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國曆一千零二十六年八月十三日。


    葛蘭茲大帝國首都——大帝都克勞狄司。


    中央大陸曆史最悠久的古都之一,極盡奢華之能事,堪稱是「人族」的理想仙境。


    同時也以不夜城而名聞遐邇的這座大帝都裏——人潮最多的區域莫過於中央大道。


    道路兩旁林立著來自世界各地的商人所開設的攤販。引人食欲的香氣彌漫整條街道。此起彼落的爽朗吆喝聲,天天不絕於耳。


    孩子們單手拿著玩具,在廣場上追逐嬉戲,父母們則是一臉慈愛地在旁守望。


    馳名世界的大帝都原本該是如此才對,但平時總是人潮絡繹不絕的地方,此時卻籠罩著詭譎的異樣氛圍。


    太陽逐漸西沉。雲彩融入黑暗之中,縫隙間隱約可見的繁星正閃爍光明。婉約的皎月取代怒張的烈陽探出頭來,照耀著大地。


    本該在入夜之後,因攤販林立而更顯熱鬧的中央大道,如今卻猶如一座廢墟,任由寂靜主宰著四周空間。夜氣凝重僵冷,就連一根細針落地都清晰可聞。


    此處流轉著令人敬而遠之的氛圍,仿佛有座任何人都不可侵犯的神域正存在於此。


    因而杳無人煙。


    蕭瑟淒涼的空氣蔓延在人潮銷聲匿跡的街道上。而始終莊嚴厲目地俯瞰荒涼街道的,是並排佇立於兩側、被敬稱為葛蘭茲十二大神的銅像。


    『始神(賽堤鄔司)』。


    『軍神(瑪爾斯)』。


    『美神(瓦爾黛特)』。


    『鍛神(柯爾帕爾)』。


    『護神(貝爾伯德)』。


    『賢神(迦樓拉爾)』。


    『豐神(歐若袈)』。


    『商神(邦尼艾特)』。


    『武神(梵爾康)』。


    『醫神(帕爾拉)』。


    『音神(鄔爾拉爾)』。


    『水神(瑟爾朵拉)』。


    十二尊神祇當中的十尊,都是曾替葛蘭茲大帝國帶來進步與繁榮的曆任皇帝。


    其餘的兩尊則並非皇帝,而是因為生前立下龐大功績,在死後被人民敬奉為神的女神。


    每尊銅像的做工都相當精巧,但仍不乏有些細小的缺損瑕疵,曆經歲月洗刷的痕跡更是曆曆可見。盡管如此,卻絲毫無損其威嚴。


    方才還普照大地的柔和月光,逐漸沒入雲層後方,銅像也隨之慢慢融入黑暗夜色。


    就在此時——一陣腳步聲劃破寂靜,響徹於街道。


    腳步聲的主人正是葛蘭茲大帝國當中,唯一有權進入這處地方的人物。


    縱使身處於黑暗之中,一頭宛若烈焰般的紅發仍舊耀眼奪目,散發出無以隱藏的存在感。


    乍然現身的少女伴隨著宏亮的腳步聲,走到『美神』的麵前停下。


    身為葛蘭茲大帝國第六皇女,並握有第一順位的皇位繼承權,目前更以代理皇帝的身分君臨國家之巔——


    薩利亞·艾斯特雷亞·伊麗莎白·馮·葛蘭茲。


    「初代皇帝亞堤鄔司的胞姊,同時也是帶領先民們的初代媛巫女……」


    為了解救「人族」脫離「魔族(瑣羅斯德)」的淩虐,而與弟弟亞堤鄔司一同揭旗起義的勇敢女性,也是鍛造精靈劍五帝的推手之一。


    換句話說,被敬奉為『美神』的她,堪稱是帶領葛蘭茲大帝國邁向勝利的重要功臣之一,其功績與「軍神」不遑多讓,生前還留下了無數傳說。


    「薩利亞·雷·辛慕爾·馮·葛蘭茲……」


    獲得「精靈王」青睞的她,不僅是「人族」與「長耳族(阿爾芙)」之間的和事佬,據說就連處於敵對的「魔族」,她同樣也能一視同仁地對待。


    然而,深受各個種族愛戴的她,卻不幸罹患流行病而早逝,根據文獻記載,在她去世時,不分種族、無論男女老少都為她流下淚水。


    此外,曆史學家們的見解也指出,她還有更多的成就是文獻當中未有著墨的。而麗茲也十分讚同此一說法。否則並非皇帝的她,不可能會被敬奉為葛蘭茲十二大神。


    「不過……為什麽禰會進到我的夢裏呢?」


    兩年前——麗茲因為失去比呂而一蹶不振時,在夢境裏溫柔開導她的女子。


    當時的麗茲升起一道莫名的不協調感,直到回到大帝都,見到『美神』的銅像時,才總算揭開不協調感的真相。隻是,銅像與本人不像到幾乎令人發噱。


    夢境中出現的她,更加美麗得令人由衷生羨。


    「我還有好多事情想要問禰……」


    盡管麗茲很想和女子天南地北地好好暢談,但她很清楚,女子是不會再出現了。


    麗茲原本還想向她詢問少年(比呂)的事。


    詢問女子自己所不知道的往事——千年前那位名為比呂的少年所成就的偉業。


    少年究竟得到什麽、了解什麽、又失去了什麽……


    也想明白少年在時隔漫長的千年之後,再度來到這個世界的理由。


    偏偏麗茲沒有勇氣向少年直接確認這些疑惑。因為她害怕一旦開口詢問,很可能會永遠失去他。


    之所以會曉得少年的真正身分,也是麗茲根據「炎帝」的前任持有者——初代皇帝的記憶,比對現存的零碎片段資訊,拚湊推導出的結論。


    「懷疑,再懷疑……始終不願相信。不,其實是害怕。內心的脆弱讓我一直不肯去正視事實。」


    麗茲握拳抵在胸口,輕輕地歎了口氣。


    留下無數傳說的人物——光是同處於一個空間內,便能感受到他散發出的壓倒性存在感。醞釀出的玄妙氛圍更是盡顯無遺。


    然而,麗茲害怕接受事實,於是始終假裝沒有察覺。


    並且逃離了曾經憧憬的「軍神」——少年的身邊。


    「現在的我已經不同了。我立下決心,一定要變強。」


    也因此,麗茲才想知道,在背後激勵少年的原動力究竟為何?


    「禰一定曉得吧?」


    麗茲又再開口詢問『美神』。即使明白不可能得到任何答案,她依舊目不轉睛地凝望著銅像,靜靜等待女子現身。


    隻是無論再怎麽等待,最後等到的隻有夾帶著夏季氣息的溫暖夜風。


    麗茲泛起一抹苦笑,放棄般地搖搖頭。


    「原本還以為來到這裏,或許會發生什麽奇跡呢……」


    正當麗茲依依不舍地準備轉身離去時,驀然間……她察覺到有人接近。


    一陣輕巧的腳步聲,回蕩在月光未能照及的黑暗當中。


    麗茲眯起銳利視線、定睛察看,從來者散發出的奇妙氣息中,並未感受到敵意,這才讓她蓄勢應戰的身體,慢慢退去緊張感。就在麗茲的警戒心一掃而空的同時,唐突現身的那名來者走到她的身邊,沐浴在月光下的臉上,掛著端雅柔和的表情。


    「麗茲大人……這麽晚了,女孩子怎麽能隻身一人——」


    來者原本正打算開口勸諫,卻又突然噤聲,接著掃視周遭一圈後,一臉豁然開朗地點點頭。


    「——原來如此,真是優秀的部下呢。縱然不見身影,卻站在隨時可以出手援助的距離暗中守護。」


    麗茲臉上難掩驚訝地望著如此微笑說道的來者,同時跟著她一同環顧四周。


    隨即發現有數道氣息正藏匿於黑暗之中。雖然感覺得出略帶緊張,卻沒有敵意。


    「真虧你可以察覺。他們可是從親衛隊當中精選出的佼佼者。」


    「就算他們屏除一切氣息,也無法逃出我的『眼』。」


    雖然來者的話聽起來像是自賣自誇,但語氣絕對沒有任何驕慢之氣,反


    而帶著些許謙遜。因此,麗茲也回給她一抹半是苦笑、半是欽佩的笑意。


    「真不愧是擁有『千裏眼』的媛巫女。」


    麗茲望著眼前的來者——媛巫女,大方地讚譽道。


    媛巫女有著一對長耳,這道身體特征宣示著「長耳族」的身分。


    實際年齡不詳,但外表則維持著宛如十幾歲少女一般的青春容貌。


    隻是,幾乎所有「長耳族」到了某個一定的年紀,便會停止老化。因此,如果以為每位「長耳族」都是同個年齡層,而用同一套模式去相處的話,將會驚訝地發現,當中不乏有些世故奸狡之人。


    身為如此特殊種族的媛巫女,擁有著一雙比天空更加濃豔、閃耀的碧眼,而這正是受到精靈王欽點之人的證明。任何事物在那雙清澄、透澈的雙眸之前,仿佛都會被一一看穿、無所隱遁。


