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春時節,正是乍暖還寒時候,下了幾場綿綿細雨,季裳華不幸染了風寒。


    屋子裏燃著梨花香,清新雅致,加上碳火,縈繞著溫馨的氣息。


    說是風寒,其實不過是季裳華前兩日清晨咳了兩聲,蕭承佑聽見了頓時擔憂,特地告了假,照顧季裳華,盡管季裳華說了並無大礙,他太小題大做了,可他還是不放心。京中官員聽聞了,不禁搖頭歎息,身為位高權重的晉王殿下,竟然把一女子捧在手心,實在是讓人唏噓,反正換成他們是無論如何都做不到的。


    其他夫人小姐對季裳華也是羨慕嫉妒,真是同人不同命,能嫁給蕭承佑,真是季裳華幾輩子修來的福氣,為什麽她們沒這麽好的運氣。


    她們隻敢想想,卻不敢有別的心思,因為,京都無人不懼怕晉王殿下的強悍手腕,身上冷厲的氣勢,顯而易見的寫著:女子勿近。


    曾經有自詡美貌的女子想要靠近、算計進入晉王府,或有剛調到京都的官員想要獻媚晉王而送了許多美人,可那些人都沒什麽好下場,想來想去,應該是被晉王殿下自己解決了,都不用季裳華操一點心。


    從此,無人不懼怕蕭承佑,再也沒有人敢不知死活的湊過去了,這樣的“玉麵羅刹”隻有季裳華能降服。


    不知想到了什麽,蕭承佑無聲笑了,戀戀不舍的從季裳華身上移開目光,低頭看著滿書案的奏本和軍務,劍眉皺起,有些苦惱。


    此時的季裳華已經睡著了,屋子裏很靜謐,可以聽到她綿綿的呼吸,長長的睫毛棲在眼下,落下兩片黑影,在燭火的照耀下,閃著光芒。


    屋子裏溫暖恬適,季裳華睡的很安穩,不知不覺進入夢中。


    朦朧之中,她來到一處府邸,前麵是高大朱牆,亭台樓閣,腳下是寬闊的青石路,整個府邸莊嚴肅穆,若是她沒記錯,這是輔國公府,她應該是經常來的,此刻卻感覺有些陌生,好像已經隔了許多年。


    此時正值深秋,碧空如洗,楓葉翩翩,秋風吹拂落葉,百花凋落,萬物蕭索。


    院子裏有一棵石榴樹,果子已經成熟,一顆一顆沉甸甸的綴滿了枝丫。樹下站著一個女孩,大約六七歲的模樣,生的粉雕玉琢,眉眼生的溫婉,五官精致,小小年紀就能看出是個美人胚子。她站在石榴樹下,秀氣的眉頭皺起,仰頭看著石榴樹頗為苦惱。


    這時候,跑過來幾個男孩,一路上嘰嘰喳喳,留下歡聲笑語。女孩像一下子看到了希望,清脆的喚了“表哥”!


    男孩停下了腳步,“表妹,你怎麽在這裏?丫鬟呢?”


    男孩年紀雖小,卻像個小大人似的,正是幼時的周子祺。


    表哥?表妹?季裳華這才回過神來,這不是幼時的她嗎?她回到過去了?


    小裳華低著頭,有點不好意思,“我想吃石榴。”


    周子祺看看周圍,這地方畢竟偏僻,仆婢也不多,“表妹既然想吃石榴,我著人去買就是了,你一個人在這裏,又沒有丫鬟,多危險。”


    小裳華搖頭,“不,我就要吃這棵樹上的石榴。”


    季裳華記起來了,這個時候,周氏已然病重,纏綿病榻之時,突然有一天喃喃自語似的,說想回到小時候,回到國公府。國公府有棵高大粗壯的石榴樹,小時候她和姨母周貴妃常常纏著周正明去摘石榴,有一次周正明不小心從樹上摔了下來,被老國公知道了罵了一頓,但是周正明口中認錯,仍舊背著老國公去爬樹,覺得自己親手摘的石榴才好吃,實際上大多給了兩個妹妹。


    小裳華無意間聽見了,以為母親想吃國公府的石榴了,這才來到這裏,心想著說不定吃了這裏的石榴母親的病很快就好了。


    周子祺故作深沉的想了想,“好罷。”


    國公府隻有一個女兒,還是二房的,周正清不是老太君親生,自然和二房的人不親近,對季裳華卻是寵溺的很,再加上季裳華生的玉雪可愛,周子祺兩兄弟都是願意將她當成親妹妹看待的,是以,從不曾拒絕過她什麽要求。


    這時候,最小的周子揚躍躍欲試,“大哥,我來,我來,我會爬樹!”


