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就是連續的選擇。』


    這是著名的戲劇作家威廉·莎士比亞的名言,大概吧。


    不過嘛,精確來說並不是莎士比亞本人說的話,好像是他所撰寫的悲劇《哈姆雷特》中出現的名言——更精確一點來說,其實《哈姆雷特》當中從來沒有出現過這句話,那隻是網友自行杜撰加以流傳的架空名言而已——話雖如此。


    不管莎士比亞有沒有說過,我個人覺得這的確是一句名言,確實是一句金玉良言。


    人生就是連續的選擇。


    人從出生開始,就被逼著去做大大小小的選擇。


    從升學、就職等等足以左右人生的重大選擇,到休假或放學後的計劃、吃什麽、穿什麽、讀什麽、玩什麽……諸如此類的小小選擇。


    隻要人還有一口氣在,就得不停地做出選擇。


    當然——戀愛也是如此。


    光是談一場戀愛,我們就不得不去麵對五花八門的選項。


    要不要告白、要不要接受告白、要不要問聯絡方式、約會的地點、要吃什麽菜、找什麽餐廳、要不要準備禮物、要不要準備驚喜……戀愛有著如此繁雜的選項。


    要和誰交往?


    要選誰才好?


    也有著像這種可說是戀愛的根本,十分重大的選項。


    如果是在電子小說遊戲當中,選錯了還能重讀存檔再來一次,破關之後第二輪也能體會不同選擇的樂趣。若是擁有好幾個女主角的後宮型遊戲,甚至會替所有人都準備專屬結局。


    但現實和遊戲不一樣,選錯也不能重來,也沒有第二輪。事實上——甚至沒有所謂的正確選項。


    現實中的選擇和遊戲不同,無法重新來過。


    正因為無法重來,所以選擇才值得重視。


    人生就是連續的選擇。


    或許——也可以這麽說。


    透過連續不斷的選擇,才構成了人生。


    選了什麽。


    以及不選什麽。


    選擇了誰。


    以及沒有選擇誰。


    以自己的意誌所做出的選擇,將會決定那個人的人生。


    數十、數百、數千、數萬、數億、數兆——


    隻要還活著,就得不斷麵對無數的選擇,而一連串結果構成的那道軌跡,或許就是我們稱為「人生」的東西吧。


    ?


    「啥?」


    我忍不住發出怪叫。


    因為從聽筒傳來的話語,實在太過出乎意料。


    實在不敢相信,阿浦竟然會對我說出這種話。


    「這、這是怎麽回事,阿浦——什麽叫『你明天去跟指宿約會吧』?」


    跑到隔壁鎮上看電影約會回來後,就在我吃完晚飯回到房間時,阿浦打來電話。他所說的內容,實在讓我很難理解。


    『不管去哪裏都可以啦,看電影、去遊樂園,還是去水族館都可以。總之就你們兩個找地方去玩玩。』


    「……搞不懂你在說什麽。我怎麽可能答應跟其他女生單獨出去玩。」


    出軌的基準雖然因人而異,但是跟同年級的女生,而且還是以前跟自己告白過的女生單獨出遊,去問十個人當中有九個人都會說這就是出軌吧。


    就算織原小姐有萬分之一的機會同意,我也不願意這麽做。


    因為我不想讓她感到不安。


    但是——


    『我知道我的要求很不合理。可是……拜托你了,阿桃,就不能通融一下嗎?』


    阿浦從聽筒另一頭傳來的聲音前所未有地認真,有種走投無路的感覺。


    「是指宿拜托你的嗎?」


    『不是。跟那家夥沒關係。是我自作主張而已。』


    「……那我更不懂了。你為什麽要為指宿做到這種地步?」


    『我不是為了那個女的……』


    比實際年齡更加幼小的嗓音,夾雜著悲痛的情緒。


    『我隻是……我隻是覺得很不爽。明明連試都沒試過,就自認失敗了……還想用那種假到不行的笑容,想要一笑置之……我隻是對有人想用扮演悲劇故事的主角來安慰自己,看不下去罷了。』


    「…………」


    聽到這裏,我懂了。


    這些反彈、指責與嘲弄——都不是針對指宿。


    如此痛不欲生的嘲諷,矛頭對準的是——


    「阿浦……」


    你果然、還是——


    我強行咽下幾乎脫口而出的話語。那不是能隨便說出口的話。不是能夠隨口提起的往事。不是能輕易愈合的創傷。


    這個叫做浦野泉的男人,心中最為敏感的部分,是不能隨意碰觸的禁區。


    『拜托你了,阿桃。就當是幫忙實現我的自我滿足吧。』


    「…………」


    各種感情與想法在我的腦中不斷翻湧。


    苦思到最後,我選擇的答案是——


    ?


