回過神來,發現我身上的衣服也被換過了。


    我竟然穿著所謂的燕尾服——不知是為了配合環境的氣氛才被換上這身打扮,還是要遵守餐廳的服裝規定,總之我莫名其妙地穿上了令人喘不過氣來的正式服裝。


    剛睡醒的腦袋還迷迷糊糊,想著真虧能找到我的尺碼……不對,這裏是法國,像我這樣的大塊頭其實沒有那麽稀奇。


    法國嗎?


    我還在法國嗎?


    我隻記得走出高級精品店前的事,至於後來發生了什麽事、我被帶到哪裏,我完全沒有記憶——


    「你似乎累壞了呢,隱館厄介先生。麻醉的藥效應該沒有那麽強才對,但你還是睡得非常地沉。純真無邪的睡臉,就連旁人看了也覺得很幸福。」


    「!」


    聲音從我的正前方傳來。


    同時響起擦火柴的聲音——桌上的蠟燭被燃亮了。


    於是,看似一直坐在我麵前的人物終於宛如幽靈般現身——那個笑容可掬,看起來慈眉善目,個子矮小的老人。


    向我問路的日本人。


    他也穿著規規矩矩的正式服裝,然而,給人的印象卻與在精品店見到時截然不同,但很顯然並不全是因為服裝的關係。


    左看右看都覺得不是和善老人,不如說是他散發著一種不為社會所容的存在感。


    根據我慢半拍的直覺,這個人才是世紀的大犯罪者——世紀大怪盜。


    「……麻醉藥嗎?」


    據說像氯仿那種經常出現在連續劇或電影裏的藥物,其實並不會像戲裏演的那樣瞬間把人迷昏……我到底是怎麽被綁來的?不過,既然是能夠讓今日子小姐睡著的人,要讓我失去意識,根本是易如反掌吧……


    看了看手表,計算時差。


    記得是中午時分進入精品店,如今已然是夜晚——的確,我會失去意識這麽長的時間,果然不完全是麻醉藥的效果。事實上,我已經將近兩天沒闔眼,所以這也是沒辦法的事……


    「剛好是晚飯時間呢。餐前酒喝香檳好嗎?機會難得,就請你喝我推薦的酒吧。」


    和善老人——原本和善的老人說著,裝模作樣地彈了一個響指。隻見服務生無聲無息地出現在門口。看來這裏的確是餐廳沒錯——隻是明明還不到三更半夜,店裏卻完全看不到其他客人,大概是整個包下來了。


    能包下這家一看就知道很高檔的餐廳,對擄來的人施加壓力——這做法實在是太高明了。比起監禁在莫名其妙的廢墟裏,更有恫嚇的效果。


    老人正用法文與服務生交談——我聽不懂他們在講些什麽,大概是在點餐吧。不知道香檳有多少種類,但老人似乎很講究。


    法文流利到不像是日本人。


    話說回來,判斷坐在我麵前的他是日本人這點,應該沒錯——沒錯,我就是敗在因為對方是日本人而掉以輕心。本來應該早在昨晚就注意到才對——這並非不肯認輸,也不是在逞強,而是真心反省。


    要是我有勇氣直視穿著薄紗睡衣的今日子小姐。


    模仿今日子小姐的筆跡,竄改她寫在左手臂上的備忘錄——光是這樣就足以讓人覺得「真有本事」了,所以並未對文章進行深入的分析。


    「我是掟上今日子,偵探,記憶每天都會重置。」——「我是掟上今日子,怪盜,記憶每天都會重置。」


    隻是改掉了兩個字,就把今日子小姐化為怪盜淑女,除了「真


    有本事」還真不知要怎麽形容對方的手腕——隻不過,手臂上的備忘錄原文是以日文寫成,篡改後的文字也是日文。


    既然如此,就能做出「改掉這兩個字的說不定也是日本人」的推理——縱使當場無法看穿這一點,在昨天晚上,再度看到剛洗完澡的今日子小姐寫滿全身上下的文字時,也應該要想到。