    不等周子祺開口他就爬了上去,兩隻腳踩在粗大的枝丫上。周子揚得意洋洋,“表妹,看我厲害罷?”


    小裳華捂著嘴咯咯笑了,伸手指了指,“二表哥,我要那個,那個又紅又大。”


    “好,你等著。”語罷,周子揚就伸手去夠,可是他年紀小,胳膊還短,費了好大的勁才堪堪摸到。


    周子祺和季裳華都仰頭看著,下麵的隨從緊張兮兮的,生怕二公子摔出個好歹來。原本周子祺是想讓仆從去摘的,可是周子揚向來調皮,這樣的“好事”他能不參與麽?


    好半天,周子揚身子使勁往前伸,都沒能摘下來,他麵上微紅,“表妹,再等等,我馬上就能摘下來了。”


    周子祺看不下去了,“你下來,還是我來罷。”


    “不用不用。”周子揚連忙道。


    這樣半途而廢,在漂亮的小表妹麵前多丟人呀。


    周子祺可不管,剛擼了袖子準備爬樹,突然看到一個年紀大些的男子過來了,好像是周子揚的書童。


    他滿臉著急,“大公子,二公子呢?”


    周子祺指指樹上,“那裏呢。”


    書童一拍大腿,“哎呦,我的少爺,這時候了你還有心情爬樹?你把先生氣到、先生不小心摔倒一事被國公爺知道了,現在正到處找你呢,還有大公子教弟不嚴,恐怕國公爺也會遷怒。”


    周子揚麵色一變,“你……你說什麽?!”


    書童道,“國公爺要打你呢,您快些下來罷,去老太君那裏躲一躲,說不定國公爺能饒你一次。”


    周子揚仗著年紀小,全家人都縱著他,最愛惹事,可唯獨最怕自己的父親。聽到書童這樣說,他嚇了一跳,失神間差點從樹上摔下來。


    周子祺張開手,“快下來,如果你不想被父親責罰的話——”


    周子揚連忙順著樹滑了下來,拽著周子祺就跑,可是跑著跑著又回來了,小臉一紅,對季裳華道,“表妹,我下次再給你摘石榴……”


    周圍人無語了,這個時候了,二公子還想這些。


    季裳華小小年紀向來懂事,點點頭,“好罷。”可是,想到母親吃不到石榴了,還是表現出了失望。


    周子揚磨蹭了片刻,突然眼前一亮,跑到了一個男孩麵前,男孩比他高很多,看起來年紀也比他大些。“阿佑,你幫幫忙,給我表妹摘幾個石榴好不好?”


    小裳華這才注意到,還有個男孩一直在這裏,隻見他負手而立,身材高挑,站的筆直,生的眉目如畫。小小年紀就氣質冷冽,有不同於別的男孩的成熟穩重。他站在原地,目光看著前往,身體不動,眉頭都沒有皺一下,好像什麽都不能擾亂他。


    “拜托啦,拜托啦。”周子揚著急,說完這句話就拉著周子祺跑了,也不管那個男孩同不同意。


    男孩好像才反應過來,瞥了一眼小裳華,小裳華莫名有點怕他,連忙低下頭,看著腳尖。


    男孩至始至終沒有多看她一眼,一直沉默,打量了一會這棵又高又大的石榴樹,好像在衡量什麽。


    他並沒有帶人,是以,也沒有吩咐別人去摘。


    小裳華從未見過他,方才也沒聽到周子揚喚他什麽,是以不知道他是誰。這個人太冷了,她不敢麻煩他,剛要說話,就聽見有清冷的聲音傳來,“躲遠些。”


    她下意識抬頭,就看見男孩飛身上了石榴樹,她下意識後退幾步,就看到他晃了晃樹枝,無數石榴砸了下來。


    小裳華露出驚喜之色,連忙跑過去撿石榴,眨眼睛就看到男孩飛身下來。


    男孩到她麵前,“要不要幫忙?”


