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曆7月15日。鬼節。忌出行。


    天剛破曉,棲雲殿的各個房門已被打開,夏日的暖風無孔不入的盈滿了整座宮殿,蟬鳴、鳥叫、人生攪合在一起。宛如馬車碾過洞橋時,橋下石壁間反彈過來的悶響。十四在這種撓人心的響動中睜開了雙眼,疲憊讓她幾乎動憚不得,費了很大的勁才將手指挪動了分毫,窗沿拴著的金絲線被指尖碰到,抖了幾條線影。


    咯啦的門響後,一身玄色廣袖長袍的韶華女子端著銅盆走進來,對她淡淡笑了笑:“公主,今天是祭拜的日子,門庭已經快打掃完畢了,是現在起身嗎?”潔白臉頰邊有叫人羨慕的酒窩,一笑便若隱若現,竟是攝人心魄的美麗。然而這份美麗卻是寂寞而悲傷的,是永遠也不能捧在手心嗬護的——這是宿命,就如她自己一樣的無法違抗的宿命。


    十四揉了揉眼睛:“靈巫大人,請把藥給我罷。”


    不知從何時開始,她在鬼節的早晨醒來便是這般羸弱的模樣,似乎在夢中受盡了磨難。但是,那磨難是什麽,她一直沒弄明白——就如,她不明白堂堂一個靈巫,為什麽要來做她的婢女一樣。


    “靈巫,你為什麽要屈身這裏?”十四像每日早晨那樣問著。即使從沒得到答案,她也是期待的,期待靈巫會給她不一樣的答案。


    靈巫笑眯了一雙漂亮的杏眼:“公主殿下,還是喚下仆女蘿吧,靈巫隻有在占卜的時候才能成為靈巫,現在下仆隻是殿下的侍婢而已。”


    這個答案與往常沒有任何區別。十四歎了口氣,仰首喝掉侍婢送來的藥,四肢漸漸的有了知覺。這宿命的輪回,到底要重複到何種地步才會終止呢?


    鬼節——幽冥地獄裏的厲鬼和冤魂都將在今日掙脫鎖鏈來到人間為非作歹,這個月本是禁止出行的。然而今日卻也是一年一度的祭祀之日。淵棲王朝的百姓、貴胄和皇室都會前往帝都西京中心的獅子金塔,用俘虜的血來祭奠神明。鮮紅染紅獅子金塔之時,將有閃電從雲層劈下,驅除在世間遊蕩的惡鬼,賜與雨露和豐收。


    祭祀向來時是王朝的靈巫來完成,十丈高的獅子金塔山有台蓮花座,靈巫在上跳起霓裳羽衣舞,腳上的金玲作起的舞樂會招來在天際倘遊的神明。可是,自從帝後去世之後,新任的靈巫——女蘿腿有舊疾,無法起舞。而可以繼承靈巫職位的人除了女蘿再也沒有別人。如此以來,祭祀禮便停留了十七年。


    哪知,昨日日落時分,帝都的城樓和集市的牆壁上張貼了一張皇榜,告知百姓:在7月15,停擱十七年的祭祀大典將再次舉行,屆時盛寵正隆的十四公主將為神明獻上霓裳羽衣舞。舉國嘩然,議論的熱潮從皇榜貼出的那一刻興起,直至現在也未停歇,甚至在這規束嚴格的後宮之中也能聽到下仆們的紛紛議論。


    十四愣愣的聽著她們不停歇的交談,腳趾上有細微的痛感像螞蟻一般噬咬,慢慢強烈。她不禁急急蹲下來抱住了雙腳。急切的動作打翻了桌麵上剛沏好的濃茶。啪嗒的碎裂響聲,讓侍婢們終止了交談,快步跑進來,待看清地上的碎片時,各個皆嚇得重重跪倒在地,厚重的木板發出了“咚咚——”的回音:“殿下,你沒事吧!”


    她是帝皇最寵愛的公主,又是祭典的舞者。稍有怠慢,便是殺頭的後果。是以侍婢們一直小心伺候著,此時更是緊張異常。


    十四瞥了她們一眼,鬆開了仍自疼痛的腳趾。


    女蘿將她洗臉的帕子擰幹放在架子上,微微怒了顏色:“還愣著幹什麽?巳時便要去祭天塔了,你們想被剁了腦袋嗎!”


