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東京都內高級住宅區,一棟很新的高層公寓大樓。


    黑井的住處就位於這個不像是高中生會一個人住的地方。


    六○三號室。


    「我要進去嘍……?」我的手伸向門把,但沒上鎖,室內一片漆黑。玄關隻放著鞋子,完全看不到各種生活用品或雜物,感覺就像被人帶去看燈具故障的新成屋。


    我在昏暗的走廊上緩緩前進,結果感覺到最裏頭的房間有人在。我用手指在牆上摸索,按下開關,淡淡的橘紅色燈光隨即亮起。


    房裏坐著一名少女。


    「黑、黑井?」我叫了她一聲,她那被楊柳般的頭發遮住的臉微微轉了過來。一個黑發少女坐在陰暗室內的光景,簡直像是地縛靈。


    「喂、喂,你還好嗎?」


    我繞過去看看黑井的臉,發現她看起來比之前更瘦削。用看的也知道,她都沒好好吃飯。


    「黑井……」我在她身邊坐下,放下書包。


    黑井什麽話也不說。我也不知道該說什麽才好,就隻是坐著。


    距離那場出版社的尾牙──也就是我們「敗給」伽神的那一天,已經過了好幾天。


    後來我們被出版社的員工叫去問話。由於秋櫻幫忙說情,才沒鬧上警局,但身分證明文件與聯絡方式都被留下,還聯絡了我們的家人。黑井始終失魂落魄地踏上歸途。


    伽神春貴順利發表新作,新作與前作一樣,轉眼間掀起熱賣的風潮。伽神或許是因為「贏了」黑井而更加得意,還開始在媒體露麵,得意洋洋地大談他的「創作」。照計畫一共有三十集以上,敬請各位讀者期待──這個剽竊犯光明正大,公開宣告要盜用黑井的所有作品,而且還不受任何人責怪,為社會所接受。


    黑井一直不說話。就像失了魂魄,一張了無生氣的蒼白臉孔在黑暗中格外醒目。


    我環顧室內,在黑暗的另一頭看見了一台筆記型電腦。順著線看去,看到一台印表機,上麵堆起大量印過的a4紙張。伸手一拿,發現這疊紙已經用雙尾夾夾住,結果還是得整疊拿過來。第一張寫著:


    《孤獨黑暗的另一頭(39)》。


    聽黑井說,她未來發表的作品,一共出到三十八集。既然說是第三十九集,也就是尚未發表的原稿,無論在過去或未來。


    不用她說,我也猜得到。黑井就是一直待在這空無一物的房間裏,獨自寫著「續集」。打算有朝一日從伽神春貴手上搶回自己的作品,到時候就要接在已經出版的三十八集後,發表這最新一集,第三十九集。


    我翻閱原稿,小小的文字在上麵寫得密密麻麻。昏暗的燈光下,小小的字體讀起來很吃力,但這分量讓我感受到非比尋常的熱忱。拿起別疊紙一看,發現有著多次推敲的痕跡,體現出少女孤獨的戰鬥。「謝謝你,你是我的英雄。」──看到這樣的台詞,現在讓我覺得好悲傷。


    「…………!」


    先前一直不說話的少女發出了聲音。像是一口氣喘不過來的聲音。


    「我──」


    她視線所向的原稿,是我剛才在看的「最新刊」。


    「連這種東西……都寫了……」


    黑井在發抖。剛認識她的時候,覺得她的存在感強得令人毛骨悚然,仿佛看穿了我的一切,讓我覺得她好高大。但現在的她隻是個瘦弱的身體發抖,說話很小聲的平凡的十幾歲少女。


    接著這個少女……


    「我明天──」


    擠出聲音說了。


    「就回未來。」


    2


    比漆黑更加深沉的黑暗中。


    頭上的一整片夜色就像沉重的布幕漸漸垂下。我用冰冷又沉重的空氣填滿整個肺,踩著搖搖晃晃的腳步走在街上。


    心情差到了極點。


    ──我明天,就回未來。


    我沒問要怎麽回去。畢竟也有過葉月的前例,想來黑井大概有某種手段可以回去。不知道是要用那個「視網膜app」,還是另有別的方法。


    黑井回去之後,現在的黑井會變成怎樣呢?我想到這樣的問題。會像我離開之後那樣,昏迷不醒嗎?還是說,從未來前往過去的情形,會和從過去回到未來的情形不一樣呢?我無從查證,也沒有人可以問。


    黑井回到未來的世界後,究竟會度過什麽樣的人生?一個把生命投注到小說上的少女,寫出來的小說卻被搶走,甚至背上剽竊犯的臭名,度過一生。那是難以承受的痛苦──是用上再多言語都難以形容的活地獄。在這地獄的盡頭,少女會做出什麽選擇,我光想像就覺得可怕。


    「唔……」走著走著,看到站前的大看板上寫著「伽神春貴眾眾所矚目的最新刊!」,還可以看到剽竊犯笑得洋洋得意。


    正義必勝。


    小時候大人是這麽教我們的。不管是動畫、漫畫,還是遊戲,最後全都是正義的一方獲勝。雖然途中也有英雄方戰敗的橋段,但那都隻是為了在最後一舉反敗為勝而存在的暫時性失敗。


    但現實不一樣。正義落敗,邪惡昂首闊步。有權勢的人就算說謊、貪汙稅金、竄改公文,都不會被問罪;電力公司讓核電廠爆炸,散播輻射物質,也不會遭到逮捕;黑心企業的經營者到頭來還是賺了一大筆錢,過著悠遊自得的老年生活。反而是受害者被迫過著艱苦的生活,一旦發出抗議的聲音,還會在網路上遭到抨擊。這當中不存在正義,是先下手為強的世界。現實世界中不存在超級英雄。


    伽神春貴是如何能在二○一六年七月的時間點,將原稿寄給總編呢?這我不知道。是隻將文字檔從未來寄到過去,還是用了其他方法?