    小裳華聽著毫無感情的聲音,連忙道,“不用麻煩,不用麻煩。”


    男孩沉默了一下,轉身離去了。


    小裳華聽到腳步聲遠離,才抬起頭,吐出一口氣,雖然這是個好心的小哥哥,但是卻讓人害怕。


    她趕緊撿了幾個石榴,用裙子兜住,離開了。


    季裳華在夢中,作為旁觀者看到這一幕,不由覺得新奇,想了一會才想起來有這回事。時間久遠,再加上她重生一次,早就不記得這回事了,才發現,小時候有個男孩幫她摘過石榴。作為旁觀者,她清楚的聽見周子揚叫那個男孩“阿佑”,再看看他的年齡和容貌,以及身上的氣質,好像是年幼的蕭承佑。


    沒想到,他幼時就這麽驕傲孤冷,明明願意幫助她,還表現出不情不願的樣子。


    思及此,她不禁笑了,現在她覺得,幼時的蕭承佑有那麽點可愛。


    隻不過,從那以後,好像再沒有見過他。


    ……


    小裳華回到季家,給母親看了她的石榴,母親很高興,露出一個虛弱的笑容,她以為母親的病真會好了,可是,事與願違,幾個月後,母親還是去了。


    喪禮上,她哭的很傷心,她成了沒有母親的孩子。而且父親也不喜歡她,她一直不明白,她那麽懂事,父親為什麽偏心姨娘生的弟弟妹妹。


    好在有大舅舅在,父親和祖母還不敢偏心的太過分,可是,沒過多久,舅舅就帶著舅母表哥去景州了,父親再也不用怕什麽了,將她忽略了徹底,隻一心撲在於氏和她一雙兒女身上。於氏奪了管家權,表麵上對她好,但是季芳華和李榮之總是找她麻煩,於氏為了表現自己的大度慈和,總是在她麵前責罵季芳華和李榮之,讓她不要和弟弟妹妹計較,又給了她好多衣服首飾,她就這樣相信了於氏。她年紀小,沒發覺於氏給她的都是廉價陳年的舊首飾,那些好的都是母親的嫁妝,已經悉數到了於氏口袋。


    外祖母年紀大了,她不敢讓外祖母為她操心,每次外祖母問起來,她都說自己過得很好,於氏對她像親生女兒一樣。


    周氏死了剛一年,季鴻茂不顧京都人的笑話,迫不及待的將於氏扶正了。有了正妻的身份,於氏行事更加便宜了,當然,表麵上對季裳華還是如親生女兒一般。


    慢慢的,季芳華也長大了,經過於氏的教導,收斂了幼時的爪牙,待季裳華親近又溫和,儼然是感情極好的姐妹。季裳華就這麽信了她,所以才會在寒冷冬天跳去水中救李榮之。她因為落水高燒不退,不但沒有被全力救治,還被送去了農莊,理由是她八字和李榮之相克。


    那時候,她天真的以為慈和溫柔的繼母不會害她,道長說的是對的,她的確八字和二弟相克,她甚至自責,自責自己害二弟落水,殊不知,一起都是於氏的陰謀。


    因為那時候,她和蕭承澤的婚事定下了,於氏出於嫉妒,想著季裳華死了可以讓季芳華代嫁,要趁機害死季裳華。


    最後,是李氏阻止了她荒唐的想法,說皇室代嫁,於氏異想天開!就算季裳華死了,依照季芳華的出身,絕對做不了正妃,季裳華之所以能被許給二皇子做正妃,是因為有周家做靠山,這一點,季芳華這個半路出家的嫡女無論如何比不上。


    最後,李氏才說了留著季裳華有用處,能利用她為二皇子拉攏周家,從而為季家謀福,所以,給了季裳華些教訓,就將季裳華接回來了。


    那時候的季裳華還不知道,自己差點進了鬼門關,依舊將這群醜惡的人當成至親,甚至感激她們的寬容大度,不計較她克了李榮之。


    後來,她如願嫁進了二皇子府,和二皇子琴瑟和鳴,羨煞了一眾人等。她也以為蕭承澤是真心喜歡她,所以為他改變,為他變得心機深沉,為他不擇手段,為他拉攏周家,甚至為他甘願……付出性命!


    現在想想,她那時候多傻,蕭承澤什麽都沒為她做,不過是口上多說了幾句關心之言和甜言蜜語,她就感動的願意為他付出一切。


    多傻啊。


    她沒想過,若他果真愛她,怎麽會讓她為了他的大業做那麽多危險的事?怎麽會在她被李氏趕到農莊的時候不救她出來?憑借他皇子的身份不是一句話的事嗎?可是他沒有。而她還天真的給他找理由。


    從頭到尾她不過是他的棋子罷了,他一直在對著她演戲。


    可惜,這個道理,在周家被抄家滅族的時候,她才明白。


    什麽恩愛夫妻,什麽琴瑟和鳴,什麽攜手天下……全都是假的,他從頭到尾都是在利用她!偏偏,她那麽傻,信了他,親手葬送了周家的一切!


