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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銀河莊二○一號室。


    「那、那個,我是葉月。有東西要交給,大哥哥……」「……」「呃,是媽媽拜托我來,那個……」「……」「像是小冊子之類的,呃,是那個『不死鳥號』的,那個,那個,怎麽辦……」


    一名十二歲的少女在對講機前拚命地說話。隔著螢幕可以看見她非常不知所措,手上提著像是托特包的包包。上方與側麵都有監視攝影機拍到她的身影,這銀河莊的保全攝影機架設得足以媲美大都會的銀行。這些都是這個住戶的厭世造成的。


    「呃,聽、聽得見……吧?那、那個,我就掛在門把上了。那就……再見……」


    葉月把包包掛在門把上,然後瞪大眼睛退場了。一陣踏著銀河莊的鐵樓梯下去的聲響後,螢幕中可以看見葉月快步從前院離開的背影。


    星乃在室內看著這整個過程,非常無聊似的按掉通話鈕,然後說聲:「開啟艙門。」係統對她的聲音有了反應,讓門滑開,於是少女打開玄關門,抱著葉月才剛留下的托特包走回來。艙門再度關閉。


    我在室內看著這一切,終於開口對她說:


    「至少跟她講句話啦。」


    「沒必要。」星乃毫不遲疑地回絕,把袋子翻了過來。這個少女有個習慣,就是要拿出這種包包裏裝的東西時,會劈頭就把袋子翻過來用倒的。許多小冊子與資料撒到桌上,而且倒太用力,還滿出了桌子,混在無數破銅爛鐵裏,天衣無縫地融入整個房間。少女也不去撿,拿起最上麵的資料。我很能了解房間為什麽會這麽亂,因為她根本沒有收拾的概念。


    「喂,你有沒有在聽?」「有啊。」「她都幫你拿小冊子來了,好歹也幫她開個門吧。」「地球人很危險。」「她可是真理亞的女兒啊。」「一樣是地球人。」


    少女一臉正經地陳述理由。當厭世達到極限,天才也能變成笨蛋。


    「既然平野同學這麽堅持,你就自己去應門啊。」


    「那樣就沒有意義了吧。」


    「為什麽?」


    「你得變得比較能和人溝通才行,不然將來會有很多事情很累的。」


    「多管閑事。」星乃突然把小冊子往我身上丟。有著人造衛星插圖與解說的資料砸在我臉上。


    這個少女的厭世不是現在才開始,但連對葉月都一句話也不說,就實在讓我看不過去。我甚至覺得情形比我剛認識她的時候更加惡化。


    為了克服她這種厭世毛病,我在「第一輪」的世界裏不屈不撓地奉陪到底。但在這個世界,這個過程還沒有實現,而且未來很不確定,我連會不會實現都不知道。


    「她內心一定看不起我,覺得我明明是個繭居族,還寄生在她母親身上,是個令人不爽的女人。」


    「你有滿嚴重的被害妄想耶。」


    她這一說我才想到,記得她連對真理亞都說過「其實你隻覺得我是個囂張的臭小鬼吧」這樣的話。她的敵意總是全方位掃射,根本無法收拾。


    「葉月可不是這樣的女生。」


    「知人知麵不知心。」


    「你有自覺是個令人不爽的女人是吧。」


    「啥?」她眉心擠出縱向的皺紋。明明是她自己說的,卻還氣我,根本豈有此理。


    「是我不好,嗯,是我不好,我乖乖道歉,我的確說得太過火了,真的對不起,以後我會小心,所以不要在室內拿空氣槍射我好嗎?」


    我舉起雙手擺出投降姿勢,安撫舉起空氣槍的少女。要是在這種極近距離下中槍,痕跡一個月都不會消。


    「下次你再說,我就把你打成漢堡排。」


    少女說完常說的台詞後,總算放下了槍。看來我撿回了一條命。


    就在我鬆一口氣,放下雙手的時候。


    智慧型手機響了。


    『do it!do it!oh!f○ck me?』


    「你這沒品味的來電鈴聲能不能換一換?」


    「這點我完全同意你。」


    我放開通話鈕,畫麵上出現「真理亞」三個字。


    『喔~~大地,最近好嗎~~?』


    我忍不住把耳朵從喇叭移開。她說話還是那麽有精神。


    『你現在人在哪?』


    「在星乃家。」


    『每次都麻煩你真的很不好意思耶~~之後我請你吃晚飯。』


    「不用這麽客氣啦……所以,請問今天有什麽事?」


    我問起有什麽事,真理亞就一派輕鬆地說:『哎呀,這個嘛~~』該怎麽說,她用朋友般的語氣對我這個高中生說話,這種落落大方的感覺從以前到現在都沒變過。


    『那個新聞你看過了嗎?』


    「那個是真的還假的啊?說又有衛星消失……」


    『是真的啦,真的。』


    真理亞用輕鬆的語氣回答。


    『這次失蹤的衛星叫「鳳號」,從昨天就突然斷了訊號,再也沒有消息。』


    多目的衛星「鳳號」這個名稱在jaxa的記者會上就有聽到。它和「不死鳥號」同樣是新型衛星,是先行發射升空的實驗機。而我根據網路上查到的資訊,也知道「不死鳥號」就是根據它收集到的數據製作的。


    「那真理亞伯母,那件事也是真的嗎?就是……」


    我猶豫之餘還是說出口。


    「說你被從現場撤換下來。」


    『唉~~』


    我聽到了重重一聲歎氣。


    『虧我之前一直負責指揮,突然就把我從對策本部撤換掉了。因為本部長換成了那家夥啊~~』


    「六星是嗎?」


    『沒錯,就是那個戴道具眼鏡的呆子~~』


    六星衛一。我查了cyber satellite公司的官方網站,看到上麵的確是這麽記載,對這個簡直像藝名的名字我也有印象。是個曾經讓暢銷商品「視網膜app」在高中女生族群間蔚為流行,後來突然消失得無影無蹤的經營者。而且公司名稱還叫「jupiter公司」,我不可能不留下印象。雖然還沒證實是不是同一個人,但有著「六星」這麽罕見的姓氏,而且連名字也一樣,總覺得另有其人的機率應該相當低。


    「他是何方神聖啊?」


    『呃~~該怎麽說,他乍看之下好像很溫和,但作風很霸道~~像這次的記者會,大家的意見都是覺得要公布失聯的消息還太早,因為還有很多指令都還沒試過,資訊還不足以斷定。可是六星不肯讓步,堅持絕對應該公開。記者會的日期、對媒體記者的通知,還有記者會上的發表文,全都是他自己在主導~~』


    「咦?不管『不死鳥號』還是『鳳號』,都是jaxa的衛星吧?技術合作的民間公司有那麽大的權限嗎?」


    『沒有啊~~本來沒有。隻是,你知道嗎?這次兩個衛星用了很多彌彥的技術。』


    「我知道。星乃跟我說過。」


    『那就簡單了。然後,彌彥開發出來的很多技術都很先進,連我們部門熟悉的人也很有限。就這點來說,cyber satellite公司在彌彥生前就進行過共同研究,有過很多來往,對於某些技術,可能比我們部門還熟悉。像這次的衛星能開發成功,也有相當大一部分是多虧了satellite公司。所以我們也不太能強烈主張


    意見,然後他們也就是抓住了這個把柄。不過還真是萬萬沒想到他們竟然會劈頭就把我撤換掉耶~~』


    「為什麽真理亞伯母會被撤換掉?jaxa這邊對彌彥的技術和衛星最熟悉的,不就是真理亞伯母嗎?」


    『所以才會撤換掉吧~~他們應該是認為如果衛星的事情有我插嘴,他們就沒辦法為所欲為。』


    「好露骨啊。」


    『我說霸道就是這意思啦~~那間公司也有點怪怪的耶~~』


    手機另一頭又傳來盛大的歎氣聲。聽得出她也對這個姓六星的人不敢領教。我想起了她在記者會上那五味雜陳的表情,想必她現在臉上也有著一樣的表情吧。


    『啊,連不用說的話都講出來啦。就這樣,總之我們在很多方麵都被他們牽著走。雖然我被他們從對策本部撤換掉,但失聯的衛星變多,要做的事情也變成兩倍。我想應該還會忙亂一陣子,不好意思,葉月暫時要麻煩你了。小花那邊我也會跟她聯絡。』


