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版 轉自 輕之國度


    錄入:暮林


    1


    當殘留些許涼意的冷風吹來,不再鮮豔的櫻色塵埃就會緩緩落下。


    我握著掃帚,將春天的殘渣收集起來。


    掃除時間令人喘不過氣。每次呼吸都是一陣胸悶,好像快要窒息。落在地麵的褪色花瓣距離耀眼的春天已十分遙遠,彷佛不值錢的廢品。讓空氣也隨之震動的附近女孩談笑聲直衝耳膜。大家早已扔開掃帚和垃圾袋,在中庭釋放活力十足的光芒。我能做的隻有低頭默默揮舞掃帚,每當花瓣落下,雙手便機械式地將櫻花碎片集中起來。那枯萎後呈現茶色、醜陋的殘渣。


    「柴山。」


    突然聽到有人這樣叫我。我嚇一了跳肩膀抖了一下,握緊掃帚,小心翼翼地抬起頭。誰啊?雖然是同班的男同學,卻無法馬上想起他的名字。班上同學的名字我幾乎不記得,更別說現在剛升高二換了班。被突然這樣搭話,我一時無法呼吸。不知道他會跟我說什麽,頭腦一片空白。因為好久沒有人跟我說話了,臉頰也漸漸發燙,心跳加速。


    「柴山你是那個……攝影社的吧?」


    特殊的講話腔調。看起來雖然纖瘦,但感覺是會運動的柔軟體格。我記起他是坐我右前方的同學,下課時總是在男同學的中心吵吵鬧鬧的,也常看到他自然地融入女同學的圈子。應該是叫做高梨。


    「那個……」我困惑地發出難聽的聲音,這可能是升上高二後對同班同學說出的第一句話。「不是,我沒有加入社團。」


    「咦,是這樣嗎?但你放學後不是常在奇怪的地方晃來晃去嗎?」


    「那、那個是……」


    我放學後在校園晃來晃去是因為茉莉小姐的命令,調查怪談所需。但是她囑咐我,不能告訴別人她的事情,所以很難解釋。別無他法,我隻能說:「那個……調查怪談什麽的是我的興趣。」一般人聽到後恐怕會覺得,這家夥沒問題吧?頭腦是不是停留在小學啊?


    「咦,真假?」高梨同學突然探頭向前,我慌忙退後。他睜大雙眼繼續說下去,我甚至能分辨他眼睛的顏色。「咦~真的啊?好厲害!這裏的傳言的確很多吧。我國中時完全沒聽過怪談,所以感覺很新鮮。調查之後要幹嘛?發布到網路上?這種網站不是很多嗎?都市傳說匯整網站之類的!」


    出乎意料的反應。


    「那『一年級的梨香子同學』,你一定也調查過吧?」


    「梨香子、同學?」


    「什麽?你不知道?你不是在調查怪談嗎?」


    我搖搖頭回應他。


    「不行不行,你這樣有負怪談獵人之名。」


    我不記得自己有這樣的稱號,高梨同學這才向我解釋:


    「據說,梨香子是在這間學校過世的人,好像是跳樓死亡。」


    我用沙啞的聲音問:「自殺?」這兩個字讓我感到胸口一緊。


    「過世的原因我不清楚,這部分沒有聽到傳言。但聽說這位同學放不下學校,她的幽靈不時出現。」


    「在哪裏出現?」


    「這誰也不知道。」


    高梨同學抬頭看往校舍方向。


    「自從她死後,隻要到特定的某一年春天,剛入學的一年級生之間就會發生奇妙的現象。老師準備的講義少一張啦、放學後的教室明明沒人卻有動靜等……」


    最誇張的是,大家一起聊天時出現誰也不認識的女孩。那是在大家剛入學,對彼此的名字和長相還不熟悉的時候,女生們在教室裏聊天,發現有個沒見過的同學加入。她一句話也不說,隻要一個不注意就不見人影。覺得奇怪的女生問大家,有沒有人認識剛剛的女生?她是哪一班啊?結果大家都搖頭,麵麵相覷。


    可能是因為獨特的方言腔調,高梨同學平淡的語氣中透出一種奇妙的風情。


    「她就是『一年級的梨香子同學』……?」


    「據說是。特定某一年的春天指的是三年一次、新生領帶是胭脂色的時候。梨香子高一時就過世了,所以也是以當時的姿態出現。如果領帶顏色和大家不一樣就無法融入,所以她三年才會出現一次。隻在春天過後,高一生還沒有記住彼此的長相和名字、非常短暫的那段時間。」


    不應該在這裏的某一個人。


    雖然說是常見的怪談……


    突然,靈光一閃。


    「新生領帶是胭脂色的時候……不就是今年嗎?」


    「對對,沒錯!不正是最好的調查題材嗎?這可是學校最有名的怪談呢。」


    「這樣啊。」


    我背對高梨同學,又低頭看著掃帚。這間學校最有名的怪談?但我好像從來沒聽茉莉小姐提起過。


    「對了,柴山和攝影社是什麽關係啊?」


    「咦?沒有關係啊。」


    「雖然這樣說,但你不是有時候會背著腳架和那個女生在一起嗎?叫什麽名字啊?我們班的女生,那、那個,紅框眼鏡的。」


    「小西同學?」


    「對對,那家夥那家夥。」


    高梨同學笑著頻頻點頭。


    「那個……我們認識,有時候幫幫忙而已。」


    「嗯~」高梨同學看起來有些訝異。「是這樣喔?我還以為你是攝影社的呢。」


    高梨同學的這番話讓我內心浮現出奇妙的疑問。


    我與攝影社的關係?完全無關。隻不過我與小西同學剛好認識,我常常放學後在校園裏晃來晃去,小西同學似乎也很喜歡拍學校,所以偶爾會巧遇,不過如此。我也不是攝影社社員,雖然跟在拿著相機的小西同學身後,有時能消除我憂鬱的心情。


    事到如今,升上高二也不可能入社了。


    「我在想要不要加入攝影社。」聽到這句話,我低聲驚呼抬起頭。高梨同學正看著校舍,櫻花花瓣在空中飛舞。「如果你是社員,應該知道要怎麽加入,我連社團教室在哪都不曉得。」


    我握著掃帚,彷佛靜止畫麵般一動也不動。


    什麽啊,原來是這麽一回事。


    說起來,要是沒什麽事,怎麽會來找我這種家夥搭話。


    但就連這點小事我都幫不上忙,雖然我知道社團教室在哪裏。


    不知為何,我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強風吹來,冬天的腳步尚未離開,帶來了些許冰涼空氣。


    2


    進入五月,空氣的氣味似乎也變得溫暖,是新鮮又充滿朝氣的大自然香氣。從校舍看見的櫻花樹,現在已不再燦爛,隻看到枝丫上的青綠嫩葉。


    我望著黃昏晚霞,走在通往舊校舍的走廊上,因為茉莉小姐又不知道從哪裏聽到了一個怪談。


    「據說在舊校舍的走廊上出現了吃麵包的奇怪女孩。」


    意義不明。


    舊校舍一如往常地吵雜。剛招收新生的管樂隊正在認真練習,說不定將要參加什麽大賽。到處都可聽到樂器聲,似乎是以曲段分組,占據了好幾間教室和走廊。我在充滿雜音的走廊上前進,路上與搬運椅子和布幕的男生們擦身而過,不知該如何是好。這麽吵鬧的地點,吃麵包的奇怪女孩真的會出現嗎?


    「等一下~~麵包小偷!」


    瞬間,有個女孩從走廊上衝出來。讓人印象深刻的短發和紅框眼鏡,看起來很男孩風的裝扮。我認識這張臉。


    「啊,柴山!」小西同學彷佛踩煞車般停下,慌張地環顧四周。「你有跟一個女生擦身而過嗎?」


    「女生?」


    「你沒看到?」


    我直直地走在走廊上,沒看到女生。啊、不……


    「我有看到女生走上樓。」


    我指著旁邊的樓梯,她便兩步並一步地跑上去,短短的百褶裙裙襬活潑地舞動。「啊啊,等等!」緊追別人時,聲音倒是非常懇切。


    麵包小偷?


    右手邊是排列整齊的鞋櫃,雖然是校舍入口,但現在已經沒有在用了。左手邊就是樓梯,旁邊是小西同學出現的走廊。沿著走廊前進就是新聞社隔壁的攝影社教室,她恐怕是從社團教室跑出來追某個人。


    誰?


