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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之後好幾天,我一邊上衝刺班一邊調查「視網膜app」。


    jupiter股份有限公司所提供的生物認證app。這款app還是開放測試版,廣征測試人員。當測試人員的報酬,就是jupiter公司所提供的app幾乎都會變成免費,所以以年輕人為主,已經變得相當普及。尤其一款叫作「fine」的社群軟體上可以使用的「貼圖」大受歡迎,因為想要貼圖而自願當視網膜app開放測試版測試人員的人就急速增加。


    ——掃描視網膜的app,加上公司名稱叫作jupiter,是嗎……


    jupiter公司是在短短兩年前創立。總公司位於中野區,執行董事欄位上記載的是「六星衛一」這個藝名似的名字。


    ——是巧合。


    視網膜掃描本身並不是那麽稀奇的東西。聽說每個人視網膜內的血管分布都是獨一無二,比指紋更能顯現出不同的個性。已經有許多國家或企業為了保持機密而采用視網膜認證,現在這些技術也隻是應用在電子產品上,所以並不值得驚訝。


    然而……


    現在我所在的二○一七年當下,與視網膜認證似是而非的「虹膜認證」智慧型手機確實存在。但這種手機還號稱世界創舉,才剛上市,利用人類的「眼睛」解開手機鎖的設計還很難說是已經普及。最重要的是,在我曾經待過的二○二五年未來,還沒有視網膜認證的手機存在——至少在日本還不曾聽過。


    我放眼往教室內看去,看到有高中女生躲過講師的目光,偷偷在用手機。她把右眼湊近手機,隨即有藍光掃過,解除了「視網膜app」的鎖。這幾天來,不管教室裏還是街上,到處都看到有人做出這樣的動作。看來網路上說這技術正爆炸性地普及的消息屬實。


    ——總覺得,不對勁……


    這個感覺往我的背脊吹來一股寒風。有種腳下開始搖動、崩塌似的生理上就很排斥的感覺。


    教室裏,高中女生們把手機拿到眼睛前麵掃描「視網膜」。每個人都不抱任何疑問,讓這來曆不明的光窺看自己的眼睛。


    不一樣。這個世界不一樣。


    和我知道的過去相比,雖然幅度很小,但確實——


    岔開了。


    ○


    『天文台?』


    對講機傳來狐疑的問話聲。


    我捏緊兩張門票,拚命地持續說服。


    「你也知道,就是去年翻新過的天文台的門票,還展示了隕石跟月砂之類的。星乃,你不是很喜歡這些嗎?」


    『就算我喜歡,我為什麽就非得跟你去不可?』


    「怎樣啦?你不是很喜歡這樣的東西嗎?你想想,難得我有免費門票。」


    『反正都是跟那女人要來的吧?那我就更要拒絕。』


    「你說的那女人是指真理亞伯母?你為什麽這麽討厭她?她不是你的監護人嗎?」


    『之前我也說過吧?那女人才不是什麽監護人,根本是個狐狸精。』


    「狐狸精?真理亞伯母是狐狸精?這話是什麽意思?」


    『啊……』


    星乃一瞬間發出像是後悔說溜嘴的聲音,然後說聲「我什麽都沒說」就結束對話。


    「喂,星乃,你別裝傻。」


    『我沒裝傻,而且這本來就跟你無關。還有——』


    她一如往常,用這句話結束對話。


    『不要叫我星乃。』


    對講機「木星」再度嘟的一聲閉上了嘴。「啊,喂?星乃?星乃?」我繼續呼叫,但一度沉默的對講機不再發出說話聲。


    ——不行嗎……


    我把從真理亞家要來的門票捏皺,塞進口袋。這樣算來到底是幾連敗啦?我連數都不想數。


    虧我還以為這招絕對行得通……


    之前我邀星乃來這天文台時,她就非常高興,在館內也玩得非常開心,所以我才會覺得這招鐵定行得通,但結果卻很淒慘。


    我失去了王牌,意誌消沉地拖著身體走下公寓的樓梯。鏗、叩、鏗、叩——金屬鏽蝕的樓梯發出奇怪的聲響。


    這段時間,我把想得到的所有方法都試過了。


    例如,星乃喜歡的博物館、展覽、演講活動、餐廳、書籍、漫畫、玩具、郵購產品……我動員了所有能動員的東西,試圖引起她的注意,但全都落空,找不到頭緒,最近連她的麵都見不到。對話的時間一天比一天短,會被她完全無視的日子也不遠了。


    ——到底是少了什麽?


    從我開始進攻以來,這個疑問就一直支配著我。要如何才能和星乃要好?換個說法,當時十七歲的我,是如何和星乃熟起來的?


    ——我想不起來。


    並不是所有記憶都缺損了。星乃的興趣、嗜好、個性、口頭禪,大部分的事情我都記得。偏偏隻有最關鍵的事——我認識她後,是什麽促使我們開始親昵地交談?就隻有這件事像是被撕下的一頁,空在那兒。


    總覺得不對勁,果然有事物岔開了。遺忘了某件非常重要的事——


    「唔……」


    右眼竄過一陣刺痛。


    又來了。又是「這個」。


    血淚。


    視野錯開,像是沒對到焦的相機,影像分成兩層,被深紅色的血染紅後,伴隨著一陣陣的刺痛,讓我十分焦慮。


    之後我去了好幾次醫院,也轉過很多眼科看診。但不管做什麽樣的檢查,得到的回答都是:「不知道原因。」


    「說是結膜炎……又不對,真的不知道為什麽會出這麽多血。就是找不到有病變的患部啊……」


    我想起了醫師用特殊顯微鏡診察時,說得十分狐疑的表情。不管去哪個眼科看診,最後都是敷衍的一句「有什麽狀況請再跟我聯絡」,就把我打發回家。實際上,隻要擦掉血,洗把臉,右眼就恢複原狀,仿佛什麽都沒發生過,不會痛也不會不舒服,沒有充血的跡象。這種來無影去無蹤的現象,從第一次出血以後就一直反複發生。


    我的眼睛沒有什麽宿疾,也不曾碰撞過。


    原因不明的血淚。


    唯一想得到的,就是那段文章。


    【「space write」的副作用……頭痛、暈眩、嘔吐、幻覺、視覺障礙、記憶障礙、對腦神經造成不可逆的破壞、休克死亡。】


    掃描視網膜的「space writer」。我的「血淚」說不定就是它造成的副作用。


    掃描視網膜的「app」。伊萬裏的「重回記憶」說不定就是它的副作用。


    總覺得好像一切都連在一起,卻又完全看不出這些東西之間的關連。就像在不牢固的地基上再堆上一層不牢固的地基,謎上加謎的屋上屋。


    ——到底發生了什麽事……?


    2


    「大哥哥~~這邊這邊!」


    一來到車站,麵容稚氣的少女就精力充沛地朝我揮手。


    我遵守之前的約定,今天和葉月一起去看美術展。我們去的是「月見野美術大學 星空藝術家展」,聽說是收集了「星空」繪畫的美術展。


    「真理亞伯母不來嗎?這展覽,jaa不也是後援團體之一?」


    「媽媽說『大iss展』那邊要忙。還說今天是最後一天,所以要致詞。」


    「啊~~到處都有人要找她參加那種場合。」


    「而且約會怎麽可以帶上媽媽呢?」


    「這是約會嗎?」


    「是約會。」


    我牽著幼小葉月的手,在附近的公園肩負起顧小孩的任務,實在沒有這種感覺。而且葉月直到去年都還是小學生。


    其實現在根本不是做這種事情的時候。星乃就不用說了,還有像是「視網膜app」還有「血淚」等非得想辦法處理不可的問題堆積如山。隻是一旦違背跟葉月的約定,事後就會延燒很久,而且我也的確想透透氣。


    我們搭乘下行電車,搭了兩站後下車。


    從站前走了十分鍾左右,來到門麵頗有風情的校園後,看似報到櫃台的地方已經排了隊伍。我們拿出門票,先從多半比較不用排隊的常設展區看起。


    「喂,不要貼這麽緊,很不好走耶。」


    「我來的目的就是這個啊。」


    「是這樣嗎……」


    葉月很幹脆地丟下這句話,嘻嘻笑了幾聲,整個人抱住我的手臂。總覺得很難為情,但館內很多人都看畫看得出神,也不至於被別人以異樣眼光看待。


    我們三十分鍾左右就看完常設展區,正要走向特別展區的時候。


    「啊……」


    我在一幅畫前停下腳步。


    這幅畫沒什麽特別,尺寸也比周圍其他作品小了些。然而,上麵畫的東西卻讓我看得目不轉睛。


    看似宇宙空間的暗色背景下,有如星座般浮現出一個方形。一眼就看出那是iss——國際太空站,然後還有個用雙手捧著iss,有點女性化的輪廓。她捧在胸前的小星星令人聯想到生命的光輝。構圖中有溫暖,卻又讓人心酸,很不可思議。


