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u f 0接觸的過程,大致上好像可以分為四個階段。


    第一章:在極近距離目擊到對方。


    第二章:留下任何接觸的痕跡。


    第三章:實際和對方展開交流。


    第四章:綁架監禁動手術。


    似乎還能對應故事的起承轉合,真是親切的設計呢。


    如果u f 0的搭乘者是為了尋找夫婿而來自仙女座銀河一帶,而且還是個萌點在綠色觸手和紫色纖毛、有點讓人想入非非的凝膠狀女孩,我絕對非常樂意立刻帶她進行種族改良手術後發動光速跳躍和她合體。但我現在可不是要推動第二次阿波羅計劃,我想討論的是,這四個階段是否能適用在人類身上呢?


    換句話說——這個故事,將從我首次目擊到外星人這個階段開始。


    這是九月中旬,第三個星期六所發生的事隋。


    上午八點,在一望無際的湛藍晴空下,飄逸著金木犀的芬芳。


    一成不變的上學路線,我悠閑地踩著腳踏車踏板。


    由於校園一大活動的運動會即將登場,我們學校允許學生星期六、日到學校來。每個人、每個班級都在加緊練習。


    「對了,比賽項目似乎有遊泳呢……」


    等一下,如果隻聯想到遊泳的話就外行了。提到運動會就想起萬國旗,而優勝班級呢,可以獲得來自世界各國的女孩們贈送穿過的世界各國體育服!真是有夢最美希望相隨啊。然後我發現體育服內裏有一張女孩子的照片,還縫著sos的求救訊號;之後我就以遠渡重洋的運動會救火員身分,活躍地展開救援行動:最後跟我變親密的巨乳金發美女,為了表示謝意——嘿嘿讚啦~


    「——學長今天依然從一大早就活力十足呢。」


    有人從後麵用力扯我的頭發,害我差一點從腳踏車的座椅上摔下來。


    「怎、怎麽突然拉我頭發啊?我隻是在想,今年要贏得冠軍而已耶。」


    「是嗎?不過就算贏得冠軍,外國美女和學長的人生沾上邊的機率,以宇宙力學而言應該是百分之零吧。」


    「……你最近真的好像超能力者耶!你的心靈感應力應該能和外星人並駕齊驅吧!」


    「腦袋裏充滿任何人一看就知道在妄想的下流幻想,這種變態能不能和其他地球人正常溝通才是應該擔心的地方。」


    從淑女車後方的座位上,傳來一陣平板生硬的語調。


    沒有抑揚頓挫,缺乏情感,話語間滲出的唯一色彩是冷淡。不過聽得出來,聲音的處隱藏著不少感情。


    她就是係著尾巴發束,如貓咪般心情善變的——筒隱月子。


    我們兩人,今天依然共乘一台腳踏車到學校。


    自從上個月的台風事件以後,我發現筒隱身上出現三點變化。


    像這樣的早晨景色,就是第一點變化。她現在會像尋求棲身之所的野貓一樣,每天早上都來到我家叫我起床。而且她的上學路線不隻和我不一樣,幾乎根本就是反方向。


    「話說你不要緊吧?」


    「什麽事不要緊。」


    「你不是為了運動會的晨練而提早了上學時間嗎?往前推算的話,早上你得很早就起床呢,可別勉強自己啊。」


    「和我練習的比賽項目有關,早起對我而言正好合適。」


    「哦,筒隱參加什麽比賽項目呢?」


    她沒有回應。


    不自然地呼了一口氣之後,四周飄蕩著刻意之下的沉默,對話也到此戛然而止。


    我原本以為又來了。當我也不自覺陷入沉默時,貼背傳來的溫暖感覺微微動了一下,然後我感覺到她輕輕扯著我的製服衣襬。就像是默不作聲、央求著飼料的雛鳥一樣。


    第二點改變的地方。


    最近,筒隱會頑固地假裝沒聽到我說的話。如果是「那邊的樹蔭輪廓看起來好像體操褲,尺寸一定很適合你穿吧」這種富有拓荒者精神的攻擊型挑逗,那我還無話可說。但現在不是那樣,而是像剛才這種非常普通的日常對話途中,突然沉默。


    雖然發生頻率不高,不過一旦發生這種情況的話,不管我怎麽哄,她都不肯再對我說半個字。要讓筒隱開金口,隻有一個字有效,一個像阿裏巴巴咒語一樣神奇的字。


    我輕輕咳了一聲。


    「這,這次的運動會……月、月……」


    「…………」


    「月子,你……你要參加哪一種個人競賽項目呢?」


    「我要參加吃年糕大賽。因為要練習將大量食物塞進肚子裏,所以我必須早上運動,讓自己的胃口變好才行。」


    「其實你不用刻意早起啦。從呱呱墜地的那一刻開始,你一直都是大胃魔種了吧?」


    「真是沒禮貌。我隻是為了即將來臨的成長期,盡可能多攝取營養而已。」


    「哈哈,月……月子好像為了熬過冰河時期的原始哺乳類一樣呢。我很期待你的成長期到來喔。」


    「是的,學長盡管期待變成大人的我吧。」


    我笑了一笑,同時也感覺到身後的女孩彷佛心滿意足般鬆了口氣。停滯的時間終於再度啟動了。


    簡單來說——直接叫筒隱家的月子妹妹為「月子」這樣親昵的稱呼,她似乎很喜歡。反而是我對這種稱呼感到緊張。叫她moon child說不定還比較順口,為什麽呢?


    「那學長呢,今天你要練習什麽項目。」


    「我想參加紅白對抗接力賽的練習……不過我得先找到願意陪我練習的人,否則沒辦法開始。因為連接力賽隊員都躲我躲得遠遠的,這一點實在很傷腦筋呢。」


    「為什麽呢?」


    「因為夏天前發生了很多事啊。喏,有些奇怪的評價,也在一年級之間傳閱來了。對吧?」


    「這倒是真的呢。所有生活在這顆蔚藍行星上的學弟學妹們,應該都打從心底徹底厭惡學長吧。」


    「……噢,嗯,原來有這麽嚴重嗎……」


    筒隱裝腔作勢地,在我的傷口上又補了一刀。


    難道芳齡十五的她,已經學會用言語虐待他人的玩法了嗎?這是誰害的?是誰讓她變成這樣的啊?


