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咖啡廳營業到很晚。


    這世界的人們都早睡早起,一超過九點,外麵除了酒館以外,便沒什麽店家亮著燈了。走到大馬路或花街的話,也有依然亮著昏黃燈光的可疑店家,或能見到打扮性感的獸人小姐,但我覺得那是需要勇氣才能踏入的領域,並不曾嚐試接近。


    我的店屬於在這時段營業的「酒館以外店家」,常有人基於好奇前來造訪。有醉漢或從迷宮回來的冒險者,五花八門。其中也有屬於特殊分類的奇幻世界居民,今天剛好就坐在店裏。


    「真香呢。」


    豪爽吸進杯中冒出的蒸氣後,法爾霸先生這麽說道。


    我要用兩手才能端起的巨大馬克杯,在法爾霸先生手中就宛如一般尺寸的咖啡杯。一開始我還很擔心法爾霸先生的嘴巴形狀不太適合用杯子喝東西,但那也隻是我庸人自擾,他可是一口便能幹掉熱騰騰的咖啡呢。


    法爾霸先生仰頭望著天花板,停下動作,似乎正在細細品嚐流過喉嚨的咖啡。他那連坐在椅子上時,都比我大上一圈的龐大軀體非常有存在感,堪稱一大奇景。他與人類不同,這無法用言語形容的種族,不禁令人感到有些隔閡,因為從他們身上散發出來的氣息便迥然不同。畢竟他是龍族,頭之類的部位都像隻龍,背後也有一雙巨大的翅膀。


    我邊準備下一杯咖啡,邊歪著頭思考。仔細想想,這狀況不是有些奇怪嗎?