    標題也一針見血。


    「space baby」。


    「……大哥哥?」


    聽到葉月叫我,我才回過神來。


    我整個人呆立不動,就好像意識被畫吸了進去。


    「啊,沒有,沒事。」


    我被她牽著走,離開原地。


    朝製作者的名牌一看,上麵簽了「伊歐」這個名字。


    「咦……?」


    看完展,我們在博物館販賣處閑晃的時候。


    我發現一名佇立在畫集區的少女。她頭上有著高高綁起的金發,穿著一件寬鬆的薄毛線衫。


    「——伊萬裏?」


    我這麽一叫,她就應了「什麽?」回過頭來,然後看到我的臉,瞪大了眼睛。


    「平……平野?」


    她忍不住大聲叫出來,然後才趕緊捂住嘴。周遭客人一瞬間都看了過來,但這種狀態很快就解除了。


    站在那兒的就是盛田伊萬裏。她把先前拿在手上的畫集放回去,有點慌張地摸摸頭發,檢查自己的服裝。總之大顯動搖。


    ——我讓她嚇了這麽大一跳嗎?


    「平野,你怎麽會在這裏?」


    「呃~~朋友有門票。美術展的票。」


    「唔、哦~~這樣啊?」


    「你的腳已經不要緊了嗎?」


    「嗯,不要緊。」她在原地跳了幾下。「醫師說已經可以正常蹦蹦跳跳了。」


    「那太好了。今天你怎麽會來?」


    「這個嘛——」


    她的臉還很紅,說話速度很快。


    「我們上次不是聊過生涯規劃的事情嗎?這裏的畢業生當中,就有人是業界知名的設計師,跟這次的美術展也有合作。所以我就想說來看看能不能當個參考。」


    「這樣啊……」我對她的行動力覺得佩服。「伊萬裏還這麽年輕,卻好厲害啊。」


    「你是在跩什麽?你明明就跟我同年吧?」


    她輕輕戳了戳我的手臂。她的表情看起來很開心,很充實。


    ——這是為什麽呢?


    伊萬裏有夢想。可是這個夢想在現階段應該難度很高。時裝設計師這種光鮮亮麗的職業,連不太清楚的我也知道競爭非常劇烈。那實實在在是個「百分之九十九」無法實現的夢想。可是她就像那天傍晚我們在公園裏聊的時候一樣,說得毫不猶豫。


    「後來我跟爸媽又談了一次生涯規劃的事情。結果,事情變得有點奇怪。」


    「奇怪?」


    「我是不知道這是發生了什麽事,但眼前他們都不再劈頭就直說不行了。總覺得在他們腦袋裏,好像把我發生車禍解釋成是因為針對生涯規劃的事情罵太凶了。」


    「啊~~」


    這我多少可以理解。大概就是覺得要是這個正值青春年華的女兒又離家出走,他們也會很為難吧。


    「所以啊,最近態度也漸漸不一樣了,還會幫我找有關的小冊子或是對這方麵比較清楚的朋友,還挺願意協助的。還說『媽媽也會幫忙找,你也要多收集情報』。」


    「是喔?」


    「她態度突然改變,讓我嚇了一跳。聽說媽媽年輕的時候也曾經在服飾店工作過,還說下次會幫我問問朋友。」


    「真是太好了啊。」


    「不過爸爸還是反對,所以也不知道會變成怎樣啦。」


    我答話之餘,先前的議論還在腦子裏打轉。


    追逐夢想的人生;放棄夢想的人生。伊萬裏選擇前者,我推薦後者。明明應該是我的論調比較實際,但對伊萬裏不管用。


    另外還有一個懸念。


    設計師這條出路很好,畢竟這是伊萬裏的夢想,我也希望她務必要實現。因為她在未來的成功是已經可以保證的。可是,我救了伊萬裏免於車禍,因此把她會和涼介結婚的未來都改變了。


    ——這樣,真的好嗎?


    不知不覺間,伊萬裏一直看著我。我察覺她的視線,問說:「怎麽了?」她就「啊……」的一聲開口,唇膏擦得水潤的嘴唇間嘟噥了幾聲。


    「總覺得,平野你好像變了。」


    「變了?」


    「也不是說變了,也許隻是我之前都沒發現啦……我本來以為你是個酷酷的,更不會幹涉別人的人,是那種不管什麽事都保守地做完,不會因為太熱情而搞砸的類型。」


    「也是啦,也許我算是挺沒熱忱的。」


    「可是,上次就不一樣。」她的臉上多了些火熱。「那時候的你總讓我覺得好厲害。大聲喊我,舍命衝過來,感覺一點都不像平常的你,讓我嚇了一跳。」


    「沒有啦,那是……就是很拚命。不好意思嚇到你了。」


    「不會,沒關係。因為啊——」她說到這裏,若無其事地說了下去。


    「那個時候的平野你好帥。」


    「咦?」我不由得看了她一眼。


    她說完後,和我視線相對,「嗯?」的一聲歪過頭,然後才總算發現自己說了什麽話似的臉迅速轉紅。


    「啊、啊,我沒有別的意思喔,你可不要誤會啊。」


    就在這個時候。


    「啊~~~~!」


    背後傳來一聲突兀的叫聲。回頭一看,那兒站著一名連身裙有高雅刺繡的少女。


    「大、大哥哥,你在做什麽?」


    葉月絲毫不在意旁人的目光,大聲說著走向我們。「咦?咦?」伊萬裏的視線在我和葉月之間來來去去。


    「一下子沒看到,大哥哥就會跑掉。」


    葉月雙手抓住我的右臂,把我拉到她身旁。然後冷眼看向伊萬裏,不高興地問:「這女的是誰?」


    「是我的同班同學盛田。剛才我們碰巧遇見。」


    「同班?哦~~……」葉月狐疑地盯著伊萬裏看。


    「我是大哥哥的『未婚妻』惑井葉月。」


    她一邊打招呼一邊強調「未婚妻」三字。


    「未婚妻?」伊萬裏瞪大了眼睛。「等等,平野,這是怎麽回事?」


    「別當真,隻是她自己在講。」


    「大哥哥好過分!我們明明約好的!」


    「小一的時候就是了。」


    「什


    麽嘛……是這麽回事啊。」伊萬裏露出鬆一口氣的表情。


    「葉月住在附近,我們從小就認識。以前我們就常常一起玩,今天我也是負責顧小孩。」


    「才不是顧小孩,是約會。」


    「原來如此,所以才會有小學生跑來美術大學啊。」


    「是國中生!」


    「哎呀,對不起,你太小不點,我才會弄錯。」


    「你給我等一下,大哥哥,這個個性很差的大奶太妹是怎樣?」


    「誰是大奶太妹!平野,這小孩是怎樣?我超火大的。」


    伊萬裏的大胸部晃來晃去,對我抗議。一瞬間,可以看到葉月按住自己的胸部,露出懊惱的表情。


    「慢著慢著,你們兩個都先冷靜點。」


    兩名少女仿佛隨時都會扭打在一起,我趕緊攔在她們之間。為什麽氣氛會這麽一觸即發?


    「我們走吧,大哥哥。」


    「也對,我肚子也餓了,我們三個人一起去吃個飯吧。」


    「咦?」「咦?」


    兩名少女同時發出顯得意外的驚呼。


    「……嗯?」


    我說了什麽奇怪的話嗎?


    伊萬裏得意一笑,葉月的臉皺成般若的表情。


    3


    「平野,剛才的店好好吃耶。」


    「算是還不錯吧。」


    「你對繪畫有興趣嗎?今天也跑來看美術展。」


    「這個嘛,與其說繪畫,算是喜歡星空吧。」


    「啊,之前你就說過喜歡太空嘛。」


    「沒錯。像星星啦、火箭,我基本上都喜歡。」


    我們兩人並肩走著,天南地北地聊。


    「這樣啊。原來平野喜歡這樣的東西啊……」伊萬裏大感興趣似的點點頭。而且我們今天距離很近,從剛剛我們的肩膀就互碰了好幾次。


    結果……


    「大哥哥啊~~最喜歡太空的話題了耶。還有,從小他就常常跟我去觀測天文,就我們兩個。」


    少女介入我和伊萬裏之間。


    「喂,是我在跟平野講話耶。」


    「今天是我跟大哥哥約會耶。」


    兩人對瞪,視線幾乎要擦出火花。


    ——這是怎樣?


