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房間分割成幾間小房間,是筒隱家這時代的特色。


    茶幾桌上分別放了四份連鎖店的外帶牛丼,與任何地方都買得到的紙盒烏龍茶。


    就在眾人準備享用家庭好夥伴,也就是速食的時候,鋼鐵小姐得意地挺起胸膛。


    「這是媽媽將錢包交給我,我憑一己之力直接購買的喔!特別允許你食用,因此你應該三跪九叩五體投地,展現最大限度的感謝之意。」


    「謝謝。現在會幫媽媽的忙了呢,好棒喔,了不起耶。」


    「……雖然不太明白,但怎麽好像帶有與恩情和恭敬不同的感情嘛?」


    「沒關係的嘛,沒有嘛。」


    「剛才這句話我感覺到蔑視的意圖!你要多尊敬我一點!我可是姊姊喔!很了不起喔!」


    七歲兒童以免洗筷指著我,高高在上手舞足蹈。


    「筷子是用來吃東西的……」


    一臉嫌煩地以下巴示意的采咲阿姨,早就已經換上了刺蝟裝。


    「媽媽你看他啦!」


    「沒什麽可是的。」


    「可是可是可是!」


    了不起妹妹馬上嘟起臉生氣。


    結果免洗筷尖碰到牛井容器。


    「啊。」


    我急忙伸出手,但當然來不及。哀哉,美味的牛丼從茶幾桌上打翻。


    知道自己幾乎沒動過筷子的晚餐化為泡影,鋼鐵小姐不停眨眼睛。不久她的視線愈來愈消沉,


    「嗚嗚……」


    搓著空空如也的肚皮,失落地垂著眉梢。


    「……要不要,我的分你一點?」


    「噢噢,唔,不……不用岡情我!這一點小事不會讓我沮喪。我要讓內心化為鋼鐵,變得堅強!」


    未來的王緊緊抿住嘴唇說。偷瞄母親的視線強烈主張『稱讚我,稱讚我』。


    「你才不是武士。好好反省不守規矩導致的失敗啦……」


    采咲阿姨無可奈何笑了笑,動作略為熟練地扶起鋼鐵小姐,以毛巾擦拭衣服上的髒汙。


    「唔……唔!」


    鋼鐵小姐似乎感到癢而搖晃肩膀,誇張地將體重靠著采咲阿姨的手掌。光是這樣就讓原本緊閉的小小嘴唇鬆懈下來,養小孩似乎也不那麽壞嘛。


    另外掉下去的牛肉,已經在擅長抓住好機會的月子妹妹迅速在榻榻米上滑壘後,準確落進她的小小嘴巴裏大嚼特嚼。絲毫不浪費任何食物,是食物強打者的模範。


    「…………」


    我茫然環顧四周。


    在分隔的空間外頭,紙門的另一側,是永恒黑暗逼近中庭的氣息。


    背對黑暗的世界,在人造燈光下,我們就像模擬家族圍坐在一起。


    有冷淡的母親,以及無條件敬愛母親的孩子們。


    隨處可見,十分普通的晚餐風景——至少表麵上是。


    「……采咲阿姨不要緊嗎?」


    「什麽事。」


    「呃,就是醫院那邊……」


    「嗯,還好……」


    代替曖昧地縮著下巴的采咲阿姨,鋼鐵小姐開心地點頭。


    「因為最近,媽媽沒有我陪在身邊就睡不著!既然如此,那我也順水推舟,確認過後立刻返回家中啦。」


    「睡不著的人說反了吧。」


    「不、不準說無憑無據的話!你又沒看見我緊緊抓著媽媽的棉被睡覺!」


    「唔:也對,是我的錯。話說是向誰確認過可以返家的?」


    「當然是醫院的負責人!」


