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黎拉.亞斯普萊


    黎拉.亞斯普萊曉得何謂空洞。


    並非以知識的形式,而是透過體驗。


    當時──四年前,在黎拉十歲的自我之中,就有它存在。


    ?


    黎拉曾是個溫順的少女。


    她很聽大人說的話,也會帶著笑容擔任被要求的角色。


    她是迪歐涅騎士國的公主,王位繼承權列居十四。由於迪歐涅本身是個充滿田園詩情的小國,本來就與權力鬥爭幾乎沾不上邊。


    就和平國度的象徵而言,黎拉被要求扮演的角色是純真開朗,一無所知又笑口常開,好似人偶般的少女。而且,從小便聰明過人的她十分理解那一點。黎拉是在理解之後予以接受的。


    既然自己帶著笑容就能讓身邊的大人獲得救贖,那也不得已。隻要臉頰的肌肉還能運作,就一直笑給大家看吧……以前,她曾這麽想過。


    為避免誤解,要附加說明的是黎拉在那段日子過得絕非不幸。盡管父母繁務纏身,對待女兒仍懷有親情;貴族院的大人物,還有騎士院的眾強將基本上皆屬善類。黎拉的笑容絕非完全出自演技,反倒可以說她是運用自然流露的表情在麵對任務。


    可是,在她九歲時,世上的一切都變了。


    有種怪物(monstrous)名叫古靈族(elf)。它們的外表是彎曲的朽木,然而不知是什麽惡劣玩笑,這些朽木會靈活地成群到處活動。古靈族以怪物而言被分類為靈種,換句話說,它們應具備高度智慧及技術,但因為與人類之間無從溝通而未經證實。其個體個個長壽,以種族來說曆史悠久,且神祇時代的技術傳承至今,基於以上幾點,軍方等處的正式文件往往將其記載為「古靈族」或「古靈諸種」。它們鮮少離開名為「汙濁森林」的地盤,但是,為了擴增「汙濁森林」本身的麵積,偶爾會成群進攻人類的領土。


    有數量近百的昏古靈族(gloom elf)像疾病一樣地侵襲了迪歐涅的領土。


    襲擊發生於拂曉之前。在炊煙開始從民宅煙囪升起的前一刻,完全不同的火頭就從市區這端燒到了那端。麵對強得出乎預料的怪物集團奇襲,為防萬一而布署的民兵與騎兵團幾乎毫無建樹就被掃平了。


    國家消失。


    活下來的人寥寥無幾,在那當中,也包括了被忠臣從秘道帶到外頭,當時年紀還小的黎拉公主。


    到此為止的故事還算有名。而大多數的人聽過這段故事,都會認為黎拉.亞斯普萊在當時失去了一切。


    從某個層麵來看,那是正確的。黎拉當時確實失去了許多東西。


    從某個層麵來看,那是錯誤的。因為黎拉是在那起事件過後好一段時間,才開始感到失落。


    身為悲劇的主角,黎拉後來曾讓各式各樣的地方收容。


    而在那些去處,少女被要求扮演了與以往不同的角色。


    失去所愛的一切,遭到集結成群的邪物略奪,親眼目睹種種東西在火焰中逐漸消失:珍惜的東西、不在乎的東西、不希望失去的東西、巴不得消失算了的東西──一切都公平而平等地燒毀在灰燼之中。


    既然如此,她理當傷心過。


    既然如此,她理當痛苦過。


    既然如此,她理當絕望過。


    既然如此,她理當憤怒過。


    既然如此,她理當憎恨過。


    每個人都要求這位亡國的公主當悲劇主角。要求她當「可憐的女孩子」。好比在溫暖的屋裏欣賞雪景。看著他人的不幸,對相信自身並非不幸的人們來說,成了恰到好處的樂子。


    黎拉曾是個溫順的少女。


    她很聽大人說的話,也會帶著笑容擔任被要求的角色。


    黎拉傷心給他們看;痛苦給他們看;絕望給他們看;憤怒給他們看;憎恨給他們看。她順了周遭大人的意,無力地在臉上掛著皮笑肉不笑的笑容,將那些期望體現給他們看。


    某天,在黑暗之中,黎拉忽然察覺了。


    自己真的傷心嗎?真的痛苦嗎?真的絕望嗎?真的憤怒嗎?真的憎恨嗎?


    毋庸置疑,那些感情就存在於這顆心當中。可是,她不明白發自於何處。


    在那一天那一處,九歲的黎拉.亞斯普萊望著火焰熊熊燃燒的同時,心裏想著什麽?


    她記不起來。


    你該是這樣的,你應當要這樣才對──他人一再抱著期待相勸,蓋過了黎拉當時的記憶與心思。


    努力順著他人期望立身處世的那名少女,在回過神來時,已經忘了自己原先的麵貌。


    ?


    一年過去了。


    黎拉長到十歲。


    請您在這裏等候──老爺子在小小的茅屋中如此囑咐她,接著就和其他格外強壯的老人一塊兒離開小茅屋。


    要遵守囑咐,就這樣靜靜不動也無妨。反正她並沒有想做的事。基本上,她從小就習慣規規矩矩地坐著賠小心了。抹煞心思,避免讓自己覺得無聊也是她的拿手技倆。無論幾小時……又或許是好幾天,她都能安分地一直等下去才對。


    可是。


    不知為何,她偏偏在那天鬼迷心竅了。


    少女不小心走進了定當毫無古怪的鄉間森林。


    采取平時不會做的舉動,就會看見平時不去看的事物。


    森林中,在較寬敞之處,有個十歲左右的男孩揮舞著木棍。


    少年的身子看似有熱氣冒出,恐怕並不是錯覺。他大概一直都在做劇烈運動吧,明明還是會冷的季節,他卻滿身大汗,腳底的泥土甚至還留下黑色痕漬。


    若當成單純玩耍,感覺他似乎在各方麵都熱血過頭了。


    少女決定躲到樹後,觀察一下。


    木棍握得淺;腳步踏得深。基本架勢的重心頗高;打擊瞬間的姿勢格外低。她盯著少年像作壞的陀螺一樣轉來轉去,便慢慢地看出那套奇妙動作的底細。


    這大概是想一次練到各種武器的用法。


    光是粗略看去,感覺也像耍得高明一點的舞刀弄劍。換言之,其動作近似劍術。但仔細看過以後,就會發現兵器的間距逐漸在變。將手握的位置做細微調整,透過區區一根木棍,重現出千種兵器的揮舞方式──應該說,從少年的動作背後,隱約看得出他誌在將其重現的境界。


    然而,憾就憾在這個少年的本事到底是不夠。


    這項鍛煉的要點,八成在於掌控武器間距的運指方式。不過,少年的手頭動作卻明顯笨拙。身法亦是如此。體格上無從彌補的腕力與體重既已欠缺,為了讓打擊有力道,就必須巧妙地讓擺得高的重心「落在」打擊點上。但是從這個少年的情況來看,好不容易使出的力氣幾乎都從鞋底流失到地麵了。假如身法不能更加輕靈,好比在雲端上翩然起舞那樣,這項鍛煉應該到最後都無法跨出「耍得高明一點的舞刀弄劍」的範疇。


    少女越觀察,越是接二連三地發現不滿之處。


    不滿累積起來以後,就開始感到火大了。


    明明如此,目光卻莫名其妙地移不開。


    視野變得扭曲。不知道為什麽,少女發現眼淚快要冒出來了。雖然不知道為什麽,但是再這樣放著不管,淚珠就會奪眶而出。總覺得那樣很討厭,所以她依然沒有將目光從少年身上移開,就用手指交互擦掉兩邊眼睛的水氣。


    唰。


    突然間,少年腳滑了。


    啊──她心想。


    她看見少年露出「啊」的表情。


    少年的鞋子在空中劃出藝術性的弧度,身體同時也滾了半圈。伴隨「砰」的誇張聲音,背脊摔到地麵上。那樣會很痛。因為那不同於


    單純跌倒,好比對自己用了拋摔的招式。他是摔在柔軟的土壤上,所以應該不至於受傷就是了。


    「──痛死啦啊啊!」


    少年扯開嗓門。


    他用慘叫的方式作為掩飾,吐露身子無法動得隨心所欲的不甘。


    恐怕是疲憊不堪的身體在要求休息吧。少年伸開手腳,就這麽躺到地麵上,然後遙望藍天……


    「…………」


    隨後他察覺到「這邊」了。


    目光交接。


    少年應該想都沒有想過,會有參觀者在那裏。他的眼睛一瞬間顯現出訝異,然後慢慢地轉變成羞恥。


    「你……你是怎樣!」


    臉是漲紅的,剛做完劇烈運動會這樣算合情合理。明顯在害羞的倉皇舉止,少年跳了起來。他拍掉衣服沾上的土,重新撿回甩開的木棒,彷佛想當成剛才並沒有栽跟鬥一樣地擺出雷芯的架勢。