    從剛剛就一直這樣,有時葉月介入,有時伊萬裏搶回去,展開一場房車賽似的排名爭奪戰。


    這樣的對抗持續了一會兒後。


    「唉~~難得的約會都被搞砸了。」葉月發起牢騷。


    「早知道會這樣,就應該去看『大iss展』耶。那邊已經是最後一天,而且也不會遇到太妹……」


    ——咦?


    葉月不經意說出的這句話讓我停下了腳步。


    大iss展,最後一天。這些字眼在我腦海中——不,是從我眼皮底下,喚醒了某些記憶。


    「平野!」伊萬裏大喊。「右、右眼!」


    「右眼?」


    我摸向右眼,摸到一些黏滑的東西。有種紅色的液體附著在手掌上。


    血淚。


    這一瞬間,「光」從我眼皮下竄過。子彈般的粒子就像快轉的走馬燈,接近我、穿透我,再紛紛遠去。就像玻璃碎片上反射出來的世界,又或者像積水映出的藍天,許多回憶的片段化為雜亂的幻燈片秀播放出來。大iss展——最後一天——父母的回憶——賭命的出遠門——偶然的邂逅——太空人——彌彥留一——天野河詩緒梨——


    「葉月……!你手上,有門票嗎!」


    「咦?」


    「iss的票,有帶在身上嗎!」


    「啊,嗯,我是有放在包包裏……」


    「借我!」


    我用力抓住葉月的雙肩,她就不知所措地遞出門票給我說:「就、就是這個……大哥哥?」


    「抱歉!我想起有急事要辦!」


    我一轉身,拔腿就跑。「大哥哥!」「平野,等等啊!」我揮開她們兩人的呼喊,一路往前跑。


    ——為什麽之前我都沒發現!


    『大哥哥,聽說是重現iss等比例模型來展示耶!要去看看嗎?』


    葉月邀我的時候,其實我本來應該會去大iss展。可是當時我拒絕,選了「星空藝術家展」。因為iss是星乃死去的地方,讓我覺得很忌諱,於是換了個地方。


    ——一樣。


    和伊萬裏那時候一樣。我早已知道她會出車禍,忍不住在車禍現場阻止她被車撞。就是因為早已知道會有這場車禍,我才不由自主地改變了自己的行動。不去iss展的判斷也是一樣。就是因為早已知道那裏會成為星乃的葬身之地,我才改變了去處,改變了本來的判斷。


    過去已經偏離了軌道,原因就是我。space write後的我自己,就是改變了過去,改變了未來,改變了命運的要因。


    ——十七歲的我今天本來會去的。去看iss展。原因很簡單,因為那時候的我對iss沒有討厭的回憶,因為我不知道將來星乃會死在那兒。


    而在展示的最後一天,我湊巧,真的是湊巧,在會場撞見了來看有父母回憶照片的她。她看著父母的照片,然後回過頭來看見我,嚇了一跳,後退時撞裂了相框,手指受了傷。我替她包紮傷口,讓我和她的距離大大縮短。總覺得那是我第一次能夠和她好好溝通。


    ——就是那個時候。


    現在回想起來,那就是我和星乃的命運開始交錯的奇跡瞬間。


    我看看時鍾,已經過了十七點。


    大iss展會在十八點結束。從這裏趕到展示會場,搭電車要將近一小時,這樣會來不及。既然這樣,就在站前招計程車吧?這樣也許勉強可以趕上——


    拜托,拜托要趕上……!


    計程車飆了幾十分鍾。


    等我到達展示會場,天色已經快要轉暗。


    「對不起,這個……!」


    我把門票遞給櫃台人員。


    「那個,最終入場時間已經過了,所以今天……」


    「求求你,我有重要的事情,非進去不可!」


    「你這麽說我也很為難啊……」


    我們爭執起來,警衛覺得有異狀,走了過來。


    ——不妙,沒時間了!


    現在時刻離十八點隻剩五分鍾。


    隻要在這裏等,星乃就會出來……?不對,這樣一定不行。


    在那個地方——那個時候,星乃在父母的回憶照片前——


    哭泣。


    那一瞬間她的情緒動蕩了。正因為是在那個時間,她才會把我看進眼裏。一旦錯過那一瞬間,我多半就隻會被她一如往常地用冰冷視線打發走。我心中有著這樣的確信。找回的記憶頂著我,催我趕快行動。


    隻有現在,再也不會有這樣的機會了。


    「對不起……!」


    我強行突破了入口橫杆。「啊,這位客人……!」櫃台人員大喊。「等等,你慢著!」警衛追了過來。


    但我不理會這些。


    ——星乃……!


    我跑了起來。


    我在展示即將結束,人影變得稀疏的會場裏,躲開其他客人,按照記憶,無視會場動線,跑最短距離過去。跑向她所在的地方,跑向那照片展示牆前,時刻離十八點還有三十秒、二十秒、十秒、五、四、三、二、一——


    然後我抵達了。


    琳琅滿目的照片中,隻有這裏有著一張照片裝飾在大大的相框中。


    她在。


    一個人物站在這個地方。是個身穿白色衣服,戴著帽子,個子嬌小的少女。


    「


    星乃……!」


    我呼喊著跑過去。被我叫到名字的少女全身一震,轉過身來。


    然而——


    「啊……」


    這名少女不是星乃。她有著一頭發尾在肩膀高度卷翹的頭發,戴著像是畫家會戴的貝雷帽。她的背影跟星乃很像,但從正麵一看,就很清楚看出不是同一個人。


    「啊,對不起!我弄錯了,我認錯人了!」


    「哦~~好巧喔。」


    這名少女慧黠地微微一笑。


    「咦?」


    「是我啊,是我。你不記得了嗎?」


    「呃……」


    「『怎麽,你忘啦?也沒辦法啦,這種東西就是這樣嘛』。」


    「這種東西……?」


    「沒錯。」


    她嘻嘻一笑,用手指卷著頭發玩,貓一般的嘴笑起來的模樣和星乃有幾分相似。


    「我說你啊——」戴貝雷帽的少女親熱地問我:「喜歡『吃吃log』嗎?」


    「啥?吃吃log?」


    那是一個為餐飲店打分數的餐飲評價大站。


    「那個,很方便吧。」少女不讓我有機會插嘴,說個不停。「『吃吃log』、『美食評論』、『熱報』,全都是我很喜歡的評論站。拿到3·5星以上,就能吃得安心安全,cp值很好。」


    她一邊對自己說的話點頭一邊說個不停,不讓我打岔。


    「可是這樣就吃不到『自己喜歡的東西』了耶。」


    「咦?」我忍不住插嘴。「在吃吃log上有3·5星,就不會踩到地雷了吧?」


    ——怪了?


    我為什麽在反駁這個陌生的少女?我自己也無法理解。少女有著一種獨特的氣場,我就像被這種氣場莫名地捕捉住似的,參與了對話。


    「你想想看,味覺的偏好不是因人而異嗎?說來理所當然,如果想找出『自己』最想吃的東西,不就隻能『自己』去找店嗎?也許會是一家在『吃吃log』上評價很低的店;搞不好會是附近的套餐店;也說不定繞了一大圈,最後回到媽媽做的味噌湯。」


    「話是這麽說沒錯啦……」


    我為什麽在應聲?少女的魄力就是讓我無法忽視。感覺就像被她那直視我的視線定了身。


    「明明不是親身試過,但看著網路上的評價、分數和排行榜,就覺得自己知道。其實味覺的喜好,自己不實際吃過就不會知道,但大家都完全相信了別人說的話。」


    「可是,這樣cp值才最高吧?至少不用踩到地雷。」


    「嗯嗯,說得也是。你說得對。吃東西的話是無所謂,講求cp值還是什麽都行。畢竟就算難吃,也隻要在『下次』午餐挽回就可以了——可是啊……」


    少女的眼睛發出強而有力的光。


    「人生,就不一樣了吧。」


    「人生?」


    「因為人生和午餐不一樣,沒有『下次』啊。隻有一次,一次就結束了,就算失敗也不能重選,所以別人的評價或排行榜根本就不重要——所以啊,大地同學……」


    ——咦?


    這女的為什麽知道我的名字?


    「『能對你的人生做出評價〈review〉的隻有你自己』。」


    「…………」


    「你最好記住。」


    ——這是什麽意思?


    這個發言讓我一時間消化不了。少女留下這樣的我,露出滿麵微笑,踩著小跳步離開了。我想去追,但腳莫名地像被釘在地上不動,整個人就像假人一樣僵在那兒,目送貝雷帽彎過轉角。


    「啊!」


    而我這個糊塗蛋到現在才驚覺不對。


    ——對了,星乃呢!