    我站在原地不知如何是好,小西同學不久就下樓,歪著頭一臉驚訝的樣子。


    「我說,柴山。我再問你一次,沒有女生經過吧?」


    「沒有。」


    「可不能故意不說喔。」


    「你在追誰啊?麵包小偷?」


    「麵包小偷隻是開玩笑。」小西同學平靜地說著,邊轉過身來,撥弄著烏黑秀發,露出白皙的頸項。「那……是這邊嗎?鬆本同學?」她走向鞋櫃環顧四周。「你已經完全被包圍了,趁現在快現身,我不會對你怎麽樣的,快出來~~」


    在鞋櫃之間來回徘徊的小西同學,終於把手伸向校舍入口的玻璃窗,但平常就鎖著的窗戶似乎打不開。


    走回來的小西同學再次用嚴肅的表情環顧四周。


    「珍貴的新社員……啊、柴山,你在這裏監視,看有誰經過喔。」


    接著,小西同學跑去問在走廊深處練習薩克斯風的女同學,剛好是洗手間附近。結束短暫的對話後,她很快地折返回來。


    「也沒經過這裏,這樣的話……咦,到底消失到哪去了?柴山,沒有女生經過這裏吧?」


    走進舊校舍後,我記憶中沒有和任何女同學擦肩而過。


    「那個,怎麽了嗎?你是在追誰啊?」


    差不多也該告訴我了吧。


    「喔,這不是柴山嗎?」


    聽到突如其來的聲音後我望過去,看見高梨同學站在往社團教室的走廊上。


    「剛剛的女生怎麽了?這個,社長叫我拿過來。」


    他揮動著手上的講義。


    「跑了。」小西同學歪著頭,「咦,真奇怪,消失去哪了?」


    「那個……怎麽了?」


    我忍不住小聲再問一次。


    「珍貴的新社員跑了,所以我才出來追。」


    「居然能把小西甩掉,那孩子簡直是飛毛腿。」


    「不過再怎麽快,應該都有和柴山擦肩而過才對。」


    兩人不斷說著我不知道的話題。看見他們站在一起,我內心莫名感到疙瘩。


    「嗯,可不可以講得讓我聽得懂……」


    小西同學沉思一會兒後開始說明:


    「剛剛一個高一生才剛進到教室,突然就說臨時有事轉身離開。」


    高梨同學接著說:


    「體驗入社活動到今天告一段落,社長希望至少要拿到她正式入社的簽名,因為攝影社今年的新生隻有剛剛那一位。」


    「所以我飛快地追出來!」小西同學看起來似乎無法釋懷。「柴山是從那邊來的吧?」


    兩人所說的整理成重點大致是這樣──


    就在剛剛,體驗入社中的新生來到社團教室,名字似乎叫做鬆本真梨香。她上一次過來是在三天前,但今天一來卻說:「我想起有事先回去了。」然後掉頭就走。小西同學追上去,卻遇到我。


    「要回到新校舍就隻能走那條路吧?柴山沒看到也太奇怪了。」


    她指向通往新校舍的門口,一樓的戶外走廊隻有那一個,所以走出舊校舍必須經過我來的走廊,但是……


    「我是有看到女生走上樓。」


    小西同學搖搖頭。


    「管樂隊的人正在樓梯間練習,大家都說沒人經過。」


    我抬頭望著旁邊的樓梯,這裏也無法通行嗎?但是我的確有看到女生走上樓。


    「我確實……」


    「校舍入口呢?」


    高梨同學大聲蓋過我的話。因為管樂隊的雜音,我們的對話自然變得很大聲。


    「那裏平常上鎖打不開。」


    「那麽,那邊的洗手間呢?」


    高梨同學指向女同學練習薩克斯風的位置。


    「她們也說沒有人經過。」


    小西同學說完,高梨同學陷入沉默。他用食指按住太陽穴,過了一會兒說:


    「那剩下的隻有這裏啦?」他回頭望著自己走過的走廊,「走廊上的教室吧,小西你不是直接略過了嗎?」


    「啊?」小西很意外似地說:「躲在教室?笨蛋嗎?幹嘛要躲起來?」


    「我是不知道,是不是你們對人家做了什麽過分的事?」


    他們倆一起走回走廊,我不知該如何是好地杵在原地,因為我分明看到女生走上樓梯……


    但他們似乎完全不相信我的證詞。小西同學邊走邊喊:「鬆本同學快出來~~」高梨同學轉頭笑著看她。「一年級生居然逃走,小西你做了什麽啊?虐待新生嗎?」「啊?你說什麽?高梨你才是對鬆本同學伸出狼爪吧?」兩個人互相指責笑鬧著。明明隻隔幾公尺,兩人的背影卻好像在遙遠的彼方。高梨同學是什麽時候加入攝影社的呢?為什麽可以和小西同學這麽親密地對話呢?真是不可思議。因為不久之前,高梨同學連小西同學的名字都不知道,也不知道攝影社的教室在哪裏。


    我連自己教室裏的容身之處都還找不到。


    花了一年的時間,才好不容易習慣那種苦悶。


    我果然和一般人不一樣。無法普通地笑、普通地融入、普通地親近。瞬間地、無意識地、自然地。


    「柴山。」


    不知道發呆了多久,不知道什麽時候,小西同學走了回來。


    「你在做什麽啊?柴山也一起來,反正你很閑吧。」


    「那個……」


    「事情有點不尋常。」


    小西同學說完,拉住我的袖子,害我差點往前栽。


    「奇怪?」


    「到處都有上鎖。」


    走廊走到一半呈現右轉的l字形,左手邊是備品管理室和資料室並列。


    「不管哪裏都有上鎖。」高梨同學補充說明。他到備品管理室、資料室和校刊社教室走了一圈,每一間的門都是上鎖的。「今天校刊社休息沒有開,備品管理室和資料室平常就是上鎖的,那邊的多媒體室也因為今天沒有電腦社的活動打不開。」


    「說到底,為什麽要躲起來?我有對她做什麽嗎?」


    「應該是那個吧,推理小說中密室的一種。」


    「啊?哪裏像?沒有人死啊?」


    「即使沒有死者,如果沒有脫逃的路就是密室。每個教室都有上鎖進不去,洗手間、樓梯都有人,可是大家都說沒有人經過──這樣走廊就是所謂的密室狀態。」


    「嗯……但這應該是因為柴山放空走路沒注意才錯過的吧?隻有這個可能。」


    小西同學用懷疑的眼神看著我。的確,如果每間教室都上鎖,那要躲在教室裏是不可能的。要經過洗手間就必須經過練習薩克斯風的同學麵前,離開校舍就必須經過我走來的走廊,不過……


    我有看到女生走上樓。假如到處都找不到鬆本同學,隻有她上去二樓這個可能。


    「那個……我覺得自己真的沒有和女同學擦肩而過。」


    「真的確定嗎?你敢向神明發誓?賭上你的命?」


    小學生嗎?


    覺得自己好像被責罵了,我無法直視她的眼睛。


    「柴山常常都好像心不在焉的嘛,心思亂飄,就好比鏡頭沒有對焦。」


    這番話彷佛冬天的靜電。


    我的心跳差點停止,雙頰漲紅。我轉過頭去怕他們發現,假裝自己在看走廊的公布欄。我很擅長假裝。假裝忙碌、假裝睡著、假裝自己不是一個人、假裝不感到孤單。


    與小西同學他們的對話好像隔著一麵牆,聲音從遠處傳來。


    兩人正要沿著走廊往攝影社走去。


    似乎忘了我的存在。


    「啊,對了。攝影會的器材就拜托高梨囉。兩個腳架加上裝著社員共用替換鏡頭的背包,包含望遠鏡頭差不多有好幾公斤。把這當作新進男社員的磨練吧。」


    「啊?真假?」


    「當然,你不是男生嗎?」


    「不不,這點你自己拿不就好了。」


    「下次要去的是廢墟,如果有什麽東西跑出來的話你要挺身而戰。」


    「什麽東西是什麽啊?」


    「熊之類的?」


    對啊,我內心想著。


    幫小西同學扛腳架的已經不是我了。


    攝影會,聽起來好奇妙的辭匯。會做些什麽呢?會拍出什麽樣的照片呢?