    「……是這樣的嗎,采咲阿姨。」


    我看向她的視線,她並未直接回望我。


    采咲阿姨刻意盯著餐桌上的木紋,


    「嗯,算是吧……」


    「檢查的結果不是還沒出爐?」


    「呃,這個,我和負責人談過了。」


    「有向醫生索取正式許可文件嗎?」


    「……與其說醫生,應該是護理師吧。另外說剄文件,與其說口頭答應,其實是再三誠懇拜托……」


    聲音比平常小的不能再小。


    說起負責護理師,我隻想到一個人。


    「那個人嗎……」


    好像身穿純白護士服吧,年輕大胸部又小蠻腰,笑容很迷人的大姊姊。


    醫生怎麽可能答應采咲阿姨出院。想到醫院現在可能焦急找人,我輕輕歎了一口氣。


    「怎麽,你對專家的判斷有意見嗎?就算再怎麽討厭醫院,這種態度也不應該呢。」


    幾乎分得采咲阿姨所有牛丼的鋼鐵小姐,嘴裏塞滿牛肉的同時看我。


    「我聽說了喔!你甚至沒去探望自己的親姊姊——」


    「築紫,茶喝光了。去冰箱。」


    「唔?」


    「還有拿冰塊、熱水、茶杯、糖漿與抹布來。」


    「交給我吧!真是沒辦法!因為我是能幹的小孩呢!」


    媽媽一交付任務,鋼鐵小姐立刻從座位起身。就像喜歡的球球被丟到遠方的看門狗一樣。


    「真是的……」


    采咲阿姨的歎氣聲,掩蓋了逐漸往廚房消失的腳步聲。


    「不好意思,剛才你媽媽以手機聯絡我,滔滔不絕說個沒完。被我家笨女兒聽見了。」


    「啊,不會,沒關係。況且……我是真的沒去探望。」


    我連忙搖了搖頭。


    『明明是你唯一的姊姊,你是不是不想見到她?對不對?』


    媽媽隔著電話的聲音,在腦海裏盤踞。


    我不打算辯解。


    就是不想去小兒科。


    每次見到姊姊,就有一股難受的心情襲上心頭。


    為什麽,每次都是她——


    「……學長。」


    在我回應月子妹妹超越語言的雄辯視線前,


    「其實不想去探望也沒關係,那是父母親的工作。」


    采咲阿姨說得很乾脆。


    「……不也是弟弟的工作嗎?」


    「不,小鬼不一樣。不想去的話可以不要去,就是這樣。」


    「可是……」


    「有什麽辦法,去丁會想哭吧。」


    冷淡的眼神,靜靜籠罩在我身上。


    橫寺家的姊姊——橫寺四葉的身體打從出生就很虛弱。


    雖然十年後幾乎完全恢複健康,但這時經常反覆住院出院。


    她的興趣是看照片。從當時的相簿,可以窺知她的興趣是以小小的手拍我的昭片,然後排列好幾張欣賞。


    可是漸漸地,遊玩逐漸減少——


    『星期天謝謝你來探望,抱歉喔信d


    每次在病房與她見麵時,她總是不斷低頭道歉。瘦骨嶙峋的細瘦肩膀,總是孱弱地搖晃。


    感到疼痛難受的是她,無法玩耍的也是她。


    為什麽總是姊姊——得受這些罪才行呢。


    『抱歉喔,又來探望我了呢。』


    我明明沒做過任何弟弟該有的舉動,她卻一直關心我。我什麽也辦不到,也無法分擔她的一半痛苦。徒具形式陪在身邊根本毫無意義,明明是唯一的姊弟,兩人之間卻隻有一條冰冷又深沉的河流。