    「我明白。隻是話說回來,我也隻是去吃個晚飯而已。」


    『這樣葉月最開心了。對了,星乃請我找的小冊子我請葉月帶去了,有送到嗎?』


    「有啊,有收到。」


    隻是送來的葉月可就吃足了閉門羹。


    『可以跟她講幾句話嗎?』


    「當然可以。來,星乃,是真理亞伯母。」我遞出手機,少女就全身一震地後仰,瞪大眼睛,仿佛把手機當成了什麽危險物品。


    她深呼吸了幾次,然後用手指在手掌上反複畫了幾次「☆」號。


    過了一會兒,少女畏畏縮縮地接過手機。


    「嗚嗚喂?」


    她太緊張,想說「喂」卻舌頭打結。我噗的一聲笑出來,星乃就用有夠凶狠的眼神瞪我。


    『呃~~星乃,好久不見。』


    「……好、好……好有不線。」


    這次是說不好「好久不見」。跟我說話的時候,都能流暢地吐出咄咄逼人的話,可是一旦跟對方客氣起來就什麽話也說不好。星乃擅長的始終隻有責難對方,以及談太空相關話題。像是日常的招呼、需要客氣的交流,她的經驗值就欠缺到令人絕望。


    『不好意思,最近都沒時間見你。最近過得好不好?』


    「嗯、嗯……沒問題。」


    『隨時歡迎你一起來吃飯。那裏就是你的家。』


    「……嗯。」


    『那我掛電話嘍。有什麽事情隨時聯絡我。』


    她說到這裏斷了電話。星乃鬆了一口氣似的手按胸口,臉很紅。


    「不用那麽緊張吧?跟你講話的可是真理亞伯母耶。」


    「囉唆。」


    「嗚嗚喂。」


    「嗚……」她本來就紅的臉變得通紅。「就說你囉唆了!」


    手機突然飛了過來。我在空中拋接了幾次,好不容易才接好。但她似乎非常難為情,把手邊的書、空盒或轉接頭之類的東西都一股腦兒地扔過來。她做這種事情的時候就生龍活虎,實在難以聯想到剛剛那種緊張的樣子。


    等到她投擲的物體在我身邊堆出一座由破銅爛鐵和書本堆成的小山丘後,攻擊才終於停下。星乃大概扔累了,喘著大氣。


    「電話的內容,你都聽見了?」「咦?」「真理亞伯母的事情。」


    我總算進入重要的正題。


    星乃盡管還瞪著我,仍然回答:「算是吧,主旨差不多都有聽到。」我剛剛就想到這名少女頭腦很好,從我的回答以及手機泄出的真理亞說話聲應該就掌握到了內容。


    「聽說這次是『鳳號』。」這具人造衛星可說是星乃的父親留下的重要「遺物」。繼「不死鳥號」之後,連它的前身「鳳號」也都下落不明,對星乃而言,可說是雙重令人傷心的事件。


    「爸爸說過『鳳號』就像是『不死鳥號』的親鳥。」


    「是這樣啊。」


    「『不死鳥號』發射升空後,持續在軌道上收集資料。它的壽命還很長,雖然記者會上說過也有可能是機件已經老朽化,但隻有這個理由解釋不了失蹤。而且真理亞也被從現場撤換下來,我覺得有事情不對勁。」


    星乃流暢地述說自己的論點。果然她談起有關太空或父母的事,說話就會很流暢。


    她打開今天才送來的小冊子,把有關的部分攤到桌上。上麵各自寫著「不死鳥號」與「鳳號」的相關資料,但相信要發給大眾的小冊子會寫的內容,這名少女早就已經記在腦子裏了。


    「啊,這個……」


    我看著小冊子,忽然有個字眼映入眼簾。


    「上麵寫著『europa』啊。」


    少女全身一震。接著她對小冊子更不看上一眼,說道:


    「europa是木星的第二衛星,由知名的天文學家伽利略·伽利萊在一六一○年發現,與io、ganymede、callisto並稱為伽利略衛星。『不死鳥號』本來的任務就包括了『探測行星』,europa就是它的目的地之一。」


    「啊,的確是這樣啊。」


    我一邊聽著星乃說話一邊看著小冊子。上麵的確寫著「太陽係行星探測任務」。不愧是新型的多目的衛星,小冊子上的任務寫得密密麻麻,想來我應該在jaxa的網站上也看過同樣的說明文,但似乎沒能連細節都好好記住。


    「europa是個表層有著厚實冰地殼覆蓋的衛星,地下存在著海水,這點已經由nasa的太空探測機伽利略在一九九○年代後半就探測出來。透過這個發現,europa上存在所謂外星生命的可能性,長年來一直有人在議論,近年透過哈伯太空望遠鏡觀測到europa上疑似有間歇泉湧出的畫麵,更讓人們期待也許可以從這種間歇泉采取水分。europa這個名稱原本是由來於希臘神話中宙斯迷上的歐羅巴公主——」


    「知道了知道了,這個我聽過十次有了。」


    「咦?我記得我是第一次講吧。」


    糟糕。


    「嗯、嗯,我是聽真理亞說了。」


    「……是嗎?」


    星乃露出像是相信又像是遺憾的表情。我心想早知道多聽她講講就好了,但我聽她講這些太空的知識已經聽到耳朵長繭,要是不阻止她,要講幾個小時她都講得下去,所以很可怕。


    ——不過這次大概跟europa沒有關係……吧。


    「那你知道『六星衛一』嗎?就是站在真理亞身旁那個男的。」


    「不知道。」


    「他不是彌彥流一工作上的夥伴嗎?」


    「不知道。可是——」星乃說到這裏,皺起了眉頭。「satellite公司這個名稱我知道。這間民間太空公司以前是爸爸工作上的夥伴,有一段時期,爸爸也以顧問的身份在衛星還有火箭相關的技術上跟他們合作過。可是satellite公司以技術合作的名義,大肆竊取爸爸的技術。」


    「竊取?」


    「本來爸爸認為他的技術會歸屬於jaxa,但不知不覺間,satellite公司就開始主張那些技術的權利屬於他們,經過訴訟與adr(注)等等的過程,有相當多的技術都被satellite公司搶走,可以說是科技小偷。」


    注:替代性爭端解決方式,alternative dispute


    resolution


    你真的很喜歡說人家偷耶。我一邊想著這樣的念頭一邊談下去。


    「可是,我對姓六星的人物沒有記憶,八成是最近來的人。」


    「是嗎……」談話就到這裏結束。我還有事情想問,但必須先整理思考。


    人造衛星相繼消失事件。繼「不死鳥號」之後,連「鳳號」也失聯。而且,兩者都是和星乃父親有關的衛星。


    我無論如何就是會想起。衛星+消失+星乃,這三個字眼排在一起,會得出什麽答案?答案是大流星雨——消滅所有人造衛星的曆史性犯罪。就好像心理學的羅夏克墨漬測驗那樣,又或者像是從水麵浮上的某種巨大生物,我腦海中有個具有輪廓的東西正要浮出水麵。這樣的感覺確實存在,但憑我這很抱歉的腦袋就是勾勒不出具體的形象。


    我手掌底下的小冊子上將「不死鳥號」與「鳳號」並排,說明這兩具衛星都是將太陽能電池張開成翅膀的模樣飛行,一旁則有「天鳳」、「孔雀」、「皇號」等同時期製造的人造衛星。我曾聽星乃說,這些衛星全都用上了彌彥流一的技術。


    這些衛星都像張開翅膀的飛鳥一般躍然紙上。人類發射到太空中的人造衛星達到數千具的規模,隻是其中兩個衛星失去聯絡。跟那個毀掉所有衛星的事件顯然不一樣。


    即使我這樣說服自己,但這些和iss有點像的衛星樣貌就是會用一種難以名狀的不安填滿我的心。


    2


    翌日,我從離高中最近的車站搭了三站,穿過鬧區,走了五分鍾左右,來到我要去的住家。


    雖然不像伊萬裏的家這麽大,但還算挺大,是占地頗廣的獨棟住宅。由於父親是大醫院的部長,可以清楚看出他們家境寬裕。之前涼介被警察抓去輔導時,我們兩個人就花了將近兩小時走到這裏。當時是晚上,天色全黑,但現在則有夕陽照出這形狀粗獷的屋頂。