    「啥?」


    我忍不住發出怪叫。


    因為從聽筒傳來的話語,實在太過出乎意料。


    實在不敢相信,桃田同學竟然會對我說出這種話。


    「這、這是怎麽回事,桃田同學——什麽叫『我明天要去跟指宿同學約會』?」


    到隔壁鎮上看電影約會回來後,我用過晚飯,正悠悠哉哉地休息時,桃田同學打來了。為了不讓姐姐聽見,我躲到陽台接電話。


    「呃、那個……該怎麽說,這樣……好像就是出軌吧?」


    因為完全搞不懂他的用意,所以語氣也強烈不起來。


    雖然我常常告訴自己,不要成為那種氣量狹小、隻是看到男友稍微跟別的女生有接觸,就大吵大鬧的女人……可是這種行為已經完全超出界限了吧?


    兩人單獨出遊。


    而且對方還是跟他告白過的女生。


    嗯——


    該怎麽說……單純就是覺得抗拒呢。


    『果、果然有種出軌的感覺喔?』


    桃田同學的聲音充滿了歉意,但說出口的話卻承認了出軌的事實。


    「……話說,為什麽要特地通知我呢?如果你想出軌就出軌啊,隻要不讓我知道就好了……不對,我不是說偷偷來就沒關係!可、可是特地通知也很奇怪,我隻是想表達這個意思……」


    『可是……我覺得,如果不先講一聲,就真的變成出軌了吧。』


    「就算先講了也不算沒有出軌啊。」


    『說得也是喔……』


    氣氛變得好怪。


    聽見男友的出軌宣言,比起生氣——我更感到擔心。


    因為桃田同學竟然會說出這種話,這絕對不正常啊。


    「發生什麽事了嗎?」


    『是阿浦拜托我的。』


    「阿浦同學?」


    『嗯。他希望我跟指宿去約會。雖然我拒絕了,他還是一直苦苦哀求。』


    「為什麽阿浦同學會提出這種要求?」


    『雖然我也不是很清楚,但多半是有什麽他說不出口的原因吧。』


    阿浦。浦野泉同學。


    是桃田同學的兒時玩伴,也是念同一所高中的重要友人。


    雖然我和他從沒見過麵,但是桃田同學給我看過他們和阿金同學三人的合照。是一位眼神有點凶惡,不過長相滿可愛的少年。


    『我會想盡可能地去做到阿浦請求的事。』


    然而,桃田同學繼續說了:


    『但如果織原小姐不喜歡的話,我就去回絕他。』


    「咦……」


    一時之間,我不知該如何回答。


    該不該答應呢?


    我不知道這個二選一的正確答案是什麽。憑良心說,我當然不想讓他去跟別的女生約會,光是想象就讓胸口揪得好痛。讓我忍不住擔心會不會發生什麽差錯。


    但我又不希望因為自己的任性,破壞了桃田同學的友情。


    該怎麽辦才好——


    『啊,不對。抱歉,剛才那些話還是當成我沒說過吧。』


    桃田同學對說不出話來的我如此開口。


    『畢竟這樣……太奸詐了。這麽做隻是把責任通通丟給你而已。』


    在自我檢討之後,他再次堂堂正正地發出了出軌宣言:


    『抱歉,織原小姐。我明天要去跟其他女生約會。』


    『我知道,若是不想讓你傷心的話,我應該拒絕才對……可是,我不想回避,我想好好麵對阿浦還有指宿。』


    「…………」


    『當然,我保證不會做出讓你擔心的事情。我一定會想辦法補償你的,所以……拜托你,請你能夠同意。』


    啊啊——


    桃田同學果然很了不起呢。


    不會把責任拋給別人。


    也不會逃避做選擇。


    無論做出何種決斷,做了什麽選擇,都會一肩扛起責任。


    和太害怕受傷害而說出「隨時甩了我都可以」,把責任通通拋給對方的我,完全不一樣。


    我明明年紀比較大,明明大了桃田同學12歲,卻總是從他身


    上學到做人處事的道理呢。


    ——年紀小的男朋友,實在很難讓人尊敬吧?