    雖然不是沒興趣,但是離我的世界實在太過遙遠。


    「柴山。」


    遠處的小西同學回過頭來。


    「待會兒大家要一起去唱歌,你要一起來嗎?」


    小西同學笑得很開心,對我而言實在是太過耀眼奪目的光景。


    「不了,我有事。」


    我搖搖頭往回走。


    3


    再繼續待在那裏也隻會更加悲慘。


    雖然茉莉小姐可能會生氣,但我實在沒有追怪人的心情。趕緊道個歉就回家吧。


    我走上光線照射不進來的樓梯,沒有喘氣卻發出歎息。當小西同學他們攝影社的大家在開心的時候,我比較適合一個人蓋棉被睡大覺。再說我本來就沒去唱過歌,會唱的也都是會嚇到大家的歌。


    到了五樓,她的房間門一如往常開著。辛辛苦苦用電鑽裝上的鎖鏈看起來完全沒在用。


    茉莉小姐是自稱住在這棟廢墟大樓、魔女般的怪人。雖然穿著我們高中的製服,但是沒有去上學,而是用望遠鏡觀察校舍。年齡不詳。這個春天留級無法畢業,推估是十八歲。外表像是把所有孩子氣都奪走的十幾歲少女。沉穩的眼神、慵懶的神情、不時浮現的妖豔唇形。


    今天的茉莉小姐躺在床上。上衣搭配深藍色的針織背心。她趴在床上擺動著被深藍色襪子包覆的雙腳。床上散落許多奇妙的物品。微風就能吹走的薄薄紙鈔堆成好幾座小山,中間有個大板子,上麵有幾個長得像汽車、看起來很廉價的棋子。板子上最引人注意的是寫有數字的圓盤。


    「這是『生命之旅』吧……」


    為什麽這裏會有這種東西?她看都不看走進房間的我,緩緩地轉動轉盤。塑膠的轉軸發出奇妙的細微聲響。她左手拿著棒棒糖,沾滿唾液而發亮、魅惑閃耀的加倍佳。


    「對啊,你這家夥不知道嗎?」


    茉莉小姐依照轉盤指向的數字,邊移動旗子邊說。


    「嗯,我知道。」


    這是很多人一起玩的桌遊吧?


    我畏畏縮縮地靠近,確認板子上的遊戲。有三隻棋子,看起來都是茉莉小姐在移動。白皙的手再度轉動輪盤,指針最終指向二,她移動紫色棋子。「不懂得看臉色、工作失敗,損失三千元,退後四格。」她遵照指示減少紙鈔,讓棋子後退。「這個柴犬號至今還沒結婚,前進不到十步,不知道為什麽。」茉莉小姐看著盤麵認真地說。


    「感覺很不吉利又像預言,請不要隨便用別人的名字命名。」


    我坐在床邊確認她說的那隻棋子,紫色車子上的確隻有一個人。看到其他棋子都結婚甚至生子,我感到非常沮喪,就連生命之旅都這樣預言我的未來。


    我聽見吸附什麽般淫靡的音色,茉莉小姐的舌頭像貓般舔舐糖果的尖端。跑在最前頭的棋子似乎很順遂,和其他棋子不同,車上的小孩一籮筐。她轉動輪盤,全家在米其林三星餐廳用餐,支付一千元。茉莉小姐嘖了一聲。


    「茉莉小姐的棋子是哪一個?」


    「你這家夥。」她終於眯起雙眼看向我,語調像平常一樣沒有高低起伏。「為什麽我要把自己的人生托付給區區遊戲的棋子?這裏麵沒有我的棋子。這是黑貓號,第二名是土佐犬號,可憐的最後一名、人生最低潮的是柴犬號。」


    我的人生似乎比貓狗還糟糕。


    「這是哪裏來的啊?」


    「撿來的,但是沒有想像中好玩。」


    那倒是,要是一個人玩得很開心才嚇人……


    不斷前進的黑貓號和土佐犬號都是有好多小孩的有錢人。最後一名的柴犬號隻有一個人,看起來非常寂寞。瀕臨破產、好幾次回到起點過著敗犬人生。真的是,也不需要如此忠實重現吧。


    一個人很輕鬆。


    不僅習慣也覺得理所當然。


    明明如此,為什麽還是這麽痛苦呢?


    啾──性感的聲響讓我的脖子周圍感到搔癢難耐。茉莉小姐將含著的棒棒糖從口中取出。我看著她無趣地望著板子的雙眼,看著她趴在床上,一個人在這樣的廢墟玩遊戲的身影。


    「那個……」我重新跪坐在積滿灰塵、差不多該打掃的床邊地板上。「要不要跟我一起玩生命之旅?」


    和別人玩絕對比一個人玩更有趣。


    「不要。」但是茉莉小姐看了我一眼。「這遊戲幾乎是以偶然構成的不是嗎?對方是自己還是別人沒有什麽差別,而且我玩膩了。」


    茉莉小姐說完,隨性地把板子甩開。棋子翻倒,紙鈔也散落在地。


    我非常用力地被拒絕了。她轉個身仰躺著,舌頭在棒棒糖上來來回回,彷佛想起什麽似地說:


    「說起來,你這家夥,回來得可真早。」


    沒錯,今天是準備回家的路上順便過來。


    「那個……怎麽說呢……」


    「好像又跟那個紅框眼鏡在一起是吧。」


    茉莉小姐含著棒棒糖,像洋娃娃一樣麵無表情地看著我。我邊冒冷汗邊調整坐姿。被看到了,舊校舍一樓從角度上來說很難用望遠鏡看到……但也許對這位魔女而言,根本沒有所謂的死角。


    「發生了一點怪事。」


    而這位妖豔的魔女擁有能將怪事輕易還原成合理解釋的能力。我當時的確看到女同學走上樓,但小西同學卻說沒有人經過樓梯。那我看到的難道是幻影嗎?小西同學追的鬆本同學又消失去哪裏了?明明沒有其他路可以走了……


    我斷斷續續地說出事情的來龍去脈……


    4


    像我這樣的人,一定任誰都討厭吧。


    填滿稿紙的作業遲遲沒有進展。每當耳邊響起她們的笑聲,手就會停下來,忍住呼吸停止活動。


    放學後的教室中,女同學們開心地聊著不重要的話題。主題是絕對不想和他交往的男生,是指誰呢?「像那種弱不禁風的男生絕對不要~~」女同學尖聲說著,我感到全身僵硬。「啊~~我懂我懂。」其他女生也紛紛附和。「那家夥好像是美術社喔。美紀有說過,他對自己的評價超低的,動不動就陷入沮喪,聽說相處起來很麻煩。」「哇~~可以想像,一定是媽寶。」「每次講話都好小聲。」「生理上不能接受啊~~」「那家夥一個優點都沒有吧。」


    她們看起來非常開心。用開朗的表情拍著手,聲音充滿整間教室。這不是說人壞話或霸淩誰,隻是單純討論生理上不能接受哪種男生,話題非常理所當然。所以大家沒有注意到在教室角落填滿稿紙的我,沒有注意到一次次停筆、肩膀緊張地發抖,抱著坐立難安的情緒


    咬牙苦撐的我。


    這不是我願意的生存方式。


    我們不一樣。


    雖然一樣是人類,但是不一樣。


    如果可以,我也想和大家在一起。不想被討厭。但是熱鬧閃亮的那個空間四周被眼睛所看不見的透明牆壁包圍。大家都能隨意穿透,我卻不行。身分驗證、密碼、還是神秘的咒語?到底需要什麽呢?我到底缺乏什麽?到底哪裏不一樣?


    心思亂飄、沒有對焦。


    「柴山!」


    有人叫我。


    「在這在這,抓到你囉!」慌慌張張跑過來的是高梨同學。「你上次真的真的沒有遇到鬆本同學?」


    「是這樣沒錯……」現在還在講這個?「怎麽了?」


    「有點不可思議,可以說是『世界奇妙物語』的狀況,我們需要你的協助。」


    肩膀被抓住,我不禁坐在椅子上往後倒。


    「可以來一下攝影社嗎?」


    「現在?」


    「現在馬上。」


    我望向桌上的稿紙。


    「那個……」聲音沙啞又很小。我知道自己雙頰發熱,我講話的方式是不是不隻女生,會不會連男生都生理上無法接受呢?「這個今天一定要交,可以等我一下……」


    「啊啊,這個。」高梨同學笑著,毫不在意地點頭。「ok。沒關係,已經快完成了吧。」


    接著,作業不到五分鍾就寫好了。走到社團教室的路上,高梨同學跟我說在那之後的事情。


    「那之後鬆本同學就再也沒來參加攝影社活動了。一般應該會覺得她是不想正式入社,怕尷尬也就不來了吧。但社長還是很希望高一新生加入,所以直接去教室找人,希望她回心轉意。結果怪事發生了。」


    「怪事?」


    「就是啊,高一生裏麵根本沒有鬆本真梨香這個人。」


    「沒有……?」


    「社長跑去鬆本同學的班上,一年a班。但是不管問誰,都沒有人認識鬆本真梨香。很怪吧。結果問了班導師也不知道,讓人一頭霧水吧。」


    「會不會是搞錯班?」


    「一開始社長也是這樣想,所以問了一年級每個班,但也是白費工夫。根本沒有人知道。」


    誰都不認識的高一生……


    這是有可能的嗎?