    「難……難道你都看見了!」


    看得一清二楚。


    ……少女差點就這樣老實地答出來,連忙又把話吞了回去。


    這大概是不能講的話。這是會傷害到少年(疑似)僅存自尊心的糟糕答覆。身為深閨中的公主,或者身為悲劇女主角合計十年來的人生經驗,都告訴她千萬別那樣回話。


    不過話雖如此,她似乎也不能就這樣沉默下去。少年怨恨似的目光,正直直地望著她這邊。得做些反應。


    要說些什麽才行。那種焦慮拖累了年幼的判斷力。


    瞬間浮現於內心的詞,一個不小心,就這麽脫口而出了。


    「好。」


    「……好?」


    「好遜喔。」


    那一刻,時間確實凍結了。


    少女聽見了少年的自尊心受傷進而粉碎的聲音。


    那就是黎拉.亞斯普萊這名少女,與日後在劍藝方麵成為她師兄的少年,在初次見麵時的記憶。


    此外,那一幕也是對自己人應該都溫柔寬厚有風度的少年,威廉.克梅修之所以把師妹黎拉視為唯一例外的導火線。


    2. 不落的太陽


    後來,又過了幾年時間。


    「沒辦法嘛,事實上他那時候就是遜啊。」


    黎拉一邊嘀咕抱怨,一邊踏過雪地。


    「根本來說,被點破之後會生氣不就代表切中要害嗎?既然切中要害,被點破之後沒道理對人發脾氣吧。他應該默默地向我低頭承認:『公主您說得是。』然後再回去練劍才合道理嘛。」


    她對獨自旅行習慣了。


    同時,卻也染上了自言自語的毛病。


    「……哎,總之就那麽回事。再怎麽習慣獨處,連我自己都覺得應該要改掉喃喃自語的毛病比較好,我姑且是有自覺的啊。說到底就是有失體麵,不像樣,被人聽見會衝淡正規勇者(legal brave)大人的神秘感。果然問題就是出在那裏吧?」


    黎拉不停地發出內容矛盾的自言自語,並且忽然抬起臉龐,環顧四周。


    好白。一切都是白色的。白到與黑夜沒有多大差別。


    而且好冷。這已經遠遠超出寒意的級別,純粹令人既冷又痛。


    據說過去造訪此地的著名詩人,曾如此形容這地方。荒野一望無際,樹木凋零,大雪不止。呼嘯不絕的風為怨靈之歎,更是它們想詛咒所有具備熱度的生物凍死的顯應。世界若有盡頭,非此地莫屬──詩裏如此談到。


    當然了,這類詩句常有的通病,就是其用詞並沒有精確表達事實。荒野廣闊有限,看似凋零的樹木隻是適應生長於寒冷地帶的植被,一年之中也會有幾次雪停的日子。根據開拓探險者之後的報告,如今也已判明還有比這裏更加偏北的大地存在。


    哎,不過要談到這裏的風……實際上還是有可以同意的部分。


    忽高忽低,時而猛烈時而寧靜,好似纏人又好似隔了距離,著實表情豐富的風聲漩渦。置身其中,確實會懷疑背後是否有什麽力量在演奏。死靈、神、精靈、妖精,大致就是那類超越人智之物會玩的把戲──


    哈啾!


    無意間打出的特大號噴嚏,把意識拖回現實。


    「……好冷。」


    黎拉從毛茸茸的禦寒衣裏頭,發牢騷似的咕噥。


    她一麵用指頭搓鼻尖,一麵又看向道路彼端。白茫視野中,在大片雪花狂舞的另一頭,隱約可見有好幾頂暗淡的灰褐色帳篷排在一塊兒。


    「是那裏嗎?」


    黎拉晃了晃身子,重新背好行囊以後,再度向前邁步。


    ?


    人類的曆史,是與眾多怪物奮戰的曆史……如此斷言難免有胡謅之嫌,不過那對人類史來說肯定為一大要素才是。


    它們全都與人類敵對,而且強大。


    仗著龐大身軀發動侵襲的怪物;溶入自然環境埋伏的怪物;運用謎樣法術迷惑人心的怪物;獵食人類的怪物;純為殺戮而殺戮的怪物;為了取樂而玩弄人的怪物。從文明的黎明期算起,對人類來說,各式各樣的怪物始終是近鄰。


    另一方麵,人類絕非強大的生物。基本上都力氣孱弱,腳程緩慢。一戳就會死,被火燒、溺於水、摔到了或餓著了都會死。


    人類的數量確實算多。不過,單純以個體數來講,大概就比豚頭族(ork)那種多產的怪物差了一位數。附帶一提,平凡民眾普遍不懂集體作戰的方式,人數再多也算不上強。


    人類也學會了使用武器或兵器。然而,無論於技術或生產力,都有其他更優秀的種族存在。人類經實用化以後所仰賴的武器,大半隻是對土龍族(mhan)等族創造的產物加以模仿,再改良成適合自己使用的型態罷了。


    盡管如此,人類仍頑強地繁榮至今。他們除去危險,拓墾未開之地,一路擴張領土。在那段過程中,人類孕育了多如山的「弱者用於對抗強者的技術」,並且精益求精,將其鑽研到極致。


    比方利用獨家成長法鍛煉己身的冒險者。


    比方憑著不撓意誌保衛故國的軍隊將兵。


    比方將古代睿智傳承至今的賢人塔眾學士。


    比方倚靠無形羈絆守護有形之物的傀儡兵與機工咒士。


    還有那些被讚光教會選上的鋼鐵聖徒,複蘇於現世的古代神話,在人類守護者中甚至被形容成命定的勝利者,王牌中的王牌,名為勇者(brave)的戰士……


    他們為了保護眾人的生活而戰。或者各有其奮鬥的理由,結果同時也保護了眾人的生活。以結果而言,人類從未滅亡地撐了過來。


    到了最近,有種說法正在大陸上急速傳開。


    據說,有一尊星神(visitors)從神話時代的沉眠裏醒來了。所謂星神,是被認為在過去造就了世上萬物的超然種族。人們認為,祂們在古時候就已經舉族前往遙遠不知處了──不過,看來當中似乎隻有一名例外。而且,那位星神偏偏決定與全人類敵對。祂率領著三尊身為世界管理者的地神,正準備進攻人類文化圈。


    這下大事不好了,人類的存續麵臨危機。


    傳聞的內容震撼無比,絕望到不能再絕望。可是,提及那件事的人們,幾乎都沒有帶著多悲愴的表情。


    有強大的怪物又怎樣?以往在自己身邊,絕對也都潛伏著那種鬼東西。但為了保護人們,還是有人挺身而出。有一群極為強悍的人在為大家戰鬥。


    名為人類的種族,不會輸給任何東西。以前是如此,以後更是如此。


    所以根本就沒有必要操心──他們認為。


    ?


    ──野戰帳篷中充斥著凝重的空氣。


    作工粗陋的作戰桌上,


    攤開了周遭的簡略地圖。塗成紅與藍色做區分的木刻兵棋排放其上,顯示出敵我的戰力及布署方式。


    圍繞桌子坐著的是三名男子。每個人都露出類似的嚴肅臉孔,並且瞪著桌麵。


    「……照這樣下去,贏不了吶。」


    其中一名男子,布陣於此的北方守護兵團軍略負責人開口了。


    「我們放任敵方擴展得太廣了。戰事拖久,士兵也都疲憊不堪。如今要向友軍請求支援也來不及。實質能用的手段……我想頂多隻有拜托聯盟組織(alliance)加派援軍。」


    「不過,那有損兵團的顏麵。」


    身為現在最高負責人的將軍以苦澀語氣反駁。


    軍隊總歸來說就是行使暴力的組織,放任行使暴力者而不嚴律就會流於粗莽,這是世間的常理。正因如此,許多軍隊都會灌輸自軍士兵要有榮譽心並予以珍惜的觀念。


    當然,這支北方守護兵團也不例外。在當下,保有顏麵是十分要緊的一點,有意保住顏麵的誌節又更加寶貴……因此以守護兵團的將兵來說,他的反應倒是合乎正道。


    「為了顏麵,就要與國土一同滅亡嗎?」


    但若受到如此質疑,便無話可回了。


    尚未參與對話的最後一人,也就是士官長,依然環抱著胳臂,還從嘴裏發出了低吟。


    實際的問題在於戰況極端惡劣。


    他們的敵人是成群古靈族。而且年邁古靈族施展的詛咒,會名符其實地支配其土地。


    古靈族支配的土地即為「混濁森林」──那是指紫色而帶有毒性的森林。


    聽到這裏,大部分的人類會解讀成「那些叫古靈族的家夥在汙染森林」。大概是靠著散布毒液或什麽來著,將原有的森林玷汙。原本盎然的綠意,還有原本活在那裏頭的動物,大概全會死滅殆盡吧。唉,多麽恐怖。多麽駭人啊。