    伽神春貴將原稿檔案寄給總編,是在二○一六年七月。


    黑井冥子space write到這個時代,是在二○一七年七月。


    除非能夠彌補這一年的差距,否則我們就沒有勝算。除非作品在時間上「先」發表,否則就絕對無法證明「抄襲」。而黑井已經無法回溯到更早的時間。這點我也一樣,任誰都再也沒有辦法揭發伽神的舞弊。


    我好不甘心。想起伽神賊笑的嘴臉,我就氣得心情都變很差,再加上黑井的眼淚,更讓我氣得快發瘋了。然而,麵對「時間順序」這堵高牆,這些情緒也立刻就被當頭潑了一盆冷水,轉化為絕望。我都這麽不甘心了,真不知道黑井有多麽不甘心;我都這麽絕望了,真不知道黑井是多麽絕望。光想像就覺得心痛。


    就在這個時候。


    「──嗨。」


    ──!


    聽到這個說話聲,我回過頭去,但沒有人在。


    「這邊這邊。」又聽見說話聲。前麵不遠的地方有條小巷子,我帶著狐疑的心情湊過去一看……


    「啊……」


    有東西飄在空中。一個人腳踏在牆上,仿佛重力來自牆的另一邊,往橫向運作,是一幅違背常識的光景,連貝雷帽都無視重力的存在。


    「嚇一跳了嗎?」


    我自認都碰過這個不可思議的少女好幾次了,不管她做什麽我都不會吃驚。然而,當這種顯然無視物理定律的人物就存在於自己頭上,怎麽想都隻覺得是惡夢一場。這個少女果然是魔物。


    「啊,你又在想沒禮貌的感想。」


    「你來做什麽啦?」我心一橫,開始對話。看著少女橫向的臉孔,讓我產生一種空間遭到扭曲的錯覺。


    「看你表情那麽凝重,讓我有點掛心。」伊緒的眼睛亮起。「為什麽你現在這麽消沉呢?」


    「咦?」


    這個意料之外的問題讓我不知道該怎麽回答。


    「看你一臉嚴肅,可是你現在麵對的問題有那麽難嗎?」


    「你等一下。」


    被這個開玩笑的橫向少女問出開玩笑的問題,讓我有點生氣。


    「對你來說也許事不關己,但這是非常嚴重的問題。黑井她──」我說到一半才想到不對。說來伊緒先前似乎就對黑井抱持戒心,她們兩人是什麽樣的關係?


    「哎呀,怎麽啦?你說黑井冥子怎麽了?」


    橫向的少女出言挑釁,我不由自主反駁:


    「對黑井的人生而言,這是很重要的問題。你也許不懂,該怎麽說,『夢想』這種東西非常重要,是人生中無可取代的東西。」


    就好了?」少女說得輕鬆。


    「別說得這麽簡單。」


    「就是這麽簡單啊。你一臉絕望的表情,覺得已經不行了,無計可施了,可是讓你一籌莫展的對手『等級』有這麽高嗎?」


    ──咦?


    突然跑出的這句話繚繞在耳邊……等級?


    「伽神春貴──中神公太郎,來自未來的剽竊犯。掠奪別人的作品,搭上別人設計出來的時光機,穿別人的兜襠布去相撲。這樣的對手──」


    橫向的嘴唇笑了。


    「『等級有那麽高嗎』?」


    什麽?她想說什麽?


    「你啊,似乎覺得這次的對手是很難纏的強敵,但在我看來,那種角色隻是第一個城鎮裏最底層的敵人。」


    「最底層……?」


    我無法理解。用時光機搶先一步,鞏固了萬全證據的大人氣作家。這樣的對手是最底層的等級?


    「之前我不也說過嗎?『人生中不管成功還是失敗,都會得到經驗值』。可是啊,平野大地同學,這種經驗值終究『「隻有戰鬥過的人」會得到』。」


    「戰鬥過的人?」


    「不管是考試、社團活動、運動、人際關係、戀愛,還是小說──就是因為靠『自己』的力量努力過,才會變成『經驗』。這是當然的吧,因為是『經驗』啊。」


    她仍保持橫向的嘴唇說得流暢,我就隻是默默聽著。


    「所以啊,偷走『別人』成果的人不會得到任何經驗。因為做出成果的終究是『別人』,不是『自己』啊。」


    遠方有汽車開過,按響喇叭示警。


    「『人生的經驗值,作弊了就得不到』。」


    不知不覺間,少女的影子漸漸淡去,變成一個有點透明的輪廓,微微發光。


    「所以啊,你對上的是個經驗值零的敵人。雖然你是個等級低的勇者,但好歹在這個世界也累積了一些經驗,所以隻要正常對抗,你就不可能會輸。我不會說百分之百會贏,可是,隻要正常對抗,基本上不會輸。因為──」


