苦生記憶中那口井, 深而暗。


    一百多年前,一個大著肚子,即將臨盆的女人被殺死在井邊, 拋屍井底。苦生就是那女子腹中的孩子,他的頭顱恰好被那刺穿女人肚子的一刀給割斷, 因此, 他未曾出生便已死去。


    然而他又是本該天生不死的神胎,哪怕那個模樣,身體仍然在井下生長。他的母親在井下腐爛, 他在陰井向死中生長, 長成了一個怪異的屍體, 是謂僵屍。


    一年複一年,他的身體長大, 頭身分離,隻能在井下動動眼睛和手指,無法自行起身離開那口井。


    從他有意識起, 他在那口井裏待了二十年。


    二十年,外麵的世界對他而言, 隻是一個圓的井口。


    他最喜愛雨雪, 因為唯有雨雪會穿過井口落在他身上, 真切被他觸碰到。尤其是雪, 大雪覆蓋天地時, 連井下也會積上一層白雪。


    厚厚白雪覆蓋在他的屍體上, 便是這世間唯一給予他的溫柔。


    他的師父白須道人將他從井中帶出,為他縫上頭顱與身體,又封印他身為僵屍的口、目、手,告訴他, 雖然他已生為僵屍,卻不能去做僵屍。


    師父憐憫他,也忌憚他。他是白鶴觀弟子,也是白鶴觀的忌諱。


    那些複雜的情緒,他全都知曉,畢竟神胎生而知之。不論是作為原本的神胎還是陰差陽錯而成的僵屍,他都是異類。


    白鶴觀內修行加上人間行走,近百年時間,他所殺厲鬼數量不斷增加,除去的僵屍鬼怪不知凡幾,術法修為也不斷增長,唯一沒變的,就是畏懼厭惡“井”這一點。


    羅玉靜坐在井口,拍去衣服上蹭到的灰土,提起誅邪劍走到苦生麵前,將誅邪劍連同誅邪劍上串著的黑發球一起放到他手裏。


    苦生揪自己的頭發:“誅邪劍為什麽聽你的?!”


    羅玉靜說:“這是你的劍。”


    苦生:“所以我的劍為什麽聽你的?”


    羅玉靜:“是你的劍,我怎麽會知道為什麽?”


    “……”苦生噎住,氣得拿誅邪劍搖晃,“誅邪劍,你說!”


    羅玉靜看他折磨劍,麵無表情走到他身後,熟門熟路坐上自己的藤椅寶座。摸出一根安魂香點燃,吸一吸平心靜氣。


    苦生訓完劍,背著她回到前麵,見到莊上父女兩個,將黑發球的來曆簡單和他們說了說。


    “你女兒纏綿病榻,是這精怪作祟。人思慮過重,易生晦氣,晦氣從發而出,日久天長聚做這發球藏於枕內,引得人噩夢連連,身體衰敗。”


    “原來如此!多謝道長!多謝道長!”


    親眼看著苦生將那蠕動發球用符火燒了,老翁放下心來,將他們引到堂前,備上酒菜請他們吃。


    “這……道長您這麵罩,一點縫隙都沒有,得取下來吃吧?”老翁端著酒,看那架勢一定要和他喝兩杯以示感謝。


    對於這種情況,苦生向來是不做解釋,任人怎麽熱情勸吃勸喝,直接擺手拒絕便是,不然若是說實話,這些人聽到他僵屍身份,又平添許多麻煩。


    羅玉靜坐在桌前,忽然接過那老翁話頭說:“他修行辟穀,不吃東西。”


    老翁恍然大悟,眉開眼笑,言辭間更帶上兩分敬畏:“怪道老兒一看這位道長就不同凡俗,分明是個活神仙模樣,竟已到了辟穀之境了!”


    到晚間風雪愈大,他們就在這莊子歇了一晚。主人家招待周到,羅玉靜躺在客房蓋著厚厚的被子睡下。


    透過床幔,她看見苦生抱劍坐在窗邊的影子。他不需要睡覺,坐在窗邊,窗戶開了一半,另一半被他堵著。


    後半夜,苦生探出窗外的大半身子落了白雪。他身上沒有溫度,白雪堆在身上也不會融化,一動不動像座石雕。


    忽然身後睡著的人發出一聲聲夢囈,苦生動了動。輕巧地從窗戶上跳下來,帶著半身的雪,撩開床幔看了眼。


    她又噩夢了。


    戴著鐵指套的手指拈出一根安魂香點在床邊,過上片刻,在夢中發出啜泣的人逐漸安靜下來。她自己大約不知曉自己半夜裏睡著後常有這樣的動靜,不過苦生知道得一清二楚。


    他剛帶著羅玉靜一起走時,她都是累到極致才會昏睡過去,睡著後也不安穩。苦生一個人慣了,從前夜裏和白日沒甚區別,都是趕路,他一個人走到哪都安靜。


    帶上她後,苦生每每聽到她哭就感覺十分痛苦,不是遠遠躲開就是堵著耳朵。


    最開始最怕她歇斯底裏的大哭,覺得吵鬧,現在則越發怕這種無意識的啜泣,每每聽到都有種坐立不安的感覺。


    安魂香確實對她有用,不過照這個用法,怕是過不了多久,他之前做的那些安魂香就要用盡。沒辦法,隻好到時候再去就近找個氏神所在,找新的安魂木。


    第二日,大雪仍然在下,羅玉靜並沒有要求繼續在這裏休息,而是再度跟著上路了。


    一下雪,天地仿佛更加安靜,路上行人寥落,待進了山林間,更是隻剩下他們兩個。苦生將綁在藤椅上的傘往後推,全罩在羅玉靜頭上。


    沒過多久,他頭上肩上堆出一層厚厚的雪。


    苦生感覺頭頂被什麽輕柔的東西輕輕掃過,是他背在身後的羅玉靜伸手把他頭上落的雪拂去了。他腳下一頓,略有些受驚地一縮腦袋:“做什麽!”


