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百七十二重病


    “誰?是誰來了?”


    大皇子邁進了門。


    屋裏很暗,門上窗子上都掛著厚厚的擋風的棉布簾子,生怕外麵的風雪漏進屋裏來,幾乎是密不透風。這樣的天時,屋內又沒有掌燈,一進屋裏幾乎是什麽也看不見。


    大皇子站在那兒恍惚了片刻,聽見王默言低聲吩咐那個孩子把燈點起來。


    燈盞上的油撚子盡頭已經燒的焦黑,再一次點著後,發出“嗞嗞”的聲響,燈焰隻有豆粒般大小,蓋上白蒙紙燈罩後,小念小心翼翼的將燈端過來。


    趙福海忍不住想掩鼻子,可是看到殿下都沒有什麽動作,他已經抬起的手又放下來,又提聲說了一次:“王供奉,是殿下來看你了。”


    大皇子這時候才看清楚屋裏的大致景象。


    雖然低矮昏暗,屋裏的人隻有小念這麽個孩子,還有就是靠在床上的病人,但屋裏收拾的很幹淨,家什器物也極少,王默言緩緩欠起身,朝著門口的方向頜首行禮:“草民不能起身行禮,請殿下不要怪罪。”


    “王供奉別起來了。”


    雖然王默言已經辭去了教坊司的職位,大皇子還是習慣的稱呼他供奉這個舊稱。


    “殿下不該到這裏來。”


    “今日出門,順路來看看王供奉,聽說你病了,不要緊吧?”


    王默言不是小念那種孩子,不會被順路這種話騙過。大皇子身子金貴,出門的機會少之又少。西城這一帶不是達官顯貴們聚居之地,以大皇子的身份,無論如何也不該順路到這裏來。


    把順路改成特意二字還差不多。


    手邊被放了一盞茶。茶盞看來早已經用舊了,托兒上磕破了口。


    大皇子看著端茶過來的小念,王默言輕聲解釋說:“小念是我兄長的孩子。我病了這些時日,多虧了他一直從旁照顧,端茶遞水,操持家務。”


    這麽小的孩子?大皇子止不住驚訝。


    才不過和玉瑤差不多大,看起來比玉瑤還小。王家看來就這麽兩個人相依為命了,所以這樣小的孩子也不得不擔起重擔來。


    王默言提高了一點聲音:“小念,去找張婆婆,讓她幫忙整治些茶果糕餅來招待客人。”


    小念猶豫著,站那裏沒動。


    “去吧,我這裏有人,不會有事兒的。”


    那孩子這才慢慢轉身去了。


    大皇子看他把孩子打發出去了,這才問:“王供奉究竟生的是什麽病?”


    王默言咳嗽了幾聲,緩緩揭開蓋在腿上的被子。


    大皇子低下頭看。


    剛才他沒有注意,現在才發現,被子下麵王默言的兩條腿形狀不對。


    “前陣子斷了。”


    大皇子恍然明白,這才是他不能再入宮的原因。沒聽說過哪個人是拖著兩條斷腿入朝入宮,當值當差的。


    大皇子想起了那個在清風台被逼走投無路,撞死在階前的趙苓。再看著王默言的兩條斷腿。


    大皇子覺得仿佛有條繩子纏在自己的脖子上越勒越緊,緊到他有些喘不上氣來。


    京城看起來一片盛世太平,宮中更是花團錦繡。但是這樣的錦繡之下卻是累累冤魂白骨。宮牆那樣高,高到遮蓋住了所有的真相。


    “草民身上原來也有些病症,不獨是這個緣故。”王默言將被子重新蓋上,即使是這樣的動作也讓他又咳嗽不止,那粗重變調的聲音象一口破掉的風箱,聽著叫人揪心。


    “王供奉?”


    大皇子是久病之人,也常聽太醫們說起醫術脈案的事,一看王默言咳成這樣就知道事情不妥:“你這病究竟如何?是請哪裏的郎中看的?”


    王家如此逼仄,說的再直白些,看來簡直一貧如洗,這樣的家境如何能請得起好郎中,又如何能好好養病?


    大皇子也顧不得自己過來是瞞著人的,轉頭吩咐趙福海:“你讓侍衛快馬去請一位太醫來。”


    趙福海肚裏叫苦,麵露出為難之色。


    大皇子知道他怕事發之後不好交待,又重重加了一句:“有事我頂著,不讓你落罪就是了。”


    趙福海忙應:“奴婢不敢。”但他也不敢再延誤了,趕忙出去傳話。


    守在門口的侍衛四人小聲商議了一句,便分出一人騎馬去請太醫,另有一人則去了另一個方向。


    王默言咳的凶,阻攔不及,稍緩過氣來,搖頭說:“殿下不該如此。”


    “救命要緊,你就別同我客套了。就是父皇問我,我也一樣同父皇說,你如今這樣,我怎麽能袖手不管呢?”