    我趕緊環顧四周。我的注意力被少女與我之間的對話吸走,意識完全遠離了最關鍵的事。我在搞什麽啊?


    我看了看時鍾。但不可思議的是,現在時刻是十八點整,時間完全沒在動。


    「咦?」


    是時鍾停了?


    館內持續播放感人的旋律,聽得見廣播說:『本館即將關閉。』


    「星乃……」


    我驚愕不已。我搞砸了。來不及。我錯過了這個再也不會有的好機會。是那個少女害的?不對,不是這樣。是我的失誤,我不該到最後一刻才想起。


    這個時候,有隻手放到我肩膀上。


    「啊……」


    回頭一看,是一名我熟知的銀發女性。


    「怎麽啦,大地,原來你跑來這兒啊~~?葉月怎麽啦~~?」


    惑井真理亞結束了本日擔任來賓的工作,一雙大眼睛意外似的看著我。


    4


    我麵對銀河莊這棟建築物,呆呆站在原地仰望。


    之後過了一周。我和星乃的關係完全沒有進展,最近她連門都不肯開了。


    諷刺的是,若說有什麽事進行得順利,反而是模擬考的結果。


    我從過去的記憶想起出題範圍,精準猜中題目,勉強取得了能看的分數。考慮到八年的空窗期,算是表現很好。


    ——你從以前不就是這樣嗎?不管是考試分數還是學校課題,你都很會抓重點,用最低限度的成本過關嘛,像大考的猜題更是神。


    我想起了space write前,高中同學會時有人對我說過的話。


    從以前就是這樣。我很會猜題,也很會掌握要領,什麽事情都應付得很好。連學校活動都是這樣,不讓爸媽或老師罵,不讓自己在班上格格不入。


    小時候,我很喜歡足球,所以參加了當地的少年足球隊,拚命練習。可是,不管我如何從早練到晚,都絕對追不上會踢的家夥,差距隻會拉開,不會縮短。更讓我絕望的是,就連這些很會踢的家夥也被更會踢的對手球隊打得落花流水,輸得一塌糊塗。讓我從國小就深深體認到人上有人這個道理的,就是運動。但我偏偏很會抓重點,能夠留在球隊的主力位子。與其咬緊牙關做著不會值得的努力,還不如隨便練練,適度地打馬虎眼,隻要維持主力身份,好歹在球隊就能得到一定的地位。無論練習還是比賽,我很高竿地在教練看不到的地方摸魚,在顯眼的地方就裝出一點努力的樣子。我就此被當成一個「很會踢足球的家夥」,得到了一定的肯定,而且也不會被瞧不起或是被排擠。在足球隊裏,會按照足球踢得好的順序形成一個金字塔,所以我總是留在比正中間要高出一點點的排名,我想。我就是在這個時候學到了cp值這樣的想法。比較成本與益處,做出效率最好的選擇,得不到結果的努力是白費工夫。有人追求不會實現的夢想,那就是笨蛋。這就是我人生的基礎。


    所幸,我的學業也算好。我就是很會抓重點,所以不管國語、算數、理科、社會,全都隻靠聽課就能拿到不輸人的分數。但無論我怎麽努力,還是敵不過班上學業最好的家夥,成績也到一定程度就上不去了。要擠進班上前十名很簡單,但要進前三名就辦不到。我感覺到自己和那些去上升學補習班,連國中都是考試入學的家夥之間,有著一堵看不見的牆壁。所以我偷懶了。即使偷懶,我還是能輕易維持平均分數。猜題我從以前就很拿手,所以在大考總是能拿到超乎實力的分數,結果得到了「平野腦筋很好」這樣的好評。


    我這輩子就這樣,重視cp值活到現在。但這不是我的錯,既然生在緩緩沉淪的現代日本,這是當然的選擇。隻要橫衝直撞地努力就能出人頭地,年收入也會增加,那樣的時代早就結束了。泡沫經濟和高度成長都已經是過去的遺物,景氣回升和下滲經濟學都是漫天大謊。這是個小學生的夢想排行榜上,「上班族」和「公務員」會名列前茅的時代。這就是我


    們生活的二十一世紀的現實。將來的夢想?那是什麽,可以吃嗎?在這樣的時代,不作夢,保持冷靜,回避風險,能好好計算將來cp值的家夥才會生存下來,所以我一直都這麽做。無論國小、國中、高中、大學,我都以最低限度的努力留下cp值最好的結果。我就這樣一路「攻略」人生。我進行space write回到過去的時候,就覺得「贏了」。第二輪的人生,cp值會比第一輪更好。無論大考、考學校、就業,一切都能輕鬆擺平。最重要的是,我對天野河星乃這個少女了若指掌。無論她的興趣、嗜好、不喜歡吃的東西、喜歡看的電視節目,我全都知道。所以我們馬上就會熟起來,之後隻要避開大流星雨就萬事都能解決——當時我是這樣想的。


    可是,我錯了。


    我跟星乃甚至還無法好好講上幾句話,連朋友都沒當上。每次都吃閉門羹,完全被她討厭了。所有想得到的手段我都試過,已經沒有招了。徹底無計可施。


    ——這不對勁。我明明沒有犯錯。


    計劃理應是完美的。我比誰都更了解星乃,傾向和對策都是萬全的。我們理應能用最合理、cp值最好的方法熟起來。我作夢也沒想到,竟然會這麽適得其反。


    暑假就快結束,到時候第二學期就會開學,我會愈來愈沒有時間。最大的問題,就是我沒有接下來的展望。在這個世界——二○一七年這個過去的世界,我所擁有的最大優勢就是「記憶」,也可說是一種能知道未來會發生什麽事的「預測」。總之,接下來這些全都不會管用了。因為我暑假結束後的「記憶」,全都是已經和星乃熟起來,感情培養到能夠進出她公寓之後所發生的事情。我根本沒經曆過像現在這種連好好見麵都辦不到的未來。


    一切都走樣了。現在站在這裏的,是個隻是變年輕了幾歲,沒有知識也沒有經驗的二十五歲無業男子。一個高中生該有的年輕與感性都已經丟掉,連唯一的武器「預測」都已經失去的人。一個沒有工作,身無分文,連找打工都全軍覆沒的翻找垃圾來充饑的窩囊廢。


    我到底哪裏錯了?為什麽不順利?為什麽無論第一輪還是第二輪都不順利?


    我不曾在人際關係上失敗。我跟任何人都維持在適當的距離來往,適當地混熟。在集團中不會格格不入,卻也不會被盯上。我會察言觀色,避免衝突,永遠在一定的距離建立關係。和合得來的人當朋友,對合不來的人則不勉強來往。有時候也會互相融通,互相幫助,但絕對不涉入對方的內情。這就是cp值最好的人際關係。所以,我不會和任何人產生決定性的對立,不會像現在的星乃和我一樣,關係弄得這麽僵。我每次都會在事情鬧成這樣前就抽身,努力不讓關係惡化。因為對合不來的對象努力,cp值會很差,隻會白費工夫。


    正因如此,我才不知道該如何是好。我不曾「修複」過人際關係,我總是在關係惡化之前就遠離,所以不曾和鬧僵的對象和好,不曾累積這樣的經驗,無論考試、就業還是人際關係,我都不曾麵對過看似沒有希望的挑戰。


    怎麽辦?真的該怎麽辦才好?星乃很孤僻。麵對這個不折不扣是全世界最厭世的少女,我無計可施。玩完了。要是暑假就這麽結束,再來就是我不知道的未來。


    我不行了。


    真的,狀況令人絕望,沒救了——


    「啊,有了有了!平野~~!」「大地同學~~!」


    我聽見有人大喊,打斷了我的念頭。轉頭一看,馬路另一頭有兩名男女跑過來。


    「涼、涼介?伊萬裏?」


    「哎呀~~果然是在這邊啊~~」涼介喘著大氣,在我身前停下腳步。「跑去找站前的遊樂場,連二樓都找,真的是白找了。」


    「看吧,果然我說的才對嘛,笨蛋涼介。」


    「不要叫我笨蛋啦,笨蛋。」


    「你們兩個,怎麽會……」


    我來回看了兩位朋友的臉。


    「我們兩個人分頭在找你啊。對吧?」


    涼介使了個眼色,伊萬裏也「嗯」的一聲點點頭。


    插圖p257


    「因為你最近總是一臉鑽牛角尖的表情,聽課也心不在焉。所以,我很擔心……」


    「沒錯沒錯。如果有什麽煩惱,可以找我們陪你商量啊,偶爾也依靠我們一下嘛。而且——」


    涼介與伊萬裏對看一眼,然後就像要代表兩人的意思一樣說了:


    「我們想回報大地同學的恩情。」


    「……咦?」


    「大地同學,你想想,每次你不是都幫助我們嗎?就算我上課睡覺,你也會把筆記給我看,考試猜題更是神。」


    「這又沒什麽大不了……」


    「不不不,你有夠厲害的啦。我這次的暑期講習也一樣,要不是有你在,我絕對不會繼續上課。」


    「實際上你不就蹺課了?」伊萬裏吐槽。


    「我有去上一半好不好?而且現在我的事情不重要啦!」


    涼介喊著拉回話題。


    「總之,我想幫助大地同學。」


    「我也是。畢竟你陪我商量過,甚至還救了我的命。」


    「不,那是……」


    我沒做任何值得他們感謝的事情。


    「我想幫助大地同學。」


    「我也一樣。我想為平野你做些什麽。」


    「啊……嗯、嗯……」


    我沒辦法把想法好好說出來,就隻是看著他們兩人。


    ——沒錯。


    事到如今我才發現。


    ——我是多麽愚昧。


    space write前也是這樣。那場同學會上,留到最後的就是他們倆。邀我去的是伊萬裏,挺身阻止我的是涼介。


    他們是我的朋友。無論在未來的世界,還是在過去的世界,我們的確是朋友。我老是在意cp值,連人際關係都想照cp值劃分,而他們兩人卻不計得失地跟我來往。我過了足足八年,才察覺到這麽重要的事情。


    「而且大地同學有什麽煩惱,我都已經知道了。」


    「咦?」


    「不就是天野河嗎?光是你會站在這裏,就已經太明顯啦。」


    「啊……」


    用不著隱瞞,就如他所說。


    「很明顯嗎?」


    「是啊,大地同學。暑假期間,你也一直為了天野河的事情煩惱吧?我是不知道你們以前發生過什麽事,可是該怎麽說,說穿了你們就是想『和好』吧?那我會幫你啊,畢竟我對女生的事很專業。」


    「天知道。」


    「駱駝蹄你是怎樣啦,別潑冷水。」


    「別叫我駱駝蹄。」伊萬裏往涼介腳上狠狠踹了一腳。「可是涼介說的沒錯,我們會幫你的。」


    然後她小聲喃喃說道:「……雖然你想的是外星人,這讓我有點不爽。」


    「咦?」


    「沒有,我什麽都沒說啊。」


    伊萬裏撇過臉去。


    ——可以這樣嗎?


    在space write後的這個世界,把他們兩人的命運也牽連進來。


    我沒辦法馬上做出回答,所以我背向他們,擦了擦臉,不想被他們看見我的眼淚。


    不過,我想還是很明顯。


    5


    「——所以呢!」


    翌日的衝刺班,課才剛上完,涼介就站起來。


    「今天我們要開作戰會議。」


    「你說什麽會議?」


    我一邊收拾課本一邊反問。


    「還能有什麽,想也知道吧。就是太空美少女星乃攻略會議啊。」


    涼介的智慧型


    手機上顯示出星乃(十歲)笑咪咪的臉孔。


    「那邊那個戀童癖給我等一下。」伊萬裏拿課本在涼介腦門重重敲了一記。


    「痛死了!誰是戀童癖啦!」


    「你昨天有好好聽平野說話嗎?」


    「當然有啊。」


    「那攻略會議這樣的名稱就不對吧?我們是說要讓他們和好。」


    「這就叫作攻略。」


    「你那套根本就隻是搭訕大作戰吧。」


    「你說什麽?」


    兩人隔著桌子較勁。我攔在中間說聲:「好了好了。」


    「接下來的部分,我們去咖啡店再說吧。我請客。」


    「好,小子們,我們走!」「笨蛋涼介不要指揮!」伊萬裏想踹領在前頭的涼介,卻踹了個空,我跟在最後麵。


    昨天在那之後,我把我的「苦衷」摘要告訴他們。話說回來,我沒提到space write還有星乃死去的未來這些事情,隻就我和星乃的關係說出要點。說我以前和星乃認識,但星乃不記得,我也不能讓星乃知道。而我希望能再度跟她建立起可以談話的關係。


    這段說明就像打了馬賽克再上一層柔焦,模模糊糊,難以捉摸。可是他們兩人熱衷地聽我說,也容許我避過細節不談,還說願意給予我「協助」。


    「我會更詳細查查看星乃的事。正妹的事情就包在我身上。」


    「我也會去查查看。我朋友裏麵有人跟天野河讀同一間國中,我會去問一下,說不定會知道些什麽。」


    然後,昨天剛講完,今天涼介馬上就提議要開作戰會議。


    ——謝謝你們兩個。


    我並不指望他們能帶來什麽具體的成果。我怎麽想都不覺得星乃的事能這麽簡單就有什麽進展。


    可是,他們的心意讓我好高興。


    來到這個世界、這個時代以來,我一直覺得自己是孤伶伶的一個人。對誰都不能說space write的事情,所以感覺就好像隻有我一個人不小心闖進了異世界,而且跟星乃的關係還進展得不順利,心情跌落到穀底,而涼介和伊萬裏就拯救了這樣的我。


    我不是孤伶伶的一個人。


    「呃~~根據我的情報網,那個美少女有著不為人知的秘密,也就是說,起因在她的出身。」


    「開場白就省了,趕快說明啦。」


    「嘖,你很會搞壞我的心情耶……那我就從基本情報說起。」


    他把手上的智慧型手機朝向我,滑動畫麵給我看。


    裏頭就像個相簿,琳琅滿目地列出星乃小時候的快照。每一張都是星乃五~十歲的幼年時代,讓伊萬裏露出有點厭惡的表情。


    「呃~~星乃是她父母在叫作iss的國際太空站上床而生下的小孩。父親是彌彥流一,母親是天野河詩緒梨。兩個人都是jaa的太空人,後來回到地球結婚。然後母親生下了星乃,也就是所謂的奉子成婚吧。好a喔。」


    「涼介,你那些沒營養的注解就不用講了。」「很a的是你吧?」


    「呃,那個……你們兩個會不會都太冷漠了?」


    涼介顯得不服氣,但仍操作手機開始說明。


    「咳,就如你們所知,星乃這個『太空寶寶』非常受歡迎。全世界的電視新聞都報導了她可愛的笑容,讓她成了全球最有名的嬰兒。要說她有多可愛,就像這樣。」


    涼介說到這裏,仿佛把手機當成了水戶黃門的印籠,往前猛一遞出,點選畫麵。畫麵上可以瞥見youtube的紅色logo,然後開始播放一部「影片」。


    ——啊……這個……


    畫麵上有一名男性登場。是個身高很高,曬得很黑的英俊男性。他麵帶笑容攤開雙手,就有個小女孩大喊「爸爸!」衝到他懷裏,然後被他用健壯的雙臂牢牢抱起。他的身旁有一位黑發年輕女性笑咪咪的,看著被父親抱住而露出滿麵笑容的女兒。不需要任何注釋,我也立刻看出這就是星乃與她的父母。臉磨蹭著父親的星乃有著燦爛無比的笑容,還聽得見她喊說她最喜歡爸爸了。衝過去擁抱爸爸時弄亂的黑發,被身旁的母親輕輕撫平,年幼的星乃舒服地眯起了眼睛。她的笑容實在太純真,將她多麽受父母所愛、多麽幸福述說得毫無挑剔的餘地。畫麵上的少女還不知道這幸福的時光就快要結束了。


    「可是呢~~」


    涼介以裝模作樣的口氣說下去。總覺得愈看愈覺得他像是某種說書人。當事人自己可能也就是想這樣吧。


    「花兒命短,偶像的壽命也很短。等這短暫的風潮過去,星乃的人氣就愈來愈低迷。開始低迷的最大理由,就是輿論的抨擊。因為彌彥流一的出軌行為被揭發。」


    「出軌?星乃的父親出軌?」


    我忍不住反問。


    「奇怪,大地同學不知道嗎?不過我也是昨天查了才知道啦。」涼介說得一派輕鬆。「聽說是當時周刊娛樂的獨家新聞呢。」


    「那本雜誌不是大家都知道假消息很多嗎?消息有經過查證嗎?」


    伊萬裏指出這一點,涼介就辯解:「別問我,去問維基百科老師啊。」


    「不過先不說消息真假,火種就是延燒到讓彌彥流一召開了記者會。可是他拚命解釋也無濟於事,網路上鬧得不可開交,連他們根本是奉子成婚所生下的星乃的出生都受到抨擊。抗議電話打到jaa接不完,而我們的悲劇偶像星乃又遭逢更大的不幸。」


    涼介說故事似的繼續說下去。如果是在先前的同學會聽到,也許我會覺得不愉快,但不可思議的是現在的我並不生氣。是因為說的人是涼介嗎?