    錯了。


    實際對抗過它們侵略的人都曉得古靈族下咒是可以將世界名符其實地重塑的行徑。


    若根據一種說法,古時眾神在創造世界時,孕育出來輔佐祂們的從屬靈體,就是古靈族之祖。它們會在書籍上被記載成「古靈」便是此故──而且,據說那些家夥當時就從眾神懷裏偷得了可以塑造改寫世界的部分奧秘。


    古靈族要侵略的那塊地方,並不需要有森林。


    縱使該處是平原、山嶽乃至於汪洋,它們都可以使其變成「混濁森林」。先有土壤無端湧現,後有扭曲的樹木滋生茁壯。莫名其妙的蟲兒將無端聚集過來,並且築巢營居。接著,它們就會以宛如幾千年以前就存在於那裏的傲然態度久留不去。


    所以,挑戰古靈族支配的「混濁森林」,伴隨著與自然威脅完全不同層麵的風險。進攻當中的最深處,等於自願替食人怪物祭五髒廟。


    「──這跟人類間爭奪領土不是同一回事。我們的落敗,形同將此地的一切陷於那片毒沼。無論如何,我們都輸不得。」


    「可是,就算向冒險者求助,究竟有沒有意義可言?」


    「什麽意思?」


    「即使隻有一隻,古靈族仍是強敵。我們在此對付的,則是『群體』。何況,它們可是有能耐散播詛咒吞下如此廣闊土地的長老種。而冒險者那種人與我們不同,是為了自身而戰。他們怎麽可能隻為了大義,就衝進明顯會喪命的死地。」


    所有人都陷入沉默。


    士官長又發出低吟。


    有隻纖弱的手從旁伸來,拿了塊放在作戰桌角落的烘焙點心。


    「追根究柢,與古靈族作戰能派上用場的好手,在冒險者中同樣極為有限。照理說,也無法期待碰巧有那種人逗留於這塊北方之地才對吧?」


    「那麽,難道要大家就這樣坐以待斃?」


    「我沒那麽說,但是為了讓我軍活下去──」


    有團毛茸茸的防寒衣……有個身穿防寒衣的人,正喀哩喀哩地一麵從邊邊小口啃起烘焙點心,一麵望向作戰桌上。


    「不幹些什麽,就什麽都改變不了啊!」


    「我的意思是,正因為如此,我們沒有餘力采取無謂的手段!」


    雙方皆無餘裕。


    語氣變重,用詞也跟著粗魯。


    士官長嘴裏咕噥有聲。


    輕輕一晃,烘焙點心又少了一塊。


    「…………」


    「…………」


    男子們的目光,聚集到了一處。


    聚集目光的當事人,不知不覺中出現在那裏的第四個人物,停下了啃著烘焙點心的手與口,忽地抬起臉龐。


    「你做什麽?」


    軍略負責人代表在場者提問。


    「啊,我拿了點心來吃。因為硬是從冷颼颼的地方趕過來的關係,都餓壞了呢~」


    可疑人物用少女的嗓音如此回答以後,便摘下防寒衣的兜帽。


    燃燒般的紅發流瀉而下。


    現出身影的,實際上就是個少女。


    光看臉孔及體格,其年紀大概十五六歲,或者再小一點。然而,流露著某種奇妙餘裕的那副表情,看來卻不像孩子。甚至還像上了年紀的老婦人。


    「呃~向各位問安。我是從讚光教會來的。」


    或許是走寒冷的路來到這裏所致,那名少女一邊用手掌輕輕搓著染紅的臉頰,一邊說出那樣的話。


    「啥?」


    將軍發出狐疑的聲音。


    「怎麽,難道你要來替我們安排葬禮的手續?免了免了,多管閑事。」


    「不,並不是那樣。」


    「這裏是最前線。麵對強大的敵人,我們正展開殊死之戰。這不是讓孩子掙零花錢的地方。如果你不想跟我們葬在同一塊墓,就快快回去吧。」


    讚光教會的祭官也分許多種。他們並非盡是在祭殿中主持每日儀禮就能領取高俸的人。連每日餐飯都要愁的貧困祭官中,也有那種漂泊於形勢不利的戰地,好推銷簡略葬禮的人。將軍話裏所指的就是那麽回事。


    「哎,別那麽說啦。」


    少女毫不介意,又回頭端詳桌上。


    「你這丫頭──」


    「唔?」


    在火冒三丈的將軍講出下一句話之前,士官長微微地揚起半邊眉毛。


    「小姑娘,能不能請教你背後那看起來沉甸甸的行李是什麽?」


    「這是劍喔。」


    少女隨口回答。


    「以普通的劍來講,尺寸可真大不是嗎?」


    「對呀。」


    「那麽,它是不是聖劍瑟尼歐裏斯呢?」


    「嗯。」


    少女乾脆地點頭。


    將軍的表情僵掉了。軍略負責人茫然若失,臉上失去了色彩。尷尬的沉默充斥於野戰帳篷。


    這也難怪。


    在這個世界上,有人被稱為勇者。他們並非凡人。不隸屬任何國家,隻為全人類的存續而戰,絕對能克製怪物的終極最強戰力。擁有諸如最強聖劍、卓越的秘藏絕技、稀世才華、最古老的守護者,或者英雄血統、具悲劇色彩的出生經過等,累積起來像山一樣多的「強大理由」,彷佛讓人從全方位審視都不得不服「你最強」,活於今世的神代傳奇。


    而提到瑟尼歐裏斯,則是目前人類手中至高無上的最強奧秘之一。立於眾多聖劍的頂點,名喚極位古聖劍的五柄劍之一。曾遊走好幾位獲選者的手,一路在數不盡的戰場上擊退人類大敵。而現在,使用它的乃是讚光教會認定的第二十代正規勇者──


    「黎拉.亞斯普萊……?」


    將軍低聲道出那名字。


    「怎麽會。」


    軍略負責人無力地搖


    頭。


    「說到姬勇者黎拉,應該是有著燃燒般紅發的絕世美女才對。絕不會是這種怎麽看都覺得囂張而已的小丫頭!」


    「我對那些兀自越傳越誇張的傳言負不起責任耶……」


    「想像中的肖像圖,是畫成楚楚可憐的美女啊!」


    「把想像中的圖拿來與本人並論,我要說什麽好呢?傷腦筋耶。」


    「那張畫很貴的!」


    「啊~……該怎麽說好呢,請節哀。」


    帳篷裏,再度充斥尷尬的沉默。


    士官長重新將胳臂交抱,發出低吟。


    「啊,還有這是我的身分證明。」


    少女──黎拉像想起來一樣地說完之後,對三人亮出她從懷裏拿出的黃銅工藝品。那是教會發給巡邏高祭官的一種護符(talisman),沒有比這更能確定其身分的信物了。


    「……那麽,黎拉.亞斯普萊大人,你來這種地方有何貴幹?如果你是要提供協助,就快快回去吧。」


    「唔~」


    黎拉一麵咽下烘焙點心,一麵又探頭看地圖。


    「古靈族在這附近,表示這邊和這邊已經算是森林中了嗎?」


    她依序指了擺在地圖上的兵棋。


    「是啊,正如你所說。」


    「士官長,不必對她好聲好氣!」


    「所以說,長老種是在這一帶,還有這裏嗎……這樣子確實挺麻煩耶。」


    黎拉一麵搔頭,一麵閉上眼睛稍作思索。


    「呃~將軍。我有事想拜托你。」


    「要借兵的話就省省吧。」


    「不,我希望你率全軍一起行動。雪積得很深,行軍或許會有一點辛苦就是了,不過這支兵團──」黎拉挪動地圖上的兵棋說:「──可以像這樣調動吧?」


    「鬼扯什麽。」


    軍略負責人嗤之以鼻,然後重新看了地圖上麵。


    「……不,真的太扯了。」


    他的臉色變得嚴肅。


    「那不就一味地遠離敵人了嗎?就算要撤退到城裏……不,那也免談就是了,你指示的方向也不對。」


    「嗯。」


    黎拉點頭。


    「我來到這裏以前就有聽到消息,據說這邊……原屬迪歐涅的堰都『諾班特』,戰況不太妙。」


    「啊?」


    「對方的主力是豚頭族。要對付還不到特別吃力的地步,不過由於敵兵眾多,戰線無論如何都會往旁拉開,防衛的人手就變得不夠了。與其在這裏對付古靈族,你們到那邊也比較好施展身手吧?」


    「話是沒錯……不,問題並不在那裏才對。我們不能棄守這裏啊。」


    軍略負責人的臉上被滅了些許威風,卻還是越說越激動。


    「嗯?你們在這裏還能做什麽嗎?」


    「話不是那麽說,我們的任務,就是要將那些古靈族從這塊地方驅逐乾淨……」


    「啊,那不用在意。我會設法收拾的。」


    黎拉嫌麻煩似的斷言以後,就轉了轉手臂,讓肩膀關節發出聲音。


    「哎,有三天時間就能收拾完畢吧。」


    ?