    這讓我不禁發抖,但是身後的她感覺絲毫不像在開玩笑。不知為何,我感覺到她正在拉著自己尾巴發束的尖端。


    「唯一和你親近的學妹隻有我而已,但我很快就會進入成長期。等長大之後就是我一個人獨贏。原來如此,如此這般。」


    「呃……筒隱?」


    「國家安康,立場安泰,君臣豐樂(注1)。是的這般,是這樣啊,原來如此。」


    筒隱似乎一邊構築著神秘的咒術幻想,同時不斷輕輕地上下點頭。我感覺到筒隱搖晃的小腦袋就這麽點在我的背上。她的動作彷佛正在敲開通往燦爛未來的門屝一樣。拜托讓我也看看你所見到的未來光景吧。


    注1這是方廣寺梵鍾的銘文。一六一四年德川家康以這段銘文詛咒自己為借口,興兵攻打豐臣政權。


    「……對了,我已經覺得肚子很飽了。」


    「你、你說什麽!?地球的糧食供給平衡要崩潰啦!」


    「這是什麽意思啊。即使我胃口很好,也是會感覺到肚子飽的。這麽一來,我可能沒辦法參加等一下的吃年糕大賽練習了……哎呀,今天突然空閑下來了呢。」


    「哦~?」


    「…………因為閑下來了,所以我想看看有沒有人需要幫忙陪同練習。哪裏有煩


    惱找不到練習對象的人呢,有沒有人呢,嗯嗯,嗯嗯。」


    「噢,有啊!呃,既然你有空,那可以陪我一起練習接力賽嗎?」


    「如果學長堅持的話,我也不是不能陪你練習。」


    「我堅持,筒……月子,拜托你。」


    「真拿你沒辦法,橫、橫……陽……陽……人……」


    「嗯?」


    「……我會考慮看看,學長。」


    筒隱硬生生將話吞回去,用力「嗯哼!嗯哼!」地咳了兩聲。我覺得她的舉動有些滑稽,也模仿她嗯哼嗯哼咳了兩聲,立刻被她用力捏了一把。與其說痛,我反而感到癢癢的。


    總之。


    最近的筒隱就像這樣(當然隻限於我觀察得到的範圍):心情非常好。有點像之前的反動呢,就像台風過境一樣風和日麗。


    ……或許因為心情太好,任何小事情都能讓她感到滿足吧。


    說不定這可以解釋——「尋找我的真心話吧」,她再也沒說過這句話了。


    而這也是第三點,最後也是變化最大的一點。


    如果筒隱本身能接受的話,那我也沒辦法主動開口問她。


    等一下,我真的能放心接受她這種半途而廢的態度嗎?這樣形同女主角主動無視我們兩人之間的關係主軸了啊。像這種扭曲變調的愛情故事,一定會在某個地方隱藏著陷阱吧。


    「……學長。」


    「嗯,什麽事?」


    「風很舒爽,今天天氣真好。看來今天也是相當不錯的日子呢。」


    「……是嗎,說的也是。或許是吧。」


    也罷。


    如果筒隱覺得這樣就行了,那就這樣也無妨吧。


    秋天的清澈涼風吹拂在身上,腳踏車的踏板緩慢地旋轉著。身後的座椅載著一隻小貓咪,真是悠閑舒暢而飄然自得啊。


    筒隱很幸福,我也很幸福,世界很幸福——隻有那女孩非常不幸。


    一想起小豆梓問題,原本悠哉的嗬欠,立刻變成了沉重的歎息。


    ……小豆梓問題。


    這個問題從上周突然出現,現在我連作夢都會夢到她,是完全無計可施的現象總稱。


    即使是不知羞恥為何物的我,也並非連煩惱都忘得一乾二淨。


    小豆梓的身影就像治絲益棼的無解難題,讓我進退維穀不知所措,最近一直緊緊糾纏我不放。


    算了,關於小豆梓的事情就等之後再來說明好了:雖然說我很清楚如果逃避眼前的問題,最後絕對不會有什麽好下場。然而秋高氣爽的天氣實在太舒服了,讓人忍不住想將煩惱通通都拋到九霄雲外——說不定就是這樣的想法,引發了後來的諸多事降。


    『什麽事情也別做。這是最困難的事情,也是最睿智的選擇。』


    這是我們的神,奧斯卡,王爾德在自己的著作裏提到的論點。


    反過來說,對於我這種和智者相差十萬八千裏的人而舌,「什麽事情也別做」才是愚蠢到不能再愚蠢的最蠢選項。但當我意識到這一點的時候,已經太遲了。


    不管怎麽說,在這當下的我,以及身後的筒隱,都認定這已經是故事的最終篇章——直到我遭遇那女孩為止。


    當我經過上學路線途中的轉彎處時,突然緊急握住幸福黃色腳踏車的手煞車。


    因為兒童公園前方車道的正中央,出現了一個張開雙臂擋路的人影。


    「危險!」


    這句老掉牙的台詞是我喊的。


    「花生省魔術。」


    學會說外國話的是筒隱。


    背後傳來一陣鈍鈍的衝擊,我連忙回頭一看,隻見坐在座椅上的筒隱雙手壓著鼻頭,像魚一樣露出痛苦的表情。應該是剛才的煞車害她猛然撞上我的背了吧。


    「抱、抱歉!你沒事吧!?」


    筒隱有如洋娃娃般纖細無比的臉龐萬一出了什麽事,這世界也完蛋了。正當我手忙腳亂的時候,車道上的女孩來到距離我的腳踏車前輪十公分之處,就這麽大剌剌地擋在前方。


    「……唔!」


    女孩揮舞著雙臂在原地蹦蹦跳跳的同時,彷佛對我品頭論足般,以一對水汪汪的大眼睛抬頭盯著我瞧。


    這女孩,不,這樣的稱呼或許不太妥當——


    應該說,這「孩子」。


    如果筒隱參加全日本嬌小迷你女孩的義妹組,她一定是驚豔四座的眾人(我腦內裏的眾人)公認冠軍候補。但如果車道上的這孩子也參賽的話,筒隱的冠軍候補地位


    立刻麵臨危機——我這麽形容的話,各位應該能明白這孩子的身軀有多嬌小了吧。


    她是貨真價實的小學生。應該沒錯。


    不過她的外表可一點也稱不上真實。


    有著一頭地中海熱情陽光普照大地般的鮮豔發色,頭上兩條結著發辮的地方,還係著可愛迷人的緞帶,宛如神賜予的禮物一樣。大而圓潤的雙眼就像紅寶石或黃玉般燦爛,日本人應該不會有這麽水汪汪的眼神吧。


    她身上應該不至於有噴香水吧,不過我卻聞到一股芬芳。一股彷佛從充滿異國情趣的電視畫麵裏,穿越屏幕來到現實世界的甘甜香氣。


    最後將我一擊ko的是露出雙肩和腋下,非常孩子氣的可愛連身洋裝造型,讓她全身上下散發著和年齡相符的稚嫩氣息。


    「……危險。」


    我脫口說出自己直率的感想,不過這次的危險和剛才的不一樣。


    我們國家最近不太平靜呢。大清早就有可能見到一個大變態腦袋裏妄想著世界各國穿過的體操服,騎著腳踏車在街上四處亂逛啊。我得趁這個外國蘿莉被打包帶回家之前,趕緊將她帶回自己家裏小心嗬護呢。


    碰到這種時候,就是我橫寺同學發揮真正價值的時刻了。因為經常遭人誤會而習得的異能力——『內麵封術(別名「見人外表知九成」)』發動!