    「話說回來,你怎麽會來這裏?」


    過去從來不曾踏出歐巴姆小國一步的媛巫女,目前因為某個特殊原因,而留在葛蘭茲大帝國。


    擔任代理皇帝的麗茲當然十分清楚個中的複雜緣由,因此她並不是詢問媛巫女來到這個國家的理由,而且問她為什麽會出現於此處。


    然而,媛巫女不發一語地走近麗茲身邊,抬頭望著她剛才一直凝望的『美神』銅像。


    「理由就和麗茲大人一樣。若不是剛好有這個機會,我大概永遠都無法見到初代媛巫女吧。」


    麗茲對於這番話也深表認同,她環顧四周。


    平時總是攤販林立喧騰、人潮洶湧的中央大道,如今卻隻有麗茲與媛巫女兩人。


    這是由於歐巴姆小國的國王——「黑辰王(史爾特爾)」即將在近日造訪葛蘭茲大帝國,於是才會封鎖中央大道。而為了恭迎「黑辰王」,媛巫女破例踏出歐巴姆小國,提前來到葛蘭茲大帝國進行準備——這便是媛巫女之所以在此的起因。


    「我有多久沒有像這樣專注地仰望『美神』了……更何況還是與媛巫女一起,真是做夢也想不到呢。」


    歐巴姆小國上一任國王即位,已經是千年之前的事,因此對於此次新國王的誕生,不隻是葛蘭茲大帝國,包括周邊諸國都宛如青天霹靂般震驚不已。


    雖然葛蘭茲大帝國對於「黑辰王」即位一事提出異議,但唯恐加劇兩國的齟齬,最後隻是形式上抗議幾句便不了了之。舊疙瘩尚未拂除,這次又因為媛巫女離開歐巴姆小國、造訪大帝都,使得葛蘭茲全國上下一片騷動。


    「這都得好好感謝『黑辰王』陛下。多虧有他,我才能有機會與麗茲大人一起會見初代媛巫女大人。」


    「的確。我也因此才能看到部下們難得一見的表情,真的是收獲良多。」


    這幾天,整座皇宮就像是驚動了蜂巢一般忙亂騷動。


    就連平時習於接待各國君王與達官顯要的高官們,也是近乎可笑地全都失了分寸。


    大概是和平的日子過久了而太過安於現狀吧,與兩年前叛賊入侵時一樣,高官們在麵對突發狀況時,反應總是晚了一步。可見盡管曆經了多番襲擊事件,也未能徹底摘除他們內心根深蒂固的傲慢。這確實是道光想就令人頭痛的問題,但也不能置之不理。該如何圓滿地平息混亂,將會是往後的重大課題。


    媛巫女凝望著正陷入思索的麗茲側臉,開口道:


    「麗茲大人,您知道初代媛巫女大人其實並沒有陵墓嗎?」


    「是的……我當然曉得,畢竟是很有名的傳說。」


    聽見媛巫女突然轉了話題,麗茲雖然有些困惑,但也隨即跟著切換思緒。


    「關於陵墓的所在地……由於『軍神』特別在初代媛巫女生前最鍾愛的土地——葛蘭茲大帝國的東側,建立了歐巴姆小國,因此後世便認定這個國家就是初代媛巫女的陵墓。這是目前最有力的說法。」


    初代媛巫女也和「軍神」一樣,在死後留下了無數謎團。


    「軍神」在寫下壯烈的曆史之後,卻從某個特定時期起,忽然從台麵上消聲匿跡。再次出現則是在登上第二代皇帝之位的時候。隻不過即位一年後便辭世,文獻中也未載明死因。


    而初代媛巫女同樣也是早早便從曆史的舞台上退場,死因則僅記載「突然病死」。或許正是因為兩人留下了無數謎團,因此才更加引起後人興趣吧。


    至今仍有無以數計的曆史學家們奮袂而起,持續從文獻當中翻找線索。


    「無論是陵墓、死因或生平等,皆存在曖昧未明的謎團,也因此吸引歐巴姆小國的人民造訪『美神』銅像所在的大帝都。就有不少人是為了一睹『美神』的真麵目而來的。」


    自己國家的初代媛巫女,竟成了其他國家的神祇,歐巴姆小國人民的心境想必相當複雜吧。雖說如此,又不能在本國興建『美神』的銅像。若真這麽做,無疑是接納了其他國家的神祇。對於信奉精靈王的信徒們而言,是絕對無法坐視旁觀的問題。


    「聽說貴國這次就為了是否該以君王規格迎接『黑辰王』陛下,而吵得不可開交吧?」


    「……是的。許多人對於迎接『黑辰王』陛下入國,仍是有所顧忌,卻又不敢違抗精靈王的旨意。」


    「精靈王的旨意嗎……一聽到這個理由,人民確實不得不從。」


    信奉精靈王的歐巴姆小國人民,凡事總會優先相信媛巫女的話。


    既然是深信不疑的媛巫女所傳達的精靈王旨意,當然也會不疑有他如實遵從了。


    「您是對此存疑嗎?」媛巫女問完後,麗茲隻是聳聳肩。


    如果說從未質疑,那是騙人的。隻是又無從確認真偽。


    因為可以聽見精靈王聲音的人,就隻有媛巫女一個而已。


    「沒有,隻是有些難以釋懷。」


    為了避免心思被看穿,麗茲泛開一抹微笑搖搖頭。


    「是嗎……如果有任何介懷的事,請您盡管問吧,不必客氣。」


    媛巫女麵不改色地始終保持著盈盈笑意,目不轉睛地直視麗茲。


    「畢竟歐巴姆小國與葛蘭茲大帝國之間,有著連係千年的羈絆呀。」


    語畢,麗茲的背脊頓時竄過一陣不知名的惡寒……媛巫女臉上略顯森然的笑容,在月光下忽隱忽現。媛巫女的角色就該清濁並蓄、善惡兼容,而這或許也正是身為國家治理者應有的模樣吧。她那近乎聖潔的狡獪,讓麗茲好生羨慕。


    「你真的很厲害呢……」


    「您過獎了,我並不厲害。盡管外界都認為我深具影響力,但事實上,我甚至無法任意離開本國。這樣的我要說是毫無用處也不為過吧。」


    無法自由自在地行動。但也正因為如此,才更加提高了媛巫女的存在價值。


    歐巴姆小國規模雖小,卻堪稱大國的理由,或許就在於此。


    媛巫女的處境對麗茲而言,也不再隻是事不關己的他人之事。未來若是她無法再像現在一樣自由行動,屆時恐怕也無法再隨意與人民或士兵交談。


    一旦登上葛蘭茲大帝國的王位,將會徹底與世界隔離,天天待在魑魅魍魎橫生蔓延的伏魔殿裏,過著戰戰兢兢的生活。


    「——看來麗茲大人現在內心正有所迷惘吧。」


    媛巫女突如其來的一番話,讓麗茲驚訝得肩頭重重一顫。


    「全寫在臉上了嗎?」


    四周一片黑暗。縱使有月光灑落,但要看清人類的細微表情是不可能的。


    原本如此思忖的麗茲,立刻轉了念頭。


    因為媛巫女正指著自己的「眼」。


    「『千裏眼』可以探察他人的情感,雖然麗茲大人已經比過去更懂得隱藏『顏色』,但我還是能『看見』你內心


    持續搖擺不定的動搖。」


    「千裏眼」與「獅王眼(凱路斯)」、「天精眼(烏拉諾斯)」並稱為世界三大秘眼。


    站在繼承了曆代媛巫女相傳至今的特殊眼瞳——「千裏眼」的媛巫女麵前,想要隱藏情感是近乎不可能之事,哪怕僅是絲毫的動搖,在她的「眼」中都會化作顏色呈現,根本無所遁形。


    「我時常耳聞麗茲大人的事。也知道您現在十分努力地扮演好代理皇帝的角色。正因為如此,想必您一定也再次為了葛蘭茲大帝國的規模之宏大而深感震驚吧。」


    如此說道的媛巫女抬頭仰望夜空,一旁的麗茲也跟著抬起頭。


    快速流轉的夜風帶走了厚厚的雲層,隨之現身的月亮正照耀著光明。


    灑落的月光替大地帶來了溫暖之色,滿天的星辰仿佛要與月亮較勁般不停閃爍。


    「當自己繼承王位時,不知是否有能力操控這頭巨大獅子……」


    媛巫女凝望著不屈不撓的星辰們,從她的側臉難以探察任何一絲情緒。


    「您就是對此感到不安吧?」


    「……」


    雖非一語中的,亦不遠矣。


    是該敷衍帶過,還是要坦率承認,麗茲很快便做出了決定。


    畢竟終究是逃不過她的「眼」。不——若是被她旁敲側擊地推敲出真正心思,反而更加棘手。


    因此,麗茲噙滿微笑地肯定了她的猜測:


    「是的,真虧你能明白我的心情。我確實很苦惱,不知道現在的自己是否有能力當個稱職的女帝。」


    愈是接近頂點之後,就愈能詳細且正確地掌握葛蘭茲大帝國所麵臨的問題。隸屬於各領域的貴族諸侯專製橫行,從中衍生出的不滿與悶燒的火種正日益膨大。戰火更是一發不可收拾地持續蔓延。許多國家都巴望著葛蘭茲大帝國垮台,為此也紛紛於台麵底下采取行動。