    伊緒說到這裏,輕巧地跳了下來,在巷子裏著地。


    「『你的等級比較高嘛』。」


    「這到底是什麽意思……」我很想問清楚她這番發言的真意,但少女已消失無蹤。巷子很窄,根本沒辦法從我身邊溜過,但眼前隻有一個灰色的狹窄空間。


    ──隻要正常對抗,基本上不會輸。


    正常對抗?我思索她這句話的含意。


    難不成……腦海中浮現一個可能性,轉個不停。


    就好像命運的齒輪。


    會順利嗎?不對……


    黑井悲傷的側臉掠過腦海,讓我握緊了拳頭。這種時候不是靠盤算。


    就是要做。


    不知不覺間,我已經跑了起來。


    3


    大約兩小時後,我帶著黑井,站在這棟大樓前。


    「角永總公司第一大樓」。


    金屬製的看板上以哥德字體深深刻著這幾個大字。


    我曾聽秋櫻說過,出版社的編輯很晚上班,也很晚下班。我不知道今天是否也如此,但我有一種預感。


    「平野大地,等一下。你打算做什麽?」


    來到大樓門口,黑井退縮了。在她住的公寓裏,我也跟她唇槍舌戰了一番,好不容易才說服她,帶她到了這裏。這幾乎是強迫,但現在我也別無他法。


    「我剛才不也說過嗎?我們要找編輯再談一次,告訴對方你才是真的作者。」


    「可是……」黑井在瀏海下撇開了視線。她用很小的聲音說:這件事不是已經了結了嗎?


    「還沒了結。」「咦?」「別問那麽多。」少女還在猶豫,我便拉起她的手,走進大樓。


    門口進去就有櫃台,兩名女性並肩坐在那兒。站在她們身後不遠處的警衛朝我們看了過來。


    「對不起,麻煩找角永第一文藝編輯部的,呃……德川總編。」


    「好的。可以請教您大名嗎?」


    「那個,其實──」


    我們等了兩小時。


    「──總編!」


    一名年長的人物從電梯走出來,我立刻留意到了。我不理櫃台人員,跑了過去,警衛就攔在我身前。


    「對不起,德川先生!德川總編!」


    我大聲呼喊。總編看到我的臉,露出狐疑的表情,但總之是停下了腳步。


    「有關伽神老師的事,我們有話要和您說!」


    總編露出驚覺的表情。看來他想起了站在我背後的黑井。我們當然沒預約,結果櫃台也不幫我們轉接。也就是說,我們就隻是堵在這裏等人。


    「你們兩個……」總編走過來。他的表情很明顯是傻眼。「有什麽事啊?」


    「很抱歉我們突然跑來打擾。日前在尾牙宴上,那個……鬧了事,敝姓平野。」


    「我知道。」總編看向黑井。「所以,有什麽事?」他催我說下去。


    「我想再次重申,站在這兒的黑井才是伽神春貴作品的真正作者,所以來拜訪。」


    「這件事應該已經結束了吧?」


    對方狠狠瞪了我一眼。


    「還沒結束。呃,黑井,那個拿來。」我朝背後的黑井伸出手。黑井麵對總編,似乎有些退縮,但還是從包包裏拿出一個信封。


    「這個,是《孤獨黑暗的另一頭》最新刊的原稿,是第三十九集。隻要讀過這個,相信您一定會明白誰才是真正的作──」


    「你們不要太過分。」總編用手揮開我遞出的信封。「我啊,是去年就從伽神老弟那兒收到了原稿。我當然全都讀過了,那些稿子非常棒,你們卻想掠美,難道都不會覺得可恥嗎?」


    「不是的,正好相反。是伽神春貴偷走了黑井的原稿。」


    「你們有證據嗎?」


    總編以嚴厲的口氣說。他粗粗的眉毛與深深的皺紋都透出他人生與職業兩方麵的資深。光是願意聽我這種小夥子說話,就證明他是個很有度量的人了。我在宴會會場上已經多少看出,秋櫻的情報也顯示如此。