    「嗨,小妹妹在這裏做什麽呢。隻有你一個人嗎?你的爸爸媽媽在哪裏呢?另外你有沒有很像你長大成熟之後的姐姐呢?」


    「唔~?」


    「……難道你聽不懂日文-?espanyol (西班牙語)?esperanto (世界語)?espresso(意式咖啡)?豆油海夫ヘ斯塞斯歐巴希斯塔(do you have a s size over sis-ter)?」


    「唔~……」


    「…………」


    我感受到異國文化溝通的極限,還有自己能力的衰退。


    不曉得這孩子到底知不知道剛才我在說什麽。從她極為緊張的神情以及野獸般的低鳴聲來看,我猜她應該不知道吧。


    然後她將張開的雙手反轉過來。掌心朝下,緩緩持續著剛才的動作。


    「咦?什麽意思,我嗎?要我下來嗎,從腳踏車上?」


    「唔~!」


    她用力點了點頭。係在頭上的兩條發束,晃動的有點像手槍扳機一樣。


    我回頭看向筒隱,她微微點了點頭。於是我豎起腳踏車的腳架,走到這孩子身邊。和她四目相接後,我蹲在她麵前。


    「唔……」


    再蹲低點,再低一點,她的意思彷佛是要我這樣,雙手快速上下揮舞。直到我的膝蓋碰到了地麵,她的動作才突然停止。


    「……唔~」


    她似乎在命令我保持原樣,不要亂動。然後她掌心對著我,同時一步步往後退。大約後退了十公尺左右,下一瞬間,


    「——嘩射~!」


    她猛然像雷管被敲擊的子彈般朝我加速,以全速力量衝向我。


    「這、這是哪招!?」


    如果在和平的街上突然被人開槍,一般人應該都無法瞬間反應過來吧。我現在也是一樣,完全釘在原地動彈不得。我隻能跪在地上,傻傻地看著超


    特急列車朝我衝過來。


    「唔——呀——噠——! 」


    在我眼前,距離我一公尺遠的地方,子彈女孩突然有如飛翔般一蹬地麵,


    「……唔?」


    然後結結實實滑了一跤,


    「唔唔唔哪呀呀哇哇哇哇哇哇!?」


    在空中翻滾了兩圈,同時扭轉身體一圈。


    眼前這一串影像如果以慢動作播放的話,一定能像奧運比賽直播一樣贏得所有觀眾的感動吧。


    真是漂亮啊——漂亮地無話可說的月麵空翻 注2 )。


    任何人看到這一躍都會給予十分評價吧。完美無缺、完整無瑕、完完整整的動作,真是無可挑剔。如果著地點不是在我臉上的話,就無懈可擊了。


    「啊噠噠噠噠噠!」


    「唔唲唲唲唲唲!?」


    注2奧運金牌得主,日本體操選手塚原光男的成名技之一。


    推測重量三十公斤不到的飛踢,結結實實踹在我臉上。挨了這一擊還能保持直立姿勢的,大概隻有受過專業訓練的職業摔角手或身經百戰的職業蘿莉控吧。


    可惜我完全不屬於以上這兩種人,因此我膝蓋一軟,後腦杓就這麽嚐到了柏油路麵的熱情一吻。或許因為我平常品行端正為人坦蕩,頸骨才沒有跟著折斷。這應該是神明對我的一點小小懲罰(兼殺必死)吧。


    隨後我的眼前一片黑。


    大概有那麽一瞬間,就像眨眼般短暫的時間吧。


    我作了一個幸福的夢。夢到我在世界上某個角落的幼兒園,和嬌小可愛、笑容甜美的小小女孩上演情陷幼兒園這種不切實際的幻想。


    但是,有人卻不厭其煩地搖晃我的身體,美夢的片段也如泡泡般消逝無蹤。


    喚醒我回到現世的是——


    「——葛格。」


    這個傳說的名號,隻有在遠古時代的夢幻國度日邦格,獲得遴選的勇者才有資格擁有。


    當我雙眼微睜,映入視野的光景是一望無垠的秋之蒼穹,以及光芒四射的地中海豔陽。


    仰臥在地上的我,聞到剛才的芬芳香氣飄降在我身上。月麵空翻的少女就這樣和我重迭在一起,趴在我占盡便宜的胸口上。


    「你……剛剛說什麽?」


    「葛格~!」


    當我視線和她交會的瞬間,這孩子「呢嘻~」地對我笑了笑。然後她將耳朵緊貼在我的胸口上,傾聽著心跳的同時再度微笑。呢嘻嘻~


    這就是,百分之一百的笑容。


    之前我曾經看過一本有點情色的小說《尋羊冒險記》(注3),裏麵有個女孩就具備『百分之一百的耳朵』(小豆什麽來著的應該會喜歡這本羊鼠的硬式戀愛劇情,大家也可以買來看看!),現在我再次體會到了主角的心情。


    換句話說——這孩子的笑容,對我而言就是百分之一百完美。


    她的眼睛瞇得像搓揉成細條狀的裏根糖,臉頰的緣側就像軟呼呼的棉花糖,可愛的小嘴角有如砂糖糕點逐漸溶化般甜蜜。還有她那刺激我內心深處、天真無邪又純正自然的宜人笑聲。


    我在無意識中追求的笑容,現在全都呈現在我眼前。


    「再、再一次!再一次!」


    注3《尋羊冒險記》,村上春樹在一九八二年發表的第三部長篇小說。


    「葛格~?」


    「噢噢,就是這樣,萬磨太!one more time!」


    「葛格~!葛~格~!」


    緊張氣氛瞬間如冰融雪消般,這孩子摩擦著我的臉頰,彷佛她很久很久以前就期盼這麽做一般。這景象堪稱被頂級甜品攪拌的極上秋之一景啊。哈雷路亞,這二疋是神明賜予我的殺必死(兼懲罰)吧……!