    該說什麽才好呢——我還在煩惱這個問題就已經走到這裏來了。我查看手機,但沒有來電,通訊軟體也沒有收到訊息。我連他在不在家都不知道,但還是隻想得到來這裏找他。


    涼介缺席第五天。


    我按了門鈴。門鈴的輕快電子音效響起,讓我想起一種像是走進便利商店自動門時的感覺,一邊又像個順手牽羊之後來還東西的顧客,帶著不舒服的悸動等待回應。


    過了兩分鍾左右,我又按了一次門鈴,但是沒有反應。是沒人在家,還是裝作不在家?我沒有方法可以弄清楚,時間就這麽過去。兩名看似附近居民的婦女提著購物袋從我背後走過,我隱約感覺到視線,讓我有種無地自容想逃走的心情。然而,既然包括郵件與通訊軟體在內,已經足足五天沒消息,今天若非至少見到他的麵,我就不能回去。


    我隱約覺得一直站在他們家門口也實在說不過去,於是微微拉開了距離。我環顧四周,看見斜對麵有一塊空地還插著房屋中介的牌子,於是靠在立牌前什麽都沒種的高花圃邊緣,茫然看著涼介家。


    大概就這麽等了三十分鍾左右吧。當夕陽已經低垂得多,四周漸漸變得昏暗。


    我感覺到有動靜,抬起頭一看,看見涼介家的門打開了。我想到有人走出來,於是從高花圃上起身,伸著懶腰,將視線朝向涼介家。過了一會兒,有個少年牽著一輛銀色機車從住家後頭走出來。咖啡色長發讓我立刻認出他。


    「涼介……!」


    我忍不住喊出來,對方嚇了一跳似的抬起頭。


    「大地同學……?」他睜大眼睛,然後覺得很不可思議似的說:「怎麽啦?啊,剛剛的門鈴,該不會是你按的?」


    「嗯、嗯。」沒想到涼介會是這樣的反應,讓我不知所措。我本以為他會露出更尷尬的表情,但他卻是一如往常。


    過了一會兒,他咳了幾下,然後解釋:「啊,抱歉,我病還沒全好。」


    「原來你真的是生病才不來上課嗎?」


    「對呀。大概咳了三天,到現在才總算慢慢好起來。」


    「至少回個訊息吧,會害人太擔心耶。」


    「啊,不好意思,你在fine丟了很多訊息給我?我啊,手機和遊樂器之類的東西,全都被老爸沒收,這會不會太過分?他還說我有空玩這些東西,不如去複習落後的課業。所以這四天我都沒辦法看手機。」


    「原來是這樣啊……」總算知道一部分情形,讓我鎮定了些。因為郵件被涼介無視其實會讓我很難過。「你這樣騎機車出去沒關係嗎?」


    「老是看電視也看膩了,我就想說沿著堤防飆一下。而且老爸今天在醫院過夜,不會回家,所以我也不會被他打。」


    「是嗎……那等你好了就可以上學了吧?」


    我正要覺得放心一些,這天真的期待立刻就被推翻。


    「話是這麽說沒錯啦,大地同學。」


    涼介視線落在安全帽上,小聲說:


    「我在想,幹脆就這麽不再讀高中算了。」


    「咦?」就好像舉在身前格擋的雙手才剛放下就挨了一記重拳。有種視野歪斜,天旋地轉的感覺。


    「我本來就已經有留級危機了,現在連缺席日數都到了超標邊緣。」


    「隻要以後每天都來上學就沒事了吧?」


    「是這樣沒錯啦。可是該怎麽說,我已經懶得這樣,還是該說不覺得這麽堅持有什麽意義。」他語調輕佻,卻讓我感受到一種強烈的心灰意冷。


    怎麽辦?我該說什麽才好?我故作平靜,指尖卻在發抖,心髒也跳得焦急。


    「等、等一下,可是,那個啊,高中輟學,以後會有很多事情弄得很辛苦耶。像求職之類的也是,而且薪水也會很低。」


    我拚命舉起這已經多次被駁倒的生鏽的理論長矛。


    卻刺不到對方的胸口。


    「大地同學說的話很對,實在太對了,讓我啞口無言。可是啊,這是我的人生,該怎麽說,呃……就是有點想離開。像是離開學校啦、課業啦,還有老爸啦……就是離開這種種『束縛』。你懂的吧?」


    「不、不是還有休學之類的招嗎?」我不認命地反駁,但一樣被他很幹脆地四兩撥千斤。


    「我才不要,不然明年不就會變成駱駝蹄的學弟?本大爺渺小的自尊心不容許這種事情。」


    涼介靠在機車上,用說笑的語氣笑了笑。可是,他的臉上沒有一貫的輕佻,顯得有點自嘲。我想起了從警察局回家路上,在他側臉看到的表情。


    那是山科涼介這個少年平常不讓人看到的真麵目。


    「我說啊,那個,因為是大地同學我才說的……」他將視線落到機車座位上,說話聲音也變小。「我啊,坦白說,在班上根本就沒有一席之地吧?」


    「……咦?」


    「該怎麽說,其實我明白的。我很明白自己。」


    他打算說什麽呢?我一邊聽他說,一邊覺得有沉重的空氣鬱積在肺的底部。


    「我啊,不隻頭腦不好,那個……你也知道,網球校隊,我三個月就退出了。那個真的是累到退出的。我沒想到竟然要每天跑那麽多,練那麽多重量訓練。我之前說是聽說打網球會受女生歡迎才開始的,但那隻是場麵話,不,我也覺得如果真的受歡迎是很好,但其實我沒有那麽討厭網球。國中的時候看了錦織圭的美網比賽就讓我好感動,所以我也想做點很青春的事情,這也是一部分原因,可是國中


    讀到一半要參加社團會很沒有一席之地,所以我就打算上高中之後練練看網球。在入學前的春假,我還硬是開始慢跑了。可是,參加過之後,每天都肌肉酸痛,而且大家都已經挺有經驗,球技很好,我卻連跑步都一直吊車尾……你也知道,班上不是有個最胖的姓山川嗎?我就比他還慢。然後我就覺得,啊啊,我混不下去了……所以才退出的。」


    「……這樣啊。」


    我知道涼介三個月就退出網球校隊這件事,但這是我第一次聽他說起加入的動機。


    「在那之後,我就不太好意思跟網球隊的人說話,而且和運動類社團的家夥調調就是不一樣。如果沒有大地同學和伊萬裏在,可能真的會沒有朋友。」


    「這我也大同小異吧?我沒參加社團,朋友也少。」


    我是不會亂交朋友的類型,覺得班上隻要有兩三個可以說話的對象就足夠,跟其他人則隻要保持不至於突兀的來往就好。我這些年來一直這麽想,因為這樣cp值最好。


    「可是啊,大地同學你在金字塔裏麵算是『上麵』的吧。」


    「金字塔?」


    「地位的金字塔。該怎麽說,就是在班上的定位,一種階級。」


    「哪有這種東西……」


    我想嗤之以鼻,但不經意地回顧自己,就覺得有些地方被說中。我對什麽事情都應付得很恰當,不管往好或壞的方向看,我都不讓自己太顯眼,卻又待在讓人不敢輕視的定位。


    「你考試猜題很神,運動也還挺行的,這明明是金字塔裏比較『上麵』的吧?我是靠你幫忙,才勉強待在『中間』。畢竟我沒有體力,也沒有毅力……」


    「梅西跟一朗的腦筋才差吧?」


    「他們運動很行好不好?梅西被說是足球校隊的下一個隊長,一朗也是棒球隊的主力球員吧。他們的地位都遠比我高啊。」


    「那伊萬裏呢?她沒參加社團,成績也很差吧。」


    「伊萬裏在女生群裏很受歡迎啊。她不討好男生這一點就很受支持,該說是敵人很多但同伴也很多嗎?還有,她很熟時尚,很多女生會找她商量約會要穿什麽之類。」


    「是這樣喔?」


    「對呀。你可能因為對女生都不關心,才會不知道。可是啊,我不但不會念書,運動也完全不行,真的沒有一席之地啊。」


    「你不是已經用輕浮男形象在走跳了嗎?」


    「反了啦,反了。」涼介聳聳肩。「我是因為沒有別的優點,才去染個頭發,靠著輕浮男這樣的『形象』才維持住現在的地位。不,也沒有到地位這麽了不起啦,但一個不會念書也不會運動,社交能力又差的家夥,就是需要找點東西,找些……該怎麽說,就是幫自己營造形象?」