    因為根據我聽到的消息,龍族可是被尊稱作四帝,在眾多種族當中是最為優越的物種之一呢。


    再根據我聽到的消息,他們雖然非常厲害,數量卻相當稀少。


    又根據我聽到的消息,他們都住在火山上、秘境深處等人跡未至之地。


    而且根據我聽到的消息,在故事裏麵,勇者出發尋找龍族,曆經一場大冒險後,能得到傳說中的武器之類的喔。


    綜合我聽到的消息啊,也就是說,龍族是一種超級稀有的種族。


    吧台的另一端坐著能映出巨大陰影的漆黑軀體。


    法爾霸先生垂下頭,用充滿睿智的穩重眼瞳望著我,朝我遞出馬克杯。


    「悠啊,再給我一杯,這次泡得更濃一點,我想嚐嚐苦味。」


    那個超級稀有的種族現在卻在我眼前喝著咖啡,而且還變成店裏的常客。


    故事中的勇者拚命尋找的對象,竟然大剌剌地在城市咖啡廳裏喝著咖啡。這對勇者而言,可以省下不少工夫,但對一個故事而言,可不是什麽好事。


    勇者在咖啡廳裏發現來放鬆的龍族,並得到了傳說中的道具。


    這樣的故事根本毫無作夢的空間啊。但或許現實就是這樣沒錯,我又不小心知道一項令人感歎的現實了。


    人們一定都是這樣成長為大人的,即便變化過於細微,或許會分不清楚到底是進化還是退化,但我確實已無法回到孩提時代所描繪的世界。在成長的同時,我也失去了某些東西。


    我望著咖啡粉上不斷冒出又塌掉的泡泡與萃取而出的咖啡,腦中想著這些事情。人一到青春期便會想這些無聊事呢,像是人生意義、世界無常等等,這無疑是每個人都會經過的階段。


    「最近還好嗎?」


    「勉強可以。」


    我朝馬克杯中倒入下一杯咖啡,回答著這個問題。法爾霸先生的喉嚨附近發出打雷般的聲響。他咧開一張大嘴,露出能輕易咬斷我手臂的尖牙。但這並非在威嚇我,而是在笑而已。


    「這樣啊,勉強可以啊,這真不錯呢。」


    法爾霸先生挪動如鐵板般發出金屬光澤的手臂,利爪靈巧地端起杯子,這次也是將咖啡一飲而盡。


    我再倒入下一杯,他這次立刻端起杯子,將臉湊近杯邊,享受著咖啡香。


    他身上有一種瀟灑大人才有的從容,並非無視時間的流逝,卻也不會受其催趕,他身邊的時間靜悄悄地緩慢流動而去。當法爾霸先生在店裏時,便能感覺到連時間都顯得安穩。


    「我白天無法到店裏來,所以不是很清楚,這間店生意好嗎?」


    他下意識地望向店內說道。


    「也是勉強可以喔。」


    「原來如此,勉強可以啊,一想到還有人不知道這種香氣與滋味,便令人覺得不幸啊。」


    他搖搖長長的臉和頸子。法爾霸先生堪稱咖啡的頭號粉絲。


    任誰都有一兩項喜好的食物,對法爾霸先生而言似乎正是咖啡。某一天他來店裏喝到咖啡的瞬間,便立刻拿出拳頭大的寶石放在吧台上,對我說「把製造方法和材料賣給我吧」。話說回來,他那時候還是人類的姿態呢。


    「啊啊……真好喝,最近隻要沒喝咖啡,就會覺得身體很不對勁呢。」


    冒著熱氣的咖啡像水似地流進他的喉嚨裏,法爾霸先生發出迷醉的嗓音,背後的黑色翅膀振動了一下。


    他好像有點上癮了啊,真糟糕,要是出現戒斷症狀怎麽辦?這世界或許會出現禁咖啡令,而非禁酒令。若真是這樣,我隻好轉為地下營業,繼續賣咖啡了。


    「唉呀,我都忘了,今天是來付款的。」


    聞言,我顯得有些興奮,法爾霸先生用手指指向空中,畫了一個圓。當他的手指從起點畫到終點的下個瞬間,空中便出現一個黑色小洞,他毫不遲疑地將手伸進洞內翻找。


    這景象我已見過數次,但至今仍未習慣。畢竟這可是貨真價實的魔法啊,對在科學至上的世界中長大的我而言,可是會尖叫出聲的啊。


    法爾霸先生的手抽出小洞時,抓著一個灰色布袋。那包包鼓得甚至可看出袋中的內容物,像是購物回程的主婦提包。


    「我昨天拿到哥斯範古的肉,就便順便帶來了,對這地方而言算是很稀奇的吧。」


    「畢竟我沒看過也沒聽過這名字,所以也不知道稀不稀奇呢。」


    「少年,那就叫做稀奇啊。」


    法爾霸先生將沉甸甸的布袋重重放在吧台上說道。


    這話言之有理,我也點了點頭。


    打開袋子,便看到裏麵塞滿五花八門的東西,真的會讓人以為他剛去血拚一番。這個大概就是哥斯範古的肉吧——我眼前是一塊仿佛將牛肉染成藍色、色澤奇妙的肉塊。其他還有四角型餅幹狀的果實、豔紅的藥草、這座城市中難以入手的香料,以及各種東西。


    「總是麻煩您,真不好意思,這些明明都是很貴重的東西。」


    這些是連在這座物資豐腴的城市都難以找到的食材。


    「這對我們而言,並非什麽貴重的東西,在村子附近找一找就會有,這咖啡還比較貴重美妙呢。」


    法爾霸先生這麽說道,並心癢難耐地盯著上壺中正在萃取的下一杯咖啡。他瞬間便能喝下大量咖啡,所以要花一些時間才能煮下一杯。他那等待不及的身影宛如孩童,令我忍俊不禁。


    我想說趁現在先把肉放進冰箱裏,垂下視線、打算將袋子拿起來時,袋中有某個東西反射出光芒,令我不解地歪著頭。我將手伸進袋裏,用手挪開被類似竹葉的葉子包著的藍色肉塊。


    反射出光芒的是肉塊底下的巨大原石,比我的拳頭還大上一輪。石塊顏色宛如水泥般灰濁,縫隙之間夾雜著燦爛太陽般的紅色光輝。我將它拿出來,不禁啞然失聲。


    「法爾霸先生,這是什麽?」


    我下意識地詢問。


    聞言,一直盯著虹吸式咖啡壺的法爾霸先生,將視線瞥向了我。


    「喔,那個喔,那是我以前找到的,雖然不知道是什麽,但飛菲叫我帶來給你。對我們而言那隻是一顆石頭,對人類而言卻很有價值吧?你就拿去用吧。話說回來,悠,那差不多該好了吧?趕快給我下一杯。」