    「……學長。」


    「嘎?」


    突然,我感覺到身旁傳來一股氣息。


    「——請問,這女孩,是誰。」


    足以讓豐穰之秋瞬間冰封結凍的零下三百度地吹雪(注4),自山神席卷而下。


    百分百女孩依偎著我的臉頰親密摩娑的同時,我誠惶誠恐地將視線轉過去。隻看到筒隱低著頭,眼神狠狠地盯在我身上。


    有如蒼藍湖水般的眼神裏沉潛著魔王,絕對零度的魔王。


    我的耳朵裏甚至還響起「啪哩~」的幻聽。啪哩~啪哩啪哩~啪哩啪啦乒呤乓啷~


    注4地吹雪,風將地上堆積的冰雪吹揚至空中的景象,日本青森縣特有景觀。


    我想,這一定是某扇通往光輝燦爛未來的門屝冰封結凍,最後粉碎成無數細末般的聲音。


    「你、你怎麽了啊!快點回到平常溫柔體貼的你啊,筒隱!」


    「…………」


    「啊,不該叫筒隱,月——」


    「——兩位的交往,看來十分熟識而親密,而且還是現在進行式啊,橫寺學長。」


    阿裏巴巴咒語還來不及詠唱就被她硬生生巴了回去,而且她還對我用起敬語。雖然她的聲音聽起來十分冰冷,但不知為何,聽得我拚命冒冷汗,簡直就像潮到出水的影片女優一樣渾身濕透啊。


    「等等,這隻是神秘的誤會……我也不知道,她是從哪冒出來的啊……」


    「是這樣啊。原來兩位早就已經甜甜蜜蜜卿卿我我到沒辦法將關係透露給我這外


    人知道了嗎?」


    「別說這些奇怪的話啦!人家是小孩子耶!?」


    「我當然知道。學長正準備將這女孩從小細心栽培成萬人迷妹妹(注5)吧。原來學長還是個會去愛未來的變態呢。」


    「你根本完全不了解這一切嘛!還有,你也給我收斂一點!」


    注5 出自「「有神知道的世界」漫畫第九十一話標題,春日楠的姐姐春日檜。


    我搖晃百分百女孩的盾膀,她才不再摩擦我的臉頰。


    「呢嘻~我是誰~!」


    「我哪知道!?就算要我猜我也猜不出來啊!」


    「…………真的,完全不記得了嗎?」


    「完全不知道!這就像從我床鋪底下滾出來的幼兒園學生襪子一樣毫無意義、沒有關係、快無罪釋放我!草民是被冤枉的啊警察大人!我要叫律師!律師團!我要找身經百戰的大律師團!」


    「……是嗎……」


    她略顯失落地輕輕歎了口氣。不過在我開口反問之前,她先從口袋裏掏出了一個像是布偶或是手機吊飾的東西。


    「唔哪哪——現在——希望——」


    她將這樣東西握在掌心,水汪汪的大眼睛注視著我,同時嘴裏喃喃念著—類似一串咒語的話。


    「……咦,哎?」


    感覺世界好像倒轉過來一樣。不會頭昏眼花,也沒有伴隨震動,隻有感覺在搖晃而已。隻有那個已經聽過好幾次、讓人不悅又不吉利的笑聲在耳邊揮之不去。


    不過這種異樣感,很快就消失在世界的裏側了。


    原因是……


    「哎呀呀,又搞出什麽麻煩了啊……!抱歉我來晚了!」


    因為有個男人像被磁鐵緊緊吸過來一樣,氣喘籲籲地往我們這邊跑過來。


    這個熟麵孔是我的童年死黨、知心好友——


    「……戳太你來的時機正好,快點救救我吧。」


    ——而且,還有個妹妹。


    兒童公園的入口,插著幾根像是小型圖騰柱,不讓車輛進入的樁子。


    我們三人各自以不同的姿勢坐在樁子上,重新整理一下剛才的情況。


    至於剩下的一人,


    「唉喲喂~放~開我啦~!」


    被哥哥用力拽住脖子,吊在半空中。


    「……應該不用再懲罰她了吧,戳太。」


    「那有這麽『甘丹』。喂,愛美,我不是提醒過你很多次,不可以造成別人的麻煩嗎!」


    「唔唲唲,以前的事情早就忘記哩!」


    「你這笨蛋!」


    戳太用力按著她小小的腦袋,想逼她低頭道歉,不過敵人也很頑強。宇宙怪獸雙馬尾用盡全身力量,手舞足蹈地反抗著。


    對了,我想起來了。我終於想起來了——這隻小怪獸的名字是『愛美』。我怎麽會忘得一乾二淨呢?


    上學路線經過的這座公園,位於橫寺家戳太家的中途地帶。我經常在這裏遇見戳太,然後兩人一起上學。所以今天在這裏遇見戳太他們,也算是偶然的範疇。


    這一切都不奇怪。


    「筒隱同學應該是第一次見到她吧?就算橫寺願意讓你一百步原諒你,對老天爺和筒隱同學也說不過去啊。」


    「甘地~甘地~!反對暴力~!」


    「這不是暴力,是教訓。要是旁邊的人突然飛撲到自己身上,你知道一般人會有多驚嚇嗎?嗯?


    「要是知道就不會那麽做啦!」


    「你為什麽這麽理直氣壯啊。真是個沒家教的小鬼,我都沒臉見人了……」


    奮力進行著空中抵抗運動的妹妹讓戳太傷透了腦筋,他輕輕地搔了搔臉頰。


    筒隱客套地搖了搖頭,客套到甚至沒察覺這點。


    ……不管讓這兩人碰幾次麵,他們的互動都還是一樣僵硬。典型的爽朗大塊頭男孩,跟彷佛無表情化身的小個子少女,似乎彼此都無法掌握對方的個性。朋友跟朋友要成為朋友,意外地困難。


    「其他事情暫時放一邊,先介紹一下。這丫頭是我的妹妹,愛瑪努艾勒·波魯勒勞拉。我們家都簡稱她為愛美。好了愛美,趕快老實地打招呼吧,乖。」


    「如果愛美不要呢~?」


    「給我打招呼!」


    「愛美被打了啦!告訴你們喔,愛美呀,是妹妹喔。愛美的夢想就是每天早上,幫陽人葛格們準備味噌湯!」


    相較於每個單字音節都像唱歌一樣,有抑揚頓挫節奏的愛美,


    「……原來如此,你好。我叫做筒隱,筒隱月子。」


    「筒銀?同癮?筒、通同筒……好吧,就叫你筒妹!」


    「我叫筒隱。我比你哥哥和橫寺學長小一歲,愛瑪努艾勒·波魯勒勞拉妹妹。」


    筒隱用一如往常的平淡聲音響應,彷佛要將這名字鑿刻在內心的岩石表麵上。


    眼看麵前出現陽光般燦爛的競爭對手,筒隱就像佇立在冰河絕壁上的暗黑雪女一樣。等等,這種比喻方式似乎不太吉利吧?


