難得聯係一次,傅清梨深感意外。


    褚翹和她閑聊幾句,直奔主題問她要傅令元的號碼。


    “褚翹姐你找我三哥?”傅清梨訝異,頗有些沮喪地揶揄,“好的吧,我早該想到褚翹姐你怎麽會無緣無故給我打電話。”


    “不過你找我三哥什麽事?”她好奇。


    “太久沒見了,隻是想問候他兩句。”


    “難道我三哥犯事兒都犯到江城去了吧?”傅清梨揣測。


    傅令元在一條路上走到黑的事兒,褚翹自然清楚,她笑笑,尚未來得及回答,便聽傅清梨的口吻忽而猶豫又慎重:“褚翹姐,你該不會是聽說我三哥和三嫂離婚了,所以想和我三哥重修舊好吧?”


    褚翹愣怔:“他們離婚了?”


    “你不知道啊……”傅清梨聞言放下心,“嗯,他們離婚了,好幾個月了。而且我三嫂她最近失蹤了。”


    “失蹤?”褚翹擰眉,“可——”


    她戛然。


    因為視野範圍內,阮舒的身影出現了。從房車上出來,做了兩三個個舒展肢體的熱身之後,開始慢跑。


    “清梨我現在有點事改天再聊。”


    匆匆掛斷電話,褚翹推開車門下車。


    ……


    “阮小姐!”


    嗓音熟悉。


    阮舒腳步一駐,頓住身形。


    深深沉一口氣,她轉過去,看著褚翹從一兩百米的距離之外小跑到她跟前來,打量她兩眼,笑:“我昨天以為我看錯人了。”


    “褚警官,好久不見。”阮舒十分客套,略略頷首致意,算作問候,“找我有什麽事?”


    這話問的,一下子將兩人關係的親疏遠近界定得清清楚楚。


    褚翹挑眉:“我自然沒什麽事找你。隻是你一個在海城失蹤的人,突然出現在我江城,我總要關心關心你,現在是否正受歹人的挾持。”


    邊說著,她的目光瞟向那輛龐大豪華的房車。


    “謝謝褚警官。我沒事。”阮舒神色清淡,“江城是我母親的娘家。我回我母親的老家而已。”


    可沒忘記昨日素來低調的莊家幾乎全員出動匯聚此處。褚翹皺眉猜測:“莊家?”


    褚翹是江城的警察。她接下來要在江城生活。兩人又恰好因為傅令元的緣故相識,往後可能少不得會再有機會接觸。阮舒自覺,就算她不說,褚翹如果好奇,也能自行查到,便幹脆不隱瞞,點點頭:“是。”


    嗯?褚翹眉心動了動。


    “褚警官還有其他事麽?”阮舒問。


    清楚地感受到她渾身所散發出的拒人於千裏之外的濃烈氣息,褚翹心思兜轉一圈,沒有多問,大大方方地伸出手:“歡迎來我們江城。”


    “謝謝。”阮舒沒有太大的熱情,未回應她的友好,繼續自己晨跑的路。


    褚翹也不尷尬,收回手而抱胸,凝注著阮舒在晨光下的背影,撇撇嘴嘀咕:“傅三這老婆,可比以前還要不待見人。”


    旋即她回眸盯住房車,沉凝地眯一下眼睛。


    兜裏的手機震了震。


    褚翹摸出來查看,發現是傅清梨發給她的傅令元的手機號碼。


    ……


    待再跑回來的時候,褚翹已經不在。


    阮舒抿緊嘴唇——不確定,褚翹和傅令元是否還有聯係。褚翹剛剛也不曾提及半句傅令元,她便也沒刻意說明什麽……


    擦了擦汗,她暫且捺下心思要上房車。


    聞野斜肩倚靠在車門處,自上往下俯瞰她。


    阮舒正好仰臉問他:“那位褚警官,莊家是不是挺經常打交道?”