    接下來,就是季維之的死,季芳華的入宮,她明白,一切都完了,他明知道她最在乎她的親人,他一個都沒放過!


    多狠的心啊。


    他沒有立刻廢了她,卻和打入冷宮無異,很快他將季芳華接進了宮,封為了貴妃,季鴻茂成為丞相,一時間季家風頭無兩。


    而季維之,作為季鴻茂的親生兒子,卻死了,多麽諷刺,多麽狠毒的父親!


    為了周家,為了季維之,她曾求過季鴻茂,可換來的卻是他的冷漠絕情,她仍記得她跪在他腳下哀求,換來的隻是他居高臨下的說,“若非你有利用價值,我會給你好臉色?這麽多年,你不過是季家的棋子,芳華的墊腳石!”


    她那時候才認清了這個父親,和蕭承澤一般,隻會利用女人,利用完就除之而後快!周家這麽快滅亡,他一定拍手稱快罷,從此再也不用看周家臉色了,再也不會回憶起以前的落魄。


    季芳華成了芳貴妃,季裳華親眼看著她奪取屬於自己的一切,又親耳聽見她的母親如何死去的,聽到自己為何不能有孕……以及,季芳華如何受蕭承澤寵愛。


    可憐她為蕭承澤付出一切,不惜手上沾滿鮮血,最後卻得到了“狠毒殘忍”的評價,他喜歡的是季芳華的天真純潔善良。


    季裳華不禁覺得好笑,難道她以前不是天真善良的嗎?她為了他改變,到頭來他卻說他厭惡她改變後的樣子。


    恐怕他早就忘了她以前的模樣了,他心裏眼裏都是溫柔善良的季芳華。


    興慶宮不複往日的熱鬧,就像窗外的雪一樣冷。往日巴結她的人,都去了關雎宮,流水一樣的禮物送去了季芳華麵前。一個個拜高踩低,不再對季裳華尊重,提起來滿是輕蔑,連宮女太監都背叛了她,她的吃穿用度還不如婢女。


    隻有白蘇和繁縷對她忠心耿耿,可是也被季芳華害死了。


    就算是除夕宴會之上,也有人明目張膽的議論她。


    “什麽皇後娘娘,不過空有名頭罷了,周家都不在了,季丞相又不喜歡她這個女兒,她當的哪門子皇後?”語罷,捂著嘴輕笑了幾聲。


    “是啊,要我說芳貴妃才有皇後風範呢。誰不知道陛下多麽寵愛她,那派頭,皇後比她差遠了……”


    “周家被滅族,季維之死了,我看她這個皇後也快當到頭了罷?屆時,芳貴妃一定會成為繼任皇後的……”


    “可不是嘛,所以人人都開始巴結芳貴妃了,我們也不能落於人後啊。”


    “……”


    季裳華視若無睹,看了這群人一眼,對連翹道,“走吧。”


    連翹眼中閃過一抹厭惡,“是,娘娘。”


    憑什麽,她明明是於氏的人,卻還要在這裏伺候這個不受寵的皇後?別的小姐妹都是芳貴妃的心腹了。哼,等季裳華死了,她一定能成為季芳華身邊的紅人。


    宴會之上,都是宗室子弟,美其名曰“家宴”,蕭承佑自然在場。


    這一年冬季,下了半個月的雪,西南發生了雪災,並發生了叛亂。蕭承澤為了表現的像個明君,今年的宴會辦的很簡樸,整個宴會沒有歌舞升平,還削減後宮用度,以季芳華為表率。季裳華卻覺得可笑,季芳華那裏幾乎每天都可以收到價值連城的禮物,吃穿用度無一不精致,每天吃的血燕都是價值百兩,現在卻說帶領後宮削減用度,說這話她不心虛嗎?