    不過,這些問題都不是現在才冒出來的。而且長達千年的漫長歲月中慢慢蓄積的惡膿,終於瀕臨脹裂噴發的極限。


    過去的曆任皇帝一定也和麗茲有著相同的煩惱。戰戰兢兢、誠惶誠恐地,就怕輪到自己從前人堆好的積木中抽掉一片後,結果全垮在自己手中。


    「聽前任媛巫女說,前任皇帝葛萊亥特陛下似乎也與麗茲大人有著同樣的煩惱。」


    「那麽無所畏懼的父親?」


    年輕時的前任皇帝葛萊亥特,夢想便是統一中央大陸,並躋身葛萊茲十二大神之列,成為第十三尊大神。他不僅剿滅了多個小國,且麵對叛亂時,向來都是訴諸武力、強勢弭平。有關於他的傳聞,多是將他描述成一個本性傲慢而毒辣——甚至比目前行蹤成謎的休特貝爾第一皇子更加好戰的人物。而且從麗茲懂事時開始,葛萊亥特便一直處心積慮地想要滅掉費爾瑟。


    「難以置信嗎?那位大人過去常會造訪『精靈王廟』,與前任媛巫女商量事情喔。」


    媛巫女如此說完後,轉頭望向皇宮,眼角浮現一抹溫柔笑意。


    「前任媛巫女對那位大人的評論,與世間傳聞完全相反,認為他是個內心相當溫柔的人。」


    不得不說這是極為出人意料的評論。因此麗茲完全無法認同。


    媛巫女大概是看穿麗茲的想法吧,她輕掩嘴角,貌似莞爾地笑了出來。


    「嗬嗬,麗茲大人是否知道『五年之春』呢?」


    這件事同樣相當有名。


    「五年之春」是指在麗茲出生之前,中央大陸曾短暫經曆過的一段戰事未興的和平時期。曆代皇帝當中數一數二好戰的人物·前任皇帝葛萊亥特——在他統治期間內,這五年是唯一無風無浪的時期,也因而取名為「五年之春」。


    「其實這也是麗茲大人的母親——普利瑪維菈大人,與前任皇帝葛萊亥特陛下邂逅的時期喔。當初為了顧全皇帝的名譽而命名為『五年之春』,但實際上,則是葛萊亥特陛下為情所困的期間。」


    向來視人為無物的葛萊亥特,竟然也會擁有「愛慕」如此純粹的情感,簡直令人難以置信。因此,麗茲錯愕得一句話也說不出來,隻能呆愣地望著媛巫女。


    不等麗茲回過神,媛巫女又再繼續接著開口:


    「據說他們兩人初識的場麵相當具有衝擊性呢。甫一見麵,麗茲大人的母親便二話不說地揍了葛萊亥特陛下一拳。而且當時您母親原本正在下田,所以是用沾滿泥巴的手,朝陛下的臉頰招呼過去。」


    昔日被沉重稅賦壓得喘不過氣的南方,對皇帝累積了許多不滿。而為了平息民怨,皇帝便決定出巡南方都市。


    期間,厭倦了出巡行程的葛萊亥特,帶著親衛隊造訪一座名為林肯司的小鎮。他們一到鎮上便占領酒館、喝酒狂歡,由於看不慣一行人的惡行惡狀,當時林肯司的領主、也就是麗茲的祖父——他的女兒普利瑪維菈再也忍無可忍,於是便動手揍了葛萊亥特陛下。


    「普利瑪維菈大人還大喊著:『人民正處於水深火熱之中,你卻還飲酒作樂,像你這樣的皇帝最好死掉算了!』」


    「真虧母後居然沒有被處死呢……」


    「聽說您的母親一溜煙便逃跑了。速度快到就連周遭的眾人也全傻住了。」|


    媛巫女輕聲笑了起來。若不是礙於夜深人靜,她或許就會放聲大笑吧。


    隻見媛巫女拚命地強忍笑意,甚至連肩頭都不住輕顫。


    「不過,終究還是逃不掉的。再說,開朗活潑、貌美如花的普利瑪維菈大人,在南方可是頗富盛名,所以很快就被找到,幾天後,她跟著父親一起來到大帝都賠罪。」


    當時的普利瑪維菈一心認定自己絕對會被處死,因此自暴自棄地當著高官和貴族諸侯的麵,放聲大喊「愚鈍昏君」,當場引起一陣大騷動。


    「然而,前任皇帝葛萊亥特陛下卻笑著原諒她。不僅如此,還賞賜她大筆財寶。」


    「是不是挨揍時,腦子被打壞了?」


    麗茲如此說完後,媛巫女的眼裏頓時露出些許的驚訝之色。


    「是的……當時的普利瑪維菈大人瞪圓雙眼,盯著眼前堆滿的大筆財寶,並對葛萊亥特陛下說出與麗茲大人同樣的話。」


    不過,麗茲的母親·普利瑪維菈希望能將財寶分給人民,因此分毫未取,便空手返回領地。對此,貴族諸侯紛紛痛斥她太過無禮,但前任皇帝葛萊亥特仍然笑著原諒了她。


    之後,他重新調整稅率,並致力於改善地方統治,尤其是支援南方時,出手更是毫不手軟,那股熱情可說是無與倫比。


    「聽說前任皇帝葛萊亥特陛下不斷寫信給普利瑪維菈大人,大約持續了三年之久。而且常常一有機會,便會親自前往南方。大概是被陛下的熱切心意所打動吧,隻是小貴族出身的普利瑪維菈大人,最後以第四皇妃的身分,成為葛蘭茲皇家的一員。」


    至於接下來的後續,媛巫女則閉口不談。


    像是表明了話題至此結束一般,她再次抬頭仰望『美神』的銅像。


    媛巫女沉默的理由,麗茲當然也很清楚。


    因為「春天」並沒有維持太久。


    麗茲出生後不久,便發生了由第一皇妃一手主導的後宮虐殺事件。


    等到外出視察北方的前任皇帝葛萊亥特返回時,後宮早已經燒成灰燼,一切塵埃落定。包括事件的罪魁禍首第一皇妃以及麗茲的母親普利瑪維菈,最後從現場被抬出時,皆已麵目全非。


    事發當時,人正好在祖父身邊的麗茲,奇跡似地逃過死劫。然而過沒多久,祖父就像是追隨女兒而去似地撒手人寰,之後由麗茲的舅舅奇歐爾克繼承當家之位,隻是對當時年紀尚輕的他而言,當家這個擔子顯然太過沉重,古林


    達家也從此步上衰退一途。在失去後盾之後,麗茲開始受到貴族諸侯們冷落,至今一路走來,可說是苦難重重。


    「雖然吃了不少苦頭……但母後也留給我許多重要的事物。」


    麗茲對母親並沒有留下什麽印象深刻的回憶,而普利瑪維菈不知是否早已預見自己恐遭不測,在生前留下多封親筆信給麗茲。


    「就是因為有這些信,我才能懷抱夢想,並且認識特裏斯與迪歐斯。也因為堅持不放棄,才能在命運的安排下遇見比呂,進而和奧拉、斯卡塔赫等……許許多多的人們結下緣分。」


    麗茲望了一眼『美神』後,轉身背對媛巫女,並邁開步伐。


    「差不多該回去了。離開皇宮太久,可是會引起騷動的。媛巫女也趕快回去吧。我想此刻大家一定急得有如熱鍋上的螞蟻吧。」


    「好的,我再待一會兒就會回去了。」聽見媛巫女的回答,麗茲停下腳步回過身,偏頭問道:


    「那麽我交待親衛隊們留下來吧?」


    「不用了,您無須費心。」


    麗茲聞言後,試著察探周遭的氣息,這才發現有好幾個人正暗中觀察兩人的動靜。那些人的身影完全與夜色同化,微不可察的氣息融入空氣之中。


    看來媛巫女的身邊,同樣跟著優秀的護衛。


    「確實是無須擔心呢。那麽就容我先告辭了。」


    麗茲漸行漸遠的腳步聲回蕩於寂靜之中,似乎是顧慮夜色已深,刻意放輕步伐。


    媛巫女凝望著體貼善良的紅發皇女背影,用不至於傳進麗茲耳裏的音量,宛若歎息般地流泄出一串聲細如蚊的低語:


    「麗茲大人啊,縱使是精靈劍五帝持有者,但一般來說,不可能會發現我的護衛們。」


    媛巫女逐漸從驚愕中恢複平靜——隻是視線裏仍殘留著尚未完全退去的訝異之色。


    最後,她的表情轉為感歎,接著又再掩去情緒,抬頭望著夜空。


    「開眼之刻不遠了……該怎麽向『黑辰王(史爾特爾)』陛下說明才好呢……」


    媛巫女一臉苦惱地搖搖頭,之後定睛注視著一顆格外碩大、閃亮的星子。


    「難道這也在禰的計劃之中嗎——」


    請告訴我,這不是真的——媛巫女有如懇切祈求般接著說道:


    「『精靈王』……禰究竟在想什麽呢?」


    毫無回應。


    媛巫女隻好放棄,視線猶如追隨似地再度望向麗茲的背影。


    然而,覆滿前方視野的隻有無盡的黑暗——無邊無際延展的深淵,助長了人心的不安。


    「麗茲大人……您可知道葛萊亥特陛下之所以對普利瑪維菈大人一見鍾情,其中一個理由為何嗎?」


    夏季的夜風緩和了幾分空氣中的涼意。即使如此,仍未能帶給媛巫女一絲平靜。


    一道不明所以的寒意竄過她的全身,一點一滴奪走她的體溫。


    不安持續膨脹,最後化作一團巨大恐懼,盤據在心底。


    「正是因為『紅發』喔。」


    隨著言語一同吐露出的不安,尚未成形便隨風流逝。


    無以複加地複雜交錯著,最終融入黑暗之中。


    *****


    歐巴姆小國唯一的城市·那吐爾中央,座落著一座名為「精靈王廟」的箱形神殿,而「精靈王」便坐鎮其中。


    「精靈王廟」的曆史相當悠久——始於一千年前,「軍神(瑪爾斯)」建立歐巴姆小國時起,換句話說,是棟與葛蘭茲大帝國的皇宮擁有相等曆史的建築之一。


    歐巴姆雖然隻是小國,其影響力卻完全不亞於葛蘭茲大帝國,周邊諸國的君王與貴族諸侯,常會以親善之旅的名義造訪媛巫女。然而,如今由於歐巴姆小國新王登基,接見親善團的工作,現在則是落到「黑辰王」——比呂的頭上。


    「媛巫女真了不起,居然有辦法一個人應付那麽多訪客。」


    比呂透過房間的窗戶,眺望著明月低喃道。


    他背後的辦公桌上堆滿了大量的文件與書籍,像是害怕直視那幅光景似地,比呂刻意將椅子轉至反方向而坐。


    「我可不是放任無為,也並非虛度光陰。雖然都很重要,但著手處理那些優先順序較低的事情,根本隻是浪費時間。」


    「所以你就望著窗外,逃避現實嗎?洋洋灑灑舉了一堆的借口,反而才更加浪費時間吧?」


    毫不留情麵的刺耳忠言,從比呂的床鋪方向傳來。


    隻見一名女子以棉被罩住自己。有如野獸般的銳利目光,從黑暗盤據的縫隙間飛射而出。如果是一般人,大概早就嚇得退避三舍了吧,但比呂卻隻是瞥了她一眼,回給她一記聳肩。


    「我並不是逃避現實。就隻是覺得麻煩罷了。畢竟我必須被迫犧牲睡眠時間,將幹勁投注在毫無利益可言的事情上麵。」


    比呂撿起一份掉在腳邊的文件,浮現一抹苦笑。


    如果這是歐巴姆小國人民的陳情,為了找出解決之道,或許自然就會湧現幹勁吧,但這卻是周邊諸國——裏菲泰因公國的貴族所寄來的信件。


    內容十分簡單扼要——請娶小女為妻吧,文件當中還不忘同時附上肖像畫。另外也有來自德拉路大公國的提親。明明已經拒絕了好幾次,還是不斷地寄過來。但拜這些不肯死心的貴族諸侯們所賜,歐巴姆小國暫時是不怕沒紙用了。另外也不乏來信請求讓售精靈石的,透過紙張都能感受到,對方隻想利用歐巴姆小國的卑劣心機。


    「如果是正值和平的時代,這或許也別有一番樂趣吧,但此時此刻,戰火正於各地竄燒蔓延。應該思考的是到了未來時,自己將如何立足,而不是隻求當前的身分地位。」


    「…………是嗎?那麽把這些麻煩事,全丟給那個傀儡老頭不就好了?畢竟輔佐國王好歹也算是他的份內工作吧?」


    輔佐國王的責任——就落在那名有著紫色肌膚的「魔族(瑣羅斯德)」身上。


    勤勉忠心的部下之一,迦達·梅泰奧爾——有如比呂左右手一般的存在。


    如果少了他,國家的營運恐怕會陷入停擺吧。這也代表歐巴姆小國正是如此仰賴迦達。而且迦達近來獲得人民的深厚信賴,與民眾相處得十分融洽,甚至走在街上時,還會有人遞上慰勞品。


    「迦達剛才嚴正拒絕我了。他說他收到的信件更多,我不過這點程度,要我自己應付。」


    「……不然,也可以交待你的雙翼處理,他們一定會很樂意接下任務。」


    露卡說的是與迦達一起投入比呂麾下的「人族」兄妹——沐寧與馥金。


    他們兄妹兩人對比呂而言,同樣是不可或缺的存在。


    沐寧與馥金負責的任務,主要是潛入各國進行調查,而說到他們底下的諜報部隊,或許摻雜些許私心,但比呂敢自豪地擔保,其實力絕對更勝葛蘭茲大帝國。盡管兩人總是缺乏幾分緊張感,但看著表裏如一的兄妹兩人開朗朝氣的模樣,好幾次都讓比呂得到救贖。


    比呂的腦海裏閃過沐寧與馥金的率真笑容,嘴角不由得揚起一絲笑意。


    「馥金目前正潛入他國,沐寧則在執行我另外交待的事。更重要的是,如果把國家營運大任交給他們,大概不出三天就會滅亡了吧。」


    至於其他可以委任的對象,就隻剩現在正霸占比呂床鋪的女子。


    「……我絕對不要。」


    女子絲毫沒有要從棉被裏出來的跡象,隻是持續從黑暗中窺探著比呂。


    她正是聯邦六國之一的巫璐佩司國前王女——露卡·馬蒙·德·巫璐佩司。


    露卡在先前一戰中敗給麗茲,之後經過一番迂回曲折,最終投


    入比呂麾下。


    她平時隻要一逮到機會,便會企圖狙殺比呂。而且兩年來始終如一,幾乎已成為她每天的例行公事。若是將政治事務交給她掌管,結果會如何,可說是昭然若揭。


    「交給你的話,大概明天就會爆發戰爭了吧?這實在太危險了,我根本連想都不敢想。所以,你盡管放心吧,我不會勞煩你的。」


    「……………啐!」


    露卡不悅地咂了一下舌,接著直接倒頭躺下,將整個人縮進棉被裏。


    比呂決定放棄尋求他人的協助。


    他思索著該怎麽下筆婉拒各國的提親,同時再度投入文件工作。


    此時——房門傳來一道沉重聲響。


    「我要進去了。」


    不等回應便逕自開門進來的,是一名身穿重裝備的魁梧男子。


    說人人到,來者正是「魔族」迦達。


    比呂好不容易才拿出幹勁,卻立刻被潑了一桶冷水,讓他感到十分掃興。


    迦達進房後朝著比呂走去,卻發現比呂正不發一語地望著自己,他一臉莫名其妙地停下腳步。


    「怎麽了?如果有什麽話想說,就先摘掉麵具。你戴著麵具,我無法判讀你的表情。」


    「不,沒什麽。話說回來,你找我什麽事?」


    比呂調整了一下麵具的位置,接著再度望向迦達。


    隻見迦達抬起單手,端舉著握在手裏的兩張羊皮紙。


    「兩兄妹傳回的定期報告。好消息和壞消息各一,你想先聽哪一個?」


    「先聽好消息吧。」


    「那麽就先說馥金的報告吧。」


    迦達話一說完,棉被的縫隙之間,頓時閃現露卡的目光。


    承受著那道有如詛咒一般的強烈視線,迦達卻絲毫不以為意,兀自攤開羊皮紙。


    「馥金已經成功潛入駐留在費爾瑟的安古伊絲軍中。而且還是擔任露希亞女王的侍女。」


    「……她怎麽有辦法爭取到那個職位?」


    這實在太超乎一般常理了。比呂原本預估最好的情況,頂多也就是進入軍隊的夥食單位吧。女王的侍女——比呂做夢也沒想到,居然可以一口氣逼近目標。


    「由於費爾瑟至今曆經連番戰火,造成許多人頓失生計。當然,必定也有不少家庭痛失經濟來源的男丁。所以,聽說費爾瑟人民當中——女性可以優先取得工作的仲介機會。盡管包藏的算計心機顯而易見,卻是十分有效的手法。」


    無論是治安的安定化或是國政的正常化,兩者都與民心密不可分。


    優先給予女性工作機會,背後真正的目的或許是想借此拉攏人心吧。


    盡管無法短期間看到成效,但的確是個風行草偃的好辦法。


    對於居住在百廢待舉之國的人民而言,管他是否包藏算計心機,隻要能供應衣、住、食的需求,就是明君。


    「如此一來,往後葛蘭茲想要搶回費爾瑟,勢必會愈來愈困難了。」


    比呂將手肘支在桌上、雙手交握,下巴則抵著手背,一臉苦惱地歎了口氣。


    縱使葛蘭茲陣營還握有費爾瑟王家幸存者·斯卡塔赫這張王牌,但任何的凜然大義在人民情感之前,都隻是過眼雲煙。再說,就算真的取回費爾瑟,若是百姓不願接受,統治起來恐怕會非常困難。先不提是否會歡迎再次引發戰爭的王族,但無論對王家懷有再深厚的敬意,也不可能會有人民離奇到願意接納奪走自己家人的罪魁禍首。


