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慕蘇對她會說出這樣的話絲毫也不奇怪。


    他之前帶傷離開,又在漠安鎮外耽誤數日,甚至回北乾之後還在四處尋覓能破陣之人。


    慕容涼既然是月氏的人,隻要稍一用心打探,就會知道他是為了什麽。


    他隻是淺淺的看她一眼,撩了袍子在她對麵坐下,身姿筆挺,麵色淡然。


    “你也不必如此譏諷於我,你知道,我不可能不關心你。”慕容涼彎唇淺笑,“也是,你隻是……不愛我了而已。若非我命不久矣,你又怎會封我做什麽皇貴妃?怕是早就讓我有多遠走多遠,兩不相見了吧。如今這樣……是因為歉疚嗎?怕我就這樣死了,你會有一


    輩子都卸不下的負擔?”


    這樣波瀾不興的語氣說著這樣淡淡嘲諷的話,終於讓趙慕蘇眉頭打了結,他喉間動了動,沉默一瞬,“你說的沒錯,我的確是怕你就這樣死了,可並非是因為歉疚,而是因為……”


    他頓了頓,有片刻猶豫,吸了口氣才又道:“你我畢竟曾經有過感情,我無法對你全然不顧,這一點,你該比誰都明白。”


    對於他的話,慕容涼隻是冷笑一聲,“感情?趙慕蘇,你現在來同我說感情?你在愛上夕月的時候,可曾有想過,你和我之間的感情?”


    一直維持的淡然似乎瞬間被打破,情感一旦宣泄出來便止也止不住。她有些激動起來,幾乎是咬著牙開口,“我真好奇,你到底是為什麽會愛上她?如果隻是因為她那張臉,難道我和她不是一樣的嗎?還是說,你其實不過是嫌棄我,你覺得我髒了,可你覺得她有多幹淨嗎?


    她是燕殤的女人,你以為她如今還是幹幹淨淨的嗎?”


    她的話似乎觸到了趙慕蘇的痛處,他神色陡然一沉,雙手也猛的握成了拳。


    夕月和燕殤的事他當然知道,他在魏國時就派人查過,是魏雲翰將夕月送上了燕殤的床。


    這樣的事實無法掩飾,可被慕容涼用這樣的姿態提起,卻是如同心中的傷疤被人硬生生揭開,露出血淋淋的傷口,讓他心痛如絞。


    他閉了閉眼,抑住心頭陡生的戾氣,隻道:“我早說過,並非如此。”慕容涼忽然笑出了聲,可聲音中卻帶著恨帶著惱,“真的不是嗎?你還想說,隻是因為我算計了你,所以你不能接受我是嗎?趙慕蘇,你當我是傻子嗎?這樣的話,你自己信,可我卻是不信。若是換了夕月,若是算計你的人是她,你會如何?你還會這樣像扔一塊破布一樣恨不得將她扔得越遠越好嗎?還是說,你會巴不得讓她來算計你,隻要她能在你身邊,恐怕你會求著她來算計你吧!趙慕蘇,你真是虛偽


    !”


    她的話一字比一字尖銳,如同一枝冰削的利箭,捅破兩個人之間那層本就單薄的紙,也捅到了趙慕蘇的心頭。


    趙慕蘇無法否認她說的當真是對的。


    若是夕月願意和他在一起,或許哪怕她利用他算計他,他也會甘之若飴。


    這樣的他,讓他自己也覺得很虛偽。


    夕月說的沒錯,一切的根源,不過是他的心境變了而已。


    看著慕容涼白如紙片的一張臉和眼眸中毫不掩飾的的痛恨,他呼吸緊了緊,終究還是有些不忍。


    他如今對慕容涼的感覺太複雜,說愛說恨說怨說愧似乎都不能表達,隻能說人事萬變情愛弄人,他不曾想過慕容涼會算計他欺騙他,更不曾想過自己會遇見夕月。


    其實說到底,若是他不曾對夕月生出感情,或許他也能容忍慕容涼對他的欺騙和算計,容忍她曾經有過的過去,哪怕,那樣的兩個人在一起會過得很難,很難……


    思及此,他也不願在這件事上再同她多言,兩個人已經是走到了覆水難收之地,說再多,也無法挽回,不過是讓對方更加憎恨對方而已。他沉默一瞬,按了按有些疼痛的太陽穴,“這些事我不想再多言,我雖不能再愛你,可我亦不會置你於不顧。涼兒,我早想過,你若能放下,想去其他什麽地方,我會如你所願。可你若是依然想留在這宮裏


    安養,我也會好好照顧你,你想要什麽,我都能滿足於你,我也能保證,你會是我身邊唯一的女人。我能給你的,唯有這些。”


    除了愛,他什麽都能給她。


    給她無上榮寵,甚至能做到後宮無妃,獨寵她一人。


    可他這樣的承諾不但不讓慕容涼高興,反而越發心痛。


    寵愛寵愛,隻有寵,沒有愛,這算什麽?