    祭祀在祭天塔舉行,沙漠般的黃色在炙熱的太陽下,反射出大片大片的黃金色澤。跪在祭壇中央的十四公主,不著痕跡的偏了頭,垂下來的一撮發束擋住了刺入眼睛的光芒。


    跪的太久,十四的膝蓋漸漸失去了知覺,一個動身,額上的汗珠便滴在了地上濺成了細碎的水珠子。十四看得愣神。一陣悠遠的傳唱聲乍然響起:“帝皇駕到——迎——”


    十四猛然一抖,,伏低的身子幾乎貼到了地麵。


    綴滿七彩流蘇的皇輦,直朝祭天塔中央而來,幾欲曳地的長流蘇晃入十四的眼簾時,匍匐在地的朝官和百姓因為轎子的突然停住而紛紛抬首,隻見綢布製成的輦幔被掀開了一道口子,一隻拇指戴著紅寶石顏色扳指的手臂伸出來,手裏握著一張明黃色的帕子,說:“將這帕子給十四拭了汗吧……”


    十四猛然抬頭,眼裏俱是驚恐和慌張。


    那條繡著祥雲和金龍的袍袖在空中一晃,收回了輦內。皇輦旁隨侍的女婢伏地應了一聲,雙手接過帕子,麵無表情的走向十四。


    十四瞪大了雙眼看她帶著那張宛如毒藥的帕子靠近,她清楚的聽到自己的心髒如擂鼓般震動了起來,似乎要跳出胸腔。眨眼間,女婢已經半跪在她麵前,握著帕子的手撫上了她的臉。


    十四的瞳孔頓時失去了神采,墮入蒼白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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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女蘿血糊糊的眼睛黑洞一般的望著【她】:“你真的要殺死自己的親生骨肉嗎……?”


    【她】似乎是聽到了什麽有趣的事情,笑的彎了身體:“哈哈……我的親生骨肉?我霓裳何來骨肉——有的不過是那該死之人的孽障!——”


    女蘿將手掌攤在【她】麵前,眼神愛上:“已經過九個輪回了,你的恨還沒有散去嗎?”


    “你何不也去問七弦,她若能散去,我便也能散去。她既然都散不去,你以為我能嗎!”


    女蘿一聲長歎:“七弦——她那是……”


    “她——”聲音戛然而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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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公主殿下,已經好了。公主殿下?”女婢的催促聲喚回了十四的神識,“哈啊——哈啊——”她急促的喘息聲,冷汗從脊梁上滑下來。


    “帝皇該等不及了。”女婢冰冷的說。


    十四茫然的望著皇輦,皇輦上的流蘇沉靜的垂著,輦內悄無聲息,帝皇的心思無法窺探,然祭壇周邊跪著的朝官臉上卻有不滿的神色疊嶂。


    十四接過女婢遞來的拭過汗的帕子,朝皇輦拜了一拜:“臣女惶恐。霓裳舞隨時可以奉上。”


    “嗯,十四先辛苦一下吧——”帝皇言語之間,盡是備至關懷。朝官們又到了一聲萬歲。


    當鼓槌擂響午時的星刻時,祭奠正式開始了,萬名朝官和百姓齊聲吟唱著古老的歌謠:“饋之以紅色之食兮,有靈自白穹至,吾讚歌豐餉以求兮,祈雲天之雨露,禱福滿於地兮,還厚沃之壤——”


    吟唱到第三遍時,祭天塔上懸下了一條彩虹色的絲絛。靈巫女蘿盛裝立於塔下,雙手結了一個六芒星的印加,待那六芒星越來越清晰,最終形成一個湧動著鮮紅之血的星環之時,女蘿的頭發猛烈翻飛起來,碧色的眸子宛如北海之水般綿延湧出湛藍色的海水,那海水被卷入鮮紅的六芒星中,既而形成一條詭異的龍卷風順著絲絛螺旋而上。


    龍卷風將將抵達塔頂之時,佇立於塔尖的戰士揮劍砍下了俘虜的頭,頸脖中噴灑的血液似是受到了指引,一滴未落的飛向了龍卷風,融入六芒星中。


    六芒星飲飽了血,顏色越發晶瑩,鮮豔的紅色繞著塔尖轉了一圈,忽的一個停頓,從高空倉促墜下。女蘿將左手指刺入心口,盡根沒入。六芒星墜至額前,她驀地抽出染血的左指,握住了極旋而下的六芒星。同時右手五指一勾,跪伏的十四被無形的力量拉進女蘿身前,十四張大了嘴看向女蘿,女蘿不待她作出反應,長嘯一聲,將六芒星按入了十四的眉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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