    「營造形象……」


    涼介的形象是「輕浮男」。這個形象在班上,不,在整個年級都已經確立,但我沒想到他是這樣看待這件事。


    「可是,既然你已經用輕浮男的形象在走跳,不就是有一席之地了嗎?」


    總之我死命抓著這條線不放,繼續說下去。我隻能拚命留他,無暇去想別的事。


    「就是因為這樣。」


    涼介說話聲音小,但很明白地宣告:


    「全學年第一的輕浮男,事到如今才說:『我要考醫學係~~』這樣不是會很格格不入嗎?」


    「格格不入?」


    「你想想,現在哪還能變更路線?我是個輕浮男,而且大家都已經知道我是個笨蛋,哪有臉在誌願表上寫醫學係啊。像暑期講習,雖然我是因為老爸命令才去,但我真的有夠格格不入。不,我說真的,補習班的同校同學就一副『你來這裏幹嘛?』的表情看我。伊萬裏對這種事完全不放在心上,實在是很厲害,可是我很沒膽,所以很難受。要不是有大地同學,我大概會隻在會員證上蓋個出席紀錄就回去了。」


    格格不入……?我試著回想涼介在補習班的情形。他老是在開玩笑,上課中則是在玩手機、打瞌睡。看起來他倒也混得很好。


    「所以啊,都到了這時候,要我在學校認真上課,擺出一副我在努力念書的樣子,門檻實在有夠高的。當然不用講到這種事,憑我的頭腦就絕對考不上醫學係。總之我一定會格格不入,有種念書就輸了的感覺,而且要從吊車尾的學力開始努力真的太難了。之前我還可以拿我是個輕浮男來當借口,但如果連這個借口都沒了,我真的就隻是個笨蛋,是個學力很差的神經病。」


    「哪有——」


    「我隻是還沒拿出真本事。」


    「咦?」他突然說出的這句話,輕輕飄上空中。


    「這句台詞啊,真的就是我的寫照。我找借口說自己隻是還沒拿出真本事,這才勉強裝出個樣子。如果拿出真本事卻隻有這點成績,真的會很難受。該怎麽說,對了,就像在馬拉鬆大賽,不就有些家夥會拖泥帶水地跑在後麵嗎?這些人傻笑著,一副嫌累的樣子。那種情形啊,就是無意識地在強調,如果認真跑還跑最後一名會很遜,但我還沒認真所以沒辦法。我也是一樣。因為我是個輕浮男,因為我都沒在念書,所以不及格也沒辦法。然而如果認真念書卻還考不及格,那真的會很難受。全力去做,然後還失敗,這是讓人最難承受的情形。因為沒辦法找借口,沒有地方可以逃避。」


    「……」我再也無法反駁。因為我覺得他雖然是在說他自己,但同時也說中了我的情形。實際上,高一馬拉鬆大賽時,我和涼介都偷懶跑在後麵,一臉傻笑。


    ——我隻是還沒拿出真本事而已。


    全力去做卻還失敗最難承受。這點我非常清楚,認為這是cp值最差的行為。


    涼介說到這裏,盯著我看。他似乎在等我說話,靜靜地眨著眼睛,但目光一對上,又撇開視線。他嘴上說撐不下去,但仍不立刻離開,也許是對我有什麽指望。


    沉默讓我們兩人之間的氣氛變得沉重,就像一層看不見的膜隔開了我和涼介。我心想:都一樣。和我對星乃感覺到的心靈高牆一樣,一個無法朝電腦桌另一側踏出一步的位置。我沒有什麽話可以跨過這堵牆壁,讓涼介聽進去。我沒有足以說服他的熱情,沒有深度夠的人生經驗,也不曾挑戰過什麽。隻有曾經認真挑戰的人才可以對一個說「我隻是還沒拿出真本事而已」的朋友說聲「差不多該拿出真本事啦」。我太害怕被反問「你自己又怎樣?」這句話,踏不出那一步。


    「涼介……」


    「大地同學,夠了啦。」這句話是什麽意思呢?


    涼介聳聳肩,然後戴上安全帽。


    「對不起啦,大地同學。」他用隔著安全帽而變得模糊的嗓音說話,一邊跨上機車。「讓你這麽擔心,我覺得很過意不去,可是就像我剛才忸忸怩怩講完的那樣,我也是想了很多才做出這樣的結論。雖然還沒正式決定啦,但總之我暫時沒有心去上課。不用擔心,等我把手機從老爸手上搶回來,就會好好發訊息。掰啦!」


    涼介最後刻意強顏歡笑,催了引擎。這輛涼介以覺得會受女生歡迎這個理由而選擇高調銀色的機車,駛向夜晚的市街。


    等銀色車身彎過轉角,我便獨自一人被留在原地。


    我好無力。


    ○


    就像澱積在很深的水最底處的汙泥一樣。


    我拖著滿懷無力感與疲勞感的身體,走上公寓的階梯。我腳步沉重,莫名覺得有種像是全身沾濕的笨重。


    夕陽西下,銀河莊二樓已經十分昏暗。我找到那有如遠方星星閃爍的小小光點,按下對講機。


    『請告知單位及姓名。』


    「乘組員平野大地。」


    『無法認證。無法確認注冊。』


    ——咦?


    這意料外的回應讓我嚇了一跳。我吞了吞口水,再次慢慢發音回答:「乘組原,平野,大地。」得到的是一樣的回應——『無法認證。無法確認注冊。』


    ——這是怎麽回事?


    到了這個時候,我才發現昏暗的腳下放了東西。我蹲下來仔細看,發現那是一台直接放在地板上的筆記型電腦。電腦上麵放著之前放在冰箱的豆芽菜袋子,電源線就像死掉的蚯蚓一樣被棄置在那兒。


    為什麽這個會放在外麵……?


    我敲門。


    「喂,星乃,這是怎麽回事?」


    我朝門內呼喊,對講機的指示燈才終於亮起。


    「……」


    「星乃?」即使她不說話,我也能從這一點動靜感覺出她多半默默地在用監視器看著我。我想起暑假期間她一直不肯讓我進去的情形。


    「……平野同學。」


    「我在。」


    這個稱呼到現在還是讓我覺得不對勁。


    「已經夠了。」


    ——大地同學,夠了啦。


    涼介的話從腦中閃過,背脊竄過一陣惡寒。


    「這是什麽意思?」


    「你不用再來了。」


    「咦?」我一瞬間有種喉嚨幹渴的感覺。不用再來了。我思考這句話的意思。不,不用思考也知道——


    「不好意思,我想結束這種事了。」


    她的宣告來得極為突然。


    「從今天起,我解除你的船員身份。」


    3


    三十分鍾後。


    我和麥可傑克森一起躲雨。


    從銀河莊回自己家的途中,突然下起了雨。雨勢出乎意料地大,剛好附近有間建築物有屋簷,我就躲到那裏,結果那是我在「第一輪」常去光顧的酒館。隻是今天這裏沒營業,隻有用噴漆畫在鐵卷門上的麥可傑克森塗鴉迎接我。


    雨看起來不會停。夕陽西下之後下起的雨突然拉低了周遭的氣溫,我輕輕揉搓雙手來取暖。


    我看著雨點描繪出水簾似的軌跡,情報在腦海裏不停飄蕩,尋找塵埃落定之處。


    ——從今天起,我解除你的船員身份。


    這句話在我腦海中浮現,隨即飄散而被雨水一起衝走。


    我不敢相信。我萬萬沒想到,事到如今還會被星乃宣告禁止進入。到現在我還懷疑她剛剛那句話不是真的。但這是現實。


    我掉以輕心了。星乃把我當成乘組員接納,讓我把進入銀河莊二○一號室的權限當成一種既得的權益。我產生了一種錯覺,想得像是遊戲中已經開放的關卡就不會再關閉那樣,把二○一號室也當成了一種已經開放的關卡。


    我萬萬沒想到事情會弄成這樣。


    為什麽會弄成這樣?