    『總是來探望我,真的很抱歉喔。』


    即使伸出手也無法企及,我沒辦法成為英雄。


    『抱歉,陽人,對不起——』


    不論怎麽想,都想不到適當的話,隻好保持沉默。


    不知何時,我不願再見到姊姊嬌弱的肩膀。對心中這麽想的自己感到無比厭惡,因此拒絕去醫院探望姊姊。


    頻繁往來醫院的父母對我不置可否,丟下我一個人的時


    候,被當時還在工作的采咲阿姨撿到,因此開始頻繁進出筒隱家。


    「任何人都會這樣,連大人也無法幸免。真正的探視啊,不論是主動探視的人,或是被動接受探視的人,在完全不同層麵上都一樣辛苦。」


    采咲阿姨冷淡地手撐在茶幾桌上。


    將所剩無幾的牛丼,一起移到鋼鐵小姐的容器內,


    「正因如此,這才是父母的工作」


    「……可是……」


    「別再可濕可食可使可是了,你姊姊還不是比你更懂事。即使弟弟不來探視,也完全沒生氣啊。」


    「……但是媽媽生氣了。可能會不準我進家門。」


    「那就住在我們家啊。」


    同時滿不在乎地說。


    「……咳噗!好黑!啊哇!」


    拐彎抹角再度將移到鋼鐵小姐容器內的牛丼,換到自己容器內的月子妹妹誇張地咳了幾聲。隻見她慌忙揮動雙手,將花束的形狀罩在自己的頭上,但我完全想像不到,究竟是什麽東西飛越到什麽程度。筒隱家的女主角們,腦海裏的故事等級實在太高啦。


    「啊……就是那個意思啦……你就像我們家的小孩一樣。」


    采咲阿姨依然不在意,頻繁動著筷子。


    容器裏早就沒有要轉移的牛肉與轉移過去的牛肉,筷子隻轉移透明的空氣。


    筒隱家的母親,若無其事的演技等級似乎沒那麽高。


    「……謝謝你,采咲阿姨。可是——」


    就在心情變得有些複雜時,從走廊傳來由遠而近的奔跑腳步聲。


    「我聽到你們說的話囉!」


    筒隱家的抵抗勢力,鋼鐵小姐一臉精明瞪著我瞧。


    「毫無理由隨便住在別人家裏是擾亂風紀!我堅決反對!」


    「就當作簡單的野餐吧……」


    「是嗎……啊,不對,哪有這樣的嘛!」


    「我會做三明治。」


    「沒辦法就讓他住吧!」


    紅蘿卜一吊掛在麵前,鋼鐵小姐馬上舉手投降。以額頭摩蹭采咲阿姨的肩膀撒嬌。


    「既然這樣,如果我心情高興的話,也不是不能核準你使用廁所的權利喔?」


    「這就不用裝腔作勢了,借他用吧……」


    采咲阿姨不置可否垂著眉頭。


    「話說,茶呢。」


    「啊,對了。我是為了尋找人手才回來的,月子,模仿我吧!」


    鋼鐵小姐立刻轉身,再度朝廚房狂奔而去。


    「學長……」


    被十萬火急的姊姊拉著手,月子妹妹眉梢下垂,視線望向我。


    「……嗯,我知道。」


    我靜靜點頭。


    目送一同離去的姐妹後,采咲阿姨柔和地眯起眼睛。


    「再~睡幾次覺~就到了搜山獵熊的野餐時間~?