    他雲淡風輕地道,我也差點就買單了。這樣啊,那我就收下吧。


    「不對,這一定很貴吧,還給您。」


    我不清楚這世界寶石的行情,但那絕非小孩零用錢便能買到的東西吧。像這麽大的原石,一定價格不菲。


    不過,法爾霸先生卻不解地俯視著我。


    「這對你而言是沒有價值的東西嗎?」


    「不不不,並非如此。」


    「那到底是有什麽問題?」


    「我的意思是,這作為支付我這種小店的代價來說過於貴重了啦。」


    「這對你而言毫無價值?」


    「所以我就說不是了啊,我的意思是該拿它去做更有意義的事。」


    「到底有什麽問題?」


    「啊,不行,這隻龍聽不懂人話。」


    我用兩手撐著吧台,垂下了頭。可惡,


    價值觀不同竟然這麽麻煩。我動著腦筋,思考該怎麽說服他,而法爾霸先生也和我露出一樣表情開口:


    「雖然不知道是怎麽一回事,但我想說的並非是金額的問題。咖啡非常美妙,甚至可說是我的生活目標。因為隻要能喝上一杯咖啡,不管怎麽被老婆指使或叫我去做什麽雜務,我都可以努力下去。」


    龍族裏是女性地位比較高啊……不對,這不是重點。


    「有價值的東西便該償以對等價值吧?這石頭對我而言毫無價值,但飛菲說這對人類而言很有價值,我才帶來,但你卻不願收下。所以這是不具價值的東西嗎?」


    法爾霸先生直勾勾地盯著我,讓我有些難回答。他的想法的確沒錯,我頭痛地發出呻吟。


    「這的確有價值,不如說太有價值了。正如法爾霸先生所說,有價值的東西便該償以對等價值,而我並沒有償還這顆原石價值的方法,所以才無法收下,畢竟這對我實在過於惶恐。」


    「嗯,原來如此。」


    法爾霸先生點點頭,陷入一陣沉思。


    望著吧台上的原石,我心想真有點可惜。不過,若輕易收下,之後可是會演變成更麻煩的事,這是我一貫堅持的主張。收受超過自己承擔範圍的東西,可是會引來災難的,沒有錢、頭銜或立場等多餘東西,才能活得更加自在。


    「那我們這麽辦吧,把它當作是我對未來的投資。」


    「對未來的投資?」


    聽見法爾霸先生的話,我不禁出聲反問。而他則對著我點點頭,繼續說道:


    「我相信對未來的投資,因為這是我父親所說的話。」


    法爾霸先生正在緬懷過去似地抬起頭仰望天花板。


    「在過去當我還是孩童時,村裏來了五個客人。當時,神明分隔各種族的語言,我們之間彼此爭鬥。客人說他們是為了解決爭鬥而四處旅行,因此,想向我們村子借用相傳至今的神器。身為村長的父親一度拒絕了他們,但其中一人用我無法理解的語言,開始向父親說話。」


    他突然開始講古,讓我有些困惑。我雖感到困惑,卻依然用木勺攪和著萃取中的咖啡,盡管談話到一半,但這依然是我的工作。


    「父親說那是被神奪走的真正語言『神語』,能理解這種語言的人必定是神的使徒,但總之先不提這個。父親和客人討論之後,覺得在他身上見到希望,便將對我族而言相當有價值的神器給了他。當時,父親說『這是對未來的投資』,而現今語言再度統一,各種族之間也無明顯紛爭,這就表示對未來的投資是正確的。」


    「這樣啊。」


    突然聽到規模過於恢弘磅礴的故事,我隻能發出脫線的聲音回答,但也了解了一些事情。神話故事來自真實故事,還有法爾霸先生非常長壽。那到底是什麽時代的事情啊?


    法爾霸先生聽完我的反應,似乎是判斷自己沒有將想表達的重點傳達給我,在喉際發出一串咕嚕嚕的聲響後,咳嗽清了清喉嚨。


    「也就是說,我很期待這家店之後的成長,為了好喝的咖啡,我會毫不遲疑地投資未來。因此你也不需要客氣,就收下它吧。」


    正當我想開口拒絕時,見到法爾霸先生的眼神後便放棄了,那是不論我說什麽都沒得商量的眼神。龍族是一種尊嚴甚高的種族,或許無法將交出的東西再收回去,行事風格很豪爽大氣呢。