    此外也尚有其他的掛慮——


    「也許太過接近露希亞了。這下馥金反而陷入無法動彈的處境。」


    這究竟是佳機抑或危機,目前還很難做出判斷。但這一點對敵陣而言也是相同,就算明知馥金相當可疑,若未能謹慎地采取因應對策,最後絕對會嚐到苦頭。


    如果露希亞左思右想之後,做出的判斷便是決定將馥金就近放在身邊,那麽應該不會感情用事地輕舉妄動才對。換作是比呂的話——一定會把對方臥底做最大限度的利用。若是考量到費爾瑟當前的狀況乃至於往後的情勢,更便需如此……隻是,就不知道露希亞是否擁有如此的實力了。


    「潛入費爾瑟的,應該還有其他人吧。搜集情報的事就交待給他們。另外替我轉告馥金,指示她如實履行侍女的職務,務必謹慎行事。」


    此時下達的指示若稍有差池,隻會造成反效果。因此目前的優先要務,就是取得露希亞的信任,並且確保馥金的人身安全。


    「了解。既然如此,也改變與馥金的聯絡手段比較好。」


    迦達以手抵著下巴,思索了一會兒後,重重點頭。


    不過,雖然稱不上是好消息,但站在其他觀點來看,的確可以說是拿到一張王牌。隻是,如果這算是好消息,那麽壞消息的內容又會是如何——


    「另外的壞消息呢?」


    「是正在北方從事諜報工作的沐寧傳回來的。」


    迦達壓低語氣說道,眼神冰冷地望向比呂。


    他的眼瞳深處正刮起凜冽寒風,仿佛示意著比呂做好覺悟。


    「原本由夏論家統領的北方貴族完全瓦解了。據說北方的大貴族布羅梅爾家從夏論家手中搶下了實權。」


    迦達話說到這裏便打住,靜靜地注視比呂,等待他的反應。


    「夏論家在失去季裏希宰相這根支柱後,勢力也因此顯著衰退了嗎……」


    其實比呂早就知道答案,根本不需要迦達回答。


    但就算是如此,夏論家也還有瑟雷涅第二皇子。


    盡管他因為敗給叛賊而身受重傷,但就皇位繼承順位來說,他的地位仍是僅次於麗茲。


    「現在就放棄他,未免也太早了……」


    「北方正盛傳著,下任皇帝人選已經確定是薩利亞·艾斯特雷亞殿下了。到時候,搶下主導權地位的,肯定就是凱爾海特與穆茲克兩家。北方貴族大概就是因此而爆發不滿吧。」


    第二皇子過去就時常把「對皇位沒興趣」掛在嘴邊,而且愛鄉心切,隻求北方平安無事就好。但或許就是這樣的消極態度,才帶來了反效果吧。


    在失去季裏希宰相之後,眼看北方權勢開始動搖,北方貴族是絕對不可能坐視不管的。


    「話又說回來,你對布羅梅爾家了解多少?」


    之前還待在葛蘭茲大帝國時,曾耳聞過幾次。布羅梅爾家的曆史與夏論家相當,而且同為葛蘭茲大帝國的名門之一。隻是,也就僅此而已,並沒有其他特別突出的事跡。


    「這兩年來,我持續密切關注北方的動向,但布羅梅爾家一直按兵不動、保持沉默。直到最近才有所行動。」


    「是在周遭的抬轎之下而順勢竄起的呢?抑或是打從一開始,便暗中布好樁了?」


    「我想是後者吧。如果隻是被拱出來的花瓶,其存在感未免太過顯目了。」


    比呂用力點點頭,對迦達的話深表認同。


    「那麽該怎麽做呢……是要訴諸武力,還是坐下來好好談談?」


    「至今為止的戰役,北方一直都是采取靜觀,因此勢力幾乎沒有受損。所以,我不認為他們會選擇坐下來談這種溫吞的手段——至少一定會向葛蘭茲的中樞施壓。」


    比呂低頭思忖著。


    葛蘭茲的中樞當前是將焦點擺在費爾瑟屬州上。


    當主力軍全數離城出征後,屆時大帝都必須避免遭到攻陷的命運。


    (想不到北方居然這麽快就瓦解了……瑟雷涅第二皇子究竟在做什麽?)


    比呂摘下麵具,疲憊地以手指輕捏眉間,小聲歎了口氣。


    「總之,先做好因應之策吧。剛好趁這個機會


    ,讓我見識一下她的實力。」


    「這樣好嗎?那道計策還不到實行的時候吧?」


    「目前這個情況,也沒得選擇了。我當然也希望能有更多時間來處理北方的事,但萬一葛蘭茲垮台,可就得不償失了。」


    比呂靠在椅背上,抬頭仰望天花板。


    (果然不可能事事都依計劃進行。畢竟人類的行動是難以預料的。一定會在某個環節露出破綻。)


    比呂再度堅定決心,投給迦達一抹笑容。


    「這次的事,或許可以說是大好佳機。要說哪裏美中不足的話,就是來不及稍微修正一下計劃。」


    「那麽……這件事可以放心交給『獨眼龍』吧?」


    迦達慎重地再次確認,比呂則是回以微笑。


    「對,不過先別張揚出去。今後關於北方的事,就由我來處理吧。」


    「既然如此,沐寧該怎麽辦?讓他繼續進行調查嗎?」


    「不,另外派人以布羅梅爾家為中心,調查北方貴族的底細。沐寧的話,則請他直接前往『精靈壁(弗裏特荷夫)』。」


    聳立於北方領域西側的「精靈壁」。


    越過高壁後的另一側,據說棲息著三支夷狄種族——嗜肉族(阿耳寇恩)、刻印族(雅爾達拜歐特)與怪物(蒙斯特)。


    五百年前出現的嗜肉族與刻印族兩支新種族,其令人驚愕的力量,將北方推入恐懼的深淵。眼看事態愈演愈烈,第二十二代皇帝——同時也是葛蘭茲十二大神之一的『武神』,挺身擊退嗜肉族與刻印族,而後借助精靈們的力量,將他們驅逐至北方邊緣之境。


    自此之後,人們便將「精靈壁」的另一端稱為「未開拓領域(聖克突亞律姆)」,直到現在,葛蘭茲的北方一直受到厚實高壁的保護。


    『精靈壁』目前是由五大將軍的其中一人負責守備,至今的五百年間,也曾發生過數次侵略之戰,但都多虧曆代的五大將軍們奮勇抵抗,才未曾讓嗜肉族與刻印族越過壁壘。


    不過,這種說法終究隻是葛蘭茲單方麵的發言……


    「我想進一步了解現在的詳細情況。如今北方情勢動蕩,我擔心會連帶影響到『精靈壁』。更重要的是,難保附近的北方貴族不會懷有二心。」


    葛蘭茲大帝國正麵臨錯綜複雜的狀況。


    內憂外患、裏外受敵。


    知道內情的比呂站在歐巴姆小國——亦即外側的角度來看,更是一目了然。


    「的確,小心駛得萬年船……包括那一帶在內的密探,我會特別嚴選高手過去的。另外還有其他事要交待沐寧的嗎?」


    「替我轉告他,一旦察覺到生命危險,就立刻撤退返回。其他派出的人員也是一樣。北方從之前便一直飄散著異樣感,看來源頭正是來自於煙硝味吧……」


    比呂神情嚴肅地說道,迦達也深表同意地用力點頭。


    「問題真是堆積如山。就好比『獨眼龍』的桌子。」


    迦達半帶挖苦地說著讓人笑不出來的玩笑後,高高揚起嘴角。


    比呂隻能回以一記苦笑,接著他像是驀然想起似地轉開話題:


    「後天就要啟程,都準備好了嗎?」


    「已經從『鴉軍』中撥出兩千兵力同行護衛。其實原本還想撥調更多兵力,但由於精靈騎士目前並不在歐巴姆小國內,因此考量到維持治安與關注他國動向等業務,兩千已經是極限。」


    媛巫女為了迎接比呂,早一步出發前往葛蘭茲大帝國。而負責守護歐巴姆小國的精靈騎士和巫女騎士們,也全數一起同行護衛。


    雖然人數不到一千五百,但每個人皆持有精靈武器,來襲的敵軍若沒有相當的戰力,根本隻是以卵擊石。如此的陣仗要說過度浩蕩,確實是有一點,但畢竟媛巫女是中央大陸最知名的人物,且對各國具有舉足輕重的影響力,以她的身分來說,這點護衛兵力或許還稍嫌不足吧。


    「剩下的事就交給你了。我一抵達葛蘭茲大帝國後,就會立刻請媛巫女回國的。若是我們兩人同時不在,歐巴姆人民一定會不安。」


    正當迦達準備接著比呂的話尾說下去時——


    露卡突然用慵懶的聲音,從一旁插話進來:


    「如果把『魔族』代替媛巫女坐鎮的事說出去,歐巴姆人民肯定會群起暴動吧。然後明天一早,就會看到傀儡老頭的首級出現在那吐爾的廣場上了。」


    原本一直默不作聲的露卡,卻冷不防地吐了一口劇毒。


    迦達聞言後,無奈地泛開苦笑,接著以大拇指比了比露卡,朝比呂開口:


    「『獨眼龍』……你真的要帶著那家夥同行嗎?她的身分曝光是一回事,重點是她的嘴巴那麽惡毒,恐怕會引起外交問題喔。」


    「那也沒辦法。即使把她留下,她還是會立刻追過來的。」


    露卡無時無刻都在看準機會狙殺比呂。最近出手襲擊的頻率似乎還有增加的趨勢。


    或許是她有預感聯邦六國與葛蘭茲大帝國之間的戰火即將引爆,才會如此殺氣騰騰吧。


    在這個非常時期,帶著她一起前往葛蘭茲,確實是有相當的風險。


    不過,若是強迫露卡留在歐巴姆,又不知道她會做出什麽樣的舉動。如果隻是在房裏大肆破壞倒還無所謂,但無論如何都得避免演變成流血傷亡的事態。


    「……如果把我留下來,明天一早,就會看到傀儡老頭的首級出現在那吐爾的廣場上喔。」


    雖然不曉得露卡是抱著什麽心情,再三刻意強調那吐爾的廣場,但從話裏可以感覺得到她是認真的,比呂有些牽強地僵笑了一聲,又再對著迦達開口:


    「我可不希望美輪美奐的廣場染血啊。看來隻能帶她一起去了。」


    「也是。你盡管把那匹不受控的野馬帶走吧。我也不想看到這房間被搞得血跡斑斑。」


    麻煩透頂——從迦達苦澀的表情中,可以清楚得知這個訊息。


    「那麽之後的事就交給你了。我也會在出發之前,完成份內工作的。」


    比呂看著桌上堆積如山的文件——無以數計的肖像畫,滿是憂鬱地歎了口氣。


    得盡可能減少才行——畢竟回來的時候數量不知會膨脹為現在的幾倍。


    「我了解了。那麽我先告退。如果有什麽事,會立刻派人通知你。」


    迦達說完便轉過身,反手在背後揮了揮,接著走出房間。


    比呂目送迦達離去後,從椅子站起身,並瞥了一眼床鋪。隻見露卡整個人正躲進棉被底下所形成的黑暗空間內。


    比呂從床鋪上收回視線,而後走到窗邊,眺望高掛在夜空中的繁星。今晚的夜空同樣一如往常地無視地麵上洶湧的波濤如何狂駭,兀自映照出亙久不變的美麗星海。


    「正因為有黑暗為襯,光明才能呈現出來。也正由於有繁星輝映,月亮才更顯美麗。」


    密不可分、缺一不可的關係。


    幾年、幾十年、甚至幾千年……在永恒的時光中,永遠形影相隨。


    「盡管如此,兩者卻永無相逢之日。月亮可以高掛天空的時間相當短暫,最後終究得將掌控權移交給太陽。」


    夏季輕風透過敞開的窗戶溜進室內,吹拂過比呂的臉頰,煽動他內心深處悶燒的鬥誌。


    「地麵上的統治者隻能有一人……無法像太陽與月亮一般相容共存。」


    千年之前,伸手卻無法觸及。直到如今,依然遙不可及,隻能遠遠眺望。


    然而,一切都將結束了。


    「我會持續伸長手臂,直到觸及那片星海。我會不斷延展臂膀,直到摘下那輪明月。」


    不管累積再多的努力,黑暗終究


    無法戰勝光明。


    「一旦夜色退去,身體便會被太陽灼燒殆盡。」


    盡管懷有再懇切的憧憬,月亮終究無法成為太陽。


    「麗茲……將會變得比任何人都更加強大。即使與眾神為敵也能毅然殺之,實現萬物歸一——」


    太靠近會被灼傷,即使遠離,卻依然為之眩目,比呂無法以手掌握的唯一一顆太陽。


    「——世界並不需要五名『王者』。」


    *****


    治理葛蘭茲大帝國北方領域的,是以五大貴族之一的夏論家為首的北方貴族。北側的氣溫非常低,終年籠罩在嚴苛的酷寒之中,相對之下,南側則較為溫暖,因此人口主要集中居住於此處,至於遍布於南部的黑土地帶,更是夏論家重要的財富來源。


    夏論家的根據地,就位在北方領域中央的《白銀城(理森黎拉)》。


    即使中央大陸時值盛夏,北方領域卻是四季如冬。


    不會有人的喜好特殊到選在夜幕低垂後的這個時間外出。因此,回蕩於街道間的,就隻有窗戶隨著強風劇烈晃動的聲響。


    通往城內的大門緊閉,淒冷得有如寒冰一般。可以看到城牆上有全身穿著禦寒衣物的士兵來回走動,偶爾會從城垛探出頭來,查看前方的動靜,此時,手上的火把便會隨著動作而搖曳。


    白雪覆蓋下的《白銀城》裏,眾多士兵正四處巡邏,全城布下森嚴的警備陣勢。雖然當下一的現況隻是常態,但麵臨的處境卻堪稱戰時。或許正因為如此,士兵們各個都是一臉認真、充滿了緊張感,散發出的氣概仿佛正說著「連一隻老鼠都休想溜進來」。


    如此風聲鶴唳的《白銀城》裏,唯有一處區域不見任何士兵的身影。


    那正是瑟雷涅第二皇子寢室的所在處。


    目前的他正臥病在床。兩年前所發生的叛賊襲擊皇宮事件中,瑟雷涅第二皇子身受重傷,並失去了單眼。他的舅舅季裏希宰相也因為那場襲擊事件而喪生——這是表麵上的對外說法。


    然而——事實上卻不然。


    「已經在季裏希宰相寢室的地下室裏,發現他的遺體了。」


    一名近侍滿是遺憾地說道——他是瑟雷涅第二皇子最引以為豪的雙狼將軍其中一人·赫馬。這名今年將滿三十的男子,體形相當纖細,但藏在鎧甲底下的則是鍛煉精實——完全削去一切多餘贅肉的完美肉體。原本宛如老鷹般銳利的眼瞳,如今則因為染滿遺憾之情而顯得扭曲。


    失望的赫馬垂下頭,從他視線望去的方向,傳來輕聲的歎息。


    「是嗎……舅舅果然遇害了嗎……」


    如此說道的是瑟雷涅第二皇子。他的半張臉纏滿了繃帶,任誰看了都會心生不舍。


    傷勢未愈的瑟雷涅第二皇子難掩失望,內心的哀傷連同感歎一起流泄而出。


    「狀態呢?」


    「從已經化作白骨的情況來看,應該經過了好一段時間吧。」


    北方萬年處於冬季,肉體要腐化成一堆白骨,需要很久。


    也就是說,季裏希宰相的死亡時間,絕對超過一、兩年以上。


    「舅舅最後一次回到《白銀城》是什麽時候?」


    「大約是三年前吧。當時葛萊亥特陛下率兵出征費爾瑟,期間剛好有段空檔,於是季裏希宰相便繞過來一趟。」


    「父皇的……『風帝』正好監視不到的絕佳機會嗎……隻是,居然敢大搖大擺地選在大白天,而且還是在《白銀城》內痛下如此毒手——不,也不排除是在半路上動手的。」


    然而,其中仍是疑點重重。


    季裏希宰相是個警戒心相當重的男人。表麵上看來破綻百出,實際上卻對身邊的防護戒備非常謹慎,甚至設下數十道的陷阱。盡管如此,仍然死在敵人之手。瑟雷涅第二皇子縱然難以置信,但畢竟已經找到季裏希宰相的屍體,他也隻能接受事實。


    「如果敵人是在《白銀城》內殺害舅舅,之後再用替身頂替他的話,就表示內部一定有叛徒吧……」


    瑟雷涅第二皇子的話裏夾雜著憤怒與悲傷,赫馬聞言後,不禁倒抽一口氣。


    他的表情仿佛說著不敢相信。


    這也難怪了,北方向來是以季裏希宰相與瑟雷涅第二皇子馬首是瞻,建立起鋼鐵般的羈絆。


    北方貴族也相當崇敬他們,團結齊心地認定瑟雷涅才是最適合的下任皇帝。


    「就算不願相信,但仍不可否認確實存在叛徒。看看我們目前身陷的狀況就能知道吧?」


    敵人想必是耗費好幾年、甚至好幾十年,做好周全準備吧。小心翼翼地避開季裏希與瑟雷涅的耳目,潛伏在水麵下伺機而動。


    這一點隻要觀察北方貴族們當前的行動,就能一目了然。


    「一得知我敗給叛賊,而且舅舅也不幸喪生的消息後,就顯現出這種態度。每個人都為了追求個人私利而開始采取行動。什麽義氣、人情都隻能排在第二位,這就是當今時代的潮流啊。」


    聽見瑟雷涅自暴自棄地說道,赫馬的表情顯得苦澀難堪。


    「這麽說……或許沒錯吧……不過舍棄道義,是無法在這個世界立足的。季裏希大人曾經說過,『北方的每位人民都是我的兒子、我的女兒』。各個北方貴族也一定都曾受過季裏希大人的關照,然而他們居然忘卻這份恩情,將劍尖對準自己的主人。」