    理由我似懂非懂。這陣子,我做了什麽會被她討厭的事情嗎?星乃的確有些地方疏遠我,但我自認這些日子以來都有在察言觀色,避免碰到她的逆鱗。所以我不知道是什麽原因造成這樣的情形。這種事在「第一輪」不曾有過,所以我連想象都無從想象。


    已經夠了——星乃這麽宣告。已經夠了;不用再來了;我想結束了。她就這麽說得像是情侶要分手一樣。


    ——大地同學,夠了啦。


    涼介也說了差不多的話,說夠了。就好像對我先發製人,又或者是可憐我。


    ——該怎麽說,其實我明白的。我很明白自己。


    星乃對我「解任乘組員」的事情太令我震撼,讓我一直拋諸腦後,但涼介的事也讓我很受打擊。之前我從未想過他把自己想得這麽卑微,還以為他也挺享受校園生活。


    ——可是啊,大地同學你在金字塔裏麵算是「上麵」的吧。伊萬裏在女生群裏很受歡迎啊。


    也許是雨滴濺到,讓我覺得嘴唇有水氣。我想起了另一個朋友。


    ——我啊,打算去留學。


    「嗚嗚……」


    低聲的呐喊從喉頭溢出。不斷有資訊丟過來,而且每一項我都無法解決,找不到辦法應付。但如果我繼續這樣袖手旁觀,涼介就會退學,伊萬裏就會到海外,讓事情變得無可挽回。是我害的,全都是我害的。


    不管是星乃、涼介,還是伊萬裏都好,我覺得仿佛所有人都放棄了我。不,大概真的就是這樣,我沒有話可以說服大家。


    該怎麽辦才好?我不知不覺間用雙手按住額頭。改變了涼介未來的人是我,所以這是我的責任。但他說自己考不上醫學係,我又該對他說什麽才好呢?別說是大流星雨,連朋友跟我商量誌願,我都沒能好好回應。我太無力了。最重要的是,我不習慣像這樣踏進對方內心,好好跟他們商量,支持他們。這些年來我一直認為「cp值很差」,因此避開這些人際關係上的糾葛。我沒有技能,沒有坊間所說的「社交力」。對我而言,那是一種用來避免和別人起衝突,安穩度過各個場麵用的技能,絕對不是能夠修複出問題的關係,或是為正在猶豫的朋友指點迷津的能力。我頂多隻有避開麻煩的能力,沒有正麵解決麻煩的能力。


    夠了。對於做出這種發言的涼介,我什麽話都說不出口。我害怕繼續深入他私人的煩惱,反而惹他不高興。星乃的時候也一樣。我早已養成回避風險,以高cp值的方式遊走的習慣,到頭來總是有意識無意識地在人際關係中也一直保持距離,回避風險。而結果就是現在的慘狀。


    當我與對方之間出現一道像是隱形的牆壁,像令人窒息的膜的隔閡時,我就是無法跨越這道障礙。當我感受到對方散發出一種不是憤怒也不是不開心,但就是要我別再深入的「氣氛」時,我就無法再往前進。當感受到這種「氣氛」,我就會認為撤退才是最好的辦法。我這輩子活到今天,已經把這個教訓學得透進骨髓。大人那種避免衝突的智慧、避免摩擦的處世之道,以及察言觀色的社交力,這些東西在這種危機的狀況下是多麽一無是處,這二十五年的人生已經讓我有了切身的體認。


    雨下個不停。


    不知不覺鼻頭都濕了,讓我想起那次同學會的回家路上,坐在花圃邊時的事。當時我參加高中同學會,在裏麵鬧起來,被涼介阻止,被伊萬裏打了一巴掌,在雨中有葉月來接我。但現在這裏隻有我,沒有人對我伸出援手。


    這個時候。


    ——!


    我在腳下看見一個影子。


    有人來了。我想到這裏,抬起頭一看。


    「——嗨。」


    眼前站著一名少女。


    她個子嬌小,一身服裝以白色統一。穿著咖啡色的小皮鞋與白色的襪子,最重要的是頭上戴著我很眼熟的——


    是那個戴貝雷帽的少女。


    「好巧喔,竟然在這種地方遇到。」


    「啊、啊……」聲音從喉嚨泄出。我愕然呆站在路上,注視這名少女。


    戴著貝雷帽的少女用貓一般圓滾滾的眼睛看著我。


    ——能對你的人生做出評價的隻有你自己。


    暑假期間舉辦的「大iss展」,我錯以為是星乃而上


    前攀談的少女。她戴著貝雷帽,很親熱地跟我說話,之後又突然消失。


    「呃……」我該問的問題明明應該很多。


    但我說不出話來,身體就像僵硬了似的動彈不得。不知不覺間,雨已經停了,雨滴也並未落下,但少女卻被一層像是結冰薄紗的雨幕隔開。


    就好像時間靜止了。


    「『這次你記得我了嗎』?」


    「我……」我的聲音像是從喉嚨深處擠出來的。「我記得。」


    「太好了。畢竟要是被忘得太澈底,我會覺得好落寞。」


    少女豁達地嘻笑著。仔細一看,她的身體完全沒有被雨淋濕的跡象。


    ——她是什麽人……?


    「你一定在想我是什麽人吧?」


    我唔的一聲說不出話來。被她先發製人,讓我接不下去。


    少女一直看著我的眼睛。她眯起的眼睛裏有著強得異常的精光,散發出一種不像她這年紀會有的威嚴。


    然後,她跟上次一樣,慢慢切入有點怪的正題。


    「你喜歡rpg嗎?」


    「……啥?」rpg?遊戲嗎?


    「rpg很好玩耶。打倒怪獸,賺經驗值,就會升級。武器、護具和各種能力參數都會變得愈來愈好,最後跟最終頭目來一場大決戰,破關的時候真的是百感交集耶。」


    「嗯、嗯……」


    你到底在說什麽?我想這麽問,但莫名地說不出口。


    而少女又提起一個怪怪的話題。


    「你覺得『經驗值』是什麽?」


    「不就是經驗的數值嗎?」我為什麽會認真回答呢?


    「嗯嗯,是啊。那麽,為什麽rpg這種遊戲,打倒怪獸就能得到經驗值呢?」


    「咦?這是當然的吧。打倒敵人就可以累積戰鬥經驗,就會變強啊。」


    「那麽,打倒更強敵人,就會得到更多經驗值又怎麽說?」


    「當然是跟強敵打會辛苦得多,才會累積更多經驗值吧。」


    「就是說啊。」少女點點頭。「隻要打倒強敵,就可以得到很多經驗值。為了打倒最終頭目,就要不斷去挑戰更強的敵人、更難的迷宮、更高階的任務,不然就破不了關。是這樣沒錯吧?」


    「這……當然是這樣吧。」


    「既然這樣,為什麽——」少女說到這裏聲調變了。「『你的等級這麽低呢』?」


    「這是什麽意思?」我總算能夠開口反問。姑且不論對方真意為何,我總還知道自己被侮辱了。


    「你就是等級低,因為你的經驗值很少。」


    「你懂什麽?」我說話變得不客氣。在人生經驗方麵被這種外貌年幼的少女看不起,讓我很火大。「我也是一直很努力的。」


    「但是不順利。」


    少女以充滿確信的口氣這麽斷定。


    「你對於落到自己身上的所有任務,都沒能好好對應。連走得近的朋友找你商量,你都講不出什麽像樣的話。」


    我心中一凜。涼介的臉從腦海中掠過。


    「你啊,就是一個明明等級很低,卻闖進迷宮很深處的冒險者。之前你都驚險地躲過各種挑戰,不斷避免遇到很強的怪獸,可是這已經到極限了。再過去就不是你的等級應付得了的了。不隻是同隊隊員的危機,也根本不可能救出你最寶貝的公主。」


    公主。這是指誰呢?


    「可、可是啊,不是任何人都可以變成這個……你所謂的『冒險者』吧。」


    我為什麽會這麽拚命地反駁呢?