    她那宛如羅塞塔石碑一般的身體。


    當然,也可能單純隻是精通日文的外國人所為。可是即便無法憑此就斷定是日本人——我還是被「身為怪盜代名詞的亞森·羅蘋是法國人」這個第一印象給局限住了。


    可是,要是我能稍微聯想到「怪盜淑女」是日本人的可能性,那麽在精品店被叫住的那一刻,就不會那麽毫無防備——不僅如此,應該還能進一步推理出接下來的事。


    我還以為「怪盜淑女」認識旅居海外的今日子小姐,所以才會寄犯罪預告給巴黎警方,借此把她騙來法國,讓她化身為怪盜,好加以利用她——但如果是日本人,狀況就不同了。


    隻要知道置手紙偵探事務所。


    隻要認識現在的忘卻偵探,掟上今日子就夠了——還有。


    如果知道隱館厄介是那家偵探事務所的老主顧——


    「……從哪裏開始。」


    「嗯?你想問什麽?」


    「從哪裏開始,一切都按照你的計劃發展?」


    即便事到如今,我仍然努力想擺出對等姿態、虛張聲勢。


    「這還用說嗎?掟上小姐的衣服會染上葡萄酒,乃是我的指示。」


    麵對我的質問,原本和善的老人回答。


    「希望你不要誤會,也請你不要責怪服務生,他並不是我的同夥,我隻是給他幾張鈔票,請他幫我這個忙而已——而他也爽快地答應了。」


    「……」


    不,我並不是在問才剛發生的事情……隻是,那也是他設計好的嗎。


    弄髒今日子小姐的衣服,使她不得不去精品店換裝——也就是說,把她關在名為試穿室的密室裏,並不是要宛如都市傳說般擄走今日子小姐,而是為了讓我落單——為了綁架我所設下的陷阱。


    沒錯。


    為了綁走無奈成為怪盜助手的我。


    「……」


    「哎呀呀,瞧你那充滿疑惑的眼神。你該不會以為自己被旅行社開除也是我設計的吧?推卸責任也該有個限度。不能因為你老是受到沒有正當理由的懷疑,就也沒有正當理由地懷疑別人哪。會被旅行社的人當成嫌犯看待,可是你自己的問題。」


    我隻不過是算準時間,取消了飛往法國的機票而已——老人得意洋洋,笑著說道。


    我已經不覺得他的笑容「和善」了,隻覺得好邪惡。


    ……可是,原來如此。


    老實說,我的確對此有些受到命運安排的感覺——原來我在法國巧遇今日子小姐並非偶然,真的是被人安排。


    就連今日子小姐身上的助手合約,也不是因為寫在肚皮上才幸免於難,而是故意被放過一馬——不是因為穿著連身洋裝所以沒被看見,也不是因為想擦卻擦不掉。


    「就算喪失記憶,也會重複同樣的動作,因為那已經是一種『習慣』,並非烙印在腦海裏,而是已經烙印在肉體上。隱館先生,我調查過你,也知道你至今擔任過忘卻偵探的助手好幾次——換言之,今日子小姐具有任命你為助手的『習慣』。」


    「……」


    這真是獨特的見解,我實在很難認同——真要說的話,我反而常常覺得今日子小姐會不會就連肉體的記憶都沒有留下來。


    但是就結果而言,這次我被今日子小姐任命為助手——如同以前也發生過的,又被交付「不讓她睡著」的任務。


    正中老人下懷。


    如同將今日子小姐化為怪盜,也把我化做怪盜的助手——可是,這又是為什麽?