    於是,三天過後。


    為了與堰都諾班特的友軍會合而展開行軍的兵團,收到了一項消息。


    消息表示,之前單方麵持續擴張的古靈族領土,那片妖厲不祥的紫色森林正急遽枯萎。


    兵團中一片嘩然。


    「是黎拉.亞斯普萊。」


    有個士兵提到了那名字。


    「黎拉.亞斯普萊!正規勇者解決掉怪物了!」


    麵對過於強大的敵人,原本並無法看見戰事終結的未來。經過漫長艱辛的戰鬥,士兵已經疲憊不堪。目睹眾多友伴被酸液溶化,被古靈族吞噬以後,覺得下一個就會輪到自己而舍棄希望的人也不少。


    「──令人生厭。」


    將軍一臉像是吃了黃連似的把話吐出來。


    「那個丫頭順手就能了結的兒戲,我們賭上性命也還是無法企及。我們挺身戰鬥……不,我們的存在到底算什麽?」


    他身居將位,對於勇者是何種存在,好歹也有基本的知識。不,就連進一步的情資都有調查過。根據那些情資,勇者的強大據稱是奠基於說服力。越是背負著戲劇性經曆活過來的人,或者越是抱持著悲傷回憶活過來的人,越有資格成為強大的勇者。


    然而,從那個丫頭的情況──從第二十代正規勇者黎拉的情況來看,說服力又如何?


    失去所愛的家人及故鄉,投身於憤怒與悲傷。而那一切的感情,便將當時年幼的公主推落至征戰的人生中了。


    唯有背負傷悲之人才配的力量,唯有熬過痛苦之人才配的力量,唯有從絕望中站起之人才配的力量,將憤怒化為糧食的力量,唯有超越憎恨之人才扛得起的力量──將那些林林總總的玩意全塞進那小小的身軀,藉此塑造出來的,就是號稱正規勇者,由讚光教會高舉在手的一把武器。


    「──果真,令人生厭。」


    將軍確認過周圍沒有別人,才從懷裏掏出荷包。他從裏麵取出摺得小小的紙片,然後攤開。紙上畫的是麵露微笑讓人感受到母性,有著燃燒般紅發的美女。


    想把那撕爛丟掉。


    猶豫以後。


    又細心折回去收進荷包,塞回懷裏。


    「哼。」


    接著,簡直像吞不下這口氣似的仰望天空。


    這裏沒有下雪。他看見有隻長尾巴的鳥橫越藍天飛了過去。


    3. 帝都


    名為帝都的這塊地方,有各種事物規模龐大。


    理由應該多有所在──它屬於相對近期內開拓的都市,幾乎沒有非保護不可的傳統設施;身兼帝國的核心兼權威象徵,就非得威懾來訪者,讓他們抱持「帝國真猛」的印象回去;替現今都市立下基礎的先帝為人豪邁,是本著「反正統統都蓋得壯觀雄偉就對了」的謎樣思想來分配預算及都市區塊。


    總之因為如此,位於帝都第一街區正中央的那座祭殿,便蓋得格外雄偉,格外豪華。有陽光從高到不行的天花板透過大量彩繪玻璃照耀而下。大理石祭殿炫目耀眼,刻於壁麵的神話情景則輪廓分明。


    若將這番絕景當成觀光名勝經營,想必會是熱門生意,但它已被指定為俗人禁入的聖域。能走進當中或觀賞其景致的,隻有位階相當的聖職者、被認定為聖人的勇者……正規勇者黎拉、還有以她為準而獲得認可的準勇者(quasi brave)。


    「您回來得太好了。」


    紫色法袍搭配紅飾帶,光看服裝便覺地位顯赫的祭官們,都露出滿麵笑容出迎。


    「我們已經聽聞戰果了。您這次的活躍,同樣對得起勇者之名與榮譽。」


    其笑容背後別無用心。沒有虛假,更沒有陰謀氣息。黎拉早就看慣人類這種生物,她對那一類的心思都大致看透了。換句話說,他們是發自內心,為正規勇者成功屢行拯救人類的使命感到欣喜。


    ──唉。


    黎拉心情煩悶地再度確認自身的想法。


    ──果然,我討厭這裏。


    這裏的人們並沒有所謂的迷惘。他們對自己的思考、感受到的認知、所做的一切,都篤定是「正確的」。因此他們不會懷疑自己,對自身的行為也不會帶有躊躇。那是非常幸福的事,能實現那樣的幸福,或許以宗教信仰來說倒是有意義的。


    已經在自己心中確立何謂正道的人,會認為不可能有其他結論比自身想法更加正確,而變得聽不進別人所說的話。他們會開始單方麵地把觀念加諸於他人,不用多久便習以為常。


    就連與人交流是怎麽一回事都忘掉了。


    「嗯?勇者黎拉,您怎麽了嗎?」


    「沒事~」


    黎拉轉到其他方向,偷偷地吐了舌。


    「……啊,這麽說來,諾班特那邊的戰況,結果怎麽樣了?我有讓遇到的兵團過去支援就是了。」


    「昨晚的定時念訊提到,單就現況而言相當吃緊。已經有第三座城寨遭攻陷,士兵的疲憊似乎也接近極限了。雖然尚未確認,但是可能有惡魔混在進攻方當中。」


    喂,慢著。


    「……那樣的話,我也過去和援軍會合不是比較好嗎?」


    黎拉努力克製差點從嗓音透露出來的焦躁。


    「不必。瑟尼歐裏斯是在對付個體時才能發揮絕大威力的聖劍,在對付群體的戰場上無法施展其長處。」


    「不是那樣啦。和那種沉重的玩意兒無關,就算徒手空拳也好,由我過去不就能稍微抑製損害了嗎?我講的是這個意思。」


    「萬萬不必。斬除大量古靈族詛咒的瑟尼歐裏斯需要調整,而您同樣得為不久後就要到來的艱钜使命進行準備。星神艾陸可.霍可斯登即將被正式認定其敵性。屆時要為討伐隊掌旗的,除您以外絕無他人。」


    唔哇,真想揍這家夥。


    黎拉在笑容背後偷偷地握緊拳頭。


    「何況,援軍早就出發了。帶著聖劍布爾加托裏歐的準勇者奧格朗.t.榮提斯已經在上周自帝都啟程。」


    「────啊~……」


    她帶著微妙的心情鬆開拳頭。


    擔任勇者之人,一次隻會認定一名。有如此的規矩。


    不過,無比接近勇者資格之人,於任何時代都有相當程度的人數存在。對於並未獲得正規認定,卻具備以勇者為準的資格與力量的那些人,教會並沒有放任不管。而是賦予他們「準勇者」稱號,同樣將其視為聖人來對待。


    目前,以準勇者身分被派赴各地的隻有三十人左右。黎拉不清楚詳細人數,見過麵的也頂多隻有其中十人左右。


    奧格朗就是其中一人。


    「那家夥嗎……」


    「您有所不安?」


    「不。在軍團戰鬥方麵,我想沒有人比他更適任就是了……」


    聖劍布爾加托裏歐絕非位階高的聖劍。魔力激發的上限並沒有多高,也不適合用於對付龍或長老種古靈族等怪物的戰鬥上。


    可是,其顯現的異稟(talent)隻要慎選使用場麵,便極為強大。


    在能俯望整座戰場之處,將肉眼可視的「敵人」指定為「罪人」。接著,隻要布爾加托裏歐的使用者仍待在戰場上催發魔力,被視為罪人的目標就逃不過布爾加托裏歐的劍身。光是將劍揮個不停,就能不斷砍在起初指定的敵人身上。於敵我交錯的大規模亂戰中,也沒有比這更為可靠的聖劍。


    除此之外,還要加上準勇者奧格朗的性格。廉潔爽快且開朗,由衷感到為袒護弱者而戰就是活著的價值,一看就覺得是個不負「勇者」頭銜的男人。這表示完全不用擔心他在戰場的氣力飽足程度。隻要背後有人該保護,就無法想像他會屈膝。


    「您放心了對吧?那麽,請您也要盡到自己的職責。」


    祭官用和氣的笑容,把那個話題打住了。


    「休養身體,為下一場戰鬥做準備。那就是您現在該奮鬥的事。」


    「……是是是。」


    黎拉自己也不想跟對方長談。她輕輕地甩了甩手,然後轉身背向祭官。


    「您要去哪裏?」


    「上街。」


    「所以您不回光室嗎?」


    雖然得視規模而定,不過讚光教會的設施幾乎都備有供聖人居留的房間。至於這裏,帝都的第一祭殿,則是被安排給正規勇者當主要據點的地方,因此分配出來的房間可就既寬廣又所費不貲了。


    對祭官來說,那些房間總是空著應該也不好。那方麵的內情黎拉並非不明白就是了。


    「……遲早會啦。」


    即使如此,黎拉還是沒辦法喜歡那個房間。


    東奔西走於大陸上的戰場,生活有如無根之草。光是有塊穩定的下榻處就該感激才對的。可是……


    大理石的白與呢絨的紅。裝點起來簡直絢爛到令人歎為觀止的那塊空間,黎拉不太想當成自己該回去的歸宿。


    ?