    輕快至極的哼歌響徹整間大房間,是鋼鐵小姐自創的歌曲。


    溫柔的母親,開朗的女兒,聰明的女兒,以及受到拯救的少年。唯有完整完美完全的四人,住在這個家裏。


    幸福的全家福。


    隨處可見,稀鬆平常,正因如此才幸福。


    任何人都不會妨礙,沒有道理妨礙。


    可是——我卻必須。


    必須說出刺耳的真相。


    「欸,采咲阿姨。」


    「嗯。」


    我輕輕閉上眼睛,在眼皮底下浮現采咲阿姨的溫柔笑容。


    一遮蔽燈籠發出的淡淡燈火,隨即連不想聽見的聲音都清晰可聞。


    漆黑的冬風在夜晚的中庭呼嘯,紙門為了保護境界線而嘰嘎作響。我靜耳傾聽扭曲的現實慘叫,


    「——為什麽,要許下詛咒的願望?」


    同時在黑暗中,緩緩開口。


    *


    短暫沉默後,


    「……你在說什麽啊。」


    察覺到采咲阿姨露出困擾的笑容。


    筒隱家的母親露出的笑容,始終那麽冷淡,始終無限溫柔,演技始終笨拙到不行。


    我猶豫該不該讓這樣的笑容映入眼簾,因而不敢睜開眼睛。


    但是——以人為方式區隔,刻意製造的舞台簾幕必須拉下來才行,不論這個夢境有多麽美麗。


    「我進入倉庫,問過了。」


    「……真是的,不是再三囑咐過你了嗎——」


    「對不起,我沒遵守約定。可是什麽也沒有。」


    「什麽叫什麽也沒有。」


    「真的什麽也沒有。這個時代的貓神,根本不知道什麽詛咒。」


    我依然閉著眼睛,開口陳違。


    『退一百步而言,即使你們所知的詛咒真實存在。可是在這個時代絕對不存在。至少與現在的我絲毫沒有關係。』


    貓神如此明言。


    筒隱家原本就不存在任何詛咒。


    實現願望不存在任何代價。


    那麽,這個家所謂的『詛咒』,究竟是未來哪個時間點發生的——哪個人從一開始許下了願望。


    看過貓神改寫過的太平廣記後,鋼鐵小姐確信筒隱家有短命的詛咒。


    以記錄上的時間軸而一百,她是第一個告訴我詛咒這件事的人。


    可是。


    那並非原本意義上的『最初』。


    「雖然不知道詛咒何時發生,但是可以判斷,現在這個時間點是否已經發生。而且如同貓神所說,目前並未發生。」


    在這個世界流動的時間中,第一個開口說出詛咒的人,


    『不要隨便與貓神扯上關係,那是詛咒人的東西。』


    是躺在被窩裏的采咲阿姨。


    「為什麽你敢如此肯定,明明不存在的事物存在呢……?」


    活在這個時代的采咲阿姨,居然能提起這個時代的貓神本尊不可能了解的詛咒。


    這是明確的矛盾,同時也強烈暗示她與詛咒的關聯。


    「如果哪裏會錯意的話,我會道歉,告訴我原因吧——采咲阿姨。」


    雖然很不願意去想。


    如果是我誤會了,不知道會受到多麽嚴厲的斥責。


    我緊緊閉著雙眼,如祈禱般期待反應。


    不過,當然。


    采咲阿姨並未對我生氣。


    「……真的,什麽事也沒發生嗎?」


    語氣溫柔,擔心地,摩擦我的肩膀。


    「進入倉庫也沒受到詛咒,害我白警告你了……」


    「咦……?」


    「真是的,詛咒這種想法真是太蠢了。不過呢,是這樣沒錯。」


    放心籲了一口氣,感受不到一戳就穿的演戲做作感。


    原來如此——我心想。


    采咲阿姨並非刻意說謊,而是事到如今,依然相信有詛咒。


    「詛咒不存在。什麽嘛,這不是很好嗎?」


    聲音聽得出些許開朗。


    「即使有貓神,也沒有人受到詛咒。這個家沒有遭到報應,就是這樣。」


    她吞了一口氣,


    「應該——應該可以活得更長更久吧,對不對?一直在這個家中,與她們倆一起生活……」


    就像露出腹部的刺蝟一樣笑了笑。


    「一起去野餐,到處旅行,買好多東西。感冒時照料她們,關照她們寫功課。被她們碎碎念討厭,和好之後一起用餐。看她們運動會,看她們畢業典禮,看她們成人典禮。然後出席婚禮,又哭又笑,又責備又稱讚——說聲『要幸福喔』。」


    采咲阿姨持續訴說願望。


    滔滔不絕,甚至讓人難以承受。


    「可以目睹女兒


    日漸成長的未來。對父母而言,看到小孩獲得幸福是無上的喜悅。沒有詛咒真的太好了。」


    我搖了搖頭。一句話也說不出口,反覆搖頭。


    不過我想,應該沒有必要搖頭給她看。采咲阿姨應該早就心知肚明了。


    「對不對?喂,怎麽了啊,說話啊……」


    這是不可能的,不可能實現的夢想。


    采咲阿姨會死。


    一定會死。


    死因不是詛咒,並非死於不存在的虛構詛咒。


    隻是,因為自己的命運,而死。


    「你應該也知道吧,就是前幾年,不是鬧過洪水嗎?洪水害我有一段時間身體不好,幾乎見不到自己的親生女兒。好不容易以為可以見到麵,結果卻住了院——還有好多事情想和女兒一起達成啊。欸,你說句話好不好,算我求你……」