    根據此前會展中心的爆炸案褚翹對莊家的熟悉度,以及昨日之事,多少能窺探一二。


    “你認識的人倒是不少。”聞野習慣性地眼裏帶諷。


    阮舒反唇相譏:“小心再次被她追捕得中彈跳海。”


    聞野不怒,收著她眼瞼處的淡淡青黑。或許因為剛跑完步,她的眸子裏比前兩天多了一分的活氣。陽光輕籠在她被汗濕的麵容上,罩上一層朦朧感,發絲虛幻在光影裏。


    收縮瞳仁,他懶洋洋聳肩:“我就算站到她麵前,她也抓不到我。”


    於阮舒看來,不是自信,而是自負。


    她不予置評,問回自己的話:“讓褚翹知曉我在江城,對你的計劃不會造成影響?”——昨天她提醒過呂品,但顯然呂品沒有處理這件事,否則剛才她也不會“碰上”褚翹。


    而呂品的態度,等同於聞野的態度。


    “難道不是應該問,對你有沒有造成影響?”聞野別具深意。


    阮舒眸光輕閃一下,避而不談,結束話題,示意他讓道,問:“幾點見莊滿倉?”


    聞野側開身:“你準備好了,就能走。”


    “順便帶上你母親的首飾盒。”他補充。


    阮舒正跨上車掠過他跟前,聽言偏頭看他一眼,沒問緣由,繼續腳步。


    聞野站定原地,嗅到空氣裏留有她跑步後的自然體味,帶點軟膩的奶香。


    皺了皺鼻子,他一步跨下車門。


    鹹濕的海風撲麵。


    ……


    莊家的人,在網絡上查不到官方信息。和整個莊家一樣,有的僅為民間的各種猜測版本。


    而相較於莊滿倉,莊荒年因為在任教的大學裏少不了活動,所以倒是有些許從學生間流傳出來的資訊,不過多為他對他這個教授的評價,信息價值不大。


    阮舒放棄,收起手機,視線轉向車窗外不斷掠過的路邊的風景。


    江城的位置比海城的位置其實隻靠北了一些,但秋天來臨的速度,好像遠遠比海城要來得快很多。


    颼颼的涼意,怎麽都擋不住……


    “姑奶奶,黃金榮那天手術之後,病情穩定得還不錯,醫生已經安排了新的治療方案。黃金榮本人也很配合,短期內隻要不受外界的刺激影響情緒,按照一般肺癌患者的存活時間,撐半年是沒有問題的。當然,治療效果好的話,甚至有過延長一到三年壽命的先例。”


    呂品向她匯報黃金榮的最新病情。


    這是雙方的約定。如無特殊情況,每個星期匯報一次。


    阮舒聽著沒什麽特殊反應——不管半年,或者一到三年,大前提的“不受外界刺激”是不容忽視的。在她這裏並無時間限定,她隻想速戰速決,盡快回海城去將他救出牢籠。


    不多時,車子在醫院前方的空地停住。


    “祝你們見麵愉快。”聞野的語調有點欠欠的,“裏頭這位是坑害你和你母親受難城中村的大元凶。以後沒機會再見他了。”


    呂品給的這款嵌入式對講耳機,阮舒戴著尚不適應,因為效果太好,給人的感覺就像人聲是從她的腦子裏自動浮出的。


    蹙眉,她揉了揉耳廓。


    車上估計安裝了監控係統,聞野即刻譏嘲問:“不想戴?”


    當然不想戴。就像隨時隨地受他的監視似的。她不明白,他若想全程跟進現場的實時狀況,像平常那般讓呂品戴著不就好,現在非放在她的身上。


    莊爻已在外麵為她打開車門,其中一隻手隔在車門頂處,體貼周到地提醒:“姐,小心被撞到。”


    阮舒沒搭理聞野,一聲不吭地下車。


    這是一家私人醫院。


    莊滿倉的病房與其說是病房,不如說是私人療養處。


    隔離於公共區的一棟單獨小樓。


    莊爻陪同在阮舒身邊,扮演一個乖巧的弟弟,呂品則在前方帶路。


    同樣是有錢人的大家,陸家的風格是,陸振華所在之處必然裏三圈外三圈的保鏢嚴密駐守,而莊家恰恰相反,目之所及,別說保鏢,連一個仆人都沒有見著,真真踐行著低調。


    或許可以理解為兩家人的背景不同。畢竟陸振華是個混道上的黑頭目,得隨時防範外人的暗殺。


    直至病房門口,才看到人。


    一個不落的三個人。


    莊滿倉的老婆,隋潤芝。


    莊滿倉的小姨子,隋潤菡。


    莊滿倉的小舅子,隋潤東。


    三人的目光齊刷刷地落在她身上。


    隋潤芝還算比較複雜難明,隋潤菡和隋潤東兩個外人則絲毫不遮掩赤果果的敵意。


    阮舒淡定從容,行至距離他們約莫兩三米的位置停住。


    隋潤芝微微失神地盯著她的麵容。大概是因為今日比昨日瞧得更近更仔細。


    “大奶奶。”呂品非常淺淡地向她表示禮節,以做某種提醒。


    隋潤芝明顯會意,但貌似根本拉不不臉,遲遲不開口。


    阮舒本也不稀罕占她的便宜。


    病房裏的莊荒年在這時迎出來,敲著腦袋道歉:“對不住啊姑姑,醫生在給我大哥做例行檢查,我一時忙乎忘記了去門口接你。”