    現在,我能夠理直氣壯地反駁小鬆小姐這句話。


    和年齡沒有關係。


    桃田同學無論是身為一名男性,或是在做人的品格上,都讓我打從心底感到尊敬。


    而且是敬佩得心服口服。


    「……嗯,我明白了。」


    我這麽回答。


    「去跟她約會吧,桃田同學。我以女友的身份正式發出許可。」


    『這是真的嗎?』


    「嗯,因為我不擔心喔,我相信桃田同學。所以你就堂堂正正地去約會吧。雖然我不太清楚內情……但這樣做對阿浦同學跟指宿同學比較好吧。」


    『太、太感謝你了!』


    桃田同學鬆了口氣向我道謝。雖然他之前用了很帥氣的聲音發出宣言,但是當麵跟女友表明自己要出軌,果然他心裏還是會擔心呢。


    「不過啊,桃田同學。」


    我再度開口。


    「作為同意約會的條件,可不可以答應我一個請求呢?」


    ?


    隔天——星期天。


    我和指宿約在郡山的遊樂園會合。


    我想了又想,才發現自己根本沒有指宿的聯絡方式。於是昨天才透過阿浦拿到聯絡方式,跟她好好討論之後,才決定去遊樂園約會。


    「啊,桃田。」


    約定的集合地點,在遊樂園的入口。


    看到提早一些時間抵達的我,指宿快步跑了過來。


    「早、早安。」


    看著指宿結結巴巴地打招呼,我也支支吾吾地回了句「早、早啊。」


    指宿今天穿的是露肩的夏季毛衣配上高腰裙。和前陣子在水族館看到的那身隨意打扮截然不同。


    今天的她,很有女孩子氣息,非常可愛。就像是為了在心上人麵前盡力展現自己的魅力一樣——


    「今天……很不好意思,讓你陪我出來玩。」


    指宿低著頭,帶著歉意這麽說。


    「你跟女朋友——跟織原小姐說過了嗎?」


    「嗯嗯。」


    「她、她同意嗎?」


    「嗯,同意了。」


    大概沒問題吧。


    畢竟我也完全接受了她提出的條件。


    「是喔……真不簡單呢。她好信任你喔,桃田。」


    「過獎了。」


    「好!那今天就不客氣了,來玩個痛快吧!」


    指宿故作開朗地如此大喊,隨即就要往遊樂園路口走去。我輕輕一笑,吐槽了一句「好歹先買票吧。」邁步追在她身後。


    「嗚哇——這裏超遊樂園的耶!」


    「這裏就是遊樂園啊。」


    「好久沒來了,害我好興奮。欸欸,桃田你對尖叫類的遊樂設施ok嗎?」


    「雖然說不上擅長……不過嘛,拿這座遊樂園的雲霄飛車當基準來判斷,我想大概沒問題。」


    「太好啦!那就快上吧!今天就決定要完全征服尖叫類遊樂設施囉!」


    自從入園之後,指宿就變得非常興奮、多話,感覺像是刻意裝出情緒高漲的模樣。或許是對我跟織原小姐的罪惡感,促使她做出這樣的反應吧。


    不過……


    在玩過雲霄飛車、卡丁車、旋轉木馬等等各種遊樂設施後,她的情緒感覺也變得愈來愈自然。


    「啊,桃田,快看那邊。」


    在看似有點老舊的一塊遊樂區域中。指宿指著某個和鬥牛機、拳擊機排在一起的機器。


    那是……投籃機。


    籃框一共有九個,在時間內達成賓果就能獲得獎品的樣子。就像棒球九宮格的籃球版一樣。


    「照桃田的身高來看,要過關應該超簡單吧。」


    「嗯……」


    好像是這樣呢。


    不知道是本來的設計就是讓人好過關,或者是給小孩子玩的,籃框就在我幾乎伸手可及的位置。就算我運動神經再爛,要投進也不難吧。我籃球打不好是因為運球爛到無可救藥的緣故,但是單純把球拋進籃框的話,我或許還做得到。


    「好,我來試試。」


    我把兩百圓投入機器後,就有十來顆球滾到我手邊。


    我試著用單手抓起一顆球,指宿見狀眼睛一亮:


    「哇,好厲害!桃田你居然可以用單手抓籃球啊!」


    「嗯,還可以啦。」


    「天啊,超厲害的!就像職業選手一樣!看來可以輕鬆過關呢!」


    「哈哈哈,看我的。」


    被稱讚的感覺還不壞。真好啊,害我也興奮起來了。總覺得今天的我不一樣了,狀況似乎不錯。


    我將注意力集中在籃框,接著調整到最舒服的出手姿勢後,在最適當的時機投出!