    羅玉靜:“……”


    她沉默片刻,捏著拳頭捶了一下苦生的後腦勺。


    苦生被她捶得更莫名其妙,他是僵屍,腦袋比鐵還硬,他自然不痛,因此隻是奇怪地再問:“你做什麽!”


    羅玉靜:“你頭頂雪堆太多,滑下來掉進我衣領裏,我很冷。”


    苦生:“……”


    因此兩人行路途中,羅玉靜見雪堆高了就會伸手拂他的腦袋,把堆積的雪拂去,一些雜在頭發裏的細碎雪粒也會清理幹淨。


    一道腳印往前延伸,倏忽間就從白雪滿頭走到了落花滿頭,冬天過去,春天到來,天氣開始回暖。


    苦生每日都問誅邪劍:“誅邪劍,你說最近為何找不到厲鬼蹤跡?”


    “讓開點。”羅玉靜說。


    苦生抱著劍挪開些,讓她把剛洗好的被子掛在兩根樹間的繩子上。


    今日是一冬後難得的好天氣,羅玉靜要求把自己用的被子還有鍋碗瓢盆等雜物全清洗一遍,因此兩人才會在上午時停在這裏歇息。


    連那把藤椅,都被洗過晾曬在空地上,空地上能照到太陽的地方擺滿了雜物,苦生也被趕得一退再退,最終蹲到了角落裏。


    “又有兩月不曾遇到厲鬼了。”他在角落裏,對插在麵前的誅邪劍說。


    誅邪劍自然是不理他的,苦生自顧自說了幾句,忽然誅邪劍被羅玉靜拔.出來,拿走了。


    她的動作理所當然,苦生看著眼前空了,片刻才反應過來,伸手阻止:“我的劍!你又要拿它砍什麽?”


    羅玉靜:“把它洗一洗。”


    苦生:“這是誅邪劍!”


    羅玉靜:“誅邪劍沾水會壞?”


    苦生:“不會……但我從未洗過它!”誅邪劍怎麽能洗呢!


    羅玉靜:“你連自己也不洗,還能指望你洗劍。”


    苦生阻止不了,而且誅邪劍自己也不反對,他就眼睜睜看著羅玉靜把誅邪劍擦洗得亮閃閃的,放在一邊曬太陽。


    這把劍跟著他,殺厲鬼砍妖怪戳僵屍……什麽都做過,渾身上下都是“滄桑”,劍柄上還有陳年血跡,殺戮氣息厚重,這會兒什麽痕跡都被洗掉了,看上去仿佛一個人“返老還童”,幹淨得苦生有些不習慣。


    蹲在亮閃閃的誅邪劍旁,苦生伸手去抓它,卻見誅邪劍動彈一下,翻個身避開他的手。


    苦生:“誅邪劍怎會不讓我碰,莫非是洗壞了不成?”


    羅玉靜聲音幽幽:“它的意思是,你的手沒洗,別碰它幹淨的劍鞘。”


    苦生:“???!”


    他不敢置信,大喊可惡。


    羅玉靜並不怕他發怒,忽然說:“我聞到香味了,你身上的那種香味,今天又濃了一點,是不是又要像那次一樣睡一個晚上?”


    苦生想起上回自己因封印效果減弱陷入沉睡後發生的慘劇,一下便忘了方才的事,告誡道:“不許再濫用誅邪劍!堵住耳朵睡覺,不用管那些被吸引而來的東西。”


    天色擦黑,他們在這處荒廢宅子裏休息,苦生獨自坐在一張缺了一隻腳的長桌上。


    羅玉靜撿拾柴火生火,又外出去打水。這院子裏有一口井能吃水,苦生隻遠遠看了眼,絕不肯靠近,因此羅玉靜隻得自己去。


    她去了一陣還未回來,苦生發覺幹幹淨淨擺在一旁的誅邪劍忽然震顫起來。


    “嗯?”他眉頭一擰,察覺一股妖氣靠近,想起羅玉靜還在院中,跳下桌子一把抓住誅邪劍正要出去,一道身影款款從門口走進來。


    熟悉的素白衣衫,很少展顏的麵容上露出勾人笑意,腰肢柔軟搖擺……是一隻化作羅玉靜模樣的野狐妖怪!道行還不錯,應當是被散發的神香吸引過來。


    苦生一眼認出她不是人,可還是被這古怪模樣給驚到,莫名心驚肉跳,下意識後退一步。


    野狐聳聳鼻子,陶醉地嗅聞空中的香氣,嘻嘻一笑,又扭著腰靠近,正這時候,羅玉靜提著水回來,瞧見一個和自己一模一樣的東西逼近苦生。


    “是一隻野狐!”苦生忙大聲說道。


    羅玉靜提著水默默走到火堆邊,倒水燒水,好像沒看見這詭異一幕。


    見她沒反應,苦生又指那隻野狐:“這有一隻野狐妖怪!”


    羅玉靜:“那你趕緊殺,我燒水脫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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