    “殿下是重情義的人,皇上必定不會怪責殿下的。”


    王默言當時去教導大皇子時,並沒有想到有一天大皇子會反過來這樣幫他。


    這是無心中結下的一份善緣。


    興許……興許他心中顧慮牽掛的事,今天就是一個大好機會。


    “殿下,請太醫也沒有用的。”沒有旁人在跟前,兩個小太監隻守在門邊,侍衛們也離得遠,王默言說了實話:“草民的病怕是過不了這個冬天了。”


    大皇子嘴唇動了一下。


    他是想反駁這話的,但是又無從反駁。


    在昏黃的燈影裏,王默言眼窩、臉頰都陷了下去,隻餘顴骨和眉骨處突凸,過去十分俊雅的麵容現在看來象骷髏一般,毫無生氣。


    大皇子忽然想起聽人說過的一個詞。


    死相。


    王默言身上死氣沉沉,看著極為不詳。


    “你不要胡思亂想,太醫和外頭的郎中一樣的,必定能治得好。”


    王默言微微搖頭。


    “草民自己明白,多謝殿下特意來探望,草民受之有愧。家人數年前獲罪,隻有我苟活到今日,為的不過是能多照看小念幾年。現在看來,連這也已經辦不到了。”王默言掙紮起身,大皇子想要攔他,可是麵前這久病的人身上不知道哪裏來的氣力,竟然顯得力大無窮,在床前跪了下來:“草民知道自己所求非分,可是又沒有旁人可托。小念是我兄長留下的血脈,在這世上沒有旁人可以依靠托付。草民想求殿下,或是草民捱不過去,隻餘下小念一個人,望殿下能時常遣人照看一二……”


    說到這裏他氣力不繼,再也支撐不住,身子一歪朝旁邊倒下去。


    大皇子吃了一驚,趙福海急忙過來將王默言扶起來。他一伸手就摸出來,王默言身上一把骨頭,輕飄飄的都沒多少份量了。身上的皮也鬆了,摸起來滑膩膩的。


    這樣的肉不象好人的肉,摸上去緊緊的,肉也是有彈性的。


    這摸著就象一團死肉。


    這讓趙福海心裏直哆嗦,本能的畏懼,厭惡,扶完他這一把之後,他將手背過去在身上使勁兒蹭了幾下,可是那感覺還牢牢的附在手心裏,怎麽蹭也蹭不去。


    “你不要想的太多,病去如抽絲,慢慢將養總會好的。”大皇子安慰著他。可是他覺得自己的安慰聽起來就象敷衍,那麽蒼白無力,連他自己都聽著都覺得虛假,隻怕三歲孩子都騙不過。


    王默言已經說不出話來了,他喘的急,手有些慌亂的去枕頭邊摸了條帕子,蜷起身,背也弓著,用帕子掩著口鼻,咳的有一聲沒一聲的。


    趙福海眼尖的看見那帕子上沾了血。


    這都咳出血來了,人還能好嗎?


    他又想,這病不會是癆病吧?癆病可是會過人的!


    他趙福海前程大好可不想死,殿下更加不能出事。


    趙福海這會兒背上全是冷汗。


    現在趕緊把殿下拽出去還來得及嗎?殿下本來身子就弱,又已經在這屋裏待了小半天了,要染病怕是早染上了吧?


    趙福海頓時眼前一黑。


    就算他趙福海身子骨倍兒棒,不怕這點小病小恙的,可殿下要是病了,他一樣性命不保,興許還要更慘。


    “殿下,殿下咱們該回去了。”趙福海恨不得把大皇子趕緊拉出門去:“時候已經不早了,您看外邊兒這雪也是越下越大了,再不回去,隻怕天黑也進不了宮門,那皇上和娘娘還不定怎麽擔心您呢。”


    大皇子轉頭看了一眼。


    屋裏點著燈,看外頭果然更象是黑夜一樣了。


    從來沒有這個時候還待在外頭,大皇子心裏難免惴惴不安。


    趙福海一看有門,趕緊說:“要是殿下遲遲不歸,隻怕皇上得把京城翻過來了,到時候不管和今天的事兒有沒有牽連,會有好些人被連累的。”


    這話對大皇子很有用,大皇子沒有一般人想象的龍子鳳孫那樣傲慢冷漠,要是因為他的緣故連累了旁人,他必定於心不忍。


    “可太醫還沒來。”


    王默言的病讓大皇子實在放心不下。


    這好辦哪。


    趙福海接著說:“殿下不用擔心,奴才這就吩咐留兩個人在這裏,太醫來看過了之後必定要開方子的,再留點兒銀子。殿下要知道王供奉的病況,明兒召太醫問一問也就清楚了。殿下是萬金之軀,要做什麽事不必自己親力親為,來看過一趟也盡了心意,後頭的事情吩咐下頭人做,也是一樣的。”


    大皇子看了他一眼,慢慢點了一下頭。


    王默言喘的不象剛才那麽急,平靜了一些,看著大皇子說不出話來。


    大皇子看懂了他眼睛裏無言的懇求:“王供奉放心吧,你的托付我記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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