    「這丫頭的日文會講得亂七八糟,是因為她長期在意大利生活的關係——才怪,其實隻是個性的問題而已。她可能會做出一些沒禮貌的言行,到時請不用客氣,盡管打下去沒關係。」


    「哇~噢!我會把你揍得滿頭包~!」


    「剛才那些話不是對你說的啦,臭丫頭。我真的生氣囉。」


    「對不起,愛美在反省!葛格,喜歡你!」


    「……你八成在想隻要這麽說就沒事了吧。真拿你這丫頭沒辦法。」


    看到愛美水汪汪的眼神,戳太也隻好撇過頭去,摸摸鼻子認輸。


    波魯勒勞拉家族的兄妹對決,總是以妹妹勝利告終。而戳太對於老是輸給妹妹似乎也不以為意,感覺有點奇怪。


    ……咦,好像怪怪的。


    雖然他們的對決也很奇怪,但我要說的不是這點;好像有哪裏不太對勁?


    戳太有個意大利混血的妹妹,她會黏著我是因為『大葛格是葛格的朋友,所以也是葛格』這種理由,而戳太的綽號也是從「波魯勒勞拉→波太→戳太」這樣變化而來——稍等一下,戳太這綽號的來源有這麽炫嗎?


    戳太有個妹妹,這是可以肯定的。我們還曾經一起玩耍,這也是千真萬確的。他的妹妹叫做愛美,既明確又明白的三段論述法。


    所以根本沒有什麽好奇怪的——真的嗎?


    我盯著淺黑色的粗糙柏油路麵。有些思緒讓我產生作嘔的感覺,彷佛有根冰冷堅硬的骨頭刺在喉嚨裏。但是我完全不知道,這根骨頭是從何處刺入、究竟如何刺入、以及該怎麽拔除它。即使我反複搜尋腦海深處,也隻有一些依稀曖昧的模糊記憶能支持眼前的現狀。


    「橫仔,我跟你說。」


    「嗯?」


    我以為戳太在和妹妹說悄悄話,他卻用這個罕見的稱呼叫我。從以前開始,他有什麽大事要拜托我時,一定會用這種稱呼叫我。


    「愛美從前陣子開始,就一直吵著想要參觀我們學校。但我很肯定這家夥如果沒人監視,她一定會到處惹事生非。可是說真的,我實在沒有空閑時間去顧她。」


    「對喔,你好像是是運動會的執行委員,現在應該特別忙吧?」


    「答對了!我們必須盡量刪減今年運動會的預算,將經費挪用在非洲幼童人道援助的捐款。所以說,委員會活動是我必須優先搞定的事情。但我如果丟下愛美不管,那我就等著變成箭靶啦。如果我會分身術的話,這些問題就通通迎刃而解啦,所以說……」


    所以說—戳太希望我當他的分身,就是這樣。雖然口頭上教訓妹妹不留情,不過他還是想達成妹妹的願望,果然是戳太。


    但是我也已經有約在先了。


    「我非常想幫你的忙,但我今天要和筒隱——」


    「唔哪~」


    愛美骨碌碌地從戳太手臂中翻過身來,用水汪汪的大眼睛看著我,


    「這是愛美一輩子的要求,陽人葛格。我喜歡你!」


    呢嘻~露出滿滿的笑容。


    對我而言,愛美的笑容真是百分之一百啊。


    ……而且,我還覺得她的笑容似曾相識。雖然我根本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將她的笑容和某個人混淆,不過卻讓我風化的內心沙漠感到疼痛。


    但那疼痛也隻有一瞬問。


    「唔……不行嗎?不行的話,愛美會忍耐的……」


    我被愛美失落沮喪的聲音懾服,連刺在喉嚨裏的骨頭都被淨化了。


    愛美晈著嘴唇低頭的模樣,像極了能刺激人類庇護心的小動物一樣。嗬護既嬌小可愛又會在身邊滾來滾去的小動物,是全地球六十億人的常識。我感覺覺到內心升起一股暖意,我一定要將這份大愛傳播到世界各地,讓和平——


    「——喂喂,請問是警察局嗎?我想通報一下,我們這附近有一個蘿莉戀童混合型變態。」


    「為什麽要報警啊!?還有誰的綽號聽起來那麽炫啊!?」


    「是啊,原來學長覺得這綽號很炫嗎?真是太好了,變態先生。」


    被冷若冰霜的現實聲音當頭棒喝,世界和平也隨之煙消雲散。


    「等等等等一下,我不是這種變態啦!」


    「我當然知道,所以學長是那種變態吧。」


    「你說你知道的時候,其實根本不知道吧!」


    「學長別擔心,我絕對相信你的清白。在學長的混合型變態症獲得矯正之前,我會每天準時去探望你的。」


    「不用等以後被抓去矯正再關心,拜托你相信現在的我吧!」


    竟然會迷上這種年紀的小女孩,看起來的確像是全民公敵才會有的行為。那些蘿莉控總是會主張『我這是純愛啊!』等等莫名其妙的詭辯,但那根本不合情理。筒隱會起疑心,乍看之下是很合理的。


    「但我真的是純愛啊!」


    「請警察先生快來,這裏有個開始把自己行為正當化的蘿莉戀童變態天王。」


    「哇哩~!?」


    筒隱作勢掛掉手上的空氣電話,一邊獨自站了起來,麵朝和我完全相反的方向抬起頭說著。


    「……開玩笑的。既然是朋友的妹妹,學長一開始先說清楚就好了。既然她想參觀哥哥就讀的高中,那就盡管帶她去吧。」


    「呃,可是,我還要練習運動會的——」


    「我感到一股強烈的饑餓感席卷而來,所以今天還是去大吃一頓年糕好了。」


    「筒隱……」


    「我先走一步了,幾位慢慢聊吧。」


    這句話才剛說完,筒隱就以競走般的速度獨自朝學校前進。我覺得她的背影似乎有些踉嗆。


    「……真的好嗎?如果你和她有約在先的話,先陪她也沒關係啦。」


    看到戳太誠惶誠恐地縮著肩頭,我也隻能對他聳聳肩。如果要問好不好,那當然不會好到哪裏去。等一下我可得好好謝謝筒隱,感謝她願意體諒我的處境。


    「……隻要能帶她稍微參觀到校園,就可以讓她回家了吧?」


    「真是謝天謝地謝謝兄弟,我欠你一次。」


    戳太兩手合掌,深深拜謝了我一番。一旁的愛美也喊著呀嗬~高興地跳了起來。


    這一瞬間,


    ——哼,真是一群傻瓜。


    我好像聽見了一個陰險無比的聲音。


    「嗯?」


    「唔睨睨?怎麽啦,陽人葛格。歟,回首美人嗎?」


    「不要養成想到什麽東西就脫口而出的習慣好嗎!」


    縱使我回頭一望,也隻看到愛美天真無邪地歪著小小的頭。


    總覺得今天早上遇到太多讓人心裏有疙瘩的事情。比方說從剛才開始,就是,那個,咦?……究竟是什麽來著?