    所以我才會做出這個賭注。


    「這就是證據。」我堅持遞出黑井的信封。「隻要看過這個,相信您一定會明白誰才是真正的作者。」


    「我們一向不接職業作家以外的人送來的原稿。去應征新人獎吧。」


    「黑井是職業作家。隻要看了這個,您就會明白才是。」


    「既然說是職業作家,那她的著作叫什麽名字?」


    「這……」我變得吞吞吐吐。「就是叫《孤獨黑暗的另一頭》。」


    「這沒得談。」


    總編當場就要離開。我大喊:「請等一下!」想阻止他,但警衛攔在中間。


    「平、平野大地……」黑井揪住了我的衣角。「可、可以了啦,謝謝你。已經,可以了……」


    「什麽東西可以了?」


    「畢、畢竟……」黑井在發抖,用像是隨時都會停止呼吸的嗓音說:「已經,沒辦法了。已經,結束了……」


    ──不隻是工作和收入。


    黑井的話在我腦海中蘇醒。就好像以前看過的小說台詞,無意間告訴了我重要的是什麽。


    ──還包括我活到現在的自尊、喜悅、哀傷、回憶,與好友的情誼──這一切,人生的一切……


    還沒結束。


    ──都被他搶走了。


    「還沒結束。」


    我又說一次。


    「不可以讓事情就這麽結束。」


    「咦……?」黑井看了我一眼。她瀏海下的眼睛已經微微濕潤,讓我想到了一個和現在無關的念頭,覺得如果從黑井身上拿走「麵無表情」這個麵具,想必她平常都是這個樣子。


    「你是這套小說真正的作者。所以,你放棄這套小說,就和你放棄你自己一樣。」


    突然開始的這段演戲般的對話,讓總編與警衛似乎都看傻了眼,呆呆聽著。


    不管別人怎麽看我都無所謂。


    ──就算還在呼吸,心也已經死了。


    隻要是為了係住黑井的靈魂,要我做什麽都行。


    「總編……」我彎下膝蓋,雙手觸地。


    下跪磕頭。


    我這輩子第一次這麽做。


    我把額頭往地板上蹭,說道:「黑井她是個了不起的家夥。她很努力,寫小說,努力抓住了自己的夢想,是個很了不起的家夥。」


    「…………」總編默默聽著。他是傻眼,還是吃驚?我不知道他內心作何感想,而且我也隻看得見地板。


    「她和我不一樣,很了不起。她有才能……我自己是個連夢想也沒有,什麽努力都不做,還是個……會看不起、嘲笑別人夢想的雜碎。可是,她不一樣。她有夢想,一直努力拚到今天


    。」


    「你是平野同學是吧?」總編說話的聲音從上方傳來。「大家,都是這樣。努力,拚命,想實現夢想,這些都是當然的。我們公司的新人獎,每年都會收到超過五千部的應征稿。每一部稿子幾乎都還不成氣候,還很生疏,但都是滿懷熱情,一字一句寫下多達幾百頁的稿紙,然後送來應征。所以啊,我不能在這個地方,隻對你們的原稿給予特別待遇。」


    總編以鎮定的語氣開導我似的說道。他說得很有道理。


    可是現在的我非得撬開這道理的高牆不可。


    ──人生的經驗值──


    這句話莫名掠過我的腦海。


    ──「隻有戰鬥過的人」會得到。


    「還請務必看過這份原稿!這份原稿是她的靈魂,是她的心,是她人生的結晶。求求您,還請看看這份原稿!」


    「…………」總編沒有反應。


    玄關大廳這一帶開始出現交頭接耳的聲浪。「那是怎樣?」「誰知道呢……」路過的員工竊竊私語。「平、平野……」我聽見黑井泫然欲泣的聲音。我是否害她一起丟臉了?會不會有更明智的方法?但我隻是個什麽都沒有的高中生,想不到其他方法。


    「呼~~」頭上傳來像是為難的呼氣聲。


    接著總編宣告了。「我們公司禁止業餘作家帶稿子來,這條規則不能更改。因為這樣會對其他應征者不公平,損及公平性。」


    「唔……」


    「可是──」接下來的話出乎我意料。「有個最近就要截止收件的新人獎,叫『寒冬文藝競賽2017』。我也擔任這個比賽的評審,如果希望我看稿子,就去應征這個比賽。當然必須確實遵守應征規定,也要附上報名表。」


    啊……


    總編留下這幾句話就快步離開了。


    「平野大地……」


    抬起頭一看,眼前是有著哭臉的少女。


    「對不起,黑井。原稿,還是沒能交到他手上……」


    「不會。」


    黑井將原稿捧在胸前的手使勁,帶著濕潤的眼神說:


    「我會去應征。」


    4


    於是事態有了進展。


    「不好意思啊,突然找你們來。」


    數日後,又是在角永總公司第一大樓。一名眉毛長得很狂野的年長男性走了進來。


    德川行長。出版業界沒有人沒聽過這個像是戰國武將的名頭,這點無論秋櫻還是黑井都告訴過我。我先前無禮的舉動──未經預約的突襲堵人還下跪磕頭──聽說隻要是多少曾經置身在這個業界的人,都會覺得太離譜。


    「哪裏……我才要說對不起。」姑且不論對方找我們來是基於什麽意圖,光是能夠讓他像這樣正式接見我們,就已經難能可貴。


    「應征原稿,我看過了……坦白說,我嚇了一跳,沒想到竟然有應征者可以寫出這種水準的原稿。所以,我有事情想問黑井同學。」


    「是。」


    「這是不是可以視為係列作的最後一集?」


    德川總編兩眼亮出精光。黑井有點緊張地點點頭。


    「是嗎……」總編大感佩服似的說下去:「先前所有的伏筆、鋪陳,全都收得非常完美,而且找出了一個除此之外絕無可能的著地點。太漂亮了。把三十八集全部重新讀過,就會發現從第一集就經過計算,讓所有線都收到這裏。」


    什麽?總編想說什麽?


    「我的判斷是,如果不把《孤獨黑暗的另一頭》未發表的部分全部讀過,就絕對寫不出來──不對,即使讀過,除了作者自己以外,都寫不出這樣的內容。然而,我從一年前就從伽神老弟那兒收到了整個係列作品的原稿,這些原稿不會泄漏出去,即使是編輯部內,除了我和責任編輯,應該還沒有任何人讀過。這樣一來──」


    總編說到這裏,朝背後的門說了聲:「進來吧。」


    咦……!