    采咲阿姨不是什麽聖人,也不是成熟的大人。


    隻是稀鬆平常的母親,慌亂的態度與某人的母親十分相似,晃動我的肩膀。


    我忍不住睜開眼睛,


    「——……」


    結果立刻就後悔了。


    「沒有詛咒的話,怎麽說得過去?她才七歲而已啊,父母不能看著自己小孩的未來,天底下哪有這種不講理的事……」


    采咲阿姨哭得淚眼汪汪,晞哩嘩啦。


    豆大的眼淚從眼眸溢出,毫不在意他人視線,從臉頰沾濕到下顎。大聲抽抽噎噎,像個孩子一樣哭哭啼啼。


    「…………」


    內心在腦海裏這句話是騙人的,我心想。


    胸口深處像燃燒般痛苦,喉頭底部如火炙般發不出聲音。


    身體正中央從內側緊緊掐住,勒得痛到讓人難以忍受。


    「我到底做錯了什麽?我明明什麽都還沒做啊,明明一切才正要開始。欸,你告訴我吧,到底該怎麽做,才能目睹女兒們的成長啊。我什麽都願意,隻要是能做的事,我什麽都願意做——」


    麵前的女人拚命以顫抖嘶啞的聲音,止不住流著眼淚,激動地懇求。


    「我們家有神明啊。什麽都辦得到,具備可怕強大力量的神明,所以——」


    ——所以。


    她隻能深信,這個世界上存在詛咒。


    因為她不相信,這就是自己的命運。


    『那麽雖然無法拿出證據,但可以祈禱看看。對了,說不定采咲阿姨的疾病也能——』


    『少說蠢話了。』


    身為鍾愛女兒的母親,具備聰明自製心的采咲阿姨,因為太愛女兒而失去理智,無法自製——而且毫無自覺。


    「要是沒有詛咒的話,誰能接受這麽扯的事情啊……!」


    她許下的願望不是希望,反而是詛咒。


    因為,這是唯一,能讓自己忍受這種現實的方法。


    ……就這樣。


    筒隱家的規則,產生決定性的扭曲。


    「采咲阿姨——……」


    我好不容易擠出這句話,伸出手來。


    雖然我什麽也做不到。我已經無數次反覆體會這件事。


    但是,即使如此。


    我還是希望看到女孩子笑。


    我還是不想看到女孩子哭。


    尤其是初戀情人,我更希望看到她永遠歡笑。


    一路走來始終如一,這是唯一驅使我行動的原因。


    「……——」


    眨了眨淚水染濕的睫毛,采咲阿姨茫然看著我。我單膝跪地,以相同高度回望采咲阿姨。


    她的嘴唇既冷淡、溫柔又溫暖,卻被淚水沾濕而冰冷。就像刺蝟身上的刺受了傷折斷,毫無防備地顫抖,略為開啟一道縫隙。


    我靜靜將指尖搭在距離近又遙遠的場所,一邊確認柔軟又悲傷的觸感,同時緩緩縮短距離至零——


    「——你在幹什麽!」


    結果卻被一記螺旋式飛身側踢踹開。


    這裏沒有裝訂錯誤,各位讀者手邊的小說很正常,請各位見諒。


    「這是家暴吧!家庭暴力吧!你終於露出狐狸尾巴露出馬腳脫下假麵具露出真麵目啦!」


    紙門才一拉開,憤怒的火球少女立即飛撲進來。


    猛烈的衝擊讓我朝壁翕一彈一蹦,然後順勢被鋼鐵小姐騎在身上。在騎馬帝王痛揍暴打的反彈下,乒乒乓乓劈劈啪啪碰碰哢哢好痛好痛這樣真的很痛耶!