    「……嗯嘿啊!」


    我將籃球傾入渾身之力投出之後——籃球就消失了。


    球沒有飛向籃框,也不在我的視野之中。


    咦?


    跑去哪了?


    消失的魔球?「幻影射籃」?等等……連投籃的人自己都看不見的射籃,好像怪怪的?


    「球、球呢————嗯噗!」


    我探頭探腦地環顧四周後,頭頂突然遭受重擊。感覺我身高都縮水了五公分。從我頭上高高彈起的籃球,滾落在柏油地麵上。貫穿腦袋的劇痛,讓我忍不住按著頭蹲了下去。


    「唔、唔嘎啊……」


    「啥?真的假的?」


    我忍著疼痛抬頭一看,發現指宿用極為詫異的眼神望著我。與其說是嘲笑,她的表情更像是在困惑,似乎無法接受眼前發生的事。


    就像是目睹珍禽異獸的眼神。


    「剛才那是……在搞笑嗎?」


    「……不是。」


    「太、太離譜了吧……首先是投籃姿勢超娘的,叫聲也超惡心的,投籃的時候還緊閉雙眼,球也直直往上飛,可是那力道真不是開玩笑的耶,好像大炮一樣往天空衝上去。」


    「…………」


    「桃田你該不會……不擅長運動吧?」


    「……說來丟臉。」


    聽到我小聲回答,本來一臉嚴肅的指宿噗哧一聲笑了出來。


    「噗、啊哈哈哈!不行,太好笑了。原來如此,不過你明明看起來就很擅長運動的樣子呢。」


    「唔唔……」


    「真是的,不會玩的話,拒絕我就好了嘛。我也不會硬要你去投喔。」


    「……隻是覺得今天狀況不錯。」


    剛才感覺狀態特別好,可是冷靜下來想想,我每一次都有這種感覺,但每次挑戰都以失敗收場。


    「你在講什麽啦……啊哈哈,超有趣的。唉——可惜剛才沒錄下來,不然放到ig上肯定會爆紅。」


    指宿笑得十分開懷,笑到我都忍不住想吐槽你也笑得太誇張了。不過,雖然有損男性尊嚴,但我卻意外地不覺得反感。


    原來指宿也會這樣子笑啊——我反而是為了這個新發現而感到新奇不已。


    該說是幸運之神眷顧嗎,從那次投籃出了大糗之後,氣氛頓時輕鬆起來。


    兩人之間的尷尬一掃而空,終於能放輕鬆享受遊樂園的樂趣了。


    「咦——!前陣子那次,是你們交往一個月的紀念日喔?」


    在排隊買遊樂園名產霜淇淋的時候,我們聊到了之前水族館的事情。


    「那你們有做什麽特別的事情來紀念嗎?」


    「我是有準備禮物。是一種叫做『香皂花』的裝飾品,也就是用香皂作的花。而且,我還準備了另一項驚喜……不過發生了一些事,最後沒有實現。」


    「不會吧,好可惜。你本來準備了什麽驚喜?」


    「我本來想朗誦我自己創作的詩。」


    「…………」


    「為了這個滿月紀念日,我再三推敲詞句,用盡心力才完成的一首作品……咦?怎、怎麽了?指宿你幹嘛?那種帶著輕蔑跟憐憫的表情是怎麽回事?」


    「……桃田,你選擇收手是對的。感謝老天爺的保佑吧。」


    詩歌似乎一如往常地不受好評啊。


    唔,我明明覺得寫得不錯。


    聊著聊著,終於輪到我們點餐了。


    我選了原味冰淇淋,指宿則是點了草莓口味。


    「嗯——好吃。」


    指宿用塑膠湯匙挖了一口冰淇淋送進嘴巴,露出幸福滿足的笑容。


    「冰淇淋的美味在口中變得更美味,真的能吃出草莓本身的美味呢。」


    「你真不會形容食物耶。啊——不過草莓看起來也很好吃的樣子。」


    「要吃嗎?來。」指宿這麽說道。


    隻見她挖了一匙冰淇淋,伸到我麵前。


    「呃……這個。」


    我反射性地退後一步,這時指宿也回過神來,紅著臉慌慌張張地把湯匙收了回去。


    「抱、抱歉。那個……最近我常常這樣喂我弟吃東西。」


    「沒、沒事。」


    「……你也不喜歡、間接接吻吧?這


    樣就對不起女朋友了呢。」


    指宿說完便淺淺一笑。