    「之前像逃走一樣離開也很奇怪吧?而且沒有碰到柴山就消失,根本是幽靈。我不是跟你說過『一年級的梨香子同學』……」


    進到攝影社教室,三之輪社長和小西同學隔著桌子麵對麵坐著,看著桌上散落的照片。一如往常沒看到其他社員。


    「我把怪談調查專家帶來囉。」


    聽到高梨同學的聲音,兩人一同轉頭。


    「那個,我不記得我有這個頭銜……」


    「這是小西說的。」


    「啊,那當然是開玩笑嘛。」小西同學輕鬆帶過。「不過鬆本同學不見的時候柴山也在場,所以算是當事人吧?高梨你跟柴山說明了嗎?」


    「當然。」


    攝影社的三人一同看向我。


    「很奇怪吧?」小西同學說。


    「很奇怪吧。」社長說。


    「很奇怪啊。」高梨同學說。


    「那個……」


    我畏畏縮縮地舉手說:


    「會不會是有什麽特殊理由需要用假名……?如果用不同的名字申請體驗入社,那一年級生裏麵沒這個人也不奇怪。」


    但是社長搖搖頭。


    「這樣還是很奇怪。」


    「那位同學有時會穿運動服來。」小西同學抱胸思考著,「運動服上有寫鬆本真梨香。」


    原來如此,我們學校必須在指定運動服的胸口繡上全名。


    「借別人的運動服來穿之類的……」說著說著,我發現這樣會跟一年級生裏沒有「鬆本真梨香」這個事實有所抵觸。我問小西同學:「那個運動服是胭脂色嗎?」


    「沒錯,領帶也是。所以一定是高一生,但卻不存在於任何一個班級,不怪嗎?」


    「那個,會不會被大家排擠之類的……」


    自己說出口又覺得心痛。


    「班導師不知道也太奇怪。」


    「再說,還有更奇怪的。」社長豎起食指看著我說:「我總覺得無法接受,昨天和今天還偷偷翹課去一年級教室偵查,本來想說絕對要讓她在入社申請單上簽名。」


    這也真是一股強烈的執念,有這麽希望有新生加入嗎?


    「我從教室窗戶偷看,確認每個一年級生的臉。因為選修課會在不同教室上課,要一天看完所有班級雖然很辛苦,但鬆本同學長得很可愛,我視力也不錯,所以以為自己一定認得出來,但卻……」


    社長靜靜地搖頭,隨意纏繞的馬尾無力地搖擺。


    「沒有嗎?」


    「對,每一班都找不到。」


    「會不會是單純缺課?」


    「我當然也想到是如此。但是我們學校……你看,教職員辦公室外有出席黑板對吧?缺席同學較多的班級也能一眼掌握人數。不過昨天和今天,都沒有高一生缺席和早退。而且……」社長繼續說,「我剛剛看了菜穗拍的照片。」


    散落在桌上的是櫻花開得燦爛的團體照。


    「這是入學時拍的照片嗎?」


    「對,我們社團的傳統,入學典禮結束後,除了攝影師拍的以外,攝影社的社員要負責拍這個。今年就是我跟菜穗拍的……」


    「到處都找不到。」繼續說的是小西同學。「這些照片我全都查了,到處都沒有鬆本同學。」


    室內不知不覺陷入沉默。管樂隊的練習聲好像是來自遠方,透露出悲傷。


    「不懷疑是校外人士嗎?」


    沉默的高梨同學舉手說。


    「你這家夥說話還是這麽奇怪……」小西同學看著高梨同學,皺著臉。「那是哪裏的方言?跟我知道的京都腔好像又不一樣。」


    「高梨腔。因為常常轉學,所以各種腔調混在一起。」


    原來如此,我還一直以為是大阪腔。


    「既然一年級沒有這個人,就表示不是學校的人,說不定是其他學校的學生。」


    「應該不是吧。」社長說。她抓著馬尾,將發尾壓在臉上思考。「製服確實是本校的,校外人士應該很難拿到吧?而且我不懂參加體驗入社為何要做到這個地步。」


    「如果是推理小說,就是那個啦,我們的攝影社偶然拍到犯罪的決定性證據,所以為了消滅證據打算把底片偷走──」


    「如果是推理小說的話啦。」社長聳聳肩說:「倒是沒有什麽東西不見。」


    「雖然如此,但依合理的思考來說,不就是校外人士穿著製服混進來嗎?」


    「但是運動服也弄得到嗎?」


    透過網路,也許可以從畢業生那裏拿到。像是色情網站更有可能。我們的高中製服算滿可愛的,應該有人想要。但如果是繡名字的運動服,這種東西會流出市麵嗎?


    不,憑直覺想的話──


    「畢業生呢?」我怯怯地開口。「去年的畢業生,領帶和運動服都是胭脂色。穿起來也跟一年級生一樣。」


    「這也不可能。」社長搖搖頭。「我曾經看到她帶著學生手冊。你們知道嗎?我們的學生手冊從你們這一屆開始換新設計,你們看。」


    社長從外套內袋掏出藍色的學生手冊。


    「啊,真的。有些許不同。」


    小西同學發出驚訝的聲音。


    學姊拿的學生手冊顏色的確比我們淺,校徽也較不明顯。我們的學生手冊校徽采用浮雕設計,


    而且是華麗的金色裝飾。差異很明顯。


    「鬆本同學拿的和你們的設計一樣,所以應該不是畢業生。」


    「那校外人士要拿到也不容易。」看來無法找出大家都接受的答案。「製服、運動服、學生手冊都是真的……一年級卻沒有這個人。」


    「怎麽說呢,就好比……」小西同學低著頭說:「一年級的梨香子同學。」


    室內再度陷入寂靜。高梨同學擺擺手說:「怎麽可能嘛。」社長也跟著附和:「對對,不管怎麽想,那都不是幽靈,是普通人。對了,菜穗你不是有幫鬆本拍照嗎?如果是幽靈怎麽拍得出來?那個洗好了嗎?」


    大家的目光同時集中在小西同學身上,她低著頭從包包裏拿出一張照片。


    「說到這……」


    大家一起探頭看著桌上的照片,同時發出聲音。


    「呃……」


    「哇……」


    「啊……」


    我也不禁發出呢喃。


    這應該是在社團教室拍的,穿著製服的女學生特寫。但好像有強烈光線照射一般,她的臉部周圍都被雪白光線覆蓋。


    「漏光啊……」


    被眩目光線覆蓋的學生照──好比靈異照片。不過,她穿的製服外套確實是我們學校的,校徽也很清楚。


    「巧、巧合吧。偶爾也會發生的,那台相機也很舊了。」


    「關於一年級的梨香子同學的傳言……」小西同學低著頭喃喃地說:「梨香子的姓好像就是鬆本,鬆本梨香子。」


    鬆本梨香子,鬆本真梨香。這兩個名字像咒語般相似。


    「不不不,不是的。你看那個女生有手機耶!幽靈不會用吧!」


    「雖然如此,但現代人的幽靈穿著現代服裝、拿著現代用品也不奇怪吧?」


    高梨同學開玩笑地安撫慌張的社長。


    「果然真的是梨香子同學的幽靈嗎?」


    我看著小西同學低語的表情。


    她似乎真的在思考這個問題的可能性。


    明明是別人的事卻為之悲傷、哀憐……她就是如此溫柔的女孩。


    為什麽呢?這時看著小西同學沮喪垂下的雙肩,肚子深處總是感到搔癢難耐。


    「隨著春天的結束而消失了嗎?」社長甩甩馬尾。「真是的,菜穗別再說了。」


    「為什麽她隻能待到春天呢?」


    小西同學低著頭,很不可思議又很寂寞似地低語。


    「有種說不上來的孤獨感,時間一到就要消失……」


    三年出現一次,隨春天結束而消失的少女幽靈。


    虛無縹緲、淡淡地、透明地……消逝的時間。


    雖然她說這是孤獨,但我卻彷佛能理解。不知怎麽地可以理解。


    過了春天,大家會記住彼此的長相,這樣一來就沒有自己加入的空間了。所以才消失?一定不是這樣。


    如果這世上有幽靈,「一年級的梨香子」隨著春天結束而從教室離開的理由──


    一定是因為活著的人都太耀眼了。


    讓人睜不開眼睛、身體彷佛要燃燒起來一般。


    所以無法待在那裏。


    我們與他人實在過於不同。


    「這時就該抓鬼獵人?小柴上場啦!」


    身體一陣搖晃,原來是高梨同學拍打我的肩膀。


    「小西說柴山對怪談比較熟,說不定有辦法,所以才把你帶來的喔。她說你曾經驅除惡靈。她從昨天開始就一直很害怕,說也許碰到了幽靈。」


    「啊?」發出失去理智聲音的是小西同學。「才、才不是呢!我從來沒說過那種話!要柴山來是因為……怎麽說……鬆本同學消失的時候他也在場!幽靈什麽的才不可怕呢!又不是小學生!」