    「因為——我還沒有不知死活到膽敢接觸掟上小姐兩次。」


    老人說道。


    供稱自己的罪行——不,是炫耀。


    「打從一開始,我就打算選個適當的時機把你抓來。因為隻要能問出掟上小姐想出的手段就行了——竊取艾菲爾鐵塔的手段。」


    他一直在等這個時候嗎。


    等我喊出「這實在太棒了!」的瞬間。


    既沒有逃到國外,也沒有遠走高飛,而是混在觀光客裏——仔細想想,要是我能想到「怪盜淑女」可能是日本人的話。


    然而,我卻始終下意識地將觀光客——亦即法國人眼中的外國人從嫌犯裏排除,排除在戒心之外。


    不過,終究是一路錯到現在不回頭的我。


    這下子也不能再靠想象說些五四三了——本來這應該是名偵探的職務,可是當偵探成了怪盜的現在,就算由我來執行,也沒人會有意見吧。


    「你就是——『怪盜淑女』嗎?」


    「既是〈oui〉,也不是〈non〉。畢竟,那個稱號是特別為掟上小姐準備的。」


    老人若無其事地回答。


    「請叫我矍鑠伯爵。」


    矍鑠伯爵精神矍鑠地回答。


    5


    原本和善的老人,同時也是元祖「怪盜淑女」——自稱矍鑠伯爵的老人明明就麵對麵坐在離我這麽近的距離,但是我卻無法順利看清他的形象——當然,在因為窗簾遮蔽光線形成的昏暗空間裏,看什麽都隻能仰賴蠟燭火光多少有點關係,但老人也沒有特地戴個麵具之類的扮假麵俠,他的存在感卻仿佛透明,感覺像是不存在一般。


    就算在街上擦肩而過,也是轉身即忘的長相——一旦錯開視線,就再也想不起長什麽樣。反過來說,他可以融入任何一個地方,去到哪裏都不會給人不自然、不對勁的感覺——無論是世界上的哪一個角落。


    這就是活躍於全世界的日本人嗎。


    或許那才是怪盜應有的資質也說不定,雖然跟今日子小姐有點不太一樣,但他也可以說是另類的忘卻怪盜。


    曾幾何時,杯子已經擺在桌上——這家餐廳的服務生也並非矍鑠伯爵的同夥,隻是普通的店員嗎?


    「怎麽啦?不喝香檳就不算開始用餐喔,隱館先生。」


    「……那我就不客氣了。」


    並不是屈服於法國菜的魅力,而是如今再來絕食抗議也沒有意義。


    「你大可放心,食物裏沒有下毒。我不會沒品味到在法國菜裏下毒。畢竟,我還想保持怪盜紳士的形象呢。」


    「這樣啊……真是了不起。」


    還以為眼下實在不是吃得出味道來的狀況,可是入口的香檳仍然美味,前菜的生蠔也稍微撫慰了我方寸大亂的心情。


    不是用暴力把今日子小姐化為怪盜,而是兜了好大一圈,采取最俐落的方式完成目的的老爺爺——不隻對女生很溫柔,就連綁架我這個壯漢時,也沒采取粗暴的手段。


    既然是這樣,的確應該不會在餐點裏動手腳。


    當然他也不是帶著敬意來對待我和今日子小姐——一切都隻是行竊必須的手段。


    「請放心,隱館先生。吃飽飯後,你就可以回去了。有需要的話,我還可以送你回飯店。」


    「……」


    「醜話先說在前頭,別指望會有人來救你。掟上小姐應該也沒有活潑到為了救你,不惜隻穿內衣衝出試穿室吧。」


    有道理。


    他的目的不隻是把我們分開,所以才會趁著今日子小姐進入試穿室,算準她無法自由行動的時機向我搭話——真是連細枝末節都設想周到。


    我經常在想,一旦聰明絕頂的人真心想騙人,不管再怎麽提高警覺,


    都還是隻能被騙。


    不用說,手機之類的都被沒收了,我根本沒有辦法告知今日子小姐自己在什麽地方——話說回來,來到異國、東南西北都搞不清楚的我,也根本不知道這家餐廳在哪裏。


    「送你一個伴手禮吧。」


    矍鑠伯爵指著無人的隔壁桌。


    定睛一看,那裏不曉得什麽時候多了個籃子,裏頭有一瓶小瓶的葡萄酒——送葡萄酒當伴手禮,是因為我來到法國嗎?