    那笑容看起來好寂寞。


    今天一整天下來,感覺我們之間的距離拉近很多。剛開始那種尷尬的氣氛可說是完全消失殆盡。現在交流起來就像是普通朋友一樣。


    但是……


    無論距離拉近多少,我們依舊無法如她所願,成為一對戀人。


    不。


    這種說法太不負責任了。


    不是「無法如她所願」,而是「不可能」才對。


    我們不可能成為戀人。


    原因在於——我選擇的對象並不是她,不是指宿咲。


    坦白說——我本來想讓今天的遊樂園約會過得不太順利。


    具體而言,就是我覺得不能玩得開心。


    一方麵這樣對不起織原小姐,再者我也不能容許自己和其他人約會時,真的樂在其中。


    雖然這樣對不起指宿,但我決定讓自己假裝興致不高、臭著一張臉,像是應付了事一樣走完整個約會行程——本來應該是這樣的。


    但不知不覺間,這種自製的念頭被我拋在腦後。想要玩個痛快的指宿拉著我到處跑,也讓我自然而然開始享受遊樂園的樂趣。


    很開心。


    就是單純玩得很開心。


    但是,即使如此——


    「哇,好高。好久沒搭這個了,感覺好可怕啊!」


    在玩過所有刺激性的遊樂設施後,最後我們一起搭上了摩天輪。


    那是指宿的希望。


    在狹小的座艙中,我們麵對麵坐著。


    「桃田不怕高嗎?」


    「沒什麽感覺。阿浦倒是有懼高症。另外還有幽閉恐懼症跟怕黑。」


    「那不就全湊齊了?」


    指宿「啊哈哈」地笑著。


    「你們的感情真的很好呢。」


    「是嗎?很普通吧。」


    「不是喔,可以感覺出來你們有很深的羈絆。就像今天啊,要是浦野沒有從中牽線的話,你肯定不會答應跟我約會吧?」


    「……或許。」


    對話到這裏,突然中斷了。


    一旦少了談話聲,就算不願意也會注意到彼此身處於密室的事實。座艙中彌漫著難以言喻的微妙氣氛。


    「……啊、啊哈哈,總覺得讓人忍不住害羞起來呢。」


    大概是無法忍受這股沉默吧,指宿曖昧地笑了。


    「好像、太老套了?在約會最後搭摩天輪這種選擇,再怎麽說也太老套了吧?」


    「…………」


    「啊哈哈。真的,沒什麽意義呢。像這樣做足準備——就為了被甩而告白,是不是在這裏踩刹車比較好呢——還要配合我這種自我中心的人走一遍流程,桃田應該也覺得很困擾……」


    忽然間——


    指宿臉上那張試圖避重就輕、開朗到不太自然的笑容消失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張心生羞愧的自嘲之笑。


    「呃,不行。像這樣想要笑一笑蒙混過去,怎麽可以呢。一定又會被浦野臭罵一頓的。」


    「……指宿究竟是喜歡我哪一點呢?」


    「嗚哇……你要問這個喔?」


    「嗯、嗯。如果你不介意的話,我很想知道。」


    隻要願意交往,不管是誰都可以。


    指宿過去說過的這個理由,已經被她的朋友魚海否定了——最重要的是,我在今天的約會中確認了這件事。


    就算遲鈍如我,也能感覺出來。


    雖然也有可能是自我感覺良好,但相處了一天下來,就算不刻意去留意,也能從指宿咲的言行舉止中,感受到她對我的好感。


    指宿再度「嗚哇——」哀號一聲,視線遊移不定,掙紮了一會之後……


    「……並、並不是什麽大不了的理由。」


    她就像這樣先強調了一句後,才吞吞吐吐地開始說明。


    「桃田是搭電車上學對吧?其實我也是坐同一班電車去學校的,你有發現嗎?」


    「咦?真的假的,我完全沒發現。」


    「嗯,這也情有可原啦。畢竟穿一樣製服的人實在太多了。不過,我很早就注意到桃田囉。你也知道,因為你個子很高,所以特別顯眼。就算車上擠滿了人,還是比別人高出一個頭。」