    “惡心,臉皮真厚。”隋潤芝身後的隋潤菡冷笑出聲,音量並不刻意壓低。


    “五十多歲的大男人喊一個二十多歲的女人‘姑姑’,他哪裏是臉皮厚?分明是不要臉。”隋潤東緊接著搭腔,攻擊之意滿滿。


    明麵上是針對莊荒年,夾槍帶棒間自然包括了阮舒。


    阮舒無表情無反應。


    莊荒年可並不放任他們兩隻狗亂吠:“再對姑姑大不敬,休怪我把你們從這裏驅逐出去。”


    “哼,那你倒是試試。”隋潤菡一點兒沒再怕。


    隋潤東更是嗤之以鼻。


    作為大姐的隋潤芝一句話沒說,不知是管不過來他們二人,還是默認縱容他們二人的言行。


    莊荒年不欲與他們再浪費口舌,撇回臉來招呼阮舒:“姑姑請,我大哥在裏麵等著見你。”


    阮舒舉步往裏走,眼風掃過隋家的三姐弟——這會兒怎麽安靜下來,不阻攔她見莊滿倉?


    病房內,一排溜的醫生和護士站在一側。


    阮舒的視線落在中央的大床上,一時之間不知該如何形容此時靠在床頭的那個男人的狀態。


    渾身插滿各種管子,完全不像一個人,而像一具外界迫使他維持生命體的幹屍。


    眼眶凹陷,眼珠突出,兩顆渾濁的珠子輕輕地轉動,彰顯出他確實是個活體。


    阮舒徹底詞窮了。


    而她並不是太能回憶得起來,此前會展中心的偶遇時,自己的這位大侄子究竟長什麽模樣,光記得他被塞了滿嘴惡心的蟑螂。


    如今見他這般光景,她忽地在想,假若她和傅令元那會兒不幫他拆炸彈,他還能死得更痛快些。那麽或許也就沒有現在,她被聞野帶來江城加以利用。


    人生的際遇,總是如此神奇。像個解不開的環套……


    “姑姑被嚇到了?”莊荒年語含歉意。


    阮舒斂回思緒,轉眸望向窗戶:“大白天的,怎麽不開窗通氣?”


    不是她好意關心莊荒年,而是屋裏的味兒不太好聞。


    “對不住,姑姑,你忍一忍,這是我大哥的意思。”莊荒年又道歉。


    “怎麽?怕見光?”


    “不是。”莊荒年搖搖頭,故作神秘地壓低音量,“是怕見鬼……”


    鬼……?阮舒目露輕蔑——果然虧心事做多了吧?


    就目前為止的所聞所見,什麽莊滿倉沒有後代、莊荒年先天無法人道,又加上莊滿倉喜陰暗怕見鬼,很難不令人浮想聯翩,莊家之所以主脈凋零,是祖上挖人墳太損陰德了。


    當然,從科學角度講,這種說法太偏於迷信。


    床上的莊滿倉的兩顆眼珠子還在盯著她,而且突出得比先前厲害,一旁的心電儀器充分展示呈現著他此刻的情緒波動。


    阮舒以為他是不能說話的,結果安靜的房間裏傳出他粗嘎嗓音的斷裂吐字:“姑、奶奶——”


    嗯,把她當作莊佩妤了。


    阮舒不回應,也不動,偏頭看莊荒年:“我需要上前去看他麽?”


    聽出她的潛台詞其實是拒絕的,莊荒年主動幫她找理由:“姑姑身體金貴,仔細點別過了病氣。姑姑能來,已經是我大哥的福氣了。”


    打昨天得知他是天閹之後,他每一次將她捧於高處吹須拍馬,在她眼中都自動幻化成太監總管的形象……阮舒的耳朵裏同時傳出聞野嗤聲,顯然也對莊荒年的行為感到不恥。


    她倒是挺想懟聞野——呂品阿諛奉承他的時候,他不是享受得很?