    所有瑣碎的問題,似乎都被天空的蔚藍抹除了一般。


    隻要有這孩子的百分百笑容,夫複何求啊。


    我一開始好像有提到過吧,今天是星期六。


    學校一號館前麵的正門,還有腳踏車停車場附近的西門都沒開。所以要進入校園,原則上必須經過警衛室旁邊的出入口才行。


    ……當然,隻有清新又正直的高中生才會從那裏上學。


    「要抓緊囉……嘿喲!」


    「呢嘻嘻!好高好高喔!!再高一點!跳起來,跳高點,來個跳躍過肩摔吧!」


    「你想成為大絕招的犧牲者嗎!拜托你同時改掉一興奮就亂喊的習慣!」


    我讓愛美騎在肩膀上,扛起她爬過關閉的西門。對於一個良心不安的高中生而言,是不可能走正規路線進入校園的。


    之後我們在兒童公園裏聊了一會兒(議題是如何以月麵空翻之外的方式接近他人),戳太就到其他學校去商借運動會要使用的器材了。


    所以現在呢,隻剩下集所有變態綽號於一身的橫寺同學我,以及會突然天外飛來一句的正港小學生。


    接近我們學校的時候,我口頭測試了愛美幾句隨便瞎掰的能力。


    『愛美,等一下遇見老師的時候,你知道要說什麽嗎?』


    『輕鬆簡單小case啦!當然會囉!……要說什麽?』


    『你要說這個人是我葛格的朋友,不是什麽可疑人物喔。是我拜托他帶我來參觀學校的——瞭了嗎?』


    『交給愛美吧!說話的時候,愛美還能淚眼汪汪地看著對方,裝出嚇得發抖的模樣喔!』


    『……那種殺必死對誰有好處呢?』


    『唔~想賺業績的條子?』


    『這些東西是誰教你的啊!』


    真叫人不安,太讓人不安了。不安拿著警棍在向我招手。


    況且我早就已經被當成『會對全校女孩伸出魔爪的淫獸』了,色狼變態誘拐犯,無所不包的綜合貿易公司。如果我這時帶著超愛演戲的外國少女出現,就像脖子上掛著『我是壞人請抓我』的牌子衝進警察局一樣吧。


    所以說,我隻好選擇沒有警衛的西門路線。


    順利爬過大門之後,右手邊的操場傳來一陣歡呼聲。會自主練習的體育社團成員似乎在那邊。我刻意避開前方的大通路,以側身橫走的步伐溜進左手邊的校舍後方。


    「哇~好像忍者的行動喔。忍忍~你們沒看見我身上的忍者裝束嗎!不得無禮~不得無禮!(注6)呣,這就是葛格就讀的校園是麽?」


    「……意大利正流行那種時代劇嗎?」


    成功入侵校園讓愛美的情緒high到最高點,完全將我的肩膀當成寶座,四平八穩地騎著。她還抓著我的頭發操縱。夾住我腦袋的兩側大腿,就像太陽公公一樣溫暖。


    注6 這是日本著名時代劇「水戶黃門」裏的經典台詞,眾人一看到印璽就會紛紛跪下。


    看她在我頭上騎得理所當然,就可以猜到戳太平常是怎麽溺愛她了。下次來逗逗他。


    「對了,愛美不是要參觀我們高中嗎,想參觀哪裏呢?」


    「有喔有喔,愛美想看看音樂教室。」


    「音樂教室?真是難得,你對音樂有興趣嗎?」


    「有一點點。雖然唱得啊哩啊呱嘰哩呱啦晞哩嘩哩啦,實力還很笨瓜瓜。如果葛


    格也對音樂有興趣的話就好了呢。不過不過,愛美最想看的地方還是——」


    「是哪裏?」


    「遊泳池!現在還有水嗎?愛美想看大葛格大姐姐遊泳的模樣!」


    「嘿,我們很合得來嘛。我也很想看大女孩遊泳的模樣喔。根據過去的資料顯示,遊泳社從五月的連假結束到十月的第一個星期為止,都會在學校的遊泳池活動。


    而且這星期因為有運動會的遊泳比賽,所以應該會開放給社員以外的人進入吧。」


    「唔睨!!陽人葛格好聰明喔!好像萬事通呢!」


    「哈哈哈,或許這麽說並不為過吧!你可以叫我泳裝博士沒關係!」


    要前往戶外遊泳池,就必須繞經校園外側,或是直接走到校園的另一端。附近到處都是為了運動會而加緊練習的學生們。對於一個善良好青年為了善良好孩子而出自善意偷窺遊泳池的善行,大家能不能善良地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呢?


    當我和愛美聊得正開心,一邊沿著校舍悠閑地走著時,


    「喂,變態,你在幹什麽。她是誰?」


    「咦?」


    啪的一下,有東西砸中了我的背。在我疑惑的同時,下一擊又命中了我。正當我察覺到是小石頭的時候又被砸中了一次。最後我感覺不耐煩而回頭的同時被聲音叫住,讓我後悔早知道就不應該回頭才對。


    夾在腳踏車停車場那棵顯眼大樹與校舍中間的後方,即使日正當中,太陽也照射不到。一身慢跑裝在校舍後方外圈通路上慢跑的人,是穿著我們田徑社體育服的馬尾女。


    「哇,完蛋了……」


    她是我的死對頭,躲我躲最遠,所有好感度都呈現負值的田徑社副社長。看來她正在自主練習吧。


    「哇什麽,沒哇過嗎?真過分,沒禮貌,趕快去死一死比較好。」


    「啊,呃,抱歉……咦,等一下?你說的話比我還難聽吧?」


    「變態不準說話,我不想聽到變態的聲音。還有這女孩是誰,變態給我閉上嘴巴。」


    「等等,你一個人就將兩人對話全部講完了耶。」


    「少囉唆閉嘴。對社長出手還不夠,這次竟然還將魔爪伸向不懂抵抗的小孩。看來不止是警察,連大使館都要以意圖與外國蘿莉生育的罪名逮捕你了。變態的淩辱性欲果然能超越國界達到無限大。快點去死,立刻死一死。死後三日複活然後再給我去死一次。」