    然後他說了。


    「就是發生在iss的死亡意外。」


    距今七年前,星乃十歲的時候。


    星乃的父母搭乘iss時發生了悲劇。


    起因是小小的故障。船外實驗平台上有一樣機器故障,然後拿預備零件去換,這件事本身並不稀奇。當時公認彌彥流一對iss最熟悉,經驗豐富,天野河詩緒梨又身為實驗艙負責人,於是就由他們這對搭檔去處理。然而,就在更換預備零件的程序即將結束時,傳來了一陣原因不明的衝擊。事後才知道原因是太空殘骸的撞擊。這塊宇宙殘骸穿過norad〈北美防空司令部〉的監視網,隻有幾毫米大,卻以「秒速」八公裏這種比子彈快了十倍的速度飛來。


    這塊殘骸的撞擊,造成天野河詩緒梨所穿的太空衣破損。她因為缺氧而當場失去意識。彌彥流一抱著昏厥的妻子,拚命想回到船內。可是,這個時候彌彥流一自身也因為殘骸而受了致命的重傷。曆經超人般的奮鬥之後,彌彥將妻子詩緒梨送回了iss。然而,他自己就在這時力竭身亡,再也回不來了。之後詩緒梨仍然昏迷不醒,回到地球。在醫院所受的治療也徒勞無功,幾個月後斷了氣。


    從這一刻開始,星乃變得孤苦無依。


    事後的意外調查報告書做出的結論是,這場悲劇的原因不折不扣是天文數字級的極低機率下所發生的殘骸衝撞,無從避免。隻是,當時iss日本實驗艙「希望號」的管製官事後辭職負責。


    「啊……」


    「怎麽啦,大地同學?」


    「不好意思,回剛剛那邊看一下。」


    我指向手機這麽說。經過「呃,回到哪?」「前一句,說管製官辭職那邊。」這麽一段問答,畫麵上再度顯示我想看的地方。


    這時,覺得對意外有責任而辭去管製官職務的人物名字,讓我看得目不轉睛。


    上麵確實是這麽寫的。


    惑井真理亞。


    6


    如果隻是引咎辭職,我是知道的。


    隻要稍微查一下真理亞的個人資料,就會查到這個事實,還有人說這就是她會收養星乃的起因。


    再下來的部分才是問題。


    「早啊,大地!歡迎你來~~」


    晴朗的藍天下,惑井真理亞舉起手呼喊。


    她的皮膚曬成健康的小麥色,一頭俐落的銀色短發,分不清是睡到卷翹還是發型本來就這樣。她一笑,潔白的牙齒就亮出耀眼的光澤。明明不像有化妝,卻漂亮得讓人無可挑剔。


    聽涼介說完的兩天後。


    「不好意思,打擾你工作。」


    「怎麽說得這麽乖巧?今天我負責陪那些小鬼頭,你來正好給我借口溜出來。」


    建築物入口架起了「jaa暑期兒童班 ~發射真正的火箭(第二屆)」的招牌,聽得見孩子們的吵鬧聲。園區內有許多親子檔,不同於平常地熱鬧。我懷念地想起以前就曾在這兒童班與發射火箭的星乃不期而遇,但這是已經過去的事情。


    jaa築波太空中心。以前被真理亞叫來這裏時,接收了星乃給我的「遺言」。但那是八年後的未來,「這個世界」的我來到築波的次數大概少到數得出來。


    「對了,特別演講就快到了吧。」


    她背後的牆上貼著好幾張海報,上麵有「天體與宇宙 ——太空人的足跡」這樣的標題。演講者寫著惑井真理亞的名字,題目是「希望的iss 太空人的回憶」。


    「啊~~這個啊~~」真理亞搔了搔後腦勺。「我一再拒絕,可是上頭說無論如何都要我去~~真不知道他們是想叫一個辭職的管製官說什麽話啊。」


    「可是,真理亞伯母這麽漂亮,是jaa的門麵嘛。」


    「哈哈哈,我嗎?是誰講了這種話啦~~」


    說來懊惱,但她豪邁大笑的表情還是很漂亮。對美貌沒有自覺或許也是她的魅力所在就是了。


    ——真不知道他們是想叫一個辭職的管製官說什麽話啊。


    順著她這句話帶出話題就好了。


    可是,實際麵對本人就讓我不太好開口提起。


    前幾天,涼介給我看的手機畫麵還有後續。因iss的意外而引咎辭職的管製官惑井真理亞——底下還加上了這樣的注釋。


    「根據部分周刊媒體報導,是彌彥流一的不倫戀對象。」「當事人及jaa否認。」「但周刊媒體刊登了隻有他們兩人走出旅館的照片。」


    ——那女人才不是什麽監護人,根本是個狐狸精。


    如果這報導是事實,先前聽星乃說的那句話就有了解釋。


    當然即使這件事揭曉,也不會對我與星乃的關係產生任何影響。然而我就是覺得,連space write前都不知道的這個事實當中,隱藏了某種更重大的秘密。


    可是……


    我看著她邁開大步,挺得筆直的背影。


    這個一根腸子通到底的女性搞不倫戀?


    「——你不是有事想問我嗎?」


    我心髒猛一跳,停下腳步。真理亞轉過身來,揚起一邊眉毛。


    「就是想問星乃父親的事情吧~~」


    「不……啊,是的。」


    我的回答會變得矛盾,是因為被她說中了。而且聽她這麽一問,我才發現自己想問的事情是多麽八卦,多麽低俗。


    「對不起,呃,那個……」


    「我的確搞不倫戀了。」


    「咦啊?」


    我發出怪聲。


    「果然是這件事啊~~」


    她說得很幹脆,然後目光直視我。


    「彌彥流一。他的照片你看過嗎?」


    「咦?啊、啊啊,看過。」


    太空人彌彥流一,星乃的父親。透出堅定意誌的粗眉毛,緊閉的嘴,有如年輕運動員的結實體格,像是古早帥氣男星的氣氛。他出身貧苦家庭,半工半讀念完大學,修完航太工學與應用化學後,通過jaa的太空人考試。他以天才般的頭腦與充滿獨創性的企劃力為武器,設計出iss的「希望號」,擔任其乘組員也十分活躍。一段典型的成功故事,配上典型的英俊外貌。更有人說,天才醫學學者天野河詩緒梨的ch細胞研究,若是少了彌彥流一在技術麵的支援,就不會成立。


    「他很帥吧?」


    「是、是啊,挺帥的。」


    「個性也活像個現代武士,最討厭拐彎抹角——以前我好崇拜他。」


    這時,她露出了遙望遠方的眼神。像個少女一樣,不設防的表情。我第一次看見她這樣的表情。


    「可是我被甩了~~」


    「咦?」


    「他一臉活像殺了人的表情,連連說不好意思、對不起、抱歉之至。接下來又開始大談他已經有喜歡的對象,愛著對方,說什麽都無法死心。他是個頑固、正經八百、不懂得變通的呆子,但我大概就是迷上他這種地方吧。」


    「咦、咦?那麽,說不倫戀是——」


    我腦子一團亂。我的確搞不倫戀了——曾經喜歡——可是被甩了。指針左右擺蕩,讓我無法判斷真假。


    「哈哈哈,你當真了?剛才那是開玩笑啦~~」


    「真理亞伯母。」


    「抱歉抱歉。誰叫你一臉嚴肅的表情,我就想說當然要耍你一下。」


    她拍拍我的肩膀,力道強得讓我咳了一下。


    「我對流一表白,是在他還單身的時候。然後不倫戀案鬧大,隻是因為剛好我在旅館前麵碰到流一,然後被拍到照片。」


    「原來是這樣啊……」


    「而且啊,我和詩緒梨是好朋友,我可沒淪落到對好朋友的老公下手。如果問這問題的不是你,我已經把人一腳踢飛了。」


    說著她轉身之際使出一記回旋踢。高高舉起的腳劃破空氣橫掃而過,裙子掀起,露出了大腿。我的劉海輕輕飄起。我想起了真理亞從小就練空手道。


    「對、對不起。」


    「沒關係,如果你覺得過意不去,就跟那孩子好好相處。這是我唯一的希望。」


    於是她看向天空,小聲說出這句話。


    「星乃她啊,是他們留下的寶貝……是我最喜歡的他們倆留下來的寶貝。」


    「真理亞伯母……」


    我忽然想起。「大流星雨」剛發生後,被通知星乃死亡的消息時,真理亞就在星乃的公寓房門前痛哭失聲。她抓著門號啕大哭的模樣足以訴說她的悲傷之深。


    現在我很明白。


    這個人深愛著星乃。即使不是親生女兒,仍然像親媽媽一樣愛著星乃。遠在我認識星乃的很久很久以前就一直保護她、庇護她、支持她,幫她擋著避免受到社會、大眾媒體、貧困與抨擊的傷害。監護人這個頭銜並非隻是擁有親權。