    我歎了一口氣後選擇收下。即便深知這超出我的承擔範圍,但不收下的話,便會沒完沒了。


    「很好。」


    見我一臉困擾,法爾霸先生滿意地點了點頭。


    「話說回來,悠,快點給我下一杯吧,我已經忍不住了。」


    他拍打著翅膀,盯著我這麽說。


    我將萃取出的咖啡倒給他,法爾霸先生便接過喝下,接著再催促下一杯。等待虹吸式咖啡壺萃取時,他不斷拍打著翅膀,之後我會繼續不斷烹煮咖啡……我們總是這樣。


    雖說努力泡好的咖啡在幾秒內被喝幹總令人有些傷心,但我依然不認輸地泡著咖啡,甚至不想去數現在到底泡到第幾杯了。


    法爾霸先生忽然望向門口,在我的視線也轉向那裏前,他的身體驀地被黑暗包覆,宛如從地麵伸出無數黑帶纏住了他,真是教人覺得不可思議。


    下一瞬間,一名體格壯碩的男性便坐在吧台前。他雖然十分剽焊魁梧,卻無疑是個人類。他留著黑色短發,五官深邃,這是我第一次遇見法爾霸先生時所見到的人型姿態。


    當我對眼前這變身畫麵感到目瞪口呆時,門鈴響起,有客人上門了。


    「還有營業嗎?」


    搖曳著一頭銀發走進店內的是身材高?的美女——愛爾蓓小姐,她一襲冷色係的服裝非常休閑,讓人感到一種比平常更為柔和的氛圍。


    「嗯嗯,有的。」


    我一點頭,愛爾蓓小姐便鬆一口氣地走進店內。她穿著便服,腰際卻佩帶著一柄長劍,冒險者果然手不離武器呢。


    愛爾蓓小姐走向我,瞄了瞄坐在吧台的法爾霸先生,氣溫瞬間下降幾度。


    「失禮了。」


    她坐在離法爾霸先生幾個位子外的地方,表情與口吻都比方才僵硬,宛如在戒備著法爾霸先生。而法爾霸先生也望了一眼愛爾蓓小姐,一臉沒事地繼續喝著咖啡。


    「咖啡嗎?」


    當我用比平常更為有朝氣的聲音詢問時,愛爾蓓小姐便大夢初醒似地望向了我。


    「嗯嗯,拜托你了。」


    而法爾霸先生也對咖啡這兩個字有所反應,挑起了一邊眉毛。


    「你也會喝咖啡啊?」


    法爾霸先生將視線轉向愛爾蓓小姐這麽詢問,愛爾蓓小姐也將視線轉向了他低頭道:


    「咖啡就像我的血液呢。」


    聽見愛爾蓓小姐有點開玩笑似的講法,法爾霸先生哼笑了一聲。那與其說是回覆玩笑的善意笑法,不如說是有點敷衍的笑法。


    「……有什麽好笑的?」


    「不,隻是覺得還真是句帥氣的話啊,血液什麽的還真是誇張呢。」


    我見到愛爾蓓小姐的太陽穴抽動了一下。


    「不是我在說,但沒有人像我這麽常喝咖啡了,對吧,老板?」


    被愛爾蓓小姐盯著看,我隻能僵硬地點點頭。怎麽了?這兩人的氣氛為什麽這麽劍拔弩張?明明才第一次見麵。


    「就是因為用那麽粗淺的價值觀做判斷,人類的視野才那麽狹隘,真可笑。老板,如何?有比我還能喝咖啡的人嗎?」


    法爾霸先生用從容不迫的眼神望向我,我搖了搖頭。你是用特大馬克杯喝咖啡的人啊,沒人比你更能喝了,你喝下去的量原本就很詭異啊。


    但我又無法這麽說,隻好噤聲不語。而不知愛爾蓓小姐是如何看待我的反應,隻見她放在吧台上的手握緊拳頭,並蹙起眉頭。


    「我每周至少都會來兩次,其他有空的時間也都會來這裏,卻還是第一次見到你,你多久來一次這裏呢?」


    這次換法爾霸先生的鼻子微微抽動了一下。


    「……我想想,大概是每十天來一次吧。」


    「唉呀,這樣啊,那還真是辛苦了。我要是十天都喝不到咖啡的話,就會覺得很不舒服,根本無法忍受呢。」


    愛爾蓓小姐緩緩地這麽說,並抬起下巴,驕傲得像在炫耀什麽新玩具。


    你們這是在較勁什麽啦。


    我毫無勇氣打斷這一觸即發的氣氛,隻好默默準備給愛爾蓓小姐的咖啡。當我將咖啡從燒瓶中倒出,放在愛爾蓓小姐麵前時,她立刻拿起杯子,優雅地喝了一口。


    「真好喝,果然還是要這個味道呢。」


    「哼,竟然不懂得先享受咖啡香便猴急地喝上一口,真是個毫不文雅的人類。」


    「我就是喜歡將咖啡含在口中那瞬間穿過鼻腔的香氣。我又不是什麽魔物,真不想變成那種聞一聞稀釋在空氣中的微弱香氣,便感到心滿意足的人呢。」


    「哼……還真會說。」


    「彼此彼此。」


    兩人端著咖啡瞪視對方。他們臉上無疑都掛著笑容,眼神卻非常肅殺。


    正如水火不容這句話所述,有些人天生便八字不合,無論如何都無法交好,即使沒什麽特別理由也會覺得對方使人生厭。我還真沒想到能在這裏見識到這樣的組合呢。


    一方是法爾霸先生,是個身高超過兩公尺的壯漢,還有著一張剽焊的臉,真實身分則是龍族;另一方是愛爾蓓小姐,擁有宛如模特兒的窈窕身材,容顏俊俏清麗,有著


    成熟大姊姊的氣質。


    見到這兩人如同小學生等級的吵架,與其苦笑,我還更想歎氣。


    「悠,能再給我一杯嗎?」


    法爾霸先生喝完杯中剩下的咖啡對我說。


    「我也要。」


    愛爾蓓小姐將幾乎才剛端給她的咖啡飲盡,也對我這麽說。


    接著,兩人四目相交,迸射出一些肉眼不可見的激烈火花。我煩惱著是否該說些什麽圓場,抑或閉嘴不說話。不過,身為老板也無法過於幹涉客人之間的事情,我便選擇什麽都不說。


    我在燒瓶中注入幾乎快溢出的熱水,準備一次泡好咖啡,我有預感這兩人還會喝很多。


    「這間店果然很棒呢,每次來都很令人放鬆……但今天有點不同呢。」


    愛爾蓓小姐深有所感地這麽說,氣氛變得十分緊張。


    「我也這麽覺得呢。」


    法爾霸先生雙手環胸地點著頭。


    「晚上到這間店來,和老板談笑、喝著美味的咖啡,這段美妙時光並非言語所能形容……但今天似乎有點不一樣呢。」


    咦,怎麽了?為什麽肚子附近有種痛痛的感覺……昨天是不是吃了什麽不新鮮的東西?


    我提醒自己專注於萃取咖啡的步驟上,但眼前景象不請自來地映入眼簾。兩人瞪視彼此,卻笑容可掬地望著對方。附帶一提,我這時候的「笑容可掬」指的是「肉食動物在威嚇敵人」的意思。


    我盡量不把他們的狀況放在心上,將咖啡倒入杯中,放在兩人麵前。法爾霸先生先聞了香氣,愛爾蓓小姐則先嚐了一口。


    「能滲透進肺部深處的這個香氣,實在是太美妙了。」


    「從口中竄入鼻腔的深奧風味,真是太棒了。」


    接著,兩人望向彼此,露出笑容。他們的笑容都很燦爛,可是眼底沒有分毫笑意。真是奇怪了,身為咖啡同好,這時候應該要意氣相投地談笑風生才是啊。


    「我說,兩位為什麽要針鋒相對啊?」


    我終於忍不住問出口,兩人的視線便刺了過來。


    「我們沒有針鋒相對,若要說的話,我隻是在安撫纏人的幼童罷了。」


    「我們才沒有針鋒相對呢,硬要說的話,我隻是在陪任性的寶寶玩而已。」


    幾乎同時接到兩人的回答,我用手指按住太陽穴。一陣頭痛襲來,這兩人到底是怎麽回事?