    「為什麽?」少女一頭霧水地歪了歪頭。


    我繼續反駁。嘴裏非常幹澀,舌頭打結。


    「因、因為,去冒險,一旦被很強的怪獸幹掉,不就會死掉嗎?人生不是遊戲,沒有重來鈕,也沒有存檔可以讀取,也會受到傷害,就結果來說也有可能會死。說每個人都當得了冒險者,隻是幻想。」


    「沒錯,人生和遊戲不一樣。因為人生有著跟遊戲不一樣的設計,非常令人興味盎然。」


    少女眯起眼睛,微笑著說:「我就告訴你一個秘密吧。」


    「『人生中不管成功還是失敗,都會得到經驗值』。」


    「失敗也有?」


    「對啊。在rpg是被怪獸打敗就得不到經驗值,可能還會受到扣錢之類的罰則對吧?因為不這樣就不好玩嘛。可是啊,人生這個遊戲,不管做什麽都會變成經驗值。就算輸掉比賽,考試不及格,跟朋友吵架,或是被女生甩掉,這些全都會變成你的養分,讓你成長,讓你變得更堅強,進化成一個能夠了解他人痛苦的大人。」


    「這種事……」


    「人生就是要靠經驗啊,大地同學。要把每一個局麵的經驗像地層那樣一層層累積起來,形成你這個人的厚度。就算失敗,等級也會提升。你就是一直全力躲開這些加分關卡,走到現在這一步……那我走嘍,等級太低的勇者先生。」


    少女這麽一說,就慢慢走向道路另一頭。


    「等——」


    當我想叫住她時,眼前已經空無一人。


    啊……


    接著雨又下了起來。


    4


    銀河莊二○一號室。我在這扇門前站著不動。


    換作平常,這個時間我已經走進室內,一邊抱怨太冷的空調一邊敲打筆記型電腦的鍵盤。然而現在的我卻像個不認命的推銷員站在原地,無謂地浪費時間。


    乘組員身份被解除已經過了三天。這段期間,我每天都來這裏,期盼船長的心情變好,但事態完全不見好轉。我按下對講機,確定沒有回應,就隻是愕然站在門前不動。


    如果隻是回到起點,那還算好。隻是,現狀沒有那麽好應付,現在和暑假期間有個決定性的差異,那就是能夠縮短我和星乃距離的事件已經全都結束,我是跟她在同一個空間共處過後又被開除,狀況令人絕望。如果隻是沒有機會認識也就罷了,認識後奉陪到這樣卻還被甩的男人不會再有機會出場。


    重新認知現狀之後,就覺得無法相信這是現實,有種類似暈眩的感覺。我很希望這是白日夢一場,但這扇門不開,對講機也沒有回應,這些都殘酷地逼我正視這一切現實。我失敗了。我,就是失敗了。


    「嗚嗚……」我的手撐到門上。暈眩蔓延到雙腳,讓我膝蓋一軟。臉貼到冰冷公寓這隻有塗層很精美的門上,聞著像是藥味的漆料氣味。為什麽事情會弄成這樣,為什麽事情會弄成這樣,為什麽——這些得不出答案,但答案又再明白不過的疑問,不停在我腦中翻騰。是我自己不好,不然還有誰?


    我把頭貼到門上,從和門一體成形的信箱滿出來的傳單就搔得臉頰癢癢的。精疲力盡的身體與焦慮的精神,產生一種突發性的煩躁,讓我一把將傳單拉了出來。傳單上寫著站前一家咖啡館的優惠活動,以豐富的色彩進行新商品的廣告。「今年最幸福的飲料!」這句文宣,現在看來甚至像在嘲笑我。


    撕破的傳單一角還卡在門上的信箱,就像皺掉的鯉魚旗一樣隨風飄逸。這莫名讓我覺得非常不耐煩,伸手就要把剩下的紙片扯下時。


    「啊,這個……」


    焦糖閃亮瑪奇朵。


    新商品有著這麽一個讓人會咬到舌頭的名稱。


    ——像今天的「這個」,我也是第一次喝,還挺好喝


    的。


    是前不久伊萬裏在咖啡館喝的新款飲料。


    忽然間有個東西在腦海中閃過。是那個時候伊萬裏說過的台詞。『啊哈哈哈,平野,你在說什麽啊?』『我怎麽可能會有什麽鬼自信?』沒錯,當時伊萬裏是這麽說的,說她沒有自信。


    「自信……」


    ——但最後都會覺得「管他的!」就衝進去。


    搞不好——


    我發現了一件事。一個可能性閃過。而這個可能性,就像伸手不見五指的隧道前方透進來的黃金色光芒。


    我沒有自信,不知道會不會順利,所以我沒辦法前進。可是伊萬裏相反。就算沒有什麽自信,最後也會覺得「管他的」就衝進去。她就是這樣往前進,追逐夢想。


    我不知道會不會順利。


    正因為這樣——


    我再次按下對講機,手指在發抖。我喉嚨幹渴,因為我沒有自信,因為我怎麽想都不覺得會順利。可是,就算這樣,現在我也別無他法。


    「……星乃。」


    我擠出聲音說。


    「我有話想跟你說——聽我說這最後一次就好。」


    當我說到「最後」這兩字,這扇分不清是黑色還是藍色的厚重門板看起來好像漆黑的太空,而星乃就朝這太空伸出手飛了過去。


    「真的,聽我說,最後一次就好,拜托。」就在我祈禱似的垂下頭時。


    門慢慢打開了。


    ——!


    ——星乃的一雙大眼睛從門縫間露出,我正要說話——


    「……什麽事?」


    她的視線很冰冷。我不由得被震懾住,差點忍不住退開半步。


    但我不能後退。就是因為我每次在這種時候都退後,才會失敗。


    「可以讓我進去嗎?」我的聲音沙啞。


    「不要。」


    她不假辭色。


    「我有話想跟你說。」


    「在這裏說。」


    「……那我就說。恢複我的乘組員身份。」


    「不要。」


    「為什麽?」


    「我才要問你。」星乃正視著我說:「為什麽要管我?」


    「你問我為什麽……」


    我思考理由。為什麽?當然是為了救星乃。


    「我想幫助你。」


    「我就是問你為什麽。」


    「還問我為什麽……」


    被她這麽一問,我就無從回答。我為什麽想救星乃,為什麽想幫助她,這根本沒有理由。


    根本沒有——


    「回去。」


    星乃就要砰的一聲關上門,但門關不上。因為我的腳卡在門縫間。


    「你的腳,閃開。」


    「不要。」


    「閃開。」


    「我、不、要。」


    我回得如此幼稚,連我自己都覺得不可思議。


    「可、可惡,腳,給我閃開……!」


    接下來好一陣子,我們就在門前僵持不下。然而星乃體格嬌小,基本上又很虛弱。這樣的對抗,我不可能會輸。


    「……!」


    星乃再次將門用力一關。我大喊「好痛!」身體彎成「ㄑ」字形,她就動如脫兔地趁機逃開。


    「我是船長天野河星乃!開啟艙門!」


    她喊出來的瞬間,艙門滑開。我忍著腳的疼痛,喊著「等、等一下!」鞋子隨便亂脫就跑進室內。我朝漸漸關上的艙門俯衝過去,身體被門猛力一夾,偵測器偵測到有異物,門再度開啟。我按著被狠狠壓迫過的側腹,用走路打結的腳踢開破銅爛鐵走進室內,星乃就消失到電腦桌的另一頭,我也追了過去。


    「星乃——」


    「不要過來!」


    我繞過電腦桌,看到星乃癱坐在地上舉起了空氣槍。我停下腳步,低頭看著她說:


    「我有話想跟你說。」


    「回去!」


    「星乃。」


    腳下發出啪的一聲。我反射性跳起來,但不後退。


    沒錯。就是因為我每次都在這個時候後退,才會失敗。


    「我說過要你別超過這邊吧?」


    星乃舉著槍,以冰冷的視線牽製。那是一種明顯不愉快,充滿了敵意的眼神,一種讓我忍不住想後退的氣氛。


    隻要我再往前踏上一步,想必星乃會非常抗拒。大概會惹她不高興,也許會讓她再也不肯跟我說話。


    可是——


    ——最後都會覺得「管他的!」就衝進去。該怎麽說,就是一種「跳」的感覺。


    跳。


    沒錯,現在的我需要的是——


    我奮力蹬地,「跳」到星乃身前。然後就在星乃正前方,身體幾乎都要碰在一起的極近距離著地。星乃嚇了一跳,重新舉好槍,但距離實在太近,讓她有所遲疑。


    「星乃。」


    我慢慢在原地坐下,但地上滿是破銅爛鐵,空間不夠,所以變成跪坐。


    「你聽我說。」


    「……什、什……」


    星乃嚇到了。但她身後是牆壁與破銅爛鐵,沒有後退的餘地。


    少女背靠著破銅爛鐵並舉槍瞄準,一名少年跪坐在少女身前。我任由這令人搞不清楚誰攻誰守的構圖維持不變,開口說:


    「我要你再采用我當乘組員。」


    「為什麽?」


    「不管為什麽。」


    「這不成理由。」


    我同時看著槍口與星乃的眼睛,回答:


    「沒有理由。」


    「……啥?」


    我一邊回答一邊隱約——說來應該是出於本能地,已經漸漸發現該怎麽說才好。


    ——啊,我好像懂得平野的煩惱了。


    那是我所欠缺的東西。


    「我擔心。」


    「……擔心?」


    「我擔心你。所以,我想當乘組員,待在你身邊。」


    「你為何要擔心我這種人?」接著星乃說出一貫的魔法咒語。「又不關你的事。」


    「不關我的事,但我就是擔心。」


    「這沒道理。」


    「重要的不是道理!」我聲音變大了。「我擔心你,所以擔心你!」


    ——平野啊,就是太邏輯了。


    不是邏輯,也不講道理。


    我就隻是——


    「我就是擔心你,有什麽不可以?」


    「……」


    少女茫然看著我。她的表情像是無法理解我對她說了什麽。這也難怪,因為連我也不懂自己在說什麽。我就隻是吐露心聲,把自己的意願硬塞給她。


    不知不覺間,那堵「牆壁」已經不見了。那條橫在我與星乃之間,分開電腦桌這一頭與另一頭的界線,那堵高聳而看不見的牆壁。


    這個時候的我想起了「第一輪」時的事情。想起星乃第一次出飛行任務的前夕,打電話給我那時候的事情。那時候的我什麽話都說不出口,而星乃就這麽出發前往宇宙。我不知道該說什麽才好,而現在也一樣,但我又非得說些什麽才行。當時我必須奮力往前跳,就算不知道接下來會怎麽樣也沒關係,不用看出


    一切也無所謂。


    所以,現在……


    「我擔心你。所以,讓我當乘組員,陪在你身邊。」


    「……」


    她的眼睛眨了眨。神色是不解、是不安,還是嫌惡?我覺得自己朝著星乃這個行星上未開發的沙地踏出了過去絕對踏不出的一步。事情會變成怎樣呢?也許會走向破局。汗水流過腋下,每一秒鍾都讓我覺得好漫長。


    過了一會兒。


    「那麽,你為什麽要出賣我?」


    「出賣你?你在說什麽?」


    「平野同學,之前不是跟周刊娛樂的記者偷偷見麵嗎?」


    ——咦?


    我想了一瞬間,然後想到是怎麽回事。


    「你該不會是指,我在月見野車站跟宇野秋櫻見麵的事?」


    「對啊。」


    「原來你都看到了?」


    「是我剛好去書店的時候。有做『不死鳥號』特輯的雜誌,郵購已經賣完,所以我就去車站的書店買,結果我看到你和記者說話。」


    ——原來是這麽回事啊。


    「這是誤會。那是因為啊——」


    我照實說出一連串事情的來龍去脈。等我將在投幣置物櫃收受貨物、「europa候補」,以及那場「跟蹤」等等的情形都告訴星乃,她就瞪大了眼睛。


    「對不起,我太晚跟你解釋。」


    我低頭道歉。我打算找個好機會才說,結果卻適得其反。我太小看她對媒體的不信任,這是我的疏忽。


    「所以解任乘組員這件事——」


    「也好。」


    「咦?」


    她幹脆得讓我有種撲空的感覺。


    「……既然是這麽回事,那也沒辦法。」


    她的表情少了嚴厲,宣告:「我就答應取消。」


    「咦,啊。」


    我驚呼出聲,接著忍不住狀況外地問起:「可以嗎?」


    「有什麽辦法?反正就算我拒絕,你還是會每天跑來……而且那個,在築波,也是承蒙你救了我。」


    少女一次都不和我對看,說完這幾句話。


    插圖p006


    「那、那麽,乘組員……」


    「我不是都說好了嗎?」


    「……」


    「雖然我隨時會開除你。」


    「……」


    我傻眼之餘,卻也感受到了某種事物。


    我那麽害怕、遲疑,最後才跳過去,結果等著我的不是破局,也不是斷絕,就隻是一條路。感覺跳到的地方不是通往地獄的深淵,而是地麵。


    一旦把話說開,就發現隻是小小的誤會。一見了光,就像小小的冰塊一樣,輕而易舉地融化。


    「平野同學,你讓人搞不懂在想什麽,所以……」她撇開視線這麽說了。「我有點不安。」


    「對不起。」


    「……哼。」


    少女又撇開臉,然後瞪著我說:「你也差不多該讓一讓了吧。」


    「啊……」


    我雙腳發麻。我想站起卻失去平衡,撞到電腦桌。電腦桌一下子歪向另一邊,我趕緊伸手去扶。我用發麻的腳,帶著同樣發麻的心情,踩著搖搖晃晃的腳步,撥開破銅爛鐵走回去,滿心都是不可思議的感覺。事先多方調查,找出有望順利進行的方法,有得到會沒事的自信之後才總算起身而行——不同於這種方法的另一種做法。


    ——總之開始做下去就對了……就像我這樣,覺得「管他的!」就衝衝看。


    我腦海中浮現伊萬裏輕輕跳起的模樣。


    5


    心情很奇妙。


    我坐在桌前,放下筆記型電腦。往身旁一看,少女一如往常待在電腦桌另一頭,一心一意麵對電腦。星乃宣告開除我船員身份的這三天,我以為再也不會看見的光景現在就存在於眼前,就好像什麽事情都沒發生過。


    昨天的我非常不像我。強行闖進房間就不用說了,甚至侵入星乃先前堅決不讓我越雷池一步的電腦桌另一側,在極近距離下高談闊論。用「我擔心你」、「我擔心你,所以擔心你」這種根本說不通的邏輯強迫推銷自己的感情。這種不合邏輯又情緒化的行動產生意料之外的結果,讓我如願回歸乘組員身份,獲準進入太空船。我有種一度跌落穀底,繞了一圈後又回到上麵的奇妙感覺。然而,正因為這行動很不像平常的我,我才會確切感受到一種和平常不一樣的把握。


    時間靜靜地過去。


    我再度展開這幾天來完全沒有心去進行的「調查」,努力在網路上收集情報。檢查過去收集到的情報,整理出可能會有用的部分,歸類到各個資料夾。


    我不經意朝星乃一看,少女彎腰駝背坐在螢幕前,沒完沒了地反複做著卷動、點選與敲打鍵盤的動作。看起來已經像是個寫好要做這種動作的人造人,但她不時又會想起什麽似的打噴嚏,讓她顯得很有人味。既然會冷,調高空調的溫度就好了,但她莫名地在毯子外又披上很厚的毛毯來對應,完全不合理。我嗶嗶嗶地按了幾下遙控器,拉高空調溫度後,就聽到對麵也傳來嗶嗶嗶幾聲設定回去。雖然不知道為什麽房間裏會有好幾個遙控器,但這就是銀河莊的日常風景。


    我繼續低調地進行重新展開的調查,結果就在這個時候。


    畫麵邊緣顯示出小小的對話泡泡。點出「一封新訊息」的記號後,看到那是我先前申請的新聞網站資料搜集服務。點開來看,裏頭列出了這項服務從我事先登記的關鍵字自動幫我收集的新聞網站與網路相關部落格、社群網站賬號等。「天野河星乃」、「惑井真理亞」、「jaxa」、「不死鳥號」、「彌彥流一」、「天野河詩緒梨」、「europa」、「井田正樹」、「富樫正明」、「手槍」、「宇野秋櫻」、「cyber satellite」、「六星衛一」、「jupiter公司」、「視網膜app」——總之我把覺得可能有關的關鍵字全都打進去,把所有最近的新聞收集回來。這是因為星乃的「調查」嚴格說來有偏重於分析過往資料的傾向,所以我盡可能多檢查最新的新聞,希望能借此在情報收集上提供一些助力。我在分析與洞察力方麵無論如何都比不上她,所以至少希望能拉高天線,做出一些貢獻。


    我讀著一條條列得琳琅滿目的標題,查看新聞的概要。看到『jaxa對衛星相繼失蹤不知所措』、『europa是怎樣的星球?外星生命體探測的最新資訊』、『cyber satellite公司,民間太空企業的自信與過信』等一連串報導。看來還是以失聯的人造衛星「不死鳥號」相關的報導居多。


    忽然間,我發現其中有一條新聞令我在意。


    【cybertv征求《news satellite》現場觀眾】


    平成29年(2017年)10月11日(周三)16:00~17:00(15:00集合)


    ﹝節目﹞news satellite(每周三16點播出)


    ﹝會場﹞cybertv 第三攝影棚


    ﹝員額﹞50人


    ﹝對象﹞高中生以上


    ﹝當日來賓﹞六星衛一(股份有限公司cyber satellite人造衛星負責人)


    ﹝討論主題﹞人造衛星相繼消失!現在太空發生了什麽狀況?