    一個二十幾歲的瘦削男子現身了。這張臉,我想忘也忘不了。


    ──唉~~所以我才受不了沒有才能的家夥,就是見不得人好。


    伽神春貴。


    「你堅持要我來,我才跑來……結果這不是春風波卡大師嗎?你還沒學乖啊?」


    黑井全身一震,做出防備的姿勢。伽神背後有看似責任編輯的人一臉為難的樣子,反手關上身後的門。


    伽神坐到椅子上,明明在總編麵前,卻很跩地翹起腳。資曆較淺的責任編輯站在他身後,頻頻窺看總編的臉色。


    「不好意思啊,伽神老弟。」


    「真的是啊。」伽神一點也不掩飾自己的得意忘形。「都決定要拍電影版了,我有很多事情要忙,還請多幫我想想啊。」


    「我知道。」


    總編不改臉上嚴肅的表情,做出成熟的對應。


    伽神仍然跩得整個人往後仰。「然後呢?」他看向黑井的臉。


    「你們兩個,現在才跑來道歉?」


    ──這家夥……


    我在腿上用力握緊氣得發抖的拳頭。如果是一對一見到,我早就動手揍他了。


    「我人很好的,隻要你表現出誠意,我也可以考慮,你說是不是啊,春風?」


    「伽神老弟。」總編告誡似的說道。「今天我安排的不是道歉的場合。」


    「啥?」伽神的神色轉為黯淡。


    「伽神老弟,還有黑井同學,今天我希望你們接受『測試』。」


    咦?我和黑井對看一眼。


    「啥啊啊!」發出最大驚呼聲的是伽神。「測試?這是怎樣?我可沒聽說啊。」


    他瞪著站在背後的責任編輯。「對、對不起,我也不知道是怎麽回事……」編輯回答得吞吞吐吐。


    「我要回去了。」


    「伽神老弟。」總編以強而有力的語氣說。「拜托你。」


    「嘖……搞什麽啦。」


    伽神鬧別扭似的斜斜坐回椅子上。


    於是「測試」開始了。


    「首先我要問黑井同學。在《孤獨黑暗的另一頭》第十二集出現的新角色藤堂遊馬,他參加的社團是?」


    「柔道社。」


    「他的拿手招式是?」


    「拋摔。」


    「第一次用是在?」


    「對上縣立若葉台高中的地區預賽。」


    黑井不愧是作者,回答得十分流暢。


    「那麽,伽神老弟。」


    「呿!」他拄著臉頰,不服氣地咂嘴。


    「係列第二十集,女主角的母親參加法會是去──」


    「文王寺。」


    「……答對了。那麽,同一集裏,這位母親碰巧遇見的對象──」


    「高柳。他在修拋錨的車。」


    「答對了。」


    ──這家夥……


    他應該是剽竊犯沒錯,剽竊別人的作品,占為己有的人。然而,他什麽都沒看,甚至沒花時間回想,立刻做出回答,簡直像真正的作者。


    這個準備周全的剽竊犯之後也很流暢地回答問題,有時還搶在對方問出來之前就說出答案。黑井當然也持續答對,然而……


    「呃──」破綻來臨了。「伯爵茶……?」


    「很遺憾,第二十三集的主角在咖啡館喝的紅茶是大吉嶺紅茶,伯爵茶是在第二十二集。」這是個即使是作者都難免窮於回答的問題,但答錯就是答錯。


    「看吧!」伽神站起來。「露出馬腳了吧,你這抄襲犯!」


    「唔……」黑井低呼一聲,全身一顫。被最可恨的對象罵出侮辱的話,讓她的手掐得大腿顯得好痛。


    「這下定出輸贏了吧,春風老師。不,你是個一點才能都沒有的女毛賊,還特地把最後一集的原稿寫好帶來,真是辛苦你啦!」伽神說到這裏,把原稿掀翻,稿紙掉到地上。可說是黑井靈魂的原稿散了一地,連『謝謝你,你是我的英雄』這句台詞都露了出來。伽神把其中一張稿紙踏得皺成一團,還笑著說:「哎呀~~我來的路上是不是踩到狗屎啦,不過正好這裏有紙可以擦啊~~」


    憤怒與懊惱,讓我幾乎要發瘋了。


    就在這個時候。


    ──人生的經驗值,作弊了就得不到。


    這句話突然在我腦海中掠過。


    ──不管是考試、社團活動、運動、人際關係、戀愛,還是小說──就是因為靠「自己」的力量努力過,才會變成「經驗」──


    伊緒早就斷言:「你對上的是個經驗值零的敵人。」


    「──給我等一下。」


    我叫住了伽神。


    「你這個小偷,不要以為你已經贏了。」


    注怒氣說話。


    「你這樣真的好嗎?『你的人生就這樣,真的好嗎』?」


    「啥?」伽神皺起眉頭。「等等,總編,這小子是怎樣?」


    「不要逃避,我在跟你說話。」


    「喂,臭小鬼,說話不要那麽囂張。你知不知道我是誰──」


    「知道啊,『中神公太郎』。」


    「你……!」這次輪到伽神吃驚了。


    「你大概覺得已經贏過坐在那邊的黑井,但是你錯了。你已經輸了。」


    「啥?你鬼扯什麽……」


    「不管你騙得過誰,『隻有你』最清楚,清楚自己是冒牌貨,是個空殼子,試著偷走別人作品的抄襲犯。隻有你知道。」


    「喂,開什麽玩笑,我不說話,你還給我得寸進尺。」


    「得寸進尺的是你!」


    卯足全力的喊聲在狹小的室內回蕩,讓伽神瞪大了眼睛。


    「不管你以後多暢銷,變得多有人氣,多有名,多麽被媒體、社會大眾吹捧,變成億萬富翁……隻有你自己最清楚,清楚你是偷了別人的作品才變得有名。你逃避人生的一切,就算沒被任何人拆穿,隻有你知道自己做了什麽壞事。你在棺材蓋上的最後那一瞬間,也會這麽想,『我自己什麽才能也沒有,不但沒有才能,還是個偷走別人作品的小偷』。」