    就算不用這麽認真否定,女生害怕幽靈本來就是很正常的事。


    「那個……」我小心地舉手對高梨同學說:「那個……很可惜,驅除惡靈之類的,我不會。」


    特地叫我來,我卻沒有幫到忙真不好意思。


    「哎呀,我越來越不想去什麽廢墟探索或是廢村參觀了……」


    社長雙手捧臉大叫。


    「廢墟探索?」


    「攝影會啦。今天沒有來的學長是廢墟專家,大家要一起去冒險。」


    「下個月要去的村子,不是還說要走那邊的隧道嗎?真不想去啊,還不如去拍鋼彈。」社長雙手抱著頭。


    「對了!」小西同學睜大眼鏡後的雙眼。「柴山,下次要不要一起去?我們在募集幫忙搬行李的人。」


    「嗯……」


    不知為何說不出話來。


    因為可以想像自己一定隻是去丟人現眼。


    因為我沒有任何長處。


    所以感到自己的不足。像我這樣的人,可以和大家待在一起嗎?


    我就像一個幽靈。


    和大家太過不同。


    不可以在一起。


    但是,待在這裏也需要一個好理由。


    我想幫上忙。


    「那個……」我開口說:「至少我可以解釋上次鬆本同學是怎麽從走廊消失的。」小西同學和高梨同學似乎很驚訝。「欸?」一聲看著我。


    「你不是沒有和鬆本同學擦身而過嗎?又沒有其他藏身之處,她到底是從哪裏消失的?」


    「嗯。」我點點頭,掌心冒出奇怪的汗。「是這樣沒錯。但總之先確認幾個事實,不然要是說錯很丟臉。」我回頭看著出入口,打開社團教室的門。「鬆本同學一進來就馬上離開了……沒錯吧?」


    我回頭看看小西同學和社長。


    「對,突然說我有事先走就出去了,應該是往右轉。」


    「為什麽是小西同學去追?」


    「啊啊……」回答的是社長。「我因為正在衝洗相片走不開,菜穗腳程又快。所以叫她快追,別讓她跑了。是有點過頭。」


    「小西同學就馬上追出去了嗎?」


    「嗯,是啊,鬆本同學一出去,十秒內我也跟著出去。」


    原來如此。


    我走出教室。正麵是多媒體教室的門,左手邊是逃生出口。


    「鬆本同學不可能往多媒體教室或逃生口去對嗎?」


    社長回答我的疑問。


    「對啊,我坐在這裏,看到她往右邊去。」


    「高梨同學為什麽比較晚過來?」


    「我本來搞不清楚狀況,不知道她是體驗入社。」


    「這樣啊……」


    我走到走廊。繼續往右走,三人不知何時也跟了上來。


    「到走廊時有看到鬆本同學嗎?」


    「嗯……因為還是有些時間差,已經看不到了。」


    右手邊是校刊社教室。


    「那天校刊社休息,所以大門上鎖……」


    「不過即使有開也不會跑去隔壁吧,又不是自己知道的地方。」


    我對社長的話點點頭,經過資料室與備品管理室前方。


    「這兩間平常也有上鎖。」社長說。


    「就算是開鎖師傅,也不會刻意跑到明知有上鎖的地方吧。」


    走廊到備品管理室大門就要左轉,往前走是一個小出口,直走是校舍入口,右手邊有幾間教室和連通走廊。


    「是在這裏遇到柴山的吧。」


    「嗯。」


    走廊往右彎。直走是連通走廊的大門,右側有樓梯。我是在這裏看到女生上樓的。


    「小西同學跑到這裏時,我已經在這裏了。所以不管鬆本同學的腳程再怎麽快,都不可能躲在走廊這邊的教室。」


    「洗手間那邊的


    管樂隊也說沒有看到人。」


    小西同學調查校舍出入口附近時,我一直站在這裏,因為小西同學要我好好看著。


    「這樣的話,還是去二樓了嗎?」


    「總之,我們先去二樓看看吧。我想確認一下。」


    一行人走上樓,管樂隊的演奏音量一口氣變大了。樓梯間有五位女同學,不知道吹的是不是長號,我對樂器不熟也不是很清楚,但如果有人通過這裏的確很困擾。


    「上次也是這樣嗎?」


    我問小西同學。管樂隊的女生們讓出一條路給我們,但是依然不好過。


    「對。」小西同學點頭,「我問過,都說沒有女生經過。」


    管樂隊的成員沒有要停止演奏的跡象,發出嗚~~嗚~~的巨大聲響,我們也提高音量對話。她們邊演奏,邊以一臉奇怪的表情看著沒有要上樓的我們。


    「當時問的人現在在嗎?」


    小西同學點頭,毫不猶豫地指向其中一位女生。她嚇了一跳放開樂器,領帶是胭脂色,似乎是高一生。


    「是這一位。」


    「那個……」我清了幾次喉嚨,我還沒有靈巧到可以馬上和初次見麵的人對話。「那個……我要問一些無關緊要的事。」


    我很緊張,感到自己臉頰漲紅。


    「你們在這裏練習的時候……記得這位同學有來問你有沒有人經過嗎?」


    高一生看著小西同學一會兒,「啊」一聲點點頭。


    「嗯,我記得。」


    「沒有人經過吧?」


    「是這樣沒錯……」


    「那應該是那個同學。」我望向另一位看著我們的高一年,「當時那位同學正好離開位子回來的時候吧?」


    一年級生看了看彼此。


    「對,去洗手間回來的時候。」


    「這樣啊,謝謝。」


    我點點頭,非常有禮貌地鞠躬。這裏實在太吵,我決定下樓。她們以很可疑的眼光目送我們。


    「什麽啊,到底怎麽回事?」


    我們回到出口。


    「那時,我應該有說……有女生上樓。」


    「啊……原來如此。」小西同學點頭,握拳敲了敲手掌。「沒有人經過樓梯,但是有女同學去洗手間回來,柴山看到的就是她啊。」


    「沒錯。」


    「什麽?結果這都跟鬆本同學無關嗎?」


    「嗯,隻是確認。那個……因為說錯的話很丟臉。」


    「但是,這樣說來……」社長有些害怕地環顧四周,「感覺不是越來越詭異了嗎?因為這樣根本沒有鬆本可能經過的地方啊?」


    「雖說如此,還是有一個方法,有一個可行的方法……」


    我回頭望著延伸至連通走廊的大門。


    「我進入舊校舍,走在這條走廊上時,雖然沒有與女生擦身而過,但有碰到兩個男生。」


    「什麽?你不是要說鬆本幾秒鍾就能換穿男裝吧。」


    怎麽可能,又不是魯邦三世。


    我搖搖頭回應高梨同學。


    「很明顯是男學生。但他們正在搬運布幕還是椅子之類的東西,應該是經過連通走廊往新校舍方向去了……」


    「會用到布幕的地方是哪裏呢?戲劇社嗎?」


    社長歪著頭思考。


    「那又怎麽樣?」


    我讓自己說話盡量不要打結。要是說錯怎麽辦?不是這樣怎麽辦?臉就丟大了!我用舌頭濕潤嘴唇繼續說:


    「我在想的是布幕和椅子從哪裏搬過來的……」


    「啊!」很快發現問題的小西同學提高音量說:「備品管理室!」


    「沒錯。」我點頭。小西同學睜大雙眼直直盯著我,她的眼睛意外地可愛,她這樣看著我,我實在無法與她對視。


    「如果東西一次搬不完,不就得來來回回好幾次嗎?這樣一來,即使門開著也不奇怪。」


    「門開著的時候,她躲進去裏麵嗎?」


    社長訝異地說。


    「是的。一定是有某種理由。也許是不想被人知道自己不存在於高一生中,所以必須先跑再說……但聽到社長和小西同學追出來的騷動聲,我想她應該覺得不想被抓到的話就得找地方躲起來,便跑到剛好開著的備品管理室把門關上。」


    「話雖如此,但等一下。」高梨同學舉起手說:「我和小西不是一起查了資料室和備品管理室嗎?門有上鎖喔,難道是從裏麵鎖的嗎?」


    「不是這樣的喔。」我搖頭走向走廊。「即使想從裏麵上鎖,學校門的構造並不能從裏麵上鎖。我想是為了防止學生霸占教室,把教室私有化……」我在備品管理室前停下腳步,單手指著門。「我們的高中……應該說大部分學校都是這種拉門,用看的無法得知有無上鎖,所以……」