    「六星衛一……」


    這個名字停在我眼裏。他就是那個在人造衛星相繼消失事件下,從惑井真理亞手上搶走對策本部實權的戴著白銀單眼鏡的人。


    雖然覺得現在哪是悠哉參加活動的時候,但「cybertv」是近年很紅的網路電視台,就如名稱所示,出資者是cyber satellite公司。考慮到這可說是他們公司旗下的電視節目,也許算是小小的公關活動之一環。從這消息看來,似乎是拿最近的新聞當話題的觀眾參加形討論節目。


    六星衛一對於這起事件會說些什麽,讓我有興趣知道。當然他應該不會在這樣的節目上泄漏機密情報,但我心中對於他在記者會上老神在在的模樣一直耿耿於懷。


    「你知道這消息嗎?」


    我麵向電腦畫麵,對星乃說話。人造衛星「不死鳥號」的事情對這名少女來說,應該也在關心的範圍內。


    「星乃……?」她不回答已經是家常便飯,但這次不太一樣。少女那邊傳來專心敲打鍵盤的聲音,顯得格外熱衷。她沒戴耳機。


    ——怎麽了?


    我站起來,走到她所待的電腦桌那一邊。伸長脖子湊過去看,就從少女的黑色長發上頭看到電腦螢幕,畫麵上有著看慣的藍色小鳥logo。是社群網站。


    星乃拚命打了一大串長文留言,不耐煩地按下送出鈕。看來倒也像是在對另一個賬號留言。


    我想知道到底是對誰發送留言,於是看了看她留言的對象。


    「啊……」這英文數字的字串讓我微微吃驚。


    【@spacebaby2017】


    ——這……是假賬號?


    是之前在催特上出現的「冒牌貨」星乃,也就是有人冒用星乃名義經營的假賬號。


    仔細一看,就漸漸看出星乃熱衷寫下的留言是在說些什麽。


    【你的意見不合邏輯,催特的規約中並未禁止一人多個賬號,但明確禁止冒用。而且既然你不是天野河星乃本人,那麽這個賬號就是冒用。也就是說你違反了使用規約,你應該刪除這個賬號。】


    【我是天野河星乃!我是本人!】


    【不要說謊,你明明就是冒牌貨吧。既然你說你是本人,就拿出證明來。】


    【討厭~~好可怕~~】


    【不要轉移焦點。】


    【好可怕,所以我要封鎖你~~笨~~蛋笨~~蛋。】


    「嘎……!」


    星乃用奇怪的聲音叫喊,恨不得砸爛似的捶打鍵盤,接著回身一腳踹開畫麵,螢幕立刻乒乓作響地歪斜。


    「喂,別這樣。電腦是無辜的。」


    我輕輕抓住她的肩膀,少女就全身一震,回過頭來。


    「你、你幹嘛突然這樣!會害我嚇一跳啦!」她猛力睜開眼睛,表情像是真的嚇了一跳。


    「被嚇一跳的是我。你在發什麽飆啦。」「我沒發飆。」「根本發飆到不行。」


    螢幕往旁倒下,被主人先前那毫不留情的一腳踢得液晶畫麵出現裂痕。鍵盤有兩個鍵飛了。是要怎樣用蠻力打才會打成這樣啦?


    「你在跟那個假賬號吵架嗎?」「不是吵架。」「你講什麽都從否定開始啊。」「沒有這回事。」「那你剛剛在做什麽?」「跟你無關。」


    少女用否定句回答完我所有問題,仍然滿臉通紅。似乎是對剛才的對罵非常生氣。


    ——原來她還是會在意啊。


    我第一次提起的時候,星乃的態度像是對這假賬號毫無興趣。當時她隻以一副冰冷到了極點的態度回答我:「因為地球人太愚蠢。」所以我萬萬沒想到她竟然會這麽奮力和假賬號吵。


    「你為了和假賬號接觸,還特地開了賬號喔?」


    「等一下,不要自己跑來看。」


    少女攤開雙手想遮住螢幕。壞掉的液晶螢幕歪曲,文字也像融化的奶油一樣歪斜。真的是白費了這麽高規格的機器。


    「你從幾時開始留言的?」「跟你無關。」「有對營運方提出刪除申請嗎?」「沒有必要。」「這是為什麽?」「反正就算刪掉,馬上又會出來。」


    被她這樣刻不容緩地斷定,我不由得認為的確如此。隻要按手續申請,多半能夠暫時凍結對方的賬號,但如果又有人開設類似的賬號就防不勝防,隻會演變成打地鼠的情形。這點我已經從europa事件中學到。


    「就算是這樣,直接對假賬號說話也沒用吧?對方就是故意要讓你不舒服。」


    「這我也知道。」


    「那為什麽?」


    「……」


    這時少女不說話,緊閉嘴唇。我從感覺發現我提及了她重視的事情。隻有觀察星乃的表情這件事,我比地球上的任何人都更加擅長。星乃一副已經沒有話要說的樣子轉過身去,就像拔雜草那樣把線從螢幕上拔走,然後粗魯地朝牆邊一扔,走向更裏頭的大堆破銅爛鐵。她弄得四周一團亂,乒乒乓乓地翻找了一陣,多半是在找備用的螢幕吧。這個房間裏未使用的電腦零組件多得可以開店賣,所以遇到這種時候都不會缺。


    我看著像在尋寶一樣「挖掘」的少女背影,歪頭思索,想解釋星乃這一連串的行為,但我一時想不出答案。


    把視線轉向室內,看見壞掉的液晶螢幕把我的臉映得很扭曲。


    6


    幾天後,我在jr原宿站下了電車。


    兩旁有著指標級的服飾店與內容切換得令人目不暇給的大型螢幕,當我以眼角餘光看著這些像是電視上看過的風景漸漸被拋在身後,道路就變得窄了些,走進有商店混在住宅區當中的區塊。走了一會兒,漸漸看見一棟要說是大樓又不怎麽高,一樓有著玻璃落地窗的近代新造建築物。


    『cybertv 原宿攝影棚』。


    我經由網路申請參加現場錄影,沒想到很幹脆地就抽中了參加資格,的確是非常幸運。節目本身不是那麽受歡迎,加上我在申請郵件的備考欄寫上「我從以前就非常喜歡太空和人造衛星這些話題,也曾透過網路和太空人交談。我家和jaxa的現役人員全家都有來往,幾乎每天都會講到話」,這些或許也奏效了。相信以高中生而言,這樣的經曆是有點罕見的。雖然真要比這個,大概沒有誰的經曆比得過星乃。


    我不惜特地用掉假日跑來攝影棚是有理由的。理由同樣是星乃,消失的「不死鳥號」與「大流星雨」——要說有什麽共通點,也就隻有人造衛星都消失,但這段日子裏,我想起了一件事。


    cyber satellite公司。他們同時也是在「大流星雨」發生後,與jaxa共同開發人造衛星複原第一號「鳳凰號」的公司。當然隻憑這一點會缺乏決定性,但我一直推測這間民間太空企業可能和那起太空恐怖行動有所關聯。如果那起恐怖行動犯案手段是「入侵人造衛星」,那麽多半擁有這種能力的太空機構與太空相關企業就會是潛在的「嫌犯」。若要用地毯式搜索的方式來找嫌犯,cyber satellite公司無疑就是第一候補。我一邊排隊等候,一邊在心中整理自己該做的事情。


    時間一到,看似工作人員的年輕男子就走出來,舉起寫著「news satellite報名現場觀眾請往這邊走」的告示牌。現場依序事先以郵件告知的報名號碼叫號,被叫到者提出身份證明文件——以我的情形來說就是高中學生證,就拿到一張記明現場觀眾身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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