    他以為她留在他身邊,就是為了住在這冷冰冰的宮殿之中,享受他所謂的榮寵嗎?他恐怕不知,她比誰都討厭這座宮城,就是它,毀了她的一生。


    而趙慕蘇卻已經不容她再多說其他,說出自己的承諾之後直接的道出了來意,“今日我來,隻是想問問你,你可知月氏的人在漠安鎮上做什麽?”


    他驟然換了話題,慕容涼也知道郎心似鐵,早已沒了回旋之地。


    她垂了垂眼睫,看不出眼底的苦澀,也不再像之前那般激動,隻道:“你未免太看得起我,你以為我在月氏是什麽地位,這樣的事,我又怎會知道?你來問我,還不如去問問你的九妹。”


    沒想到她會提到趙梓萱,趙慕蘇明顯的楞了楞,“梓萱,她和這事有什麽關係?”


    慕容涼眉梢輕動,不覺生出種報複的快意,“陛下想必還不知道吧,你那九妹,她可不是普通人,她可是月氏的巫女,月氏族中女子,就她的身份最高。想必陛下若是去問她,她定然會知道的。”


    “胡說八道!”趙慕蘇聲線驟然變厲,神色也沉了許多,眼底流出寒芒,“梓萱她和我一母同胞,如何會是月氏之人?”慕容涼瞧著他忽然冷厲的神色,麵上也無什麽波瀾,隻是似笑非笑的勾唇,“陛下覺得臣妾如今還有騙你的必要嗎?臣妾既然已經將所有事對陛下和盤托出,自然就不會再在這種事上撒謊,這對臣妾一點好


    處都沒有不是嗎?”


    她一口一個陛下臣妾,在趙慕蘇聽來無比刺耳,他緊抿著唇角,鳳眸中卻透出幾分狐疑,似乎也已經相信了慕容涼的話,卻又想不明白到底是為何?


    慕容涼似看出他的想法,漫不經心的撩了撩自己耳邊的碎發,“陛下想知道為何九公主會變成月氏的巫女嗎?”


    趙慕蘇沉沉的盯著她,沒有開口,隻是微狹的鳳眸中浮著一層淡淡的寒涼之氣。


    他知道,她既然說到了這裏,必然就會告訴他。


    對他表現出的冷淡,慕容涼似乎也已經不那麽在意,隻是唇角微微一彎,“陛下可還記得九公主八歲那年曾走丟的事?”


    趙慕蘇眸光一閃,“自然記得。”


    那是六年多以前,正好是趙旭前往周國未曾返回北乾的時候。


    那時候趙慕蘇亦是不懂得太多內院中的算計和爭鬥,可如今想來,卻能想到,趙梓萱在府中的日子並不會那麽好過。


    母親已經離世,自己又遠在軍營,趙慕雲那時也不過十二歲的少年,誰能護她周全?


    也正因此,梓萱才會養出那麽一副唯唯諾諾的性子吧。


    可趙慕蘇不曾想過,現實比他所想的還要難上許多、殘忍許多。


    不知時尚可自欺,可那層遮掩的紗幕被揭開,就隻剩下醜陋的瘡痍,不得贖,終成一生不可愈合之傷。


    冬天連陽光都慘白慘白的,白燦燦的光刺得趙慕蘇一陣陣發暈,他站在慕容涼的寢宮前,望一眼這座空曠如同無人的宮城,才發覺,這裏比他所想的還要空,還要冷……


    而寢宮之中,慕容涼從頭到尾坐著不曾動過一下,直到趙慕蘇離開,她唇角的笑也越發涼而淡。


    她承認,她是故意的,故意告訴趙慕蘇這些,她就是想讓他痛,讓他的一生不管是親情還是愛情,都不能得圓滿。


    是誰說過愛得越深恨得越深,她愛他,便也恨他。


    既然她痛,那她便要他更痛,或許隻有這樣,他才會永遠記著她。


    他才會知道,隻有她和他,才是同類人。


    垂眸,看著桌上還不曾幹涸的水漬,如同她已被侵染得不堪的人生,慕容涼眼神慢慢的有些渙散,卻不知怎的竟想到十二歲那年和趙慕蘇的初見。


    他一身雪色衣裳,定定的站在桃花飛落的桃花林中,墨玉般的鳳眸中帶著一抹驚豔和愛慕,直勾勾的看著她。


    墨發輕揚,陽光透過桃花枝丫落在他的身上,勾出一圈金色的光芒,那時的他,風華正茂、意氣風發。


    若時光永遠留在那一刻,沒有後來的糾纏,也沒有那些荒唐,是不是就不會有現在的痛苦和憂傷……


    可惜,她這一生,從出生開始,就注定了這樣的結局,沒有選擇。慕容涼唇角的笑越來越深,卻無比的淒婉哀涼,就好像思涼院中那一片枯萎的薔薇,熬不住酷寒,隻能凋零敗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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