    「你的要求真是愈來愈


    強人所難了耶!」


    「少廢話,趕快去死死比較實在。」


    一直被炮火波及的愛美,眼睛睜得又圓又大。


    「哦……?淩……淩辱是什麽來著?」


    「就是女孩的身體被變態以身上硬邦邦的鑽頭強製更新的意思。非常的痛。好像是。」


    「喂!給我等一下!?該閉嘴的是你吧!」


    「非常痛?好像?唔唔,你真的不知道嗎?」


    「我知道,我大致上知道,我能想象。變態的手段既粗暴又笨拙,所以一定很痛,隻要兩腳一打開就會猛然被爆炸性巨大鑽頭侵犯。」


    「哇————再怎樣這些話都不應該當著小學生的麵前說吧!」


    麵對副社長機關槍似的言語掃射,連我也忍不住堅決抗戰到底。一句話,就是立刻拔腿狂奔。再讓愛美聽下去還得了!萬一pta類的單位跑來抗議,我的推甄推甄分數(注7)也完蛋啦!是說,為什麽副社長要一直針對我的技巧進行模擬啊!


    「啊——」


    我似乎聽到副社長欲言又止。當然我猜她要說的不是「啊」,而是語帶輕蔑的「呿」。也就是所謂的咂舌。


    如果說殘兵敗將會逃到哪裏去,當然就是自己每天習慣的地方了。更何況我還扛著愛美呢,實在沒辦法跑太遠。


    腳踏車停車場的對麵是社辦大樓。講好聽點叫「大樓」,其實隻是組合屋,一樓是體育係社辦,二樓是文化係社辦。雖然每間社辦都大不到哪去,但光是有社辦就能成為社團的賣點,所以每年社辦大搬風的時期,社團之間就會爆發慘烈的大戰。隻有我們田徑社,可以靠著鋼鐵之王的威勢在一旁輕鬆乘涼。


    所以我當然選擇逃進我們田徑社社辦。


    社辦裏麵沒有人。衣櫃前麵放著兩個包包,其中一個是社長的,另一個包包的主人,當然就是穿著田徑社體育服的副社長。用一句話形容現在的我,就是被老虎追殺還冒死衝進虎穴吧。我真是個笨蛋。


    注7 在日本,幾乎所有各級學校都會由老師製作學生的在校學習紀錄,做為日後生活或就職的參考。將學習紀錄以分數量化方便參考,就叫做推甄分數,日文叫做「內申點」。


    要避免在社辦被副社長堵到,還是應該趕快離開吧。


    不過我的腳實在像灌了鉛一樣沉重,累到沒力氣跑了。


    況且最大的問題是,愛美抱膝坐在鋪設混凝土的地上,不知為何垂頭喪氣地搖晃著身體。


    「這裏就是我們的社辦。如果你想去遊泳池的話,該怎麽說呢,那裏聚集太多抵抗勢力了,下次有機會再帶你去吧。」


    我蹲在愛美身邊,不過她依然沒有抬頭。


    「……陽人葛格,學校裏的人都叫你變態嗎?葛格是變態嗎?是徹頭徹尾無可救藥的大變態嗎?」


    「沒、沒有啦……」


    「還是說,那個人比較特別呢?她每天都像那樣,用言語暴力摧殘著葛格的心靈嗎?」


    她推了很難解釋的兩個選項給我啊。


    我該向好不容易對自己產生好感的朋友妹妹,一五一十公開自己的醜事嗎?還是要在背地裏說和自己同校同班,甚至同社團的女孩壞話呢?


    對於已經喪失羞恥心的我,根本無法辨別哪一個選項比較丟臉。


    所以,


    「呃,這個,其實那個女孩也有她的優點啦……不過我似乎和她有點八字犯衝,所以她單方麵對我痛恨到了極點。當然,我也不敢說自己完全沒有責任……不過總有一天,時間會幫我化解這一切誤會的!我相信百年之後能在天上和她和好如初的!」


    我選擇了一個混雜真心話與表麵功夫的曖昧答案。真心話與表麵功夫,缺一不可,這就是人類的特點。


    隻不過,愛美似乎對我的回答不太滿意。


    她不斷晃著腦袋。頭上的兩串發辮也隨著她晃頭而擺動,就像燦爛的地中海陽光普照大地的顏色一樣。


    「難道葛格在學校裏,並不是到處都受到大家的歡迎嗎?」


    「當、當然啦,某種意義上我可是人氣天王呢。全學年都知道我這一號人物喔!」


    「是壞的意義呢?還是說,很難聽的意義呢?」


    「……我保持緘默。」


    「總覺得……高中比愛美原本想象的還無聊呢。」


    隨心所欲的小小自由人低聲嘀咕著。


    「這樣和愛美以前的夢想不一樣啦——」


    以前。以前是多久以前?


    我突然想起,愛美現在幾歲呢?我完全不知道這孩子幾歲耶。我在網絡上可是有個「jpg圖片年齡判斷王者」的響當當稱號呢,難得我猜不出她幾歲。


    戳太和戳太妹妹究竟相差幾歲,我好像曾經聽過。記得他以前說過『我念幼兒園的時候,媽媽帶著愛美來我們家。』所以稍微相減一下……咦,奇怪,不對呀?到底幾歲?怪了,減法什麽時候變得這麽困難了?