    黎拉離開神殿。


    「嗯~!解放感!」


    她用全力伸了個懶腰。


    基於區隔俗世與神域的名目,神殿是蓋在梅爾格勒大河中央的人工沙洲上。要出入就得從三道搭建的大橋之一越過。


    這些橋也不太令人有好感耶。黎拉一邊踏著描繪出優美幾何圖案的地磚,一邊心想。活脫脫就是濫用經費,可以感覺到土財主的低劣品味。蓋成樸素可愛一點,有平民風味的橋也行吧。


    算了。她自認並沒有不識相到對別人的品味說三道四。尤其是剛完成麻煩的使命回到城裏,那就更不用說了。器量要大嘛。


    「要去吃什麽好呢~」


    黎拉想起幾間還不到熟識,但偶爾會利用的店。


    那些地方,都不能放膽稱讚手藝好。不過,黎拉有幾個熟人是那些店的老主顧。差不多趁這個時候去,運氣好的話,或許就能逮到人。


    正規勇者一出手,便是驚天動地。凡人幫不上忙,應該說,隻會礙手礙腳。所以孤軍作戰的情況就多。


    對獨處這件事,勢必就習慣了。


    不過,至少像現在這種離開戰場的時候,仍會想和認識的人見麵。


    想好好地跟人講話,而非自言自語。


    還有,可以的話,希望對象會是那家夥──


    「嗨。」


    黎拉被人從背後拍了肩膀。


    心髒差點由口裏蹦出來。


    「……威廉。」


    她靠著鐵打的自製心與演技,克製住驚訝。


    然後擺著平時那張臉,裝出平時的語氣回頭看去。


    「你啊,有時候會用很惡心的方式冒出來耶。」


    「為什麽我打個招呼就非得被說成那樣?」


    有個少年站在那裏。


    個子不特別高,也不特別矮。


    頭發與眼睛都黑漆漆的,沒什麽有趣之處。


    長相並不醜,卻也不算端正出眾。隔著衣服看不出肌肉,反過來說也沒有瘦得皮包骨。


    要提到多少讓人有印象的部分,大概就隻有那看似玩世不恭的囂張眼神與目光。不過以這個年紀的男生來說,有那些特質倒也稀鬆平常。總歸一句,就是在任何城裏,感覺都多到可以論斤賣的那種少年。


    「我剛結束一項使命,報告完就過來啦。」


    少年──威廉.克梅修一邊這麽說,一邊指向背後的教會。


    「結果那幾個禿子說你正好也回來了。我就急著追過來了。」


    「咦?怎樣,你那麽想看我的臉啊?想念我啊?」


    「怎麽可能。」


    被斷然否定了。有點受傷。


    「時間也不早啦,我打算找個地方吃飯。既然這樣,兩個人吃總比一個人吃好吧?哪怕是找你作伴。」


    「哦~」


    黎拉眯起眼睛,巧妙地發出了聽似不悅的聲音,她心想。


    「以邀請年輕女生約會的搭訕詞來說,會不會太囂張了一點?」


    「將來我邀年輕女生約會時,會多斟酌一下用詞啦。」


    「慢著。你把我當什麽啊?」


    「我把你當黎拉。」


    黎拉稍微想了一下那句話的意思──


    「喂,你什麽意


    思?」


    年輕女生在世上應該多得是。不過,有資格被這個叫威廉.克梅修的人「當黎拉來對待」的女性,找遍全世界,也隻有黎拉.亞斯普萊她一個人。


    哎,那樣的特殊待遇大概也不算壞吧──


    黎拉對於會如此思考的自己,感到有些傻眼。


    ?


    走上一會兒,來到帝都學生街附近。這一帶有許多迎合年輕客層的店,用恰當預算就能吃頓份量實在的飯……除此之外,他們倆的外表到底還隻是孩子,不會惹人注目也是挑這裏的理由。


    工作告一段落就會餓,這一點放諸正規勇者與準勇者之間皆準。他們倆占據五人座的圓桌,點了肉類菜肴上桌,開始依序把餐點從這頭清到那頭。


    用餐之餘,黎拉就順便聊起這次使命是怎麽一回事。


    「────啥?」


    威廉嚼著切塊的煎肉排,並且瞪大眼睛。


    「所以是怎樣?你這一趟,把包含長老種在內的成群古靈族都砍光光了?就你一個?花三天時間?」


    「是那樣沒錯。」


    威廉把嘴裏的東西咕嚕吞進喉嚨,大口喝下杯子的水,無奈地聳了聳肩。


    「你那是什麽反應?」


    「身為男人,我打從心裏同情那位將軍。」


    什麽話嘛,黎拉心想。


    「難道不救他比較好嗎?」


    「不是那樣啦。我的意思既然要救,就多為他著想一點。」


    「狀況又沒有空讓人扯那些。就算我是絕頂的天才,也沒辦法一邊把機會讓給那些礙手礙腳的人表現,一邊解決那麽多古靈族喔?」


    「我沒有叫你做到那種地步啦……」


    威廉一邊哼聲,一邊啃起下一塊肉。


    威廉.克梅修是黎拉在劍藝方麵的師兄。


    而且,他算是不成材的師兄。


    他們倆拜同一個男子為師,學了同樣的劍。練到極致就能成為舉世無雙,聽來煞有介事的勇者專屬劍術流派。而黎拉輕輕鬆鬆地就登峰造極了,威廉卻再怎麽努力也隻能爬到山腰。


    那家夥致命性地欠缺天分啦──師父是這麽說的。


    單看用劍的天分嘛。哎,要說威廉在常人之上也無妨。然而,他無論如何就是欠缺「放棄做人的天分」。


    隻能強到人類的境界。隻具備以人類而言並不離譜的力量。無論經過多久,無論怎麽努力,還是隻能當人類。


    對原本生而為人,活而為人者來說,那是該受到祝福的資質才對。可是師父教他們的劍,卻隻有超脫人類者才能澈底運用。光是因為如此,祝福就成了詛咒。原本被當成資質的特質,便淪為天分上的欠缺了。