    但聽莊荒年在這時話鋒一轉:“就是得麻煩姑姑,把姑奶奶當年從莊家帶出去的東西,給我大哥瞧一眼。”


    首飾盒?


    有什麽可瞧的?


    這就是聞野讓她帶來的目的?


    架子自然得繼續端著,阮舒裝模作樣地給了莊爻一記眼色。


    莊爻這才拿出首飾盒。


    莊荒年本欲上前接的。


    莊爻卻徑直掠過他,自行走向莊滿倉。


    莊荒年並不尷尬,加快腳步,趕在莊爻之前先至床邊。


    莊爻雙手做展示的姿態,將首飾盒捧在莊滿倉的麵前。


    莊滿倉的兩顆眼珠子開始不斷出水。但除了眼珠子出水,他其他什麽反應都沒有。或者更準確點來講,是想反應也反應不了。


    莊荒年坐在床邊,一邊安撫莊滿倉,一邊也在端詳首飾盒,含笑點點頭:“果然是我們莊家的東西。沒想到相隔三十年,竟還有機會再見到它。”


    阮舒微惑——所以這個首飾盒,是莊家的信物?


    莊荒年看著老淚縱橫的莊滿倉,輕輕喟歎:“我大哥這是在真心懺悔。可惜姑奶奶已不在人世。不過得見姑奶奶的物件,如同見她本人,我大哥也可以死得瞑目。”


    如同見她本人……說得真跟鬼片似的……阮舒問:“瞧夠了沒有?”


    “夠了夠了,姑姑盡管收好姑奶奶的遺物。”


    莊爻已從莊滿倉的床邊退了回來。


    阮舒則輕飄飄掀眼皮子,極其冷漠地說:“既然可以瞑目,那就讓他去死吧。”


    大有詛咒且惡毒的意味。


    莊荒年顯然未料到她直白到如此境地,麵露尷尬,無法接話。


    自有人暴怒:“欸你怎麽講話的!”


    阮舒轉回身。


    正是隋家的三姐弟,不知是剛進門來的,還是安靜觀望已久。


    方才的怒聲則出自隋潤菡。


    隋潤芝倒安安分分的,反襯得隋潤菡更像跳梁小醜。


    和隋潤芝配套組合的隋潤東張嘴再搭腔的樣子。


    莊爻已率先上前,二話不說折了他的手,疼得他嗷嗷直叫。


    “你幹——”


    莊爻對準隋潤菡的臉亮出鋒利的刀刃。


    隋潤菡多少也是有眼色的,看出莊爻不是裝模作樣的假把式,戛然了話語之後,白著臉躲在了隋潤芝的身後。


    “行了。”阮舒喚。


    莊爻推開隋潤東並且收刀,回到阮舒身邊。


    “沒什麽事的話我先走了。”阮舒問莊荒年。


    莊荒年忙從莊滿倉的床邊追出來:“姑姑我送你!”


    阮舒便攜莊爻和呂品走人。


    隋家的姐弟三人自覺往後退一步。


    阮舒拿眼角餘光掃隋潤芝,腦子裏自動浮現一句話:會咬人的狗不叫。


    “姑姑,我找人算過日子了,最近的黃道吉日就在四天後。姑姑如果覺得沒問題,我們馬上讓人著手準備,四天後就把姑姑回歸莊家的儀式給辦了。”莊荒年詢她的意見。


    “你大嫂不反對?”


    “她能反對什麽?我們莊家的子孫入祠堂與她何幹?”


    阮舒瞍他:“你挺有本事的。昨天隋家的三個不是還大張旗鼓地跑去房車阻止你見我?今天隻剩幾句出口不遜。”


    莊荒年一副不覺得這有何困難的表情:“大嫂主要擔心的也就是屬於她的那份財產沒有著落。我昨晚都和他們講清楚了,姑姑你是通情達理之人。他們終歸是外姓人,大嫂更無一兒半女,於情於理都做不了我們莊家的主,他們心裏也是清楚的。”


    這麽簡單……?阮舒嘴上挑刺:“我隻允過你的那一份,但並沒允過隋潤芝。”


    莊荒年笑了笑:“姑姑,你在海城也是曆練過的見過世麵的女人,眼界寬,是大嫂這種內宅婦人所不能比的。有舍才有得,咱們不要因小失大。”


    “二侄子你這又是拿我當小女生哄?”阮舒一副聰明得很才不會輕易上當的表情,“你大哥的遺囑我要親自過目,並且盯著它蓋章簽字。”