    「真理亞伯母,你曾經跟星乃說過這些嗎?」


    「沒有~~」


    她搖搖頭。看到我正要說話,她就輕輕舉起手製止,說道:


    「沒關係,大地,我知道你想說什麽……可是啊,星乃恨我,是沒辦法的事。」


    「咦?」


    「我啊,沒能救活她的父母。當時我擔任管製官,如果能做出更適切的指揮,也許他們就可以得救。那個時候,我被意料之外的殘骸衝撞嚇得腦子裏一團亂,頂多隻做得出照章行事的對應……」


    「可是,iss被殘骸衝撞的機率,就算以十年為單位,也隻有○·一%以下吧?這要說是意料之外,也沒辦法反駁吧?」


    「那是指雷達捕捉得到的十公分以上的殘骸。太空中飄著無數雷達捕捉不到的殘骸,說殘骸撞上來是『意料之外』,豈止是沒資格當管製官。」


    真理亞以嚴肅的口


    氣說得十分自責。不知不覺間,她語尾拉長的習慣也不見了。


    無論看jaa的正式文件還是意外調查委員會的報告,意外發生的原因顯然都是避無可避。但她仍然會露出這麽難受的表情,多半是因為交情很好的同僚死在眼前吧。更有甚者,她之所以會選擇這個常要在職場過夜的辛苦工作,或許也是因為受到這種自責的念頭驅使。


    「星乃應該很恨我吧。」


    「但這是……」


    「沒關係。她有資格恨我。」


    真理亞說完低下了頭。她話是這麽說,但我認為因為跟星乃之間的隔閡而受傷的反而是她。


    「真理亞伯母。」


    「嗯?」


    「可以再問你一個問題嗎?」


    她點點頭,我就問出了今天最後一個問題。


    「你知道『europa事件』嗎?」


    ※


    ——似乎是叫作europa事件喔。


    涼介提起這件事是在前天。


    在iss進行艙外作業時所發生的「意外」,讓太空人彌彥流一死亡,其妻天野河詩緒梨也在昏迷不醒的情況下回到地球,然後住院,幾個月後過世。


    問題是在天野河詩緒梨住院期間發生的。


    有人在網際網路上寫了對詩緒梨的「殺害預告」。


    『天野河詩緒梨在本來應該崇高的太空人任務中,避開管製室的目光,惡用iss內的個人艙房,勾引男人,不但有性行為,甚至還懷孕,是個不檢點的女人。對這樣的人,沒有一丁點必要花稅金繼續幫她做延命處置。所以我要去破壞天野河詩緒梨的生命維持裝置,在此執行正義。』


    犯人在網際網路的各個留言板寫下這樣的內容。而且這個人不隻是在網路上發言,還打算實行殺人預告。犯人在晚間潛入醫院,並且嚐試侵入她沉睡的病房。當時犯人做出了用噴漆在病房窗戶上塗鴉這種令人費解的舉動,被警衛發現,犯行本身以未遂作收。遭逮捕的犯人是個身材發福的光頭中年男性,本名井田正樹。高中畢業之後在當地公司就業,但因人際關係發生問題而辭職,二度就業不順利,繭居在家數年後犯下了這起犯行。


    井田正樹遭到警察逮捕,法庭以殺人未遂及擅闖民宅罪判決有罪。考慮到對社會造成的影響,法官處以實刑,必須入監服刑。幾年後,他服完刑期,獲得釋放,之後就下落不明。以上事件就以井田正樹預告犯行時所用的網路id,稱為「europa事件」。


    ——聽說在網路上他還被稱為「europa神」,相當有名。雖然我想這樣叫的人幾乎都隻是鬧著玩,但其中也有一些真正的「信徒」,相關的討論串氣氛還真有點危險。隻要看哪個藝人或政治人物不順眼,馬上就有人寫:「要執行正義!」


    執行正義——在europa所用的網路黑話裏,這就和「殺了他」同義。


    ※


    「你知道『europa事件』嗎?」


    我問出這句話的瞬間。


    真理亞悲痛地皺起臉不說話,顯然我深入了某個核心。她眉頭緊皺,表情僵硬。


    我心想:奇怪了。


    「europa事件」本身以未遂作收。雖然是很過分的事件,但真理亞的表情會比談到星乃父母死於意外時更加難受,就讓我覺得有蹊蹺。


    「……我知道。」她以今天最低沉的嗓音回答。「你聽誰說的?」


    「呃,網路之類的。」


    「是嗎?」


    她又說了一次:「是嗎,網路啊?」


    ——這是怎麽了?


    她看起來不對勁。


    「網路上寫了什麽?關於這個事件。」


    「這……」


    我把從涼介口中聽來的情報與自己查到的消息摘要說給她聽。自稱europa的男子預告將殺害星乃的母親。此人實際做案,但以未遂作收。


    「你覺得這個事件沒什麽大不了吧?」


    「咦?」


    「不是嗎?網路上多的是這樣的事件。先鬧得沸沸揚揚,然後有人預告犯罪、執行、失敗。腦袋有問題的網路使用者身上常見的崩潰……差不多就這樣吧?」


    我不知道該怎麽回答,但還是點點頭。她指出的部分也的確就是我抱持的印象。


    「事件本身以未遂作收,犯案的笨蛋遭到逮捕,受到法律製裁……可是啊——」


    說到這裏,她的眼睛就像猛禽亮出犀利的光芒。感覺像是用眼神將累積在心中的某些東西硬壓下去。


    我想起了「殺意」這個字眼。


    「話一旦說出來,就不會消失。不管在現實,還是在網路上。」


    「這是什麽意思?」


    「犯人在網路上不斷發言表示天野河詩緒梨沒有活下去的價值,是稅金小偷,把這個罪犯的生命維持裝置關了。不隻犯人自己,有很多人都搭上這股熱潮,寫下這樣的話。他們相信周刊雜誌沒有根據的報導,無論是對昏迷不醒的詩緒梨還是已經死去的彌彥流一都瘋狂抨擊,是一陣謾罵的風暴。」


    網際網路上有著一種稱為「灌爆」的現象,就是批判性的留言形成一股熱潮。我也在過去的匿名布告欄,或是叫作懶人包網站的留言精華網頁看過,都是一些很過分的留言。對昏迷不醒者的中傷;對已死去者的毀謗。


    「你覺得這些,是『誰』在看?」


    誰在看——這是什麽意思?


    「彌彥已經死在太空,詩緒梨也昏迷不醒。那麽,是誰在看這些?」


    我一開始還聽不懂真理亞這句話的意思,回答不出來。


    但答案自然而然地浮現。


    「難道說……」「沒錯。」


    真理亞把視線固定在虛空,述說答案。銀色的劉海遮住她的臉,讓我看不清楚她的表情,隻看得見她的嘴唇就像檢察官宣讀嫌疑似的淡淡動著。


    「就是星乃。」


    我說不出話來。


    「大家湊熱鬧,出於好玩扔出的石頭,全都打在那孩子身上。去死、殺了她、這是正義、天譴。寫上去的惡意,全都打在一個十歲的女孩子身上。」


    「你是說,星乃看了布告欄?」


    「不是她想看,也不是有人告訴她。可是啊,這種事情就是會傳到她耳裏。尤其那孩子頭腦好,直覺又敏銳。偶然聽到風聲,湊巧看到什麽線索,一步步查下去,那些像是惡意結晶的言語洪流就會湧出來。隻要看到一次,大概就逃不了吧。就算隔天就關上電腦,記憶也不會消失。現在,有人在別的地方抨擊自己這家人,抨擊死去的父親、昏迷不醒的母親。你覺得她那純真又柔軟的心靈會變成怎樣?一個小孩死了父親,在病房裏看著昏迷不醒的母親,孤身一人麵對幾千幾萬枝惡意的箭,到底會變成怎樣?」