    不過,瓶子裏的液體並不是葡萄酒。


    「那是魔術墨水的溶劑。是我特別調配的,可以不傷肌膚地把備忘錄擦掉喔。這麽一來,掟上小姐就能告別『怪盜淑女』的身份了。」


    「……」


    不管是用來迷昏我的麻醉藥還是什麽的,拿出這麽多充滿怪盜風情的道具——服務精神也稍嫌過於旺盛了些。


    大概是沒什麽機會堂堂正正地向人表明自己怪盜身份吧……所以就連看似超然自逸的老人,多少也有些來勁。


    原理則大概很類似名偵探的解謎場麵吧。


    既然如此,幹脆請他更詳細地說明一下好了。太過於擔心今日子小姐,完全忘了要保護自己的我——對於自己是被設下什麽樣的陷阱、是怎麽樣被釣上鉤,現在的確已經明白到不能再明白了。但是盡管如此,不明白的地方還是堆得跟山一樣高。


    謎團依舊堆積如艾菲爾鐵塔。


    屹立不搖。目的不明。


    也因為這樣,才更要讓藏鏡人誌得意滿地說出真相——不這樣的話,我也無法幹脆地承認自己的敗北,無法成為痛快認輸的好男人。


    「你對今日子小姐——還有我搞了這麽多花樣,就是為了讓她想出竊取艾菲爾鐵塔的方法嗎?」


    「沒錯。我天真地想利用名偵探的頭腦來做壞事。」


    的確是很天真——我想出聲表示同意,但最後還是忍了下來。


    矍鑠伯爵現階段表現得很有紳士風度,也沒打算對我動粗,看來是真的要好好招待我——可是,惡棍終究是惡棍。


    不曉得會在什麽時候、什麽地方突然翻臉。


    我也還沒短路到不顧後果地口出惡言。


    「置手紙偵探事務所的風評,我從很早以前就有所耳聞了。但也不能委托她『請告訴我偷走艾菲爾鐵塔的方法』——於是我才會心生此計。」


    「……那……本案的委托人也是你嘍?」


    「沒錯。這是委托人=犯人的構圖。」


    前菜之後,剛出爐的麵包拚盤接著上桌。我對酒類雖然沒什麽研究,但是至少還知道來法國菜餐廳一定要吃麵包這等常識。


    話雖如此,選法國麵包就太沒意思了,於是我把手伸向牛角麵包。


    委托人=犯人嗎。


    我想今日子小姐應該也清楚這種構圖。畢竟置手紙偵探事務所原本就將「委托人會說謊」視為鐵則,不可能不會對「透過代理人委托的委托人」這種匿名委托人提高警覺。


    隻是,基於忘卻偵探的性質,愈是不願意透露身份的委托人、不方便說得太明白的委托內容愈容易找上門,所以也不能因為委托人匿名,就將對方拒於門外——矍鑠伯爵究竟是如何說動今日子小姐的?


    甚至還讓她動身出國……


    「正好相反,我認為要在國內把她約出來還比較困難吧。由於是來自海外的委托,我才能讓掟上小姐產生了興趣。」


    「……什麽意思?」


    當時她雖然避重就輕地說「因為錢付得很爽快」、「因為法國是時尚之都,我是來血拚的」……就連我也知道,那隻是敷衍我的場麵話。


    既然如此,真心話是什麽?什麽才是今日子小姐的真心話?