    此時,兩人依然豪飲著咖啡,要求我再來一杯,分明很介意彼此。


    「沒有人比我更熱愛著咖啡了。」


    「沒有人比我更能享受咖啡了。」


    他們彼此不甘示弱地說,繼續豪飲著咖啡。饒了我吧,兩人不斷要求再來一杯,我隻能不斷地烹煮咖啡、研磨豆子、煮沸熱水、擦幹燒瓶的水滴。


    若是滴濾式咖啡也就算了,但虹吸式咖啡壺很費工夫。而且店裏隻有這一台,也很花時間。要泡好一杯咖啡,需要注意萃取時間或熱水溫度等等,而我所煮出的咖啡卻未經好好品味,便慘遭囫圇吞灌下肚。


    在不知道泡了多少杯咖啡後,我開始覺得我差不多可以生氣了吧。


    然而,這兩人會因為我生氣而感情變融洽嗎?不,根本不可能。正當我思索著能不能讓他們分出個勝負時,門鈴再度響起,走進來的是莉娜裏亞。


    他見到坐在吧台座位的巨漢與美女後不禁杏眼圓睜。我對她舉手揮了揮代替招呼後,她便趕緊來到吧台邊。


    這時間真是絕妙,莉娜裏亞的造訪使我想到好主意,於是朝她招了招手。


    她卻朝我搖了搖頭。可惡,她直覺真準……


    但我不放棄地又招了好幾遍,最後甚至雙手合掌不斷拜托她,莉娜裏亞這才到我前麵。我鬆了一口氣,轉向可說是在大眼瞪小眼的兩人。


    「愛爾蓓小姐、法爾霸先生,您們差不多該收斂一下那快要吵起來的態度了吧?」


    「我們才沒有……」


    「吵架呢。」


    真想問問為什麽這種時候偏偏能配合得這麽好,但我還是硬生生地忍了下來。


    「那就當您們沒在吵架吧,不過我可不想再幫為了跟對方較勁,而不經品嚐便灌下咖啡的人泡咖啡了。」


    聞言,兩人露出尷尬的神情。看來他們承認了自己是在跟對方較勁。


    我雙手環胸,斬釘截鐵地對兩人說:


    「若想分出高下的話,就用試飲來比賽吧。」


    「試飲?」


    兩人臉上浮現疑惑的神色,我加以說明道:


    「我現在泡出兩種咖啡,請您們猜猜哪一種用的豆子比較好。」


    「原來如此,是要測試是否了解滋味的差異啊。」


    法爾霸先生這麽說,我點了點頭。


    「這樣很簡潔易了吧。」


    「嗯嗯,好啊,我沒有異議。雖說不知道這個大家夥搞不搞得清楚味道的差異。」


    「愈沒自信的人話愈多呢。」


    喂喂喂,為什麽立刻想找對方碴啊,真是的。


    此時,在吧台旁閑得發慌的莉娜裏亞狠狠地瞪了我一眼道:


    「不要把我卷進去啊。」


    「抱歉抱歉,你能不能幫我一點小忙呢?」


    「幫什麽忙?麵對這兩個看起來很難應付的人,我是能幫上什麽忙?」


    莉娜裏亞稍微瞟了兩人一眼,露出嚴正抗拒的神情對我說。


    「不要擺出那種臉嘛。他們兩人不會難應付,都是好人啦。雖然現在有點小問題就是了。」


    莉娜裏亞深深歎了一口氣,垂下肩膀,綁在後腦勺那束宛如夕陽般豔紅的發絲,柔順地從肩上垂落。


    「隻幫一點小忙喔,要是是什麽奇怪的事情,我就不會幫囉。」


    「謝謝,感激不盡。」


    俗話說在外靠朋友。我請莉娜裏亞在她出場之前都先坐在椅子上,我則開始準備試飲。


    那麽,接下來必須聚精會神。


    即使這麽說,但要做的事卻和平常一樣,依然是我的工作,意即泡出一杯好喝的咖啡。我將萃取出的第一杯咖啡倒入杯中,並沒有做什麽特別的事,不過杯子卻有三人份,我將咖啡放在三人麵前。