    我以單手用力壓住拉門。


    「如果像這樣用身體的重量從內側壓住,任誰都會以為有上鎖而放棄吧。」


    人隻要判斷這扇門有上鎖,便不會施加不必要的力氣。


    其實根本沒有上鎖,卻產生上鎖的錯覺。


    因為有股比想像中強大的力量在裏頭撐著。


    「這附近有管樂隊的演奏比較吵,我們當時講話應該很大聲。如果鬆本同學聽到講話的聲音,覺得門可能會被打開,那麽即使她故意從裏頭施力讓門打不開也不奇怪。」


    「原來如此,的確就如你所說。你居然想得到,真厲害。」


    「這樣啊。」社長看起來也接受這個說法,「這樣的確就解釋得通了,你頭腦意外地好耶。」


    小西同學表情嚴肅地盯著備品管理室的門看。眼鏡後方的雙眸眯起,小小的嘴唇喃喃自語:「不是幽靈啊。」


    「什麽嘛,你還真像推理小說中的偵探呢。」


    「可以畫成《用道理解釋奇怪現象!》的漫畫耶。」高梨同學開了個玩笑,社長也笑著繼續說:「不如成立神秘事件研究會什麽的?因為我們學校有很多類似的傳說,調查後做成報告在校慶時販售,說不定會大受歡迎?」


    很厲害耶、好聰明。好像偵探一樣!發現你意外的才能耶。這都是柴山想出來的嗎?


    是的。


    這些話讓我的臉頰慢慢漲紅。高梨同學、社長也對我笑,開心地看著我、調侃我。雖不應該但卻帶來奇妙的快感,被這樣一說就無法回頭了。沒錯,我很厲害、我很聰明,我比大家想像得還要更思路清晰,可以勝任偵探的工作。所以更加依賴我吧。


    當然,全都是謊言。


    這些都是茉莉小姐的推理。


    我感覺到視線。小西同學正看著我。不知為何,我無法與她對視,我低下頭來。她的疑問刺激著我的耳垂。


    「但是到底為什麽高一生中找不到鬆本同學呢?」


    我是不是很差勁?無可救藥地卑鄙?像這樣把功勞當作自己的,利用茉莉小姐的推理博取大家的好感。


    『那家夥一個優點都沒有吧。』


    ──我不想被這樣嘲笑。


    我想成為對大家有用的人。


    我隻是想要一個可以與大家在一起的理由。


    「這一點我也想到了。再調查一下……明天告訴你們。」


    「哇!沒想到現實生活中可以聽到這句台詞!」


    「欸~~現在跟我們說不就好了~~」


    我刻意忽略他們的話轉過身去。不行,待在這裏太久是不行的。


    「那個……有些事我得去調查,明天見囉。」


    我當然不知道要調查什麽,說我想到了也是天大的謊言。我什麽都不知道、什麽都不了解。


    我快跑


    穿過走廊,突然感覺身邊有人,轉頭一看,心髒因為恐懼感而狂跳不已。


    「柴山。」跟過來的是小西同學,她微微低頭小聲說:「對不起喔。」


    「咦?」


    「我沒有把你說女生上樓的事情聽進去,對不起,我不是認為柴山在說謊。隻是這樣很矛盾,覺得很奇怪……所以,對不起。」


    「沒關係啦,小事。」


    我甩開小西同學在走廊上奔跑,一直跑到連通走廊。


    現在才說這個我也很困擾。


    因為我才剛成為無藥可救的大騙子。


    5


    開門的瞬間差點停止呼吸。


    「你在做什麽?」


    顛倒的白皙臉龐望向我。茉莉小姐仰躺在床上,身體像弓一樣彎曲,後腦落在床邊,指尖撐在地上。


    她似乎是住在妖怪世界的生物。她眯起雙眼,彷佛要看到尖牙般露出雪白牙齒,說了句殘酷的現實:「肩膀酸痛。」她使用腹肌的力氣,動作靈敏地撐起上半身。難道這是伸展運動?她單手撥開肩上的秀發,側臉對著我說:


    「對了,你有沒有看到柴犬號?」


    「啊?」


    我關上身後的房門歪著頭,差點回答「要找柴犬的話在這裏」……但突然想到,難道她說的是上次玩生命之旅的棋子?


    「弄丟了嗎?」


    她白皙的側臉對著我,彷佛強調那柔和的鼻梁線條般,冷冷地抬起下巴。


    「不是弄丟,隻是哪裏都找不到。」


    這就叫做弄丟。


    我走近她的床,放下肩上的書包。茉莉小姐的房間塞滿各種怪異的物品,穿著各式各樣服裝的假人和軀幹東倒西歪的模樣,好比是戰場或刑場。現在很少見的古早電視和錄放影機等破銅爛鐵散落在地上。


    「別說了,快點找。」茉莉小姐趴著,長發散落在床單上,手裏抱著抱枕。「你這家夥今天好像沒有調查吃麵包之女的事,找到柴犬號的話就一筆勾銷。」


    說實話,希望吃麵包之女的調查可以就此打住。我跪在地上環顧四周,棋子……是不是之前翻倒的時候掉到哪裏去了?


    我趴在地上探頭到床底找。灰塵非常多。我拿出口袋裏的手機,打開手電筒。


    「今天好像也跟攝影社的人混在一起?」


    這句話讓我覺得好像心髒被舔過一遍,用她濕潤、冶豔地讓人起雞皮疙瘩的粉紅色舌尖與雙唇。


    被看到了。某一天黃昏,茉莉小姐在這裏淡淡地述說以想像為名的推理──鬆本同學是如何從我們眼前消失的推論,我把它當作自己的想法,得意解說的模樣被看到了。


    「也不是……不是混在一起。」我把手電筒往床底照,似乎有個小東西在深處,那是柴犬號。「找、找到了,雖然不知道構不構得著……」


    距離很遠,我伸長手臂也構不到那麽深。我壓低身體,胸口幾乎貼在地上,即使如此,指尖傳來的隻有塵埃不舒服的觸感,完全碰不到棋子。


    「今天跟他們說了什麽?」


    我抬頭嚇了一跳,她的臉離我非常近,洗發精的香味撲鼻而來。茉莉小姐伸出頭往床底看。她的呼吸刺激著我的耳朵,還有她的香氣。我低下頭,明明知道手碰不到棋子,還是不斷伸手假裝很奮力的樣子。


    「那個,關於上次那件事,後續好像又發生了怪事。」


    「這樣啊。」床單上傳來衣服摩擦的聲音,烏黑發絲垂落在視野的一角,她看著天花板。「你這家夥真的像狗一樣很會帶怪談回來。」


    「我想應該不是怪談……」


    我放棄地縮回手看向她,她的眼瞼像貝殼般閉上。我看著她的頭,將不存在的高一生鬆本真梨香的事情說給她聽。


    幽靈不可能存在。


    所以隻要校內沒有鬆本真梨香這個人,她就是個外人。


    她如何拿到製服,又是因為什麽理由進入攝影社呢?


    茉莉小姐會如何把這個奇妙的事件合理化呢?


    「又是梨香子的事?」


    她靠著頭,不服氣地呢喃。


    「沒錯。茉莉小姐不調查『一年級的梨香子同學』這件事嗎?好像是我們學校最有名的傳說耶……」


    「反正一定是無聊的傳言,誰都不會去記得每個人的長相,把這種難以解釋的現象說成是靈異事件的例子太多了。」


    因為心中牽掛而不時到學校來的幽靈……


    為什麽會死呢?這樣想的時候總會感到痛苦,腹部深處好像縮成一團,胸口悶得想逃離現場。


    「所以……」我盯著彷佛睡著的茉莉小姐看,一定要在她睡著之前問到答案,因為我已經答應大家明天會說明。「你覺得呢?關於這位鬆本真梨香。」


    不知什麽時候開始,我跪坐在堅硬冰冷的地板上,雙手握拳放在膝蓋上,等待她的答覆。


    終於,茉莉小姐微微睜開雙眼,纖長的睫毛如花朵綻放,漆黑雙眼盯著我。臉龐一動也不動。


    「為什麽你會不知道呢?」


    「咦?」


    這是什麽意思?