    “姑姑想怎樣就怎樣。”莊荒年滿口答應。


    阮舒兜轉著心思。


    隋潤菡忽然跑出來。但並非來找他們,招呼都不打一聲,急匆匆地往外趕。


    不多時,阮舒醫院大廳才又遇上隋潤芝。


    一輛推床正把一位待產孕婦往裏送。


    隋潤芝像是家屬,陪在床邊安撫孕婦,同時訓斥著另外一側的男人,應該是孕婦的丈夫。


    男人的手上尚沾染著血,不反駁也不做爭論,隻神色羞愧地勾著腦袋。


    阮舒第一眼便認出他來。


    因為情況所限,她本不欲打招呼的。


    一行人將將要從她身側經過,而男人在所難免地也看見了她。


    “舒……?”唐顯揚怔怔出聲。


    不等阮舒回應,隋潤芝氣急敗壞的喊叫傳來:“你停在那裏幹什麽?!你老婆要生了知道不知道!”


    “來了!”唐顯揚即刻重新追上去。


    看進眼裏的莊荒年不禁好奇:“姑姑認識隋家的女婿?”


    隋家的女婿啊……阮舒的記憶慢慢回攏——唐顯揚,唐顯揚的老婆,沒記錯的話,叫隋欣(可回顧第169章)。


    那會兒在江城和唐顯揚意外重逢,唐顯揚好像提過,他之所以來江城,是因為隋欣的老家在這裏,


    卻原來,隋欣和莊滿倉的老婆隋潤芝是一家人。


    這緣分……阮舒抿抿唇,隻回應莊荒年以極其簡單的“嗯”。


    耳朵裏則是聞野譏嘲濃重的戲謔:“舊情人呐……”


    阮舒與莊荒年分道揚鑣,走出醫院門口後,立刻把微型對講機掏出,直接丟到大馬路上。


    駛過的車輪碾壓上設備。


    聞野那頭的耳朵猝不及防地遭受一瞬間急遽嘈雜的轟炸。


    ……


    隔天早上起床,阮舒便被聞野告知莊滿倉的死訊。


    淩晨死的,現已在莊家內部發喪。


    很快。比她以為的還要快。


    仿佛應了她臨走前留給莊滿倉的那句“那就去死吧”。


    阮舒沒有什麽感覺地“嗯”出一個單字音節,不問任何的細節,也不問接下來她要麵對的事情,繼續自己的步子,出門晨跑。


    然後在跑步的路上遇上了……褚翹。


    “嗨,阮小姐。”她主動與她打招呼。


    阮舒顰眉:“褚警官又有什麽事?”


    “沒事沒事,阮小姐別誤會。”褚翹笑意爽快,“我隻是剛好也在這裏晨跑。”


    阮舒:“……”


    不僅蹩腳,且特別像男人搭訕女人的慣用借口……


    而目前來講,褚翹並未做出任何幹擾她的行為,她無法多言什麽,隻微微頷首:“哦,真巧。那褚警官自便。”