    宴會之上,蕭承澤讓季芳華坐在他身邊,兩人有說有笑,恩愛的模樣羨煞旁人,也刺傷了季裳華的眼睛。曾經她也如季芳華一般,獨得他的寵愛,後來即便因著她不能生養為蕭承澤納了其他妾室,至少在他心中她是第一位的,可是現在,他心裏完完全全沒有了她的位置,他當著這麽多人的麵宣告對季芳華的寵愛,無形的刀刃刺進了她的心髒,流不出一滴血,卻是刻骨的痛。


    那一夜,宴會上言笑晏晏,她不知怎麽過來的,無意識的一般,她喝了許多酒,最後不知道怎麽出的大殿,就剩下她一個人走在雪地裏。


    那一夜,下起了雪,雪花紛紛揚揚落在她身上,她喝了許多酒,身上很熱,走出大殿,被風吹打,冷熱交織。


    白雪皚皚,和燭火交相輝映,出奇的好看,她步履蹣跚,在雪地上留下一個個腳印。熱鬧的除夕,璀璨的燈火,她卻身心俱冷,也許,這是她最後一個除夕了罷?


    她的親人屍骨無存,她如行屍走肉活在宮中,還不如早點死了好……反正,早晚都要死的……


    不知不覺,她深一腳淺一腳的來到了禦花園,此刻梅園的梅花開了,花枝上綴滿了晶瑩剔透的白雪,散發著清幽的氣息。


    記得那一年,也是這樣的冬季,她和蕭承澤在梅花樹下相遇,她一顆心就落在了他的身上,然後兩人定情,成婚……


    而現在,梅花還在,人已經不複當初了……


    驀地,一顆眼淚流淌下來,她走進梅園,靠著梅花樹,坐了下來,頭埋進膝蓋,無聲的哭了出來。


    不知被風吹了多久,她聽到窸窸窣窣的腳步聲,抬起頭來,臉上的眼淚還沒來得及擦幹,就看見一個人走了過來。此人身穿一襲墨色錦衣,黑色的大氅,俊朗的容貌,深邃的鳳眸,整個人如同冰雕的一般精致。


    季裳華喝的醉醺醺的,再加上心思鬱結,有些神誌不清,不顧往日端莊的形象,站起身來,走到他麵前,打量了他許久,咯咯笑了,伸出一隻手指指著他,“我知道你是誰,你是晉王世子對不對?我……我聽說你要去打仗了,可要小心,蕭承澤會害你……”


    實際上她說的沒錯,蕭承澤就是要借著這次平定西南叛亂除掉蕭承佑,而蕭承佑也深深明白這一點。


    蕭承佑神色不動,“娘娘,你醉了。”


    季裳華麵色微急,抓住他的袖子,“不,我沒醉,我說的是真的!”


    她的身體也晃著,像是因為醉酒站立不穩。


    蕭承佑怕她摔倒,下意識扶住她,卻發現她身上穿的很單薄,而且還被大雪打濕了,果然如傳言那般,她在宮中收到了苛待。他眉頭動了動,“皇後娘娘,天寒地凍,為了鳳體安康,還是回宮中為好。”


    季裳華一下子甩開他,又哭又笑,“什麽皇後?什麽鳳體?現在誰還把我當成皇後?別以為我不知道,你們都把我當成將死之人了……是啊,我就要死了。”她一邊笑一邊喃喃自語,“是啊,死了,死了也好,就能向外祖母和大舅舅贖罪了,是我害了他們!”


    她情緒激動起來,笑著笑著哭了起來,身體瑟瑟發抖。


    蕭承佑想了想,脫下大氅,披到了她的身上,語氣一如既往的冰冷,“冰天雪地,天氣寒冷,皇後娘娘不宜久留。”頓了頓他道,“就當是為了你的親人,你也應該保重身體。”


    季裳華哭著搖頭,雙手抓緊他的袖子,“不,他們怪我,不會原諒我,如果不是因為我執意要嫁給他,周家人就不會落到這種下場,我大哥也不會死!是我,都是我害了他們!”


    她醉了,也不管對方是有“玉麵羅刹”之稱的晉王世子,一下子撲進他懷中,嗚嗚咽咽的哭了起來,像是在宣泄這些日子所有的委屈、所有的恨意,她的眼淚泛濫成災,將他胸前的衣服打濕了。


    蕭承佑僵在原地,不知怎麽,竟然沒推開她,待她從大哭變成哽咽,才道,“娘娘可曾後悔?”


    季裳華點頭,聲音沙啞,“我後悔,恨不得殺了我自己,可是現在一切都晚了,我恨自己那麽愚蠢,我害死了他們……”


    蕭承佑淡淡道,“聽著,這一切都不是你的錯,就算沒有你,蕭承澤也會除掉與寧家勢均力敵的周家。是蕭承澤演技太好,欺騙了你。你若是真想贖罪,就好好活下去。”


    蕭承佑向來性格冰冷,寡言少語,還是第一次安慰人,更遑論還讓女子靠近他。楚恒在一旁看的瞠目結舌。


    季裳華抬起頭,原本絕美的容貌滿是憔悴,一雙嫵媚的眸子不見了往日光彩,她神情呆滯,“你……你說什麽?”