    「隻要直接把所有得到的資訊加以解釋就好了,很簡單啊。」


    「直接解釋的話就是幽靈了,鬆本同學雖然是高一生的裝扮,但團體照片裏麵沒有她、也不在一年級教室。但要說她是校外人士,又不知道她是怎麽拿到製服、又是為什麽要進入攝影社。」


    幽暗的雙眼注視著我,她歪著頭望著我。洋娃娃般無生命的漆黑雙眸、幾近病態的雪白美肌。簡直就像鬼怪,住在荒廢夜之塔中的吸血鬼。滑順的秀發流瀉在床單上,又落下一絲。


    櫻花色的雙唇念著咒語。


    讓鬼怪回到現實的魔法話語。


    我靜靜聆聽。


    全身像是凍僵了。


    「為什麽……」她的說明結束的同時,我喘著氣問。這件事多麽滑稽啊。與此同時,如果這是真的,我……「為什麽鬆本同學要逃跑?」


    茉莉小姐抬起頭,輕輕起身,歪著頭說:「誰知道呢。」


    「原因恐怕是因為高梨吧。假設你說的話有正確傳達給我,其實高梨幾乎沒有說過鬆本真梨香的言行舉止和行動。」


    這樣啊……


    的確,正如茉莉小姐所說。這個可能性很大。


    「比起這個,你這家夥快把柴犬號拿回來,要讓我等到什麽時候。」


    她有氣無力地眯著眼說。我甚至都要忘了這件事。


    原來如此……原來如此……


    這樣的話,高梨同學……


    我愣愣地蹲下看著床底,雖然伸出手還是碰不到。


    「棋子在另外一頭,從這邊手構不到。」


    「你這家夥不會把手伸長嗎?」


    很遺憾,我不是《航海王》裏麵的人物。


    「是說,從另一邊就能馬上拿到。茉莉小姐,不好意思,請你自己拿。」


    床的另一邊離牆壁很近。比起我繞過去拿,茉莉小姐自己伸手更快吧,要是我擅自上床又會被罵。


    她露出覺得麻煩的神情低頭看我。


    「為什麽本小姐要……」


    她歎口氣開始移動。


    我拍了拍沾滿灰塵的製服。


    明天跟大家說這番推論吧。


    茉莉小姐的想像恐怕是事實。


    攝影社的大家一定也會認同。


    小西同學也能從不安感中被解放出來。


    大家應該會誇我一番吧。


    好厲害、你怎麽知道、真不是蓋的。


    這樣能構成與大家在一起的理由嗎?


    還是相反呢?與大家在


    一起的理由隨之結束?


    茉莉小姐是怎麽想的呢?怎麽感受的呢?


    不過,她不會執著在這種事情上吧。誰想出來的?誰解開真相的?這種事情她應該覺得不值一提吧。


    這也不是什麽壞事,茉莉小姐說不要把她的事情告訴別人,所以我也沒辦法啊。


    「拿到了嗎?」


    我抬起頭。


    眼前是甜點般的雪白柔和曲線,晃動的百褶裙中伸出的雪白雙腿還有──


    我慌張地立刻瞥開眼神。


    看不見,但是差點就要看見了,所以反射性地將眼神移開。


    不過,我有種感覺。


    看了又如何。


    為什麽要在這大好機會中把眼神移開呢?


    現在一定看得到。這個角度、這個姿勢,無論如何一定看得到。吃苦耐勞一年,終於得以拜見,沒有必要猶豫,沒關係的。


    沒關係的。


    「找到了。」


    聽到聲音我抬起頭,茉莉小姐已經趴在床單上,不再是臀部翹起的誘人姿勢。


    她吹口氣,把紫色棋子上的灰塵吹掉。


    「沒有這個就不能玩遊戲了呢。」


    不是說玩膩了嗎?


    茉莉小姐把棋子放在外套下方,上衣胸前的口袋。


    就連走到人生低穀的柴犬號在遊戲裏都有用處。


    和它相比……


    我站起來拍拍長褲的灰塵。


    「那我要先走了。」


    我背起書包走出房間,看到鎖鏈隨意地掛在門旁的牆上,一樣沒有被用過的樣子。我歎口氣。


    「睡覺時要把鎖煉掛好,因為茉莉小姐你是女生。」


    當然她一定有家可回,一定會在家吃晚餐、洗澡、睡覺。要不然就真的是妖怪了。


    「哎呀,掛鎖煉的話你就進不來了,這樣沒關係嗎?」


    我思考著這句話的意思。


    「你在說什麽啊……」


    我慌忙走下樓,黑暗中好幾次差點摔倒。


    6


    結束值日生的工作回到教室。


    教室裏的女生圍成小圈圈高聲喊著「好惡心~~」一邊笑得不亦樂乎。振動耳膜的空氣明明不是在嘲笑自己,我卻感到呼吸困難,不,說不定真的是在嘲笑我。也許又是針對男生的評論大會。


    無論是誰都無法對骯髒或醜陋的事物產生共鳴。


    至少要有一個優點。


    否則無法得到別人的認同。


    隻有被討厭的份。


    「討厭」這種情緒,一定會在本人不知情的地方傷害某個人。即使換成別的說法也一樣。生理上不能接受?光是在旁邊就很煩躁?當然沒有惡意吧。但是這種情緒讓我們感到自己的存在被否定,感到活著是一種罪惡。


    坐立難安就好比無味無臭的毒藥,每吸一口氣,胸口就像被人抓住,肺部被強酸腐蝕。


    我拿出書包裏的皮夾來到走廊。


    沒錯,我至少有一個優點也不為過吧。


    我穿過走廊走下樓,看著窗外的中庭,在包圍長椅的大批人群中找到熟悉的臉孔,那是高梨同學。我走到校舍出入口換鞋,走向長椅時,高梨同學似乎就注意到我了。


    他與我沒看過的男生們像少年漫畫般互相擊掌,發出「耶~~」的聲音笑著,看起來很開心。高梨同學離開人群跑向我。


    「唷!正在等你呢!有什麽話要跟我說嗎?昨天的事嗎?」


    「嗯。」


    我低下頭不知該如何起頭。眼前突然出現某個東西,福利社的麵包。


    「炒麵麵包。剩不多就先買了,要吃嗎?」


    「咦?」我抬頭,午餐正想吃福利社的麵包解決。「可以嗎?」


    「可以啊,但要記得付錢喔。」


    「啊,那是當然的。」


    我拿出皮夾裏的零錢。


    「怎麽了?昨天看你意味深長的樣子,知道什麽了嗎?」


    我們買了自動販賣機的果汁,坐在空著的長椅上。


    「是這樣的……話說高梨同學應該沒有和鬆本同學說過話吧?」


    「嗯?」高梨同學點頭,「沒有。」


    「果然如此。」我歎口氣,「這麽重要的事得告訴我。」


    「我沒說嗎?」


    「沒聽你說過。」我咬一口炒麵麵包,總是在學校角落一個人吃的麵包,今天覺得格外美味。也許是因為昨天沒有吃到。「那也沒有跟鬆本同學見過麵囉。」


    「對啊,正確來說,她不見的那一天,就是她在社團教室突然說要離開,我隻在那時看到一眼。那時我加入攝影社才兩天,鬆本好像三天沒來參加活動吧。反正就是錯過了。」


    「這樣啊。」


    我又歎了口氣,再咬一口麵包。茉莉小姐的推理似乎絲毫不差,所以一想到接下來要說的話就感到非常憂鬱。我感覺待會兒隻能承認、隻能深刻了解──


    我們不過是空氣的事實。


    對大家來說,像我們這樣的人和空氣一樣。在不在都一樣,在教室裏被當作不存在,很容易就會被遺忘。


    這是不是比被討厭還要痛苦……


    「我知道鬆本同學是誰了,沒什麽特別的。事情真的太單純了,真的就是表麵上看到的這樣……」


    我低頭咬著果菜汁的吸管盯著地麵。


    「怎麽回事啊?你講得讓我聽得懂嘛。」高梨同學靠近我的影子探頭探腦。


    「應該要直接接受這一整件事。」我把茉莉小姐的話說了一遍,好像是自己推理的一樣,像是用自己的頭腦思考的一樣。希望自己和他在對等的位置,希望大家對我說這家夥好厲害。「鬆本同學穿著一年級的製服,製服是真的,運動服和領帶也是胭脂色,所以她是一年級生沒錯。我們必須接受這個事實。」


    「是這樣說沒錯,但社長不是說了嗎?班導也說不知道她是誰,一年級的教室裏也沒有這個人,團體照也沒有,為什麽?」


    「就是有這種人。」


    在我們的意識之外。


    確實存在。


    「上課地點不是隻有教室,團體照中也不是所有的一年級生。」


    我將最後一口麵包塞進口中,胃部深處被碳水化合物的重量所支配。


    「鬆本同學沒有升上二年級啊。」


    為什麽你不知道呢?