    我又感覺到骨頭刺進喉嚨裏。這根骨頭細小得讓人心煩意亂,卻又巨大到讓人無法察覺。總覺得哪裏不對勁。


    我一直在追尋異樣感的真相,因此對身旁的人站起來一事,反應慢了半拍。


    「這樣的高中!一點都不有趣!好無聊喔!」


    愛美高舉雙手大喊。她宛如在世界西邊的盡頭不為人知地支撐著天際的亞特拉斯,十分迫切且自暴自棄地大喊著。


    「好無聊!好無聊喔!愛美討厭這麽無聊的高中!」


    「愛美……?」


    「所以——愛美覺得,學校應該變得更有趣一點。」


    呢嘻~愛美又笑了。


    她高舉在手上的是很像某個東西的布偶。我記得我看過,就是那害慘我的動物。貓尾巴從她細小的指頭縫裏鑽了出來。


    「愛美希望陽人葛格能變得更帥氣,順便讓大家更有在遊泳池玩水的心情。希望能讓大家和學校變得更有趣更搞怪。」


    愛美以百分百的笑容,緩緩念著毫無邪念的詛咒。可愛的聲音就像對天使祈禱的天籟一樣,對不笑的邪種像許願。


    她許了好多、好多願望——多到神仙也無法挽回的局麵。


    「愛美!你在做什麽!:你到底在幹什麽啊?」


    「愛美才沒幹什麽呢。愛美不知道,不~知~道~!」


    「怎麽可能不知道!喂,看著我的眼睛!」


    「呢嘻嘻:內衣耶!」


    「什麽內衣啊!……咦,內衣?」


    原來愛美打開了衣櫃。她從衣櫃裏拖出來的東西的確是內衣。『內衣的全長意外地長呢——』這是偉大插畫家(注8)的名言呢。現在內衣就大剌剌地秀在我眼前,


    可以舉辦即席鑒賞會囉~


    這件內衣的罩杯頗有分量,款式相當新潮,真想大喊胸罩萬歲萬萬歲啊!好想和穿著這件內衣的女孩在床上翻雲覆雨,做一些會被貼上十八禁標誌的事情呢。要問這件內衣的主人是誰呢,放在衣櫃前麵的是副社長的包包,所以這就是副社長的衣櫃囉


    注8 此處的插畫家原文為カントク,即本書繪者。此名言出自於piiv某圖標題。


    「哎喲喂————!拜托,別這樣,求求你別再鬧啦!」


    「葛格,傳球囉~」


    「耶——接到啦。等……哇呀————!」


    「好內衣不傳嗎!回傳囉!」


    「不要再丟回來啦————!趕快放回去吧————!」


    我和愛美就這樣在社辦上演內衣拋接遊戲。飛舞在兩人之間的內衣,內衣盾帶在空中飄逸。包覆掌心的觸感是那麽柔軟,室內逐漸充滿著內衣散發的芬芳。這裏就是梅特林


    克(注9)的桃花源,幸福的青鳥就在這裏啊。每當內衣在空中飛翔的時候,總能讓我和愛美一同歡笑。哈哈哈,呢嘻嘻。你棒不棒啊?一級棒啦!(注10)


    愛美使出渾身解數投球,結果卻變成飛向天際的大暴投。內衣飛越我的頭頂,前往仙女座的途中失速,受到物理法則的影響而自由落體。


    「咦……」


    然後輕輕地、溫柔地像青鳥的羽毛般,飄落在站在社團門口的人的頭頂上。


    她從什麽時候開始目擊到我們在玩內衣拋接呢?


    注9 莫裏斯,梅特林克,比利時詩人、劇作家與散文家,最為人熟悉的作品是《青鳥》。


    注10 這是日本邪教「法華三法行」創立者福永法源,在布道大會上最常問信徒的一句話。


    看到自己的內衣從頭上垂下來,副社長露出空洞無比的表情,盯著我和愛美看。


    「…………」


    「…………」


    此時隻聽見無盡的沉默,這一刻就像永遠一樣漫長。


    至少在這段時間內,讓我靜靜地雙膝跪地、采取端正坐姿、做出標準日式下跪動作已經綽綽有餘了。


    我覺得自己像一根蘿卜,額頭貼在地板上摩擦。這時候我感到頭上傳來柔軟的觸感。


    是帽子。


    一頂帽簷寬大的棒球帽,突然、偶然、理所當然地,掛在我的頭上。我摘下來一瞧,可以看出這頂帽子設計得相當時髦。就像電視上常看到的英雄,某某王子的亞種一樣。這頂帽子——究竟是從哪裏飛來的?


    我不知道,不對,那種事根本無關緊要。帽子隻不過是一種化為記號的象征。應該擔心的是,眼前這個顯然被改寫過的世界。


    愛美許下了某種願望、她期望產生某種結果。那麽,又有什麽東西被詛咒了呢?


    啪啪,有人輕輕拍了我的肩膀。


    「喂,王子,你能一直保有少年之心,真是太帥了。」


    「……嘎?」


    「王子喜歡棒球,我能理解。有時候突然想練習拋接球,我也理解。所以正好隨手拿起內衣代替棒球,這我也可以理解。」


    這是副社長平常說話的口氣。


    這是副社長平常散發的感覺。


    副社長還是平常的副社長吧。


    但是、可是——


    「這一次我破例原諒你,感謝我吧,王子。」


    我的綽號是王子嗎?


    隔著棒球帽映入我眼簾的,是臉部肌肉生硬抽搐的副社長。不,不對。她正淡淡地對我微微笑。和她當了一年半同學,我第一次看到她露出這樣的表情,然後她稍微卷起自己身上襯衫的衣襬。


    「等等、你、你要幹什麽……」


    「手伸出來。」


    握在我手上的,是一件揉成一團宛如金塊、剛從身上脫下來的溫熱運動內衣。


    「下次要拋接球的話,用這件更好投的內衣吧。」


    「咦?」


    「玩膩了記得還我,還有對大家保密。」


    「咦?」


    她伸出手指做出安靜貌。眼前的她已經不再是橫寺同學永遠的宿敵,而是隨處可見的平凡女孩。等一下,平凡女孩會當場脫下自己穿在身上的內衣交給男生嗎?哎,奇怪?


    在我拋著她的運動內衣把玩時,她說她要換泳裝,將我趕了出去。於是我踉踉嗆嗆爬出了社辦。


    我感覺到盛夏殘餘的陽光燦爛地灑在我身上,棒球帽的內側早已被汗水濡濕。


    我猜是因為某個指南針徹底瘋狂了才會變成這樣。當然,我這顆隻能依稀感覺到異變的腦袋也跟著壞了。


    「哪哈哈,這是什麽呀……」


    身旁的愛美挺直背脊眺望天空,無憂無慮地拍著手。


    這裏是校舍後方的外圈通路,矗立在我們眼前的,是一般教室所在的二號館。


    不過等一下,二號館原本的外觀有這麽豪華—比如說像是雪白的大教堂造型一樣嗎?


    「陽人葛格,有沒有覺得,學校變得有趣多啦?」


    愛美瞄了我一眼,露出天真爛漫的笑容。


    小小的手,遙指著秋色的天空。


    球形圓頂的頂端,豎立著瀟灑的十字架,還飄揚著三色的意大利國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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