    『那為什麽要教他用劍?』


    有一次,黎拉這麽問了師父。


    『他本人不死心啊。』


    那句嘀咕,就是師父的回答。


    哎,總覺得可以理解。那時候,黎拉深深地點了頭。


    威廉確實不死心。


    哪怕是無理或胡來之舉,他都會一直衝。


    無論旁人期望什麽,無論現實有多殘酷。他都不會放掉本身的心願,一路向前衝。


    他不會背叛自己的感情。不會迷失於一度感受到的絕望或後悔。隻為了自己,還有對自己重要的事物而戰。


    ──和黎拉.亞斯普萊的生存之道恰恰相反。


    「唔~吃得好過癮!我滿足了!」


    用餐完畢,來到了街上。


    「與其說吃得過癮,你未免吃太多了吧。店員都有點不敢領教耶。」


    「那是因為我正在發育啊~像我這種年紀,有那樣的食欲算普通的啦,普普通通。倒不如說是你食量小而已。」


    「你現在馬上給我向全世界的十四歲和十五歲道歉。」


    太陽正西斜。帝都的行人卻絲毫沒有減少。馬車與人潮不停來往交錯。一不留心就會撞上別人背後,不巧的話立刻就會被扒走錢包。就是如此熙熙攘攘。


    「唔喔?」


    風吹起。


    有紙片不曉得從哪裏飛了過來。


    黎拉迅速用手抓住差點直撲臉上的那玩意兒。


    「好險~真是的,垃圾就要當垃圾處置,乖乖丟進垃圾桶嘛……唔?」


    她瞄了一眼,確認紙上寫的內容。


    那是快報。活版印刷普及以後便數量爆增,用來向大眾傳播情報的大量印刷品。薄薄的一張紙上,生動有趣地載滿了最近這塊大陸所發生的要聞。


    黎拉的目光停到了印在最醒目區塊的標題上。


    『哀傷的美姬,再次討伐古靈族大軍!』


    感覺似乎是在哪裏聽過的事情。


    她輕輕地噗嗤發笑。


    「你在幹麽?」


    「啊,欸欸欸你看,這寫得有夠絕耶。」


    黎拉揪住威廉的頸根,然後把快報塞給他。


    「……跟平常沒兩樣吧。」


    「討厭啦,內容不是變得比之前講的還誇張嗎?」


    他們把頭湊在一塊,並且逐字看起報導的內容。


    上麵提到,有數量破萬的昏古靈族,從帝國北方壓境而來。麵對古靈族施展的咒術,抵禦的兵團根本不是對手,全被下咒變成青蛙了。


    「敵人有破萬嗎?」


    威廉看似無聊地問道。


    「連一百隻都不到。」


    黎拉從容回答。


    「那是昏古靈族嗎?」


    「雖然有長老混在裏麵,但它們是一般種。」


    「有人被變成青蛙嗎?」


    「它們才沒有可愛到會用那種俏皮的法術啦。」


    黎拉繼續往後讀。


    造訪該地的,是名聞遐邇的黎拉.亞斯普萊。美姬呼出的憂愁氣息順著風,將兵團受到的詛咒全數淨化,所有被變成青蛙的戰士即刻恢複人類原貌了。


    「這個呢?」


    「就算是我,也沒那麽厲害。」


    接著,她俐落地拔出腰際的聖劍瑟尼歐裏斯,舉向天空。


    那是傳說中的聖奧義,窮真波動包裂紅合的架勢。


    由於威力太過強大而被師父禁用,一旦解放定將轟天裂地,禁招中的禁招──


    「啊哈哈哈哈哈哈哈。」


    黎拉捧著肚子,差點笑到摔跤。


    她笑得過頭,連眼淚都快要流出來了。


    「什麽跟什麽啊,我不曉得有這種拗口的招式耶!還說我們師父會因為『威力太強』就定下禁招,想都無法想像嘛!」


    「我說你喔,這能當成笑話嗎?」


    另一邊的威廉則是神情嚴肅。


    「瞎掰得越來越誇張了耶。雖然說,為了維持現場的士氣,或許要那樣才方便啦。」


    「有什麽關係。既然是為了別人著想,那就是不折不扣的善行。」


    「別擺出聖人的嘴臉說夢話,根本不適合你。」


    「你有臉說喔?對我說這種話?」


    正規勇者與準勇者,同樣都被讚光教會認定為聖人。


    「不用那麽在意吧。又沒有人會因此困擾。」


    「這樣下去,在任何地方都找不到真正的你吧。」


    「嗯?」


    「通篇都是瞎掰胡扯,不就表示無論你在哪裏做什麽,都影響不了快報的內容嗎?花了三天時間,細心對付不滿百隻古靈族的黎拉.亞斯普萊,等於完全被人忽略了吧。」


    「……哎,也對啦。」


    黎拉仍帶著笑容點頭附和。


    「不過呢,那碼歸那碼,這碼歸這碼。在這種情況下,我的事情無所謂啦。為了眾人的安寧而奉


    獻己身,這就是身為勇者的宿願啊。」


    「那才不是你的工作。」


    「我說過啦,那也算在勇者的工作之內……」


    「即使你那麽說。」


    威廉一臉不悅。盡管聲音絕不算大,態度卻斬釘截鐵。


    「那才不是你的工作吧。」


    他如此告訴黎拉。


    「……你的口氣很囂張嘛,準勇者。」


    黎拉哈哈大笑,不當一回事。


    一笑置之的同時──她已經偷偷擦掉了眼角微微泛上的淚珠,以免被人發現。


    ?


    偶爾在帝都多享受一下也好,就這麽定了。


    帝國主要是藉著接連吸收與怪物交戰而消耗的周圍諸國,才逐漸變得壯大。而這座帝都就位於核心地帶。人種、語言、文化各異的群眾及物資都混聚於此,甚至有『帝都市場逛一趟就能摸遍大陸全土』的說法。


    適合購物與觀光的,則是帝都的第二街區與第四街區。


    黎拉揪著威廉的頸根,在橫跨那兩座街區的翼獅(griffin)街與朱蜥(zmander)街來來回回。


    「唔哇,這是什麽啊,好誇張!」


    在據說是來自北高曼德的商人店裏,黎拉瞪大眼睛。


    她試著用指頭捏了捏充滿異國情趣的服飾的──那薄到幾乎可以透過去看到另一邊的布料。


    「哇呀~高曼德的人穿這個啊~他們敢穿啊~這根本遮不住腿嘛,腿會露出來啦。」


    「哎,畢竟是在納維爾特裏的國家附近。」


    「啊~被你一說好像就能理解了耶~」


    納維爾特裏.提戈紮可是他們倆都認識的準勇者。他是出身自西高曼德的男子,對女人風流成性。黎拉每次看見納維爾特裏露麵,他大多都在追女人,要不然就是被女人追,以比例來說前者較高。