    旋即她戴上耳機,將自己隔絕在音樂的世界裏,當褚翹不存在。


    ……


    莊家本就低調,低調得有種遁出塵世的感覺。


    大多數人對莊家了解得不多,莊滿倉的葬禮也就自然而然地不對外宣發,隻整個莊家的族親參與。


    也是通過葬禮,姑奶奶回歸的消息在家族內傳開。


    不過阮舒其實並沒有出席葬禮。


    這種情形就好比,“姐不在江湖,江湖卻有姐的傳說”。


    她不出席的葬禮的理由很簡單,第一,莊滿倉當年殘害莊佩妤的事情已被酒鬼的弟弟在族內曝光,人人皆知她對莊滿倉心存怨憎;第二,她尚未正式成為莊家人。


    莊滿倉停靈三日。


    這三天,聞野和呂品均不見人影。


    阮舒僅由莊爻作陪,清淨不少。


    而接連這三天她出門晨跑,都能碰上褚翹。


    已非常明顯不是巧合。


    偏偏褚翹每次都僅僅與她簡單地打招呼而已,再無進一步特殊舉動。


    阮舒便隻能隨便她。


    ……


    莊滿倉在第三日下葬。


    阮舒的冠莊姓儀式,恰恰緊隨其後卡在隔天。


    她這才恍然莊荒年的“四天後是黃道吉日”,還真不是隨隨便便挑選的。


    莊滿倉的葬禮和她的冠姓禮全在莊氏祠堂。


    前一天的靈堂拆下來,立刻變成喜慶的張燈結彩。


    阮舒坐在車裏,隔著暗色的車窗玻璃,看到外麵滿滿的全是人。


    據莊爻說,聚集了現居江城的所有莊氏族人。


    車門由呂品從外頭打開。


    撲麵而來的是四麵無數人繃緊的呼吸,將整個場麵的氣氛壓緊拉長出一股子的肅穆和莊嚴。


    原本抱著無所謂心態的阮舒,忽然感到緊張。


    因為這股肅穆和莊嚴而緊張。


    她察覺自己可能把這個百年家族太不當回事兒了。


    也可能把莊家家主之位想象得過於簡單了。


    眼前的情況令她產生一種錯覺,錯覺出一場女王夢,那種電視劇裏才能見到的眾人遠迎、眾望所歸,她就是所有人目光中央的希望之光。此刻場麵越安靜,交織著壓抑的不安便越強烈,以致於她的心尖隱約有些發顫。


    阮舒記不得自己是如何跨入“莊氏宗祠”的大門,一步步走入正殿。晃回神來時,她所麵對的,是滿室密密麻麻的牌位。


    以最前麵的一隻獨立牌位為首,往後呈擴展式的延伸。而桌台有三麵,居正中央的牌位數量較少,兩側副桌的牌位很多,明顯是按照主脈和旁支劃分的。


    電子燈是暗紅色的,映照在木製的散發著遙遠曆史氣息的牌位上,倍添詭異。


    頭一回在現實生活中遇到如此古舊的祠堂,封建氣氛濃重,令阮舒感覺些許不適應。


    幸而此刻堂裏不是隻有她一人。


    莊爻如今是以林璞的身份存在,早在下車時,便留在了外麵進不來。呂品的身份則為莊家家奴,但也隻陪她至堂外為止。


    現在站在她麵前的十個人,一個是莊荒年,另外九個皆老態龍鍾。莊荒年站在旁側,與她對上眼的時候,還隱隱展開一抹笑意。


    九位老人以中間一位佝僂著腰背的為尊,分開居列兩側。


    駝背老人示意擺於她跟前的蒲團。


    早有準備進祠堂這種地方多半免不了跪拜磕頭的儀式,雖內心深處是拒絕的,阮舒還是落下雙膝。


    她是莊家裏頭一個,也是截止目前為止第一個舉行冠姓禮的人,且是個即將成為家主的女人,無先例可循,是臨時製定出的流程。


    基本沒她什麽事,都是幾位老人在忙活,先祭告天地,再祭告祖先,她需要配合的隻是適時地恭敬叩拜。


    整個程序約莫進展了半個小時,她的腿幾乎要跪麻了,最中間的那位駝背老人才鄭重出聲喚:“莊阮舒。”


    阮舒挺直腰板:“是。”


    “從今往後,你正式入我莊氏族譜,成為我莊氏子孫的一員,必當謹記祖宗之訓,遵循家規族規,但行諸事前,必先考慮我莊氏之榮辱。”駝背老人的聲音滄桑而沙啞。


    “……”阮舒抿緊唇,心髒砰砰砰跳動得厲害,手掌心也有些冒汗,安靜了三四秒,才深深沉一口氣,正色應,“是。”


    她話出口後,駝背老人蹣跚地走到她的麵前,對她伸出手。


    血管突起,指甲微黃,皮膚鬆弛,滿是褶皺,布滿老繭,很粗糙,一看便是飽經風霜,十分匹配他的老態龍鍾。


    然而,他的右手大拇指上戴著一枚眼熟的扳指。


    虯角扳指。


    聞野原本送給她又暫時要回去的虯角扳指。


    眨眨眼,阮舒確定自己沒有看錯,心思一動,抬眸看他。


    陌生的古銅色的刻滿深深皺紋的花甲老人的臉。


    他黑色的眼睛在看她,手也尚保持在半空中。


    阮舒靜默地與他對視。


    他的眸色裏透露出一抹熟悉的不耐。


    阮舒輕輕挑起修長的眉尾,這才伸出自己的手,放入他的掌心。


    “謝謝。”


    她淡聲,今日未著口紅,唇色清淺,一襲黑色長裙把她姣好的身段盡顯。


    站起身後,她比他高出半個頭,低頭睨他,神色淡漠,宛若一隻高貴的黑天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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