    「媽媽更痛你知不知道!老天不允許家暴,我也不允許!任何害媽媽哭泣的,不論萬象都萬死不足惜!」


    來自高高在上的大上段一喝,魄力將一切沉重氣氛一掃而空。


    不愧是閃耀在一本杉頂端的一等星,我們偉大的常勝不敗鋼鐵將軍,世界人民的太陽,忠肝義膽的體現者,名叫筒隱築紫同誌!(注8)


    「對不起對不起是我不好拜托饒了我吧!」


    「那麽你承認欺負媽媽了嗎!」


    「我沒有欺負她!」


    「反省不夠!教化你!」


    「我承認欺負她!」


    「罪孽深重!教化你!」


    ……我被迫徹底批判自己,直到改變主體思想為止。筒隱家是地上的天堂,理想的人民國家中不存在家暴。


    *


    「……我太衝動跳到結論了,真的非常對不起……」


    畢恭畢敬在榻榻米上跪坐,鋼鐵小姐深深低頭致歉。


    注8惡搞北韓的金正日將軍之歌。


    「今後我會多加留意,望您大人不記小人過。」


    一旁的月子妹妹露出監護人的微妙表情陪同。幼女的身體兼具媽媽的氣質,犀利人妻屬性頂天聽牌一槍自摸滿貫。這該支付多少分數才好呢?我原諒了一切,真好騙。


    「可是剛才不論怎麽看,都像是媽媽在哭啊……」


    看到女兒還有些不服氣側頭疑惑,采咲阿姨連忙動作粗魯地用力搔了搔臉頰。


    「……剛才髒東西跑進眼睛裏了。」


    她的臉上除了微微濕氣以外,已經不見淚水的痕跡。


    知道那冰冷的觸感以及哀傷眼神的人,隻有我而已。


    「髒東西……這種惡行,我絕不容許!」


    但是鋼鐵將軍頓時再度氣焰萬丈。她的正義一直在尋找可以隨時著火的燃料。


    「現在我終於知道自己該做什麽了!直到掃除世界上所有塵埃為止,和平是不會降臨世界的!我們的戰鬥才正要開始!」


    「到此為止啦。」(注9)