    透過他的形象來談整塊高德曼地方,感覺就非常失禮,似乎會構成輕微的國際問題,不過那暫且擱到一邊。


    「唔~我穿的話,在身材上好像有點吃緊……」


    輕飄飄的絹布被掀起。用來展示服飾的石膏像,頓時露出誘人白晢的腿部曲線。


    黎拉回頭。


    「這部分你怎麽想?」


    「沒什麽關係吧,稍微打破尺度也算特色啊。」


    威廉用絲毫看不出心慌的臉,給了她如此的答覆。


    「……威廉,你還滿配合的嘛?」


    「嗯?」


    「還以為你會臉紅或轉開目光罵『不檢點~』,我本來在期待那種反應就是了。」


    威廉歎了一口氣。


    「你把我當什麽啊?」


    「不習慣跟女生相處的純情純樸少年。」


    「前半句不太好否定,後半句就別鬧了。」


    他埋怨似的回嘴。


    「要說的話你才是吧。都不用在意羞恥心的嗎?就生物學而言你也算女的吧。」


    「雖然我在官方文件上也是不折不扣的女生,不過有什麽關係嘛,才露這麽一些。這是為了將來有一天要勾引好男人做準備啊,及早準備。」


    「被這一套釣到的男人你會想要喔?」


    「那就要等時候到了才曉得嘍。為了豐富的未來,你不覺得事先替各種可能性做準備是很重要的嗎?」


    威廉有些不快似的變了臉色。


    是嗎是嗎。你光想像黎拉.亞斯普萊在將來裸露肌膚給某個男人看,就覺得心情不好了嗎?嘩哈哈哈哈,那還真是令人心情舒暢。


    「我問你喔。」


    「嗯。」


    「侵襲迪歐涅的昏古靈族已經收拾掉了吧。」


    話題突然轉換,黎拉卻不驚訝。這個麻煩的師兄並不是第一次談到這類事情。


    原本屬於迪歐涅騎士國領地的土地,在占據那裏的怪物被討伐以後,就成了帝國的領土。雖然與帝都多少隔了段距離,但還不到天涯海角的地步。


    「你就沒有想過,差不多該回去了嗎?」


    「去年我有回去探視啊。城堡附近雜草叢生,狀況可淒涼了。」


    「我不是那個意思。你也明白吧。」


    黎拉明白。


    威廉.克梅修說的是這麽回事:回到那塊地方,複興城鎮,召回領民。然後,收複生育黎拉.亞斯普萊的國家。


    脫離這種征戰的生活,擱下佩劍,取回身為公主的幸福人生。


    ──聽起來似乎強人所難。不過,要是黎拉打從心裏盼望,恐怕有可能辦到才對。不要求完全回歸原貌,還是可以收複迪歐涅騎士國的部分失地才對。


    「唔~……」


    黎拉在口袋裏,將剛才那張快報揉成一團。


    快報中,用了頗有詩意的詞句來敘述──黎拉.亞斯普萊是為了故鄉而戰。為了搶回過去所愛的國土、領民、繁榮還有被奪的一切而揮劍。無盡的傷悲蘊含在她的雙眼。


    「我想,我沒有那種心情耶。」


    她閉上眼睛,直接回答了如此坦然的想法。


    「何況,我似乎在隨波逐流的過程中就報完仇了。你想嘛,帝國現在已經把那裏當成領土,開始在建造新的城鎮了。而且,目前與豚頭族交戰的最前線正忙得不可開交啊。」


    黎拉使勁搔頭。


    「要說到我是不是不惜那樣也想回去當公主,那倒沒有耶~」


    「什麽嘛,真是薄情。」


    「或許是喔~」


    薄情。哎,說不定那是非常精確的形容。


    畢竟現在的黎拉.亞斯普萊,對自己的感情並沒有自信。憤怒、憎恨、悲傷、焦慮還有各種不同的情緒,她都沒有把握是否真的源於自己的內心。


    自己身為人,肯定欠缺了重要的東西。


    「就是因為薄情,我對過去的往事已經沒興趣啦。」


    黎拉哈哈大笑,說出這些話。


    有所欠缺,就能對自己的事情一笑置之。


    她想改變話題。


    「喔。這邊這件衣服,感覺不錯嘛!原來也有布料紮實的貨色啊。」


    黎拉靈活地穿過衣服與衣服之間。


    「這件也不錯耶。由我來穿似乎不會出差錯,也可以出入正式一點的場合──啊。」


    她想到。


    「哎呀,這麽說來,我有被邀請參加皇帝陛下的越冬派對。差不多該考慮禮服的事情才可以嘍,我全忘記了。」


    「那要找皇室禦用的裁縫吧。隨口拜托一下怎樣?」


    「我去年就那樣做啦,後來消息在那些貴族千金之間泄漏出去,導致同一種款式的衣服大為流行。好像是因為可以和正規勇者大人穿一模一樣的禮服才流行開來的。」


    「幻想真恐怖。」


    「──欸,你怎麽講得像事不關己,你也有受邀才對吧?」


    威廉輕輕地聳肩。


    「我拒絕掉了。我本來就決定越冬祭晚上要跟家人一起過。」


    他說得若無其事。


    「家人是指愛爾他們那裏嗎?你要回到寇馬各?」


    威廉的老家……他小時候過活的養育院蓋在帝國城郊,交通不太方便的城鎮上。光從帝都這裏往返,應該就會花上好些時間。


    「我有請一段連假。多虧如此,從明天起我似乎暫時要每天為使命奔波了。」


    「……嗯。」


    在怪物們侵略加劇的世道下,讓威廉這般的準勇者遠離帝都,對讚光教會來說應該是希望避免的一步棋。既然硬是準假了,被當成交換條件推給這個少年的使命數量,理應會相當可觀。


    「要是你嫌派對麻煩,乾脆一起來


    吧?」


    被威廉自然地這麽問到,黎拉不禁「咦?」地反問。


    「連我一起?」


    「連你一起。我想愛爾還有家裏的小不點都會高興就是了。」


    「啊~……」


    黎拉搔起臉頰。


    這男的胡扯什麽啊?她心想。


    除了準勇者威廉.克梅修以外,連正規勇者黎拉.亞斯普萊都一塊兒離開帝都。該怎麽說呢?這似乎不是讚光教會焦急過以後就能平息的事情。成真的話,大概有幾個祭官的腦袋都要飛了。


    八成不是玩笑話吧,她心想。


    這家夥真的想邀她和家人共享天倫之樂。


    惡質的是,這個男的十分理解自己說的話有多嚴重。帝國變得人手薄弱有何含意;讚光教會應當會有的反應;要任性地將其扳回有多困難。他對那些全都了然於心,才用那麽輕鬆的語氣向她提議。


    「罷了。」


    黎拉做出答覆。


    「如今我也當不回公主啦。偶爾參加個豪華派對,過過乾癮也好。」


    點頭很容易。


    可是考慮到威廉為此應要扛起的重擔,黎拉實在無心去接受那樣的美意。


    「是喔。」


    把臉轉過去的威廉臉上,看似有一絲絲失落──雖然說,這大概是黎拉心中所願讓她看見的錯覺一類吧。


    黎拉回想。她第一次在那片冬季森林中,見到威廉時的模樣。


    看當時還小的威廉用那副矬樣鍛練,黎拉感到不耐。甚至火冒三丈。盡管她曉得那是自己失言,卻還是忍不住吐露真心話。


    那時候,黎拉沒有察覺到其中理由。


    換成現在,她推測得出來。


    當時的威廉一心一意想要變強。他希望變得強大。他有求取強大的理由。就算絆倒了,就算跌了跤,心裏仍有無論幾次都能站起來的燃料。甚至連隻是碰巧偷看他鍛煉的黎拉,也看得出來是那樣。


    黎拉想了一想。這是自己也能辦到的事嗎?


    她如果有意模仿那套鍛煉方式,輕易就可以辦到。如果她希望變強,肯定也能輕易如願。所以她搞不懂了。


    她自己,黎拉.亞斯普萊也能像那樣,在失敗中持續挑戰嗎?她有辦法懷著那樣的堅強,去追求些什麽嗎?


    她能擁有一再絆倒、摔跤、倒在地上獻醜,卻依然站得起來的理由嗎?


    辦不到,黎拉心想。


    國家付之一炬,喪失家人,當時始終順著旁人指示,在心中鼓起悲傷及憎恨情緒的她,直到那一刻才初次發現,自己是副空殼子。


    她惱火。羨慕與嫉妒在胸中油然而生。


    那陣活生生的情緒波濤,實在不是當年幼小的少女能夠駕馭住的。所以──


    『好遜喔。』


    其結果,就是那麽一句話。


    還有,從當時持續至今的,與師兄威廉之間的微妙關係。


    4. 那肯定是愛的故事


    讚光教會既不姑息,也無慈悲心腸。


    膽敢在重大時期要求休長假的無良準勇者威廉.克梅修,被指派了為數驚人的使命當代價。


    「你們就沒有人心嗎!」


    威廉一邊發出如此的哀號,一邊衝出帝都。今日往東,明日往西。由戰地到戰地,然後再換下一塊戰地。


    正常來想,那是胡來。要用正常方式完成那些使命,應該會大幅拖過最要緊的越冬祭之夜。


    不過,即使如此……唉。


    那個笨師兄大概還是能設法解決吧──黎拉茫然地心想。在故鄉和家人度過特別的日子,就為了那麽點心願,他大概會拚全力克服任何苦境。


    ?


    哎,為師兄操心肯定也沒用,他的事在這個節骨眼無關緊要。


    當下的問題,在於瑟尼歐裏斯。


    斬遍滿身詛咒的古靈族回來以後,據說聖劍瑟尼歐裏斯的咒力線出現了些許失調。


    當然,聖劍並沒有脆弱到會因為這樣就性能下滑或無法啟動──可是,也不能安於其牢靠就把問題放著不管。何況,瑟尼歐裏斯在極位古聖劍當中仍屬最正派的劍。它與必定會奪走比期望中更多性命的莫爾能,以及幾乎會名符其實地吞噬掉用劍者的傑梅費奧爾不同,是人類最後的守護者兼王牌中的王牌。為防萬一,必須時時都保持在最妥善的狀態。


    因為如此,瑟尼歐裏斯就被送回工坊進行澈底調整了。


    黎拉從門縫窺探工坊之中。


    沒有半扇窗戶的寬闊房間裏,滿滿都是以溶了鋼粉的油所繪的複雜圖樣。在圖樣上麵,毫無物體支撐的半空中,有幾十塊眼熟的金屬片像被黏在那裏一樣地飄浮著。


    近二十名的機工咒士,正嘀嘀咕咕地一邊低喃某種詞句,一邊忙著改換護符的配置。每次改換,就會看見淡淡的光線短瞬發亮,好似要將金屬片串聯在一起。


    看起來像詭異的儀式。


    倒不如說,那根本就是詭異儀式。


    「要調整劍,沒辦法全力在一個晚上就弄好嗎?」


    黎拉也找了認識的機工咒士問過這樣的問題。


    「不行啦,請你別為難我們。」


    蓄有漂亮胡須的壯年機工咒士一臉認真地將額上汗水擦去。


    「聖劍是組合得多麽精密的藝術品,你也明白吧?」


    當然了,黎拉相當明白。聖劍是聚集數達幾十塊的繁雜護符,再以咒力線彼此綁定,引發複雜古怪的相互幹涉並使其穩定,然後才凝縮為武器形體的成品。那種奇跡性平衡自然隻能成立於神乎其技的精確結構之上。護符的配置,咒力線的排列,即使隻是某個環節出了點差錯,其力量就會大打折扣……或者完全喪失。