    赫馬想必是怒不可遏吧,隻見他像是要嚼碎石頭似地用力咬緊牙根。


    瑟雷涅苦惱著怎麽安撫眼前這名忠心義膽的近侍,卻隻能想到一些無關緊要的瑣碎空話。


    「赫馬……你不要誤會了。夏論家隻是奉命治理北方,真正的主人是葛蘭茲皇家才對。再說,北方貴族隻需對葛蘭茲皇家有義,對舅舅感恩在心,而我則是從未替他們做過些什麽。」


    瑟雷涅在不知不覺之間竟忘記了這一點,一心一意隻專注於北方。


    他用近乎傲慢的心態,擅自認定北方貴族們應該也和他有著同樣的想法。


    或許此時的自己,正承受著這些報應吧——一思及此,瑟雷涅的眼角不禁彎起一抹孤度。


    然而,赫馬似乎是無法接受,他用力地以拳頭捶打地麵。


    「那麽,身為第二皇子的瑟雷涅大人,不正是主人嗎?受到布羅梅爾家挑撥的那些家夥,所作所為等同於是反抗皇家啊!」


    「麗茲也是葛蘭茲皇家之人,如果北方貴族們要支持她,旁人也無從置喙吧?」


    相信任誰看來,都會認為比起敗給叛賊的第二皇子,在休太峴共和國立下功績的第六皇女,才是最適合的下任皇帝人選吧。


    更重要的是,目前一般世人都以為是躺在病床上的葛萊亥特皇帝陛下向麗茲下達指示,然而實際上,則是麗茲與她身邊的近侍們運作著當前的葛蘭茲大帝國。


    那些經曆過榮光與挫折、繁榮與衰退,並且嚐盡酸楚與甜蜜的資深貴族們,一定不可能漏看中樞內部發生的細微變化。


    「如果說『一心隻求北方平安無事就好』的想法,正是導致事態演變至此的原因,那麽我們過度掉以輕心的這一點,的確也是事實。」


    「重視生長的土地,何錯之有?再說,北方還有『精靈壁(弗裏特荷夫)』,相較於其他領域,我們可是隨時處於緊迫的狀況之中啊。」


    赫馬說得沒錯。


    若說北方的穩定攸關著葛蘭茲大帝國的安和,此言並不為過。


    一旦夷狄種族越過「精靈壁」,不消片刻,葛蘭茲便會重演五百年前的慘劇吧。況且當時在位的第二十二代皇帝,同時持有精靈劍五帝當中的三把,但當前的葛蘭茲大帝國內,根本無人擁有足以與之匹敵的實


    力。


    目前葛蘭茲境內,就隻有麗茲所持有的「炎帝」一把精靈劍五帝。


    「父皇已經去世,如今舅舅也不在了。西方疲弊不堪,中央混亂無章。隻有東方與南方仍保持正常運作。剩下的北方則是不知道,悶燒的火種什麽時候會擴大成燎原大火。」


    瑟雷涅從床鋪半支起身,望向窗外。


    即使時節已經轉入夏季,北方仍是白雪紛飛。冰凍的空氣使得失去的右眼隱隱泛疼。


    盡管如此,隨著時間的經過,身體還是逐漸恢複了行動力。


    「我的傷勢再過不久就能痊愈了。到時候,應該就能安撫那些反彈不滿的北方貴族們吧。隻是,不曉得來不來得及等到那個時候……」


    「布羅梅爾家召集了主要的北方貴族,連日大開宴會,借此拉攏勢力。擺明了是想挑撥離間吧!」


    「就算是這樣,或許還是應該先和布羅梅爾家好好談過才對。」


    「您又說那種話……如果是前任當家的話,或許還有得商量,但現任當家可不是個聽得進意見的人。他根本就像是野心的化身,一心隻想把瑟雷涅大人當成傀儡。」


    「不管怎麽說,前任當家過去畢竟曾關照過我。即使有衝突,雙方至少也該好好地深入商談一次……也許可以從中找出折衷辦法。」


    盡管到了現在,瑟雷涅依舊對於爭取王位毫無野心。他的態度更加助長了北方貴方的不滿。隻是瑟雷涅很有自知之明,就連北方的安定都維持不了的自己,絕對不是當皇帝的料。


    更重要的是——


    「我沒有資格登上王位。我並不像麗茲一樣,獲得精靈劍五帝的青睞,而且出身是否和麗茲一樣正統,這點也尚待商榷。」


    「您又說那種妄自菲薄的話……過去未受到精靈劍五帝青睞的皇帝大有人在。您沒有必要受到市井間的傳聞所影響。」


    「那麽,你可知道未受青睞的第二十八代、第三十代與第三十六代皇帝,共通點是什麽嗎?」


    「……我聽說的是,他們連劍怎麽握都不清楚。」


    赫馬不明白瑟雷涅這麽問的用意,隻能直接說出當下想到的答案。


    然而,他一看到瑟雷涅射來的仿佛要將他貫穿般的視線,全身頓時一僵,意識到自己說錯話了。


    「連劍怎麽握都不清楚——雖然世人都將焦點擺在這裏,但事實上,直到三百年前,才開始出現未受到精靈劍五帝青睞的皇帝。」


    在許多貴族們之間還流傳著另一道假設。


    現在的葛蘭茲皇家,並非初代皇帝的血脈——眾人正如此竊竊私議著。


    雖然直到最近,才有人敢在公開場合談論這件事,但早在更久之前,便已經盛傳開來。


    三百年前發生的皇帝暗殺事件——從當時起,初代皇帝的血脈便斷絕了。兩年前起,葛蘭茲皇家的親族們相繼死亡,使得這道傳聞更是一發不可收拾。貴族們之間都在議論紛紛,就是因為登上皇位者並非初代皇帝的血脈,所以才會惹怒「精靈王」,導致葛蘭茲麵臨前所未有的危機。


    這個說法原本是被視為葛蘭茲皇家的黑幕,但如今也逐漸為一般市民所知曉。


    「隻、隻因為那種無憑無據的流言,就認定薔薇皇女是登上王位的最佳人選嗎……?」


    「畢竟紅發與黑發有著同等的神聖性。因為紅發同時也是『武神』——亦即第二十二代皇帝的特征。」


    瑟雷涅先是瞥了一眼無可反駁的赫馬,接著將視線投向隨著強風激烈晃動的窗戶。


    「據說父親就是基於這個理由,而將擁有一頭『紅發』的麗茲母親,娶進葛蘭茲皇家的。另外更重要的一點,就是隻認過初代皇帝為主人的『炎帝』,如今選擇了麗茲。所有條件全湊在一起,逼人不得不相信傳聞啊。」


    「這些終究都缺乏可信度吧。就好比之前比呂第四皇子的事,葛蘭茲大帝國的人們都反應過度了。」


    是不願意相信,或者隻是意氣之爭?赫馬的口氣愈來愈強硬,搭配著浮誇的動作開口反駁:


    「就算初代皇帝的血統在三百年前就已經斷絕!但一直以來撐起整個葛蘭茲大帝國的,依舊還是葛蘭茲皇家不是嗎?」


    「畢竟難以輕易地割舍啊。居住在由神祇——葛蘭茲十二大神的末裔所統治的國度,是葛蘭茲人民向來最引以為豪的事實。注重曆史、尤其對血統有著強烈的向往,這正是人類與生俱來的天性。」


    瑟雷涅收回原本眺望窗外的視線,用無比認真的眼神再次望向赫馬。


    「如果三百年前發生的皇帝暗殺事件,幕後的黑手正是現今的皇族,你認為人民會有什麽樣的舉動呢?」


    「這、這個……」


    「每個人一定都會想讓身分正統的主君登上王位吧?不,也或許會對真相視而不見吧。」


    被猜忌心所蒙蔽的人民很可能會受到敵國煽動,全國各地甚至恐將湧現投誠敵國的人潮。


    「若是我的即位隻會害葛蘭茲垮台,那麽我情願不要王位。或者應該說,即位的人若是麗茲,我就能更幹脆地放棄了。」


    如果是三年前,休特貝爾第一皇子與布魯塔爾第三皇子都還在的時候,會追隨麗茲的人應該不多吧。依當時的情勢,最糟的情況,葛蘭茲大帝國很可能會一分為二,但若是現在,絕對不會有人反對麗茲登上王座的。


    「葛蘭茲皇家的黑幕絕對不能公諸於世。」


    瑟雷涅堅定地說完後,完全無法反駁的赫馬一句話也說不出來。瑟雷涅對著噤聲無語的赫馬再度微笑開口:


    「話說回來,普羅蒂托絲人呢?」


    瑟雷涅口中的那道名字,是和赫馬一起效忠自己的雙狼將軍另一人。


    普羅蒂托絲是赫馬的妹妹,個性血氣方剛,是個喜愛征戰沙場的女豪傑。有鑒於雷貝林古王國的勢力日益壯大,因此她正奉命前往座落於兩國交界處的基地進行監視,一方麵也是為了借此達到牽製的效果。


    「她一直持續偵察雷貝林古王國的動向,目前大致上的調查都完成了,預計明天就會回來。」


    從赫馬的語氣裏,聽不出任何一絲對於妹妹平安歸來的喜悅。反而大大地垂落肩頭,失望之情盡顯無遺。瑟雷涅想安慰他,朝他泛開一抹苦笑。


    「看來調查的結果並不樂觀吧?」


    「西側的許多北方貴族都紛紛倒戈向雷貝林古王國。應該多少也有受到歐巴姆小國的影響吧……」


    瑟雷涅看著赫馬像是臼齒卡了異物似地有口難言的模樣,不由得半帶自虐地揚起嘴角。


    「因為我一直放任布羅梅爾家為所欲為,那些北方貴族們大概是對我徹底死心了吧?」


    自從克勞蒂雅女王登基以來,雷貝林古王國的氣勢可說是銳不可擋。


    畢竟過去曾是襲卷中央大陸的種族,隻要有個像樣的明君,想取得這樣的成果,要說是理所當然也不為過。


    反之,由於葛蘭茲的北方情勢動蕩,北方貴族——尤其是領地就位在雷貝林古王國附近的貴族們,更是無法置身度外,每天肯定都是夜不成眠吧。最後因為難以克服對於「魔族」的恐懼,而選擇了保身之道,這也無可厚非。