    茉莉小姐的銳利眼神掠過腦海。


    「這是怎麽……」


    高梨同學話沒有說完,也許他慢慢地發現了一些事。


    希望他發現,我內心想著。


    「團體照是在開學典禮之後拍攝新生的照片,所以不是新生的鬆本同學沒有在裏麵。留級重讀一年級的鬆本同學必須重買新的胭脂色運動服和領帶。學生手冊的設計當然跟我們一樣,因為我們入學時她也一起拿到了,鬆本同學去年還跟我們同年級。」


    高梨同學暫時陷入沉默,也許理解情況需要一點時間。終於,他焦急地說:


    「但為什麽我們在教室裏找不到她?他們都說沒有人缺席啊。」


    「這種製度在中學也很常見,像我們這種傳統的高中也有這樣協助學生的案例。這不算是缺課,因為她確實有來學校。」


    在保健室上課。


    因特殊事由無法進教室上課的同學,會暫時在那裏度過校園生活。


    國中時的我也曾經無法上學,在保健室慢慢平複情緒直到能回教室為止。


    「老師怎麽也不知道呢……?」


    「我們問的隻有一年a班的老師,鬆本同學不是a班而是其他班。」


    「為什麽?她


    騙人?」


    我點點頭。


    因為我懂。


    我懂得痛徹心扉。


    高一生應該都不知情。不能到教室上課、留級、不知道能不能回來的女同學……雖然名冊上應該有她的名字,考慮到這種狀況,老師也可能不會跟同學們說──直到她回來為止。


    「萬一發生什麽事,鬆本同學不希望有人找她,所以才寫了別班。如果問到她真正的班導師,也許會將他能說的告訴我們……」


    不過,關於學生的私人事務基本上都是機密。


    機密讓她遠離我們,籠罩上一層濃霧。


    成為不存在的存在。


    「為什麽不希望被找到?為什麽非說謊不可?」


    你不懂嗎?我心想。


    「鬆本同學她……」說明的言語沉重而苦悶,「雖然不能去教室,但是終於可以去社團,我想她是想試試看吧。會參加攝影社的體驗入社理由很簡單,就是想加入攝影社,想拍照。但是她一定不想被發現,她應該希望大家不要用異樣的眼光看她……不想被大家知道自己是不能進教室的留級學生。」


    異樣的眼光很類似要把肌膚烤焦的熱氣,這種感觸我非常清楚。那家夥為什麽沒來上課?半年來都在做什麽啊?該不會隻是想翹課吧。難道是被霸淩?不意外,感覺那個人個性很陰沉,不過怎樣都沒差啦。


    因為,在不在都一樣啊。


    「為什麽……那她為什麽要逃走?為什麽不來社團了?」


    「因為高梨同學加入了。」


    我抬起頭,慢慢把視線移到他身上。


    高梨同學似乎麵無表情,彷佛第一次聽到的表情,毫不知情的模樣。


    「鬆本同學一定原先就知道高梨同學,可能是同班或同在學生會中曾經有些交集。雖然高梨同學應該不記得沒來上課的人……但對鬆本同學而言完全不同。高梨同學不是很受矚目嗎?講話方式也很特別,不可能搞錯。所以鬆本同學認為她的身分會敗露。自己留級的事、說謊的事、隱瞞的事。要是繼續待在那裏,攝影社的同學會用異樣眼光看待自己……一定是這樣沒錯。」


    他的表情變了,我覺得自己第一次看到人臉的顏色變化,他的臉紅到了耳朵。


    「這樣啊……」高梨同學呢喃著。「鬆本真梨香……對啊……有這個人,的確有這個人,我是知道這女生的……」


    為什麽、為什麽會忘記呢?


    為什麽會忘得一乾二淨呢?


    這是理所當然的。像空氣一樣,在不在都一樣,這樣的人當然不可能被記住。像我們這種活在教室角落的人,活在閃亮向陽處的大家不可能一一記得。


    不會記得。


    「鬆本同學一定很需要一個理由……」


    自己是普通人。


    普通的一年級生、普通地融入大家的理由──


    「因為理由被破壞,所以才逃跑。」


    「怎麽會──就因為這樣?」


    高梨同學浮現啞口無言的神情,困惑的雙眼述說著他無法理解。


    「就因為這樣……?」我的聲音在顫抖,從肺部衝出來準備攻擊高梨同學的「那個」,比想像中更巨大。「對,就因為這樣。從大家眼裏看來,我們就因為這種無聊的理由……陷入無止盡的痛苦,因為不能和大家在一起就……」


    我覺得很奇怪。我說的應該是鬆本同學的事情,與我毫無關係的鬆本真梨香同學的事。我捏破炒麵麵包外層的保鮮膜,閉上不知不覺熱火沸騰的雙眼。不行,我果然無法忍耐。沒錯,謊言是無法持續的。鬆本同學也一樣吧,不知道什麽時候會被發現,自己其實不是普通的一年級生。我想像沐浴在異樣眼光下的恐怖感。當時從攝影社教室逃出、在走廊上奔跑的鬆本同學的心情。逃到開著的備品管理室,從裏麵以自己的身體用力、用力、用力擋住門的心情。想保守秘密、不想被知道、不想被發現──她應該是這樣想的。我卻將她那樣、那樣的心情,這樣為了自己,自以為是地說出來。


    我不行了。


    國中時,我不能進教室的那段期間,也許一直被當成空氣。


    也許已被大家遺忘。


    這個事實彷佛被推到我的眼前。


    但是小西同學和高梨同學都願意跟我說話,也會因為我的話而笑。


    我什麽都不會。隻是在角落,說不出什麽有趣的事而縮成一團。


    我也想做些什麽。


    想幫某人的忙。


    我不想變成空氣。


    我明明壓抑著,話卻擅自飛散。


    「我也一樣。會這樣想,自己是無趣又無能的廢柴……所以我很猶豫自己到底可不可以和大家在一起……所以我想要一個理由……這個推理其實不是我、不是我想出來的。昨天說的也一樣,不是我。但是我卻……不知道自己為什麽會在這裏……」


    語無倫次。


    真是奇恥大辱。臉龐像要融化般發燙。


    大家不懂,大家不明白。


    我和大家彷佛是不同的人種,我也不了解大家。怎麽做才能笑得那麽開心?怎麽做才能那樣大聲說話?


    同樣地,大家也不了解……不了解我的事。為什麽我會一個人?為什麽隻能活在教室的角落?


    為什麽要為了這種事,動不動就煩惱、痛苦……


    「什麽嘛。」


    耳邊傳來高梨同學的聲音。


    「想在一起就直接說出來就好啦。留級又怎麽樣?和大家一起也沒關係啊。為什麽要這樣想?我不懂啊。」


    因為,做不到。


    我們,做不到。這樣的人也是有的,也是存在的。


    想狂奔逃離這裏,想著自己為什麽是如此醜惡的生物。


    我抬不起頭來。


    「但是,也對。」


    高梨同學低聲說。


    不知道我低著頭過了多久。雲層移動了吧,溫暖的陽光灑落下來,延伸在地麵的校舍影子漸漸遠離。充滿精神的談笑聲從中庭四處傳來,踢球的聲音、板擦清潔機的運轉聲、室內鞋跟啪噠啪噠的腳步聲、雜草與土壤的氣味。稍稍把眼神往上抬後,我在濕潤的視野內找到在地麵上伸長的自己的影子。


    影子有兩個。我們坐在長椅上的影子。


    「柴山可能會罵說才不一樣呢。」高梨同學的影子動了動,「但我也不是不能體會。我也是,你看,我的說話腔調很奇怪吧,這跟柴山的理由可能有點像。」


    我以前曾有過坐在中庭長椅和人談話的經驗嗎?我呆呆地想著這個問題。


    「我其實可以用標準腔說話喔,之前轉學的學校也多半在關東。但是用這個腔調的話,大家會覺得很新鮮,會來跟我親近不是嗎?(注1)」


    被炒麵麵包填滿的胃袋一震。


    什麽嘛。


    我想聽的不是這個,不是這個。


    因為聽到這個,我就知道高梨同學的溫柔是真心的。


    明明我想攻擊的是不能理解我的人。


    「我真是笨蛋……真是太差勁了。為什麽會把鬆本的事給忘了呢?那時也看到臉了,名字又沒有變,為什麽……柴山說了我才發現,真的是太丟臉了、爛透了!」


    我一句話也說不出來。高梨同學的影子無力地垂著頭。同樣地,我也不想被看到臉,而拚命低頭看著地麵。無論何時我都有自覺,自己是無藥可救的丟臉、無藥可救的懦弱。


    高梨同學慢慢地說著:「為什麽鬆本不能上學了呢?為什麽鬆本不來攝影社了呢?有沒有什麽是我可以做的呢?」


    可以做的事一件也沒有。


    根本沒有可以做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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