    「啊——原來如此。」


    「然後啊,你沒位子坐的時候,偶爾會抓著上麵的橫杆,而不是底下的吊環對吧?我看到的時候心裏就在想,嗚哇,居然能構到那麽高的地方啊,好厲害。」


    「啊——我的確有這樣做過。」


    像我這種身高的人,抓著橫杆反而比吊環輕鬆,所以就會下意識地這樣做。


    「嗯……所以,總之……這就是理由。」


    「哦——這就是理由啊……咦?」


    我忍不住盯著指宿一陣猛瞧。隻見她抿著嘴唇,雙手把裙子都揪出皺痕了,渾身顫抖,似乎害羞到了極點。


    「隻是因為、這樣?」


    因為我不是抓吊環,而是抓著橫杆。


    隻是因為這個原因,就喜歡上我?


    「所、所以我不是說了嘛!不是什麽大不了的理由!」


    指宿羞憤的叫聲回蕩在座艙之中。


    「那有什麽辦法……看到那個模樣,當然會讓人覺得很帥啊。」


    「……換、換句話說,就是因為身高嗎?」


    「身高也算是……還有,抓著橫杆的手,感覺也很吸引人。」


    「手……你有戀手癖嗎……?」


    「哪有那麽嚴重,你知道有很多女生都覺得男生的手很有吸引力嗎?桃田的手又大又結實,感覺男人的手就是要像這樣……剛才你輕輕鬆鬆就用單手抓起籃球的時候,我也稍微心動了一下。」


    「這、這樣啊——」


    「不過後麵那陣怪叫跟超娘的投籃姿勢,就讓心動的感覺通通泡湯了。」


    「……是、是喔。」


    剛才看著我被自己投出後落下的籃球打到,呈現無力的頹敗模樣竊笑的指宿,現在以一臉溫和的笑容說道:


    「最初的契機,真的隻有這樣而已。不過,後來就連在學校裏,我也會忍不住去關注你的事情。之後……小唄跟金尾開始交往,身邊的其他朋友也都找到男朋友了,當我在想是不是也要找個男朋友的時候——第一個浮上心頭的,就是桃田你了。」


    「…………」


    「所以,與其說是喜歡……更接近想要多了解你的感覺吧?想要更理解那個我注意了很久的桃田。要是能夠更了解你,或許,就會更喜歡你了。」


    啊啊——


    我很清楚這種心情。


    我自己也不是在認識了織原小姐的一切之後,才喜歡上她的。不僅如此,還是在誤以為她是同齡高中女生的時候,就迷上她了。


    追根究底,這世上又有誰是在完全了解一個人之後,才愛上對方的呢?