    「……哈!總有一天,那群家夥一定會受到應有的報應!」


    「與其等待那天到來,還是先加強防禦吧。普羅蒂托絲回來後,就交待她負責《白銀城》周邊的戒備工作。還有,除了布羅梅爾家以外,也要密切注意雷貝林古王國動向。這個時期的情勢相當微妙,若是無端刺激對方,恐怕會引發戰爭。」


    「我明白了。我立刻去安排。」


    赫馬用力點頭應允,接著一臉擔憂地看了瑟雷涅一眼


    後,便退出房間。


    瑟雷涅靜靜目送他的背影離去,而後一臉憂愁地再度望向窗外。


    「『戴密鄔爾格』……被夢幻操控下的『無貌王(戴密鄔爾格)』嗎……唔咕!」


    瑟雷涅伸手撫摸受傷泛疼的右眼,強忍著劇痛皺緊臉龐。


    「你都已經知道了嗎?」


    他驀然想起兩年前分道揚鑣的第四皇子。


    當時定下覺悟的他,絕對早已有所知悉了吧。


    隻是,那會是指這次的事件呢,還是另有他事,則無從得知……


    但不管怎麽說,當初提出忠告的自己,卻落得如此狼狽不堪的結果。


    「抱歉了——比呂……」


    凜冽寒風撼動著窗戶。


    就好像刻意煽動不安似地,恐懼持續於世界蔓延開來。


    晦暗烏雲盤據於低空,四周的景色隱沒在漫天紛飛的白雪之中,一無所見。


    *****


    葛蘭茲大帝國的北方領域,存在著許多名門世家。


    其中曆史最悠久的就屬夏論家、海姆達爾家與布羅梅爾家——由於這三大名門過去都曾誕生過皇妃,因此與葛蘭茲皇家有著深厚交情,也被合稱為三公家。


    先是說到海姆達爾家,其現任當家愛馬仕·馮·海姆達爾不但是五代將軍之一,而且長年以來,一直盡忠職守地守護北方要塞「精靈壁」,隻可惜所有鋒頭都被近年興隆繁盛的夏論家搶走了。而愛馬仕的兩個孩子,目前則是作為瑟雷涅第二皇子麾下的雙璧,效力於夏論家,並借此光耀門楣。


    至於布羅梅爾家,兩年前上一任當家去世時,曾一度因群龍無首而陷入混亂,但靠著後來繼位的長男高明手腕,現在布羅梅爾家的權勢已經逐漸壓過夏論家。


    布羅梅爾家的根據地,是在《白銀城》以東約一百塞爾(三百公裏)處。


    名為羅古——是北方領域相當繁榮的大都市之一。然而近年來,雷貝林古王國的興隆光景吸引商人們前仆後繼地轉往投資,如今的羅古,整座城市都籠罩在陰鬱的氛圍之中。


    而悠然聳立於羅古中心地帶的,則是《希明畢爾格城》。


    城堡腹地內有許多士兵正勤奮地進行操練,凝重緊張的氣氛,不由得讓人誤以為正處於戰時。城堡內也與外頭相同,隨時都有身著重裝備的士兵來回巡邏。


    其中戒備最為森嚴的地方,就屬布羅梅爾當家的寢室前——然而,負責戒備的士兵們,臉上的表情卻顯得有些呆滯,雙瞳也有如喪屍一般毫無光采。


    就在死氣沉沉的士兵們所顧守的房間內,一群來路不明的可疑人士正齊聚一堂。


    明明沒有風,擺在桌上的燭台火光卻不停搖曳,並於四方的牆壁上映照出數道人影。在場共有七人——每個人都以兜帽遮去樣貌。


    「吾等之王啊,吾等之主啊,吾等之父啊……您的玉體可安好?」


    其中一人出聲說道,身影也隨之晃動。


    那人問候的對象,是一名正坐在椅子上啜飲著葡萄酒的男子——然而,男子對聚集在房間內的眾人連看也不看一眼,兀自凝望著從窗外灑入的月光——表麵看起來是如此,但他的眼神卻又顯得有些幽遠,出神地注視著遙遠彼方。


    男子名為堤福俄斯·馮·布羅梅爾——由於前任當家相當長壽,因此他是在高齡六十七歲時,才承襲公爵之位。盡管他是以大器晚成的公爵之稱而打開名號,不過本人的樣貌非常年輕,甚至會讓人誤以為隻有三十歲左右。此外,金發、金眼醞釀出的威嚴魄力,讓他全身上下散發一股雄偉氣勢。他那宛如獅子一般的威武氛圍,使得房間內的空氣也為之嚴肅緊繃。


    「狀況很好——隻是,最好也事先另外做準備比較好。」


    「那麽,剩下的是否也要試試看?」


    「不了,那個蓄積了太多的『詛咒』。甚至就連我都覺得痛苦了——真虧那樣子居然還能活命。」


    堤福俄斯說著的口氣毫無抑揚頓挫,平板到近乎不可思議。


    有如寒冰一般的冷陌態度,卻又不至於冷酷——單純隻是在他的聲音當中,感受不到任何一絲的喜怒哀樂罷了。就仿佛是在自語,淡淡地與戴著兜帽的眾人交談。


    而其他在場者也像是理所當然似地欣然接受。


    「這就表示,當時所承受的威脅,確實嚴重到不得不接受如此強烈的『詛咒』吧。」


    「然而,每個時代都隻有給予威脅,卻始終未能造成致命傷。所以我們才隻能一直遁跡潛形地等待時機,持續折磨他們。」


    不同於懊惱不甘的發言內容,從堤福俄斯的聲音當中感受到的依舊隻有無。


    另一方麵的兜帽男們則是明顯流露出憎惡。長年累積的恨意所迸發出的激昂情緒,幾乎讓空間產生扭曲,甚至令人為之畏怯。


    「是,沒錯,確實是如此,不過,所有的忍耐都將劃下句點了!」


    戴著兜帽的男子動作浮誇地開口,有如唱歌劇似地。


    然而,對於部下的獨角戲,堤福俄斯依舊隻是側耳聆聽,看也未看一眼。


    「如今,『精靈王』已經失去力量,且行蹤不明,而『妖精王』同樣早就謬耄力衰,消失恐怕隻是時間早晚的問題吧!」


    戴著兜帽的男子口氣粗暴地說道,激烈恨意使他的嘴角有如野獸般逐漸扭曲。


    「至於過去曾與吾等之『父』不分軒輊的『黑辰王(史爾特爾)』,則是敗在一個來路不明、沒沒無聞的男人手中,最後就隻剩棲身於北大陸、始終保持靜觀態度的『鐵鋼王』了!」


    那名部下甚至忘了呼吸、欣喜若狂地語無倫次說完後,堤福俄斯像是要拂去厭惡感般舉手一揮,接著靜靜掃視房裏的眾人。


    「看著兄弟姊妹凋零而去,實在令人悲傷難禁。不過如此一來,世界總算合而為一。自古持續至今的鬥爭,終於即將落幕了。」


    堤福俄斯說完後,忽然一腳將擺在桌上的葡萄酒踢落地麵,接著以視線緊追著滾落在地卻完好未破的酒瓶。


    而後,他用不帶任何情感的眼瞳,目不轉睛地凝視著灑了一地的紫色液體。


    「已經沒有必要關注中央領域。反正他們遲早都會自動垮下的。我們隻要坐等時機成熟,再動手消滅『人族』即可。」


    堤福俄斯將手心朝下舉在半空,隨即隻見灑落在地麵的葡萄酒開始爬動,慢慢形成一幅世界地圖。


    「切莫心急,無須躁進,平心靜氣地逼近獵物吧。」


    從椅子站起來的堤福俄斯以腳尖踢了一下酒瓶,接著猛然踏住繪於地麵的北大陸。即使葡萄酒濺起,他也絲毫不以為意,忿忿然地用力踏踩地麵。


    「首先便是擊垮北大陸——擊垮『鐵鋼王』!」


    兜帽男們聞言後肅然噤聲,內心湧現出滿腔熱血,動作整齊劃一地低頭躬身。


    期待之情與愉悅相互交織,讓他們喜不自禁地不約而同高高揚起嘴角。


    「是,一切都準備就緒了。由於北大陸早已建立起獨自的文化,雖然在細節調整上費了點心力,但大致上都完成了。」


    「很好,那麽就讓那群小矮人知道,誰才是『王』吧!」


    「遵命!」


    四名兜帽男在接獲命令後,隨即無聲無息地消失,接著堤福俄斯望向剩下的另外三個人。


    「我也有任務交待你們。尼米亞前往雷貝林古王國,奇邁拉前往聯邦六國,至於海德拉則前往費爾瑟,盡可能重創這三個國家。」


    「是否可以介入費爾瑟的戰事呢?」


    名為奇邁拉的男子往前一步出列,出聲問道。


    「一切隨你高興。盡管好好享受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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