    「你、你這……」伽神氣得臉發紅,但我沒住口。


    「你沒有任何進步,老是穿別人的兜襠布去比相撲,一直依靠別人的力量,沒有任何東西是靠自己爭取到,就這麽一直活下去。連小孩子努力練習寫平假名都比你高等。你等於在自白你沒有才能,你抄襲黑井的作品,就是你自己放棄了自己!」


    「臭小子……!」


    伽神揪住我的衣領,但我繼續說:


    「動手啊,至少打架總要靠自己的力量打,就算作品是抄別人的。」


    「就說我不是抄襲了!」伽神大怒了。「我有才能!可是過去社會大眾都不給我肯定!那些笨蛋媒體、無能的編輯,還有無知的讀者、愚昧的同行,沒有一個人肯定我的才能!你懂嗎!不管多努力,多拚命,花了好幾個月、好幾年,用打工的空檔寫下來的作品一次又一次被刷掉的人會有什麽心情,你會懂嗎!」


    這是伽神春貴──不,是追求夢想的一名寫手──中神公太郎的呐喊。


    「那我問你。」我揮開伽神的手,順勢踏上一步。我們在鼻子幾乎要碰到的距離,用仿佛不良少年的目光狠狠互瞪。他背後的新進編輯十分窘迫。聽得見黑井的嗚咽聲。不知道總編臉上是什麽表情。


    但我繼續說:


    「伽神,如果你是這套書的作者,你應該會知道──知道這套作品的『主題』。」


    「咦?」伽神露出沒料到會有這麽一問的表情。「主題?」


    「沒錯,就是主題。貫穿整套作品的主題。如果你是真的作者,當然會知道吧?」


    我說完一瞪,伽神就退開半步。他撞上背後的編輯,看得出他有多窘迫。


    「怎麽啦,伽神大師,不是你自己的作品嗎?總該知道是寫什麽主題吧?」


    「我沒必要告訴你。」


    「伽神老弟。」這時總編開口了。「我也希望你告訴我這套作品的主題是什麽。如果你是真正的作者,不可能不知道。」


    「喂、喂,你還在懷疑我……」


    伽神嘴上這麽說,卻已經沒有剛才的氣勢。


    他朝背後的責任編輯瞥了一眼,但編輯隻為難地搖搖頭。沒有任何人幫助他。


    ──你對上的是個經驗值零的敵人。


    我終於明白伊緒這句話的意思了。


    經驗值零──因為,「他連這麽簡單的問題都答不出來」。


    「主、主題根本就不重要吧?」


    「對你來說,這套作品就這麽不重要?」


    「你說什麽?」


    「不然你就說出主題啊。」我已經知道他的弱點了。他從一開始就敗露了。


    他看了黑井的作品很多次,全都背了起來。無論人物、劇情,還是瑣碎的設定,全都記到腦子裏,為了不讓抄襲穿幫,一直非常小心防範。


    但這些不過是臨陣磨槍,因為他終究隻是個小偷。


    他根本不可能知道真的消磨靈魂寫下作品的作者有著什麽樣的想法。


    「來啊,把主題講出來啊。」


    「說出來吧,伽神老弟。」


    「唔……」伽神勉強擠出答案。「這……這就是青春小說吧。」


    「我不是問你分類。」


    「對了,戀愛,是戀愛!以女主角的戀愛為主軸──」


    「我不是在問你劇情。」


    「對了,是動作!跟看不見的犯人之間,展開令人屏氣凝神的對抗──」


    就在這個時候。


    「──夠了,伽神春貴。」


    先前一直沒說話的黑井冥子開了口。


    真正的作者說話了。


    「這套作品的主題,是【人生】。」


    「咦……?」伽神發出狀況外的疑問聲。「人、人生?」


    「對。」黑井滿懷確信地斷定。


    「嘿、嘿嘿,你在說什麽啊?人生這兩個字,作品裏麵都沒寫──」


    「伽神老弟。」總編打斷他說話。「我明白了。終於連我也明白了。」


    「明白什麽啦?」伽神的口氣始終很沒禮貌。


    總編宣告:


    「伽神老弟,『你才是剽竊犯』。」


    「這……」


    「《孤獨黑暗的另一頭》這套作品,三十八集──不,包括放在這裏的原稿在內,一共有三十九集。整套作品有個共通而明確的主題作為基底,當成娛樂作品來看的讀者也許不會清楚地意識到;喜歡推理或解謎成分的讀者也許會忽視這個主題。可是啊,伽神老弟,如果你真的是這套作品的作者,就絕不可能說不出這套作品的主題。這就和做菜的人講不出自己用的食材叫什麽是一樣離譜。」


    這位老將級的總編以蘊含魄力的聲調說下去。


    「這套作品三十九集,每一集都把聚光燈打在一個不同的登場人物身上,描寫他們的【人生】。但這隻是透過情節來描寫,並沒有提到人生這兩個字。可是,這些登場人物各自煩惱、掙紮、痛苦,在這樣的過程中【孤獨】地麵對自己的人生時,所有情節都用了【黑暗】這個比喻。而主角會在這黑暗的【另一頭】找到新的希望,找到【人生】。三十九集,每一集都是這樣,這一切匯集起來,就是書名【孤獨黑暗的另一頭】。你在自己寫的作品用自己取的書名,將主題明示得明確到了極點,卻看不出這一點──不對,不是看不出,單純是因為你不是自己寫的,才會不知道。所以你不可能是作者。」