    采咲阿姨一掌巴在女兒頭上,露出苦笑。


    注9『我們的戰鬥才正要開始』為少年漫畫常見的腰斬結局台詞,下一句『到此為止』在日文的另外一個解釋即為『腰斬』。


    「我說你啊,也太愛媽媽了吧……」


    「那還用說,因為我和媽媽總是在一起。牽著媽媽的手走路,看著媽媽的背影長大,在媽媽旁邊鋪棉被睡覺——然後總有一天,像媽媽一樣死去。」


    鋼鐵小姐呈現對照地開朗笑著。


    仰望媽媽,眯起愛憐的眼睛,充滿幸福地張開嘴唇——有如不自覺中呼喚某些不好的未來一樣。


    「你啊……別隨便將死這個字掛在嘴上。」


    「畢竟人總有一天會死。希望能以同樣的形式走向結束,不是身為子女很自然的感情嗎?」


    「————」


    采咲阿姨屏息以對。茫然俯瞰女兒,理解到個中含意。


    毫無惡意,鋼鐵小姐稚幼而活潑的笑容。


    烙印在她心中的——正是不折不扣的『詛咒』。


    母親在無意間,對女兒施加的詛咒。


    鋼鐵小姐終有一天


    麵臨同樣的結局。步上媽媽的後塵,和媽媽一樣年輕就香消玉殞。


    絕對無法逃脫的魔女荊棘,伴隨時間腐敗並膨脹。在鋼鐵小姐完全長大成人的瞬間迸裂,朝地麵落下死亡的果實。


    如同我親眼目睹,曾經發生的未來一樣。


    她已經朝無可挽回的方向,跨出了第一步。


    「是嗎……」


    采咲阿姨茫然仰望天花板。


    表情一瞬間極度扭曲,有如咽下一滴苦澀沉重的毒液一般,喉嚨咽了一聲。


    從緊閉的眼皮底下,好像見到滲出一絲閃閃發光的東西。


    當然,那是錯覺,是錯覺。


    睜開眼睛的采咲阿嬪一如往常,擠出冷淡的表情。


    右手伸向鋼鐵小姐的頭,


    「欸,築紫,答應媽媽一件事情吧。」


    「……唔?」


    「媽媽會盡可能活得久一點,你也要盡可能活久一點。」


    以若無其事的聲音,緩緩開口。


    「你必須保護這個家才行。與妹妹兩人合作,盡可能活久一點,知道嗎?雖然世界上有很多討厭的事情,難受的事情,痛苦的事情,以及無法責怪任何人的事情。但是你沒有必要背負這一切,任何不小心召喚而來的事物,統統都取消吧。」