    就連自己的心都不能完全摸透,更別說是另一個人了。我們對於自己以外的個體,不認識的地方比認識的多,才是正常的。


    即使如此,我們還是不免會愛上別人。


    就算不夠了解對方,還是會產生好感——不,或許正好相反,就是因為不夠了解,所以才會喜歡也說不定。


    「喜歡」這種情感,一定是從「想要了解」的想法當中誕生的——


    「不是一見鍾情,也不是喜歡到無法自拔。但是當我產生想要男朋友的念頭時,第一個想到的就是桃田了。」


    這時,指宿直視著我。


    從被告白的那一天起,我們接觸過好幾次,也交談過好幾次——但,仿佛是第一次有這樣的感覺。


    我似乎是第一次跟指宿四目相對,像這樣正麵麵對彼此。


    「我喜歡你。請跟我交往。」


    她用顫抖的聲音,說出簡單直接的告白。


    毫不矯揉造作,拋下虛榮與偽裝,說出赤裸裸的心聲。


    和先前那種高傲的告白完全不同。


    這是名為指宿咲的少女,從內心深處掏出的真心話。


    「……謝謝你。」


    我將這份告白銘記在心,慎重地開口。


    「我真的非常開心。像指宿這麽可愛的女生,會說喜歡我。」


    我也打算用真心話來回答她。


    對於勇於表露心聲的這個人,隻有這麽做,才不算失禮。


    「老實說……我一開始對你的印象不太好。總覺得你脾氣火爆,是我不善於應付的類型。」


    「那、那是……因、因為……要是表現出軟弱的一麵,感覺就會變得很被動,所以我才拚命地想要占據主導的地位。」


    「不過,你給我的印象漸漸變了。每次碰到指宿,都會發現你的優點,漸漸明白你的可愛之處。今天的約會真的很開心。」


    這時,我話鋒一轉。


    一定要說出來才行。


    雖然我不說,指宿應該也心知肚明。


    打從一開始,她就有所覺悟了吧。


    即使如此——我還是有責任說出口。


    將心中所想的事情確實以言語傳達給對方,我覺得是有必要的。


    「不過……抱歉,我不能與你交往。我現在已經有交往的對象了。」


    「……嗯,我知道喔。」


    指宿笑了。


    那是十分寂寥、虛無飄渺而依依不舍的笑容。


    「……桃田,我問你喔。你跟織原小姐是什麽時候認識的?」


    「大概是五月中吧。織原小姐當時在電車上,然後……嗯,她遇上一些麻煩,我碰巧在場幫了點忙。」


    「這樣啊。那……是我先呢。我是在四月底的時候,開始覺得桃田好像還不錯呢。」


    「…………」


    「如果……」


    指宿以試圖尋求解答、隱含些許期盼的聲音繼續說著:


    「如果我早一點告白的話——早在你遇見織原小姐之前告白的話,你會不會跟我交往呢?」


    「…………」


    「如果……如果在電車上遇到麻煩的不是織原小姐而是我,你會不會出手幫忙,讓我們因此陷入情網呢?」


    「…………」


    我在不知不覺中將手伸入口袋。無意識地緊緊握住放在裏麵的東西。


    掌中感覺到的東西是——鑰匙,以及藍色企鵝的鑰匙圈。


    「……我也不知道呢。」


    雖然這樣的回答像是在回避問題,但我也隻能這麽說。


    如果——遇見織原小姐之前,被指宿告白的話——事情會怎麽發展呢?四月時還沒有喜歡上任何女生的我,要是被指宿這麽可愛的女孩子告白,我或許會一時衝動答應吧。


    如果——當天遇上癡漢的人,不是織原小姐而是指宿,我現在或許會走向另一個未來吧。


    但是……


    那肯定是想再多也不可能實現的「如果」。


    人生就是選擇的連續,一個個連續的選擇才構成了人生。


    現實和遊戲不同,沒有存檔點,也沒有第二輪,沒有辦法將過去的選擇重新來過。


    所以選擇的意義才是如此非凡,因此總是伴隨著後悔與遺憾。


    人們總是會不由自主去想象,那無數「如果」所構成的可能「未來」,那與現實截然不同的if路線,對此心生期盼,也為此黯然神傷。


    但……


    正因為如此——


    「我不知道過去的我會如何選擇。但是現在的我——就算將人生重來幾百萬次,還是會想要選擇喜歡上織原小姐吧。」


    即使將過去重來——我還是想選現在的選擇。


    我隻想好好珍惜這個與織原小姐相遇的未來。


    無論是後宮路線或if路線,都不是我想要的。


    隻有這條能與我最喜歡的女友一同前進的道路,才是我的道路。


    當自己選擇了什麽,就代表自己也同時放棄了什麽。


    選擇了織原姬的我,無法選擇指宿咲。


    「……這樣啊。」


    區區一個學生卻說出氣度寬大到令人發笑的豪語,感覺自己似乎有點得意忘形,然而指宿並沒有笑。雖然她嘴角的確帶著微微笑意,但那並不是嘲笑。而像是放下了執念一樣,露出溫和而平靜的微笑。


    「謝啦,桃田。陪我走過這段失戀。」


    說完以後,她用力拍了一下手掌,像是轉變了什麽想法。


    「那今後我們就是朋友囉,請多多指教。」


    「朋友、嗎?」


    「有什麽大不了的?還是說,織原小姐是那種不準男友的手機有其他女生聯絡方式的人嗎?」


    「沒有。我覺得不至於那麽嚴格就是了。」


    「那就沒問題了。不過嘛,光是我們兩個單獨出去玩還是有點那個呢,下次就找大家一起出去吧,順便找浦野跟金尾他們,你覺得怎樣?」


    指宿俏皮地笑了。


    她的笑容中不帶一絲陰影。那不是展現給心上人,而是對著知心好友所展露的,真心又快活的微笑。


    然而,她的眼角卻微微泛著淚光。


    我假裝沒看見,隻是點頭說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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