    「開……」


    伽神大喊。


    「開什麽玩笑,為什麽是這樣!我才是,我才是作者啊!不要被這女人的鬼話騙了!我、我比她有才能多了──」


    伽神抓住黑井的肩膀。


    「喂。」我抓住伽神的手,從黑井身上拉開。「不要用你的髒手碰她。」


    「痛、痛痛痛……」


    我扭住對方的手臂往上翻。


    他很無力,連根本沒做什麽運動的我要扭住他瘦弱的手臂都是輕而易舉。等級很低──我再度體認到伊緒說的話。


    我一放開手,伽神就撲上來抓我。


    「要、要不是,要不是有你,我、我就是人氣作家,作品拍成電影,可以讓人生重來!」對方打了過來。


    「人生啊──」


    我舉起拳頭。


    「不可以作弊啦,哈姆太郎!!!!」


    這一拳叩的一聲,在他臉上打個正著,打得哈姆太郎──中神公太郎整個人往後倒。他撞在責任編輯身上,使得兩個人一起坐倒在地。錢包之類的雜物從伽神的口袋裏掉到地上,發出清脆的聲響。


    「你敢打我!」


    伽神手撐在地上,站了起來。我心想他還意外地耐打,於是也擺出應戰的架勢。這時──


    ──!


    一名少女突然出現在我身前。


    叩一聲悶響響起,伽神的拳頭命中了少女──黑井的臉。


    「哈、哈哈,笨蛋,突然跑出來自己找打──」


    「『伽神,小說是什麽』?」


    問題來得突然。


    「啥?」


    「回答我,伽神。對你來說,小說是什麽?」


    應該不會去偷別人的作品。」


    「我、我不是說過那是我的作品嗎!」


    「對我來說,小說是……」少女就像演講似的強而有力地斷言:「活過的證明。」


    「啥?」


    「起初光是寫就心滿意足了。光是能把自己的空想與妄想化為文字,就已經得到了滿足。可是,不知不覺間,我開始有了夢想,覺得如果能靠寫小說來養活自己該有多好。然後──」


    少女演起獨腳戲般說下去。


    「我走向夢想的第一步,就是在高中時去應征出版社的新人獎,但我一下子就被刷掉了。我花了好幾個月,精練遣詞用字,整理文章,消磨靈魂打造出來的作品,連邊都沒擦到,就隻聽到被刷掉的發表,連初選都沒通過。」


    這是一名一直夢想成為小說家的少女所經曆的青春與挫折。


    「我太自以為是了。我心中隱約相信自己有才能,這種隱隱約約懷抱的毫無根據的自信就這麽垮掉。我好不甘心,好不甘心,就隻是不甘心。之前以為是大作的厚厚一疊原稿,突然變得像是一疊一點意思也沒有的紙。你應該也懂吧,伽神。夢想這種東西,還隻是一種憧憬的時候最開心。一旦把夢想當成目標,就得有覺悟去麵對這活生生的渺小的自己。」


    「……這、這種事……」


    伽神的聲調轉低。大概是同樣立誌當作家,對此自有一番體悟,揪住黑井衣領的手也放鬆了力道,表情轉為難受。


    「大概有半年,我做什麽都心不在焉,了無生趣,覺得好像整個城市都在嘲笑不知天高地厚的我。夢到編輯看過我的原稿後,把我的原稿砸進垃圾桶,這樣的夢我作了好多次。可是我就是沒辦法死心,所以我寫了下一部小說。咬緊牙關寫,然後我寫出了第二部。這真的是我使盡渾身解數的力作,在我過去所寫的自創作品當中,無疑是最能滿懷自信交出去的最高傑作就這麽完成了。於是我再去應征──但又被刷掉了。」


    不管是我還是總編,甚至伽神,都專心聽著少女說話。這想必是想當作家的年輕人身上很常見的失敗談,但對當事人而言,卻是自尊遭到重挫的痛苦體驗。


    「我一陣驚愕,受到的打擊不是第一部作品被刷掉時可以相比,還覺得一定是弄錯了。如果是在最終審查被刷掉也就罷了,連初選都沒通過。我心想,不可能會這樣。我沒辦法相信這個事實,開始去應征其他出版社。之前的原稿我也拿去應征過,也寫了新作。總之有什麽比賽我全都去應征。我高中畢業,在大學也根本不怎麽去上課,隻顧著寫稿,拚命寫,不分晝夜,一心一意地寫,還刊登到流行的網路小說網站上,把所有能通往作家出道的手段都付諸實行──但我被刷掉了,體無完膚地被刷掉,有九成連初選都沒通過。在網路上被批評得一塌糊塗,在出版社的評價卡上也被說得很難聽。我的自信澈底遭到粉碎,當時廢寢忘食都在寫小說,甚至不去求職的我成了無業遊民。」


    這個時候,總編看著黑井,一度歪了歪頭。高中生黑井卻在談論大學時代的事,想必讓他覺得莫名其妙。但伽神不一樣,他應該知道黑井說的是真的。這時伽神就像自己正在承受這種痛苦似的,顯得十分難受,已經放開抓住她衣領的手。