    這是解除詛咒的話。


    「唔……媽媽偶爾會說出難以理解的話呢……當然,我已經長大了,因此可以充分理解。」


    被采咲阿姨摸著頭,鋼鐵小姐同時扭扭捏捏搖晃身子。


    以頭發摩擦手掌,有如主動增加被撫摸的次數般撒嬌。


    就這樣,筒隱家的形貌恢複了原樣——悄悄地,連當事人都不知情的情況下。


    「…………」


    不過緊緊摟著采咲阿姨的月子妹妹,可能,了解這番話的意思吧。她將媽媽的左手摟在自己胸前,


    「可是,隻要一直許願不就好了嗎?永遠永遠——持續許願的話,媽媽肯定會……」


    露出祈禱的表情抬頭仰望。


    如果對貓神的力量給予正確的願望,或許能改變采咲阿姨的命運。


    筒隱想表達的就是這個意思。我們以隻有等同於世界中心的鋼鐵小姐聽不懂的話,談論對世界而言相當重要的事。


    不過,


    「沒關係,已經,足夠了。」


    采咲阿姨微微一笑。


    沒錯——她肯定無法認同這種做法。絕對無法選擇總有一天,可能會對孩子造成傷害的荊棘。


    既愚笨又聰明,這就是為人父母。


    「這種事情,又還……」


    「……話說回來,這個掉在家門前喔。」


    采咲阿姨製止越說越激動的月子妹妹,從口袋裏掏出一張紙。


    打開折成四折的紙片後,隨即迸出以蠟筆畫得大大的巴黎服裝周式大胸肌造型插圖。


    「這是——」


    連我都有印象。


    是月子姝妹之前畫的未來預測圖。


    「之前你已經讓我看過,你們長大後的模樣。會回到過去孝順母親的孩子,可不是那麽多見呢。」


    采咲阿姨緊緊抱住月子妹妹。用力抱緊,將整個人摟在懷裏。


    雖然現在隻能見到月子妹妹年幼的外表,但是身體內毫無疑問,充滿的是來自未來的筒隱。


    「要好好活下去,這樣就夠了。隻要你能這樣,我這個做媽媽的就不會死。」


    啪啪,采咲阿姨輕輕拍了拍筒隱的胸口與背部。是心跳脈動之處。


    「我會活在孩子的記憶中,永遠活著。」


    「這麽一來,要是這樣的話,媽媽真的,會——」


    筒隱阿姨以自己的臉頰與筒隱的臉頰摩擦,緩緩讓筒隱合起嘴唇。


    「別擔心。因為我已經大致上滿足了。」


    低喃的這句話,宛如遙遠的祖先。宛如近在眼前的母親。


    原來如此——我心想。


    『其實我大致上滿足了喔。』


    在倉庫聽貓神醬這樣說過,現在才體會個中含意。


    『茁壯成長的後代超越隻能保護家族的我。不論現在或今後,我一直覺得,啊啊——能成為神明,真的很滿足。』


    滿足。


    與好壞無關。不論好事與壞事都有不少,但父母依然感到滿足。


    滿足孩子的無理要求,是父母無上的喜悅。光是孩子健康長大,連化為神明都甘願。


    「我、我們,會永遠,陪伴在媽媽,的身邊……」


    筒隱激動地啜泣。在感情被奪取前的年幼身體,有如再也忍不住般嗚咽著。


    「為什麽要哭……為、為什麽要哭啊……」


    鋼鐵小姐也跟著不明就裏哭了出來。


    大家都是孩子,真的。


    左右手同時摟著哭泣的女兒,采咲阿姨一臉困擾地淡淡炸了眨眼。


    「……反正都已經有兩個了,再多一個也沒差……」


    在視線敦促下,我這才發覽自己的視野模糊又模糊,有如漏雨般糊成一片。


    在采咲阿姨的呼喚下,我直奔她的胸口。


    初戀情人,自己最喜歡的人。


    ——我能讓你獲得幸福嗎?


    采咲阿姨並未直接回答我的呢喃。


    取而代之,將下顎搭在我的頭頂上,


    「關於你剛才說的那番話,唯有一件事情,你誤會了。」


    「……什麽,事情?」


    「就是橫寺家的事情。你並不是被你父母置之不理,才被我撿回來,而是剛好相反。是我主動召喚你過來的,就在築紫與月子不在自己身邊,孤獨一人當育幼院老師的時候。」


    當時,因為洪水而染上疾病的采咲阿姨,許願希望我來到筒隱家。


    「或許是因為想孩子想瘋了,才會想出這種蠢事。所以你隻是被召喚而來而已。」


    我想起桃色雙馬尾怪獸。在化為義大利的學校,在神明口中等同道具的愛瑪努艾勒·波魯勒蘿拉。


    『任何人充其量都隻是道具而已。』


    貓神醬說的沒錯,那女孩和我到頭來,隻是以相似手法召喚而來的道具而已。


    「真是漫長的夢,好幸福的一場夢,我充分獲得了救贖。所以,已經夠了。你就回到原本的場所,回到你該回去的家吧,」


    這樣真的能解除願望嗎?


    「橫寺陽人,你要好好在父母嗬護下,恢複以往,永遠幸福長大啊。」


    恢複以往——這是不可能的,我心想。


    早在被采咲阿姨召喚之前,我毫無疑問就是孤獨一人。


    在橫寺家幸福成長。這是取消的藉口,采咲阿姨最後的祈願吧——


    不過總而言之,我點了點頭。


    「……嗯。」


    這是關於願望。為了重要的某人而許願所說的話。


    若是如此,我的未來也會在她取消願望之下開花結果。然後我才發現,相信這一點就是最後的孝順。


    「……你將來一定能成為大人物。」


    采咲阿姨毫無根據地,認同將來沒什麽路用的我能成為大人物。


    「不過啊,」


    她將手掌放在我的頭上。手勢並非粗魯地輕戳,而是頭一次,溫柔地撫摸我。


    「可別隨便裝大入喔,小孩子就應該有小孩子的樣。不論過了多久,孩子就是孩子啦,大笨蛋。」


    ……低喃縈繞耳際。


    這一刻的心情,肯定持續刻印在我心中。


    「啊……」


    某人脫口而出,眾人都睜大眼睛。


    某種東西扭曲發出的嘰嘎聲


    ,光彩奪目的色彩逐漸填滿視野。


    聲音與顏色的洪流在中庭泛濫,跨越紙門,讓大房間充滿光芒。


    這是讓世界產生變革的光芒。並非反覆輪回,也並非倒帶回頭,而是重新來過。讓起始就此終結,封閉古老的願望,開創新的篇章。


    我的根本被一片純白的眩目光芒吸進去,毫不留情染上新的顏色。


    本能的恐怖盤踞在腳邊。


    就在我要喊出來的時候,有人握住了我的手。那是代替母親,充滿愛情,比任何事物都強大的力量。


    「……要幸福啊。」


    在仰望的視野中,采咲阿姨溫柔笑著。原來她一直注視我,無時無刻,不論何處。


    心中和身外皆籠罩在光芒內,我緊緊閉上眼睛。


    感謝大家,永別了。


    然後——


    橫寺陽人,化為泡影消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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