    愛爾蓓小姐與法爾霸先生比方才更加慎重地喝著咖啡。他們嗅聞香氣,或閉上眼睛感覺,似乎很能理解什麽叫做試飲呢。


    而莉娜裏亞自然露出難看的臉色。見她明顯擺出不悅的神情,我忍俊不禁。


    「為什麽有我的份啊?」


    「這就是一點小忙啊,也請莉娜裏亞一起試飲。」


    莉娜裏亞搖搖頭。


    「我說啊,我怎麽可能分得出咖啡的好壞啊。」


    「你就講出你感覺到的就可以了,而且你看,杯子裏隻有一口的量喔。」


    我盯著莉娜裏亞不放,她這才歎了口氣,對我點點頭。


    太好了,這樣便能安心去泡第二杯了。


    在三人喝著咖啡時,我比往常更加慎重地準備起第二杯咖啡,並一樣將它提供給眼前三人。法爾霸先生與愛爾蓓小姐交互喝著兩杯咖啡,他們雙手環胸,若有所思地搖頭晃腦。


    「如何?」


    我望著三人各自的狀況,看準時機先詢問了法爾霸先生的感想。


    「第一杯喝起來很清爽,沒那麽苦,可以感覺到酸味。第二杯則有強烈的苦味,還有濃厚的豆香……一定是第二杯的咖啡豆比較好。」


    原來如此,我點點頭,再轉向愛爾蓓小姐。


    「愛爾蓓小姐覺得如何呢?」


    「第二杯的苦味過強,喝的時候便可感覺到苦澀,所以會幹擾穿過鼻腔的風味。與其相比,第一杯則沒那麽重的苦味,還會在苦味後感到清爽的香氣,我覺得是第一杯的咖啡豆比較好。」


    說完後,兩人再度用視線交戰。如我所想,他們的意見完全相反。兩人同時轉向我開口:


    「不過,悠,第二杯不就是我平常喝的咖啡嗎?」


    「老板,第一杯不就是我平常喝的咖啡嗎?」


    接著,兩人又四目相交,反而令人覺得他們應該個性很合。我沒回答兩人的問題,轉向莉娜裏亞問道:


    「那麽莉娜裏亞又是怎麽想的呢?」


    愛爾蓓小姐與法爾霸先生都盯著莉娜裏亞看。他倆毫不疑惑為什麽要讓莉娜裏亞參與討論,反而對她的看法深感興趣。雖說很開心能省下說明的工夫,但兩人適應度都這麽高的話,為什麽就是不能好好相處呢?


    莉娜裏亞來回望著我與那兩人,煩惱了一會兒後突然說道:


    「不是都一樣嗎?」


    聞言,愛爾蓓小姐與法爾霸先生都露出無奈的神情,擺明在想「連這麽簡單的差異都喝不出來,外行就是外行」。而我卻對莉娜裏亞露出笑容道:


    「正確解答。


    」


    這時候法爾霸先生與愛爾蓓小姐的表情堪稱一絕,若有可能的話,我還真想拍照留念。兩人的神情很適合用呆若木雞這四個字形容,看起來十分憨傻,又有些可愛逗趣。


    「怎麽會?不可能,味道明明差這麽多……不對,如果是這樣的話,根本就不構成試飲啊?明明都使用同一種豆子。」


    見到法爾霸先生困惑的神情,我微笑著對他說:


    「這是常有的陷阱題,但我還真希望你們發現呢。畢竟也有人能答出正確解答啊。」


    我比了比莉娜裏亞,法爾霸先生悔恨地咬牙。


    「被你擺一道了呢,真沒想到竟然是同一種豆子。」


    法爾霸先生環胸,板著臉收起下巴。


    「但是悠,你能不能告訴我為什麽味道差這麽多?我隻覺得是不同的咖啡,真不敢相信我常喝的咖啡與第一杯的咖啡竟然來自同樣的豆子。」


    他這麽問我,我點了點頭。


    「兩杯用的的確都是同一種豆子喔。」


    「但是味道卻不同。」


    愛爾蓓小姐也露出嚴肅眼神望著我。


    我雙手叉腰,作為一間咖啡廳的老板,我堂堂公布自家咖啡廳小小的商業機密:


    「我隻有改變烹煮時的熱水溫度罷了。」


    「熱水的溫度?」


    代替不解的兩人問出聲的是,坐在稍遠位子上的莉娜裏亞。聽到她時機正好的發問,我也開心地回答:


    「咖啡非常纖細喔。盡管用相同的豆子,但萃取時的溫度不同,也會使味道與香氣產生變化。」


    「你說……什麽……」


    法爾霸先生宛若呻吟地說。


    「那平常我和這大家夥所喝的咖啡,用的也都是同一種豆子嗎?明明是同一種豆子,我們卻享受著不同的風味?」


    愛爾蓓小姐臉上冒出冷汗,聲音嘶啞地問。


    「如您所說。愛爾蓓小姐比起苦味或醇味,更喜歡酸味帶來的清爽風味,所以我平常都用低溫萃取;而法爾霸先生則恰恰相反,比起酸味,他更喜歡強烈的醇味與苦味,因此我都用高溫萃取。」