    「如果是置手紙偵探事務所的常客……隱館先生肯定知道吧,忘卻偵探那段大空白時代,是落在她前往海外活動的時期——因此,我不著痕跡地裝做自己認識那個時期的她,讓她以為我知道她的過去。」


    「……」


    「你的表情好像是在說『就這樣?』——嗯,很意外嗎?掟上小姐不可能完全不在意自己那段空白的時代吧——就算在工作之餘,想一窺自己忘卻的過去也不奇怪,也沒什麽好奇怪的。以年輕人的用語來說,我隻是促成她展開一段尋找自我之旅罷了。」


    可惜的是,我其實對掟上小姐身處海外時代的事一無所知——矍鑠伯爵沒有一絲歉意地說。


    「因為我所關心的,始終隻是她的智慧——對她失落的過去一點興趣也沒有——你也是這樣吧?」


    若問我是不是這樣,的確是這樣——然而,就算是這樣,也不能欺騙今日子小姐,絕對不行。


    矍鑠伯爵以失落的過去為誘餌,把今日子小姐騙出國的手法或許依舊紳士,沒有傷害到任何人——但是沒有傷害到任何人、沒有訴諸暴力,不見得就符合紳士的條件。


    不過,的確——這很合理。


    尋找自我之旅——不是我這種逃避現實之旅,是目的更實際的旅行。


    由於前提是來自法國的委托,「身份不詳的委托人或許真的知道今日子小姐的過去」的推論才能成立。但如果委托人的真實身份是日本人,那麽知不知道她的過去,就不是必要條件了——而且就算不知道,也能裝出一副知道的樣子。


    可是……


    「不惜做到這個地步,也要把今日子小姐弄出國的理由到底是什麽?把舞台交給偵探不是很危險嗎?就算隻跟今日子小姐接觸過一次……」


    「正因為危險……隱館先生,為了分散風險,我才會找上你啊。當然結果也有些出乎意料——你對掟上小姐的了解之深,居然能讓你發現筆跡是偽造的,這點就完全是在我的意料之外呢!隻不過這麽一來,對我而言反倒是件好事。身為助手,你非常積極。並非隻是隨波逐流,軟弱被動地卷入案件當中,而是出於自己的意誌介入其中——為了保護掟上小姐而介入其中。」


    「……」


    「很抱歉將你卷進來。不過,也不盡然是不好的回憶吧?」


    「是……托你的福,我得以從各種不同的角度,從內到外把艾菲爾鐵塔好好欣賞了個夠。雖說可以的話,我其實想參觀更多名勝古跡。」


    話實在不投機,感覺就像一拳打在棉花上——無論我說什麽,這個怪盜都不會產生罪惡感吧。


    實際上才沒有他說的那麽簡單,不管是來法國以後,還是來法國以前,一直被這個老人玩弄於股掌之間,實在稱不上愉快。仿佛親眼目睹到有人在操縱犯罪——不,不是仿佛,事實正是如此。


    倘若桌上不是放著美食,我幾乎想翻桌了——感覺這也在他巧妙的掌握之中,真是氣死人了。


    「這一路辛苦你們了。」


    矍鑠伯爵不但不跟這樣的我逞口舌之快,還說著感謝我——以及對今日子小姐的慰勉之詞。


    「接下來就由我……矍鑠伯爵來處理後續。請放心,我打從一開始就沒有要讓你那位可靠的偵探小姐淪為罪犯的意思。因為我可是個尊重女性的紳士。我對忘卻偵探的期待,就隻是她的智慧而已。至於實際去弄髒雙手、染指犯罪,則是我的工作。」


    「……還真是漁翁得利哪。」


    一共有兩道主菜,第一道是魚。我一麵享用淋上色澤獨特醬汁的香煎比目魚,一麵這麽說。看著送到麵前的餐點,感覺自己好像說了些意味深長的譬喻,但實際上心裏卻實在不是滋味。


    他都說打從一開始就沒有要讓今日子小姐染指犯罪的意思了,我應該感謝他,為這樣的結果感到高興才對,但我卻無論如何都高興不起來。


    讓人貢獻智慧,自己坐收漁翁之利——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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