    「夢碎的過程中,我愈來愈迷失自己。起初隻是用自己喜歡的設定,自己喜歡的人物,將自己喜歡的劇情寫成文字就心滿意足了。但一直在新人獎比賽被刷掉的我,漸漸變成隻把出道當成目標。我把以前的得獎作品都找來讀過,分析傾向與對策,連和自己作風不同的作品都寫了。即使如此,頂多也隻能進到複選。我一心隻想得獎,一再妥協與迎合,不斷追逐暢銷風格、追逐流行、追逐讀者的嗜好。於是我──搞不懂了。」


    黑井不再看著伽神,就像看著半空中自己的走馬燈似的,看著過往。


    「我很不擅長和別人來往,但我覺得隻有小說肯定我。文字拯救了不會說話的我。所以我覺得讓小說問世這件事本身,就是我自己,就是我活過的證明──本來我想要的,明明是這活過的證明。」


    少女的視線往下,聲調中多了悲傷。


    「『我』所寫的小說,已經不再是『我』。我明明是想留下『自己』,卻隻在意『別人』的眼光,隻寫著討好『別人』的小說。這些小說裏沒有『我』。那時我想活的是『別人』的人生。」


    這個時候。


    「那有什麽關係啦。」本來一直沒說話的伽神加入了話題。


    「討好讀者有什麽不好?追逐流行有什麽不好?商業作品不就是這麽回事嗎?職業作家就是為了賺錢才做的,才不是做興趣的。所以寫會暢銷的小說,也實際暢銷,然後拿到錢,這樣有什麽不對?」


    伽神說的話和先前不一樣了。之前玩世不恭,滿嘴汙蔑話語的他,現在卻想從正麵回應黑井說的話。


    「如果是職業作家,那樣也行。可是我並不是為錢而寫,我始終是為了自己而寫。所以當我放棄自己想寫的東西時,就迷失了自己。」


    「別講這種天真的話了,你也是職業作家啦。」


    看來連伽神都忘了自己的「設定」。黑井還隻是高中生,在這「第二輪」還不是職業作家。


    「伽神,你應該也有過『自己』想寫的作品。」


    「才沒有這種東西,隻要能賣錢就好。」


    「你本來應該是想靠自己想寫的東西賣錢。」


    「現在出版業不景氣,講這種話根本沒辦法生存吧。」


    伽神看起來很難受。但我覺得,這樣的伽神才是原本的他自己。黑井的真心話引出了他的真心話。在我看來是這樣。


    「就像剛才所說,我的小說主題是『人生』。你知道這意思嗎,伽神?」


    「不要問我。那隻是你自己在講。」


    「這個啊,伽神,其實很單純。」


    黑井說到這裏,直視著伽神,宣告:


    「『人生,就是故事』。」


    「……啊?」


    「以日本來說──」黑井就像當起紀錄性節目的旁白,淡淡地說明。「幾乎所有人都會上國小、國中、高中……」


    這是這個國家裏最普遍的人生軌道。


    「漸漸長大成人,找到工作,為了養活自己而工作,活下去。」


    無論是我、黑井、伽神還是總編,大家的人生都是這麽一路走來。


    「隻是,這些軌跡乍看之下一樣,其實卻不同。就算上同一間學校,坐隔壁位子,甚至就算是雙胞胎兄弟姊妹,每一個人的人生都有自己的景色、自己的體驗、自己的苦難、自己的喜悅。就算有些情形下,這些會是共通的,但每個人都有著不能和別人交換,原創的人生。」


    黑井像在回想,不時會閉上眼睛,然後張開。


    「就像小說,人生也有故事。會哭、會笑、會懊惱、會掙紮……每個人都拿自己當人生的主角,活出隻屬於自己的故事。有沒有戲劇性不是問題。這是隻屬於自己的故事,不能和別人交換。每個人都活著自己原創的人生,不是任何人的人生的複製品。」


    黑井說到這裏,扯開嗓子。


    「正因為這樣──」她的聲音回蕩在室內。「小說,就是另一個『自己』。」


    我們就隻是聽著黑井說話。


    「讀者讀小說,把自己投射到主角身上,活出另一個『自己』。把自己投射到主角的人生中,活出和自己不一樣的另一個自己的故事。然後透過像照鏡子,將自己的人生和主角的人生對置,讓兩種人生互相碰撞,從中得到新的發現,接收到訊息。能將自己的人生重合上去的人會有共鳴,碰撞的人會停下腳步,並行的人會得到鼓舞。作品中登場人物的言語、行動、感情、絕望、希望……和讀者的心互相回蕩。這當中就會產生戲劇,產生故事。小說雖然是虛構,卻會變成對讀者而言的『現實』。所以──」


    黑井說到這裏,撿起稿紙,舉到身前。


    「『這就是「我」』。」


    簡直以自己為豪。


    「現在,我手上的這些稿紙,就是我自己。你懂嗎,伽神?這就是我的故事,我的人生,是我活過的證明。可是,你搶走了這些。你是個小偷,但你的罪不隻是偷走我的小說。最重要的是,你偷走別人的作品,就是放棄了你的原創。你淪為別人的劣化複製品。活出人生這件事,就是活出


    『自己』。不再當『自己』,就和不再過人生是一樣的。不要撇開視線,伽神,看著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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