    「你是配合著顧客喜好,一個個改變萃取方法的嗎?」


    莉娜裏亞瞠目結舌地問,所以我也自豪地回答:


    「當然。」


    畢竟大家都是常客,所以我也深諳眾人各自喜好的滋味。法爾霸先生與愛爾蓓小姐都露出愕然的表情,終於發現到咖啡的世界有多麽深奧。


    「我真丟臉。」


    愛爾蓓小姐說。


    「我的視野真是太狹隘了,一直以為咖啡隻有一種,而那剛好迎合了我的喜好,是一種為了我才有的飲料。」


    「我也有同感,我也是那樣認為的。不過,這樣啊……是為了我的口味而做調整啊。回想一下,第一次喝的咖啡似乎沒有第一杯的那種味道呢。」


    「我們還有很多不足的地方呢。」


    「是啊。」


    見到兩人四目相交的模樣,我不斷點頭。對對對,這樣就對了。不該為了咖啡爭吵,咖啡能包容一切,咖啡能拯救世界。


    此時,兩人宛如大夢初醒般地望向莉娜裏亞。


    「為什麽她會答對呢?」


    「呃,那個……」


    被愛爾蓓小姐盯著看,莉娜裏亞有些支支吾吾。我歎了一口氣,露出無奈的表情,甚至開始緩緩搖著頭道:


    「這麽簡單的事都不明白嗎?」


    「什麽?」


    法爾霸先生皺起眉頭。


    「每當我嚐試不同的咖啡口味或泡法時,都會拜托她試喝。她就是……沒錯,是一位咖啡大師呢。」


    兩人臉上充滿訝異,眼睛睜得老大,嘴巴也張得開開的。


    莉娜裏亞望向我,露出「你在說什麽」的臉。


    不過,已踏入咖啡深淵的兩人適應力出奇得好,當場迅速整理好儀容,紛紛向莉娜裏亞低頭致意。


    「請務必讓我……」


    「叫你一聲師父。」


    「絕對不要。」


    誌同道合真是件好事,我再度用力點著頭。


    謎底相當簡單,我之前也讓莉娜裏亞比較過不同的咖啡,當我高談闊論地述說同種豆子的味道也能大不相同時,莉娜裏亞完全左耳進右耳出,說她連咖啡的味道都不是很能夠分辨。真沒想到能在這種地方派上用場。


    過了一陣子後,愛爾蓓小姐與法爾霸先生肩並著肩,熱情地談論著咖啡離開。愛爾蓓小姐明天似乎也要工作,法爾霸先生則是家裏門禁時間嚴格,不早點回去的話太太會發飆。


    兩人離開後,店內便隻剩下莉娜裏亞與我,差不多也該打烊了。


    「不管什麽時候來,這家店每次都隻有些怪人呢。」


    莉娜裏亞在吧台托著下巴,深有所感地道。


    「這麽說的話,莉娜裏亞也是怪人之一囉。」


    「別再說了。」


    她露出甜笑威脅我,我則高舉雙手表示投降。


    「話說回來,今天怎麽了?來得真晚啊。」


    莉娜裏亞住在學院宿舍,應該有門禁時間才對。


    「今天啊,已經提出了外出申請,所以沒關係的。」


    我們的對話到此暫時停歇,店內陷入沉靜。


    我洗著用完後的餐具,擦幹後放回架子上。此時,莉娜裏亞有些心神不寧地玩著咖啡歐蕾的杯子,她用指頭戳著它,或用手指撫摸杯緣。


    「呼。」


    她重重地籲了一口氣,抬起頭來。


    「欸,你下禮拜有空嗎?」


    「下禮拜?店會開著喔。」


    「不是啦,呃……」


    莉娜裏亞欲言又止。她平日說話總是毫無顧忌,這還真是稀奇。她右手扶著額頭,嘴裏吞吞吐吐地尋找適當的話語,而後氣勢淩人地望向我道:


    「我是在問你聖誕祭時有沒有空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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