    蕭承佑將她扶起來站好,“你要想盡一切辦法活下去,日後我會接你出宮。”


    “為……為什麽?”季裳華聲音哽咽。


    “輔國公於我有半師之誼,你兩個表哥是我朋友,你是他們的親人,於情於理,我都該救你出去。”


    季裳華眼神很是不解,帶著孩童辦的天真無辜,“救我……怎麽救我?”


    蕭承佑退開一步,語氣冷淡,“你記住就好。”


    語罷,就離開了。


    第二天季裳華醒來,想到昨晚發生的事,覺得就像一場夢一般,想到有人說要救她,她覺得不敢相信,甚至是可笑。看來,她是傷心醉酒,出現幻覺了。


    可是,她心裏仍抱有一絲希望,每天坐在宮殿門口,看著天空飛來飛去的麻雀等著有人來救她。


    但她注定等不到了,沒過多久,她就被廢了皇後之位,罪名是“殘害嬪妃及皇子”。


    在蕭承澤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的情況下,季芳華將她賣入青樓。


    她仍記得季芳華對她說的那句話,“陛下明日就要為我舉行封後大典了,我的兒子便是太子了,至於姐姐你——姐姐可是大涼傾國傾城的美人,想必春滿樓的賓客會十分喜歡的。”


    春滿樓裏,她因為拒絕接客,被人毒打,為保清白自盡,被人扔進了亂葬崗。


    季裳華的魂魄遊離在這裏,看到自己前世的過往,不禁流下眼淚。


    她伸出手想去摸一摸趴在雪地的自己,卻摸了空,她不禁吃驚,這真的是夢嗎?可若真的是夢,又為何如此真實?


    就在這寂靜無人的時候,聽到馬蹄聲,盡管知道對方看不到,她還是躲在樹後麵。


    兩匹馬疾馳過來,後麵的人緊隨其後,提著燈籠。突然馬兒一聲嘶鳴,前麵的男子勒馬停下。


    “主子?”護衛疑惑。


    男子沒有說話,看著前麵雪地上的死人。


    男子一雙鳳眸雪亮,聲音如冰似雪,緩緩道,“埋了罷。”


    季裳華大吃一驚,她認得出來,這分明是蕭承佑和楚恒!


    原來,她前世臨死前聽到的聲音不是幻覺,是有人發現了他!而且,那個人還是蕭承佑!


    她異常激動,甚至是喜極而泣。她前世與他並無糾葛,亦不相熟,他竟然願意幫她。


    她想聽聽他還要說什麽。


    楚恒驚訝,“埋了?”他看看周圍,“可是,埋到哪裏?而且我們趕時間……”


    “先找個地方埋了,等以後才遷走就是。”蕭承佑不容置疑,“死無葬身之地,如何投胎轉世?”


    楚恒歎了口氣,“主子說的是,隻不過,您終究是晚了,沒想到二皇子這麽快就處置了她。”


    蕭承佑沒有說話,而是下了馬,查看她的屍體。


    季裳華麵色發青,被打的渾身沒一塊好肉,頭發蓬亂,成了一綹一綹的掩蓋住了她的臉,衣服破舊不堪,露出大片肌膚,卻也是傷痕累累,讓人看了觸目驚心。


    蕭承佑別過臉,脫下身上的大氅蓋住她的身體,將她抱到馬上,尋到了一處最近的適合掩埋屍體的地方,還做了記號。


    季裳華親眼看他作為尊貴的世子,挖了一個深坑,將她用大氅包裹的嚴嚴實實,埋了進去。都說晉王世子冷酷無情,可現在季裳華看到了他的重情重義。


    半個時辰後,楚恒起身看了看天色道,“主子,我們該走了。”


    蕭承佑點點頭,看著凸起的墳堆,黑暗中看不清他的表情,“對不住了,先委屈你躺在這裏,若以後我能活著回來,定然將你風光安葬。”


    語罷,便出了林子,翻身上馬。


    “走罷。”


    看著這一幕的季裳華,早就泣不成聲。


    是他,原來前世是他安葬了她,她沒能成為孤魂野鬼,甚至還可以重生,都是因為他。


    本書由瀟湘書院首發,請勿轉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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