    我心中忽然浮現出一幅景象。


    無數枝箭有如雨點從空中灑下,不斷射向十歲少女全身。


    她的身體染成深紅色。


    「……我本來還以為不會再看這種東西了。」


    真理亞說到這裏,從口袋拿出智慧型手機。她用手指操作畫麵,然後交給我。


    「這是?」


    「星乃的影片。是有人擅自上傳以前電視新聞的畫麵……你就看看吧。」


    在她的催促下,我點選了三角形的箭頭。總覺得以前星乃送來神秘「通訊」時,我也是像這樣借真理亞的手機看影片。那個時候,三年前的星乃顯示在畫麵上,隻有一個黑色輪廓,說話也摻著雜音。


    當影片開始播放,就看到一名男性。是一位在電視上常常看到的演藝圈記者,以一臉煞有介事的表情握著麥克風。拉高手機的音量就


    聽到記者說:「現場一點聲音都沒有。」然後看到一棟拉了黃色封鎖線的建築物。畫麵右上方有一串文字寫著「住院中的太空人遭不明人士襲擊」。


    「這是……」


    「事件剛發生後的報導。」


    真理亞簡短地補充完,撇開了視線。看樣子是不想看這段影片。


    從記者講話速度很快的報導漸漸弄懂是怎麽回事。正麵拍到的白色建築物是醫院,有看似采訪組的攝影師與記者大舉湧向鏡頭很快拍過的大門。大概是「europa事件」剛發生後,媒體記者湧向現場采訪的畫麵吧。


    過了一會兒,發生了讓采訪記者一陣騷動的場麵。看似案發現場的病房窗邊出現了一個人物。是個矮小的少女,手上拿著像是抹布的東西,慢慢開始擦窗戶。


    仔細一看,窗上寫著一些文字。那些用噴漆寫上的像是塗鴉的文字被攝影師放大,看得出是寫「天誅」。我想起了之前看過的報導,說europa事件的犯人在病房窗戶上留下的訊息就是「天誅」。


    星乃伸長手,想用抹布擦掉這些字。但用噴漆寫上的大字實在很難擦掉,她用瘦弱的小手拚命想擦掉的模樣令人看了好心疼。好幾台攝影機拍到她這種模樣,閃光燈閃個不停。星乃也不管這些,默默地、淡淡地擦著天誅兩字。擦到一半,護士慌慌張張地跑出來,抱住拿著抹布的星乃,想把她抱回病房。閃光燈又是一陣猛閃。


    星乃從窗邊退場時,有那麽一瞬間回頭看了過來。看到這裏,我吃了一驚。


    星乃在瞪人。這名十歲的少女眼眶含淚,表情僵硬,咬緊了牙關,仿佛恨透了這世上的一切,以充滿敵意的眼神看了過來。就連她這種表情也成了閃光燈的獵物,記者群將她無垢的靈魂散布到觀眾麵前。母親遭到抨擊,甚至遭到襲擊,還被寫著天誅的胡鬧塗鴉侮辱的少女拚了命反抗的模樣,攝影機仿佛當成一種表演,不斷朝她亮起閃光燈。幾十個大人圍住一個受到傷害的少女,卻沒有一句話、沒有客氣、沒有顧慮,也沒有溝通,就隻是把少女悲痛的表情當成拿得到收視率的被攝物,拍個不停。想必在客廳裏看著電視的觀眾之間也是一樣的情形。


    「從這天起,星乃就不再笑了。」


    真理亞沒拉起低垂的視線,重開話頭。往她的側臉看去,隻見她的臉頰悲痛地僵住,讓我仿佛從中看到了畫麵上星乃的表情。


    「長達好幾個月,她一直去醫院探望昏迷不醒的母親,一直對母親說話,叫著媽媽、媽媽。可是母親不回答,就這麽過世了。相信他們一定很遺憾吧,不管是詩緒梨還是流一。那孩子在並排著父母遺照的靈堂前不哭不叫,就隻是孤伶伶地坐著不動,她的背影我永遠也忘不了……」


    不知不覺間,真理亞的身體在顫抖。我什麽話都說不出來,就隻是站在原地。


    ——原來是這樣啊……


    這件事我是第一次聽到。然而知道這件事,我想通的感覺更勝於吃驚。星乃那麽喜歡她的父母,經常談起跟父母的回憶。可是,她不想提父母遭逢的意外,也不跟我說她會變成繭居不出的理由。我覺得真理亞給我的這個情報,補上了一片星乃那些不為人知的人生拚片。


    來參加暑期企畫的孩子們開心的叫聲回蕩在園區內。


    有人發射了手工火箭。


    火箭高高飛起,隨後在地球的意誌下墜落到地麵。


    7


    「我是聽朋友說的。」


    之後過了一周左右,伊萬裏帶來了「調查結果」。


    是在上完每天上的衝刺班課程,來到常來的咖啡館後。


    「喔,駱駝蹄也終於帶消息來啦?」


    「你很煩耶,我跟你不一樣,不是隻在網路上簡單查一下,是好好采訪過相關人士。還有不要叫我駱駝蹄。」


    伊萬裏賞了涼介一記手刀當成招呼後,轉過來麵向我。


    「然後,關於外星人……天野河的事情。」


    「嗯,問出什麽了嗎?」


    「根據同一間國中的朋友說,天野河很少上學,所以幾乎沒有人跟她說過話。」


    「搞什麽,那不就沒轍了嗎?」


    「你先閉嘴啦。」


    桌子底下傳來鏗的一聲,涼介發出唔哇一聲哀號。


    店內播放的背景音樂從耳熟能詳的國內歌曲換成西洋歌曲。dj開始在廣播中介紹曲子。


    「雖然沒有人跟天野河說過話,但聽過她傳聞的人還挺多的,尤其是網路消息之類的。」


    聽到網路消息,我就想起幾件事。


    前幾天真理亞跟我說過的事情。也就是所謂europa事件,以及以此為發端的網路抨擊熱潮。


    「不是有各種學校地下網站嗎?就是可以匿名留言的布告欄。」


    「噢,的確有這樣的東西啊。」


    也不隻有學校,網路上就是有各種和學校、企業、團體等有關的各式各樣匿名布告欄。說是學校地下網站,應該就是指能讓學生或相關人士留言寫下這間國中或高中相關傳聞或消息的布告欄。


    「聽說那裏啊,就寫了很多有關天野河的事情。」


    我立刻產生了不好的預感。


    「上麵寫了什麽樣的事情?」


    「嗯~~不是什麽大不了的事。你們也知道她很有名,就有人寫到她父母是太空人啦,或是把維基百科的內容剪貼上去啦,還有網路上到處都找得到的以前的照片啦。」


    「是喔?跟我一樣啊。」


    「你這個戀童癖先閉嘴啦。」


    桌下又傳來鏘一聲,涼介發出哀號。今天第二次。


    「布告欄已經不見,之前也並沒有寫那麽多壞話或霸淩的話……可是啊——」


    伊萬裏說到這裏,壓低音量。


    「聽說有人在上麵寫過犯罪預告。」


    我心髒猛一跳。


    「犯罪,預告?」


    「之前涼介不就說過嗎?曾經有一起牽扯到天野河母親的預告犯罪事件,叫作el、eu……」


    「apron事件。」「是europa事件。」我立刻糾正涼介說錯的部分。


    「沒錯,就是europa。」伊萬裏這才想起似的在手掌上打了一下,然後說:「我朋友就說,這個人也有出現在她國中相關的布告欄上。」


    「你說什麽?」


    我的手忍不住一動,碰到拿鐵咖啡,搖晃的液麵啪一聲濺起來。


    「話說回來,也不知道是不是他本人啦。總之就是有個人用europa這個id,寫下了像是暗指天野河的犯罪預告。」


    將於近日內執行正義。


    內文就隻有這麽一句。不過,隻要看的人知道內情,想到「europa」和「執行正義」這兩件事,就會知道這句話很顯然就是殺人預告。


    「就隻寫過一次嗎?」


    「沒有,聽說有好幾次,可是內文全都一樣。起初還有人覺得好玩或是可怕,但老是千篇一律就很無聊,大家似乎很快就膩了。然後,這個布告欄似乎沒多久就被校方知道,也就關閉了。」


    「有過這樣的事情……」


    我第一次聽說europa事件還有這樣的後續發展。


    「星乃從以前就知道這件事嗎?」


    「這點就……誰知道呢。」伊萬裏歪了歪頭。


    也許早就知道。不,應該知道吧。我直覺這麽認為。


    星乃直覺很敏銳,又擅長在網路上收集情報。繭居族特有的網路依賴傾向,讓她對這種事的天線很靈敏。尤其當自己讀的國中多少在網路上形成一些熱門話題,她知道的可能性就很高。


    europa事件的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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