    盡管黎拉既有知識也能想像要製造或調整那種玩意兒,會是多麽困難的工作……


    「威廉不就辦得到嗎?像他那樣一下子把劍分解,鏗鏗鏘鏘地調整過以後,又立刻恢複原狀。」


    「那個嘛,隻能說因為他是怪胎。」


    啊,果真如此嗎?黎拉是有那種感覺。


    「那不是人類該用的把戲。」


    黎拉也那麽認為。


    「更何況,那隻能當成應急處理。既沒辦法照料到細微的損傷,對真正損壞的聖劍也應付不來。」


    從胡須後頭斷斷續續地冒出了疑似牢騷的意見。


    「還有,那套手法當然也無法把現成護符聚集組合成新的聖劍。臨陣時或許方便,不過由我們來看,他那一招半式反而會替聖劍添加不必要的毛病,算是給人惹麻煩的雜耍特技啦。」


    「嗯~」


    機工咒士的言詞固然辛辣,眼神卻莫名溫和。


    聽說威廉學那套「雜耍特技」時,也在這座工坊花了相當長的時間修行。他的性子就是為了自身目的,就能毫無止盡地將身邊的人拖下水,因此應該也受了這裏的機工咒士許多照顧。然後那家夥把能學的招式都學過,能偷的功夫都偷到以後,卻沒有成為機工咒士就衝上戰場了。說起來,大概算不肖的愛徒吧。


    對方認同威廉的優秀,也有近似關愛的感情,卻無法坦然予以稱讚,狀況應該就是這樣。受不了,每個家夥都一樣硬脾氣。


    「所以說,你覺得還要花多久?」


    黎拉再次窺探工坊,並且問道。


    「最少十天左右。」


    對方如此給了答覆。


    瑟尼歐裏斯不在手邊這一點並非大問題。它原本就不是多有機會亮相的劍。假如非得要瑟尼歐裏斯才能對付的敵人經常出現,人類應該早就滅亡了。


    問題在於調整的這段期間,並沒有什麽得由正規勇者遠征的使命。


    「……傷腦筋。」


    黎拉沒什麽值得一提的興趣。就算忽然獲得自由時間,也想不到要用在哪裏。


    她又獨自到了翼獅街逛逛。


    相較於跟威廉一起逛那次,有許多店都開著。店麵擺了更多的商品。


    一開始,遊賞那些還算有意思……不過,黎拉很快就膩了。可愛的小玩意兒,奇特的服飾,還有顏色繽紛的壁飾本身,都感覺不到多大魅力了。


    身為正規勇者,黎拉已經習慣孤身奮戰。可是,她不習慣一個人在卸下頭銜的狀態閑晃。沒有對象秀演技,她連故作開心都辦不到。


    「──唉。」


    黎拉在道路一隅的行道樹底下停步,然後朝天空拋出歎息。


    「連我都覺得自己真是個無趣的女人……」


    要數天上飄過的雲做統計嗎?還是來數鋪設在帝都道路上的石版,跟公家機關登記的數量做比較呢?黎拉的腦海裏,冒出了幾種她有自信斷言根本無意義的消磨方案。


    此時此刻,自己認識的人都在哪裏做什麽呢?


    在戰場上嗎?在家庭裏嗎?


    正和夥伴攜手合作嗎?正和家人彼此微笑嗎?正和情人彼此凝望嗎?


    哈啾!


    無意識間冒出來的特大號噴嚏,將黎拉的意識拉回現實。


    「……好冷。」


    就算人在帝都中,或許還是太鬆懈了。似乎該多加一件衣服再出門才對。


    ?


    傍晚。學生街附近的簡餐店。


    「從明天起,我暫時又要鑽進地下迷宮(maze)嘍。」


    凱亞.高特蘭如此說完,便大口喝下杯中物。


    她是個年約三十,略顯高大的女子。整體來說身材修長,然而隔著衣服也能看出她鍛煉過的隆隆肌肉。


    「咦……可是,你昨天才剛出來的吧?」


    黎拉停下用銅杯喝果汁的手,然後問道。


    凱亞是冒險者。而所謂的冒險者,就是代為處理市井中的危險──意同「冒險」──的一群人。比方說,解決規模用不著派遣正規勇者或準勇者的怪物災情就適用於此。


    不過,對冒險者而言,這難以說是穩定的收入來源。怪物災情並非隨時俯拾即是,怪物的強度與每個冒險者實力相應的機率也絕不算高。還有,一旦解決當然就沒戲唱了。報酬同等的怪物會再次出現在那裏的便宜巧合,並沒有那麽容易發生。


    這時候就要提到眾多冒險者的第二飯碗,地下迷宮。通往地底且來曆不明的這座寬廣建造物群,滿是危險怪物與稀有財寶。而且隨階層往下,其量與質都會同時變高……然而。


    「像你那樣連續闖迷宮好嗎?要去最深層對不對?聽說那裏充滿了相當惡質的詛咒耶。」


    一到最深層,有害的詛咒就會大量孳生並且盤踞。光是逗留就會讓人類的身體慢慢受到侵蝕,然後逐漸凋朽。


    要防範這些,得先準備能去除詛咒九成影響的護符。此外不長期逗留,勤於回地表休息,讓詛咒從身體散去也是重點……原本應該是如此。


    「我想隻好多買防壁係護符再過去了。價錢滿貴的,之後又會感到身體倦怠,我也不太希望這樣就是了。」


    「但你還是要去嗎?」


    「有點事要忙,我不得不趕緊掙錢啊。這下沒空閑照著理論穿插休息時間嘍。」


    「有事要忙……我覺得健康也要重視比較好耶。」


    「在我住的城鎮附近,有牙兔(sharp rabbit)築巢了。」


    唔哇──黎拉不小心發出了不太端莊的驚歎聲。


    牙兔是下級怪物的一種。是門牙荒謬到連鐵鎧甲都能撕裂的危險小動物。在冒險者的等級分類中,應屬於十一級左右。評估起來,隻要找幾個熟練度平均的冒險者,就能不出差錯地根除才對。


    然而,牙兔的真正威脅,根本不在那些表麵上的戰力。


    「那些家夥不鏟除乾淨,立刻會重新繁殖,巢裏又有好幾個出口讓它們神出鬼沒,所以得趕快雇用冒險者處理才行。」


    「……凱亞小姐自己去的話呢?」


    「假如是隻有一頭大怪物的狀況,我就那樣做了。單槍匹馬獵兔實在不可能。最少也要有二十個還算強的冒險者,而且不抱著花一個月以上的長期戰心理召集人手也莫可奈何。」


    做到那種地步難免就要花錢嘍……凱亞說完,就用拇指和食指比了圈圈給黎拉看。


    打倒一隻很容易。即使有十隻也難不到哪裏去。然而,要鏟除一百多隻會不停增加並到處竄逃的牙兔,就非得投注人力與時間了。


    某方麵來說,比對付成群古靈族還棘手。至少對上古靈族,隻要用壓倒性戰力硬碰硬就能將其驅除。明明有那種輕鬆單純的解法。


    「在全體人類感覺正畏懼怪物威脅的時期,我為了一座城鎮就窩到地下,對你們有點過意不去就是了。」


    凱亞的等級為三十九。所謂等級就是在評定冒險者時,將個人戰鬥熟練度粗略換算出來的數字。以基準而言,普通民眾在二到三,受過訓練的士兵約為十,常識內的人類極限被認為在三十左右。


    換句話說,凱亞屬於對戰鬥已經熟練到有點超出常識的專家,這是由公會認定的。


    「……會講那種話的人,多不多啊?」


    「感覺最近多了些。」凱亞無力地笑。「隻要你上前線大發神威,有些人應該就不必死了……似乎也有這樣針對我的聲音。」


    「不對不對不對吧?」


    唉,大概也是,黎拉如此心想。


    世上有各式各樣的人。當中,也會有不歸咎他人就無法清算自身悲劇的分子存在。而且在大多數的情況下,越有那種傾向的人聲音越大,越會擺著活像民眾代表的嘴臉指責首當其衝的某個人。


    「那講不通啦。基本上,我們所用的護符,有很多都是靠凱亞小姐你們從地下帶回來的灰色物質做出來的啊。看吧,你們對前線也有貢獻喔。」


    所謂詛咒,本來是指足以影響現實的強烈「篤定」。好比一直被人數落「你很笨」的小孩真的會養成笨孩子,或者一直被稱讚美麗的女兒會實際地增加姿色。條件齊全的篤定,有時候就會導致現實狀態變樣。


    然而在地下迷宮深層打轉的詛咒,是自然產生的。並不具詛咒原本應有的「改變目標」。所以長期被位於地下迷宮底部的詛咒纏繞之物,隻會失去「原有的狀態」,化成「什麽都不是的莫名之物」而盤踞,據說是如此。


    要說的話,那就像髒汙被漂白過的純白畫布。在什麽都不是的莫名之物上麵,可以輕易地添寫內容上去。其特質在製造「護符」這種人類用於操控詛咒的媒介時非常方便──因此這些忘卻之物,通稱灰色物質,在地表有人會高價收購。


    「能聽見站在人類最前線的你那麽說,我有覺得欣慰點就是了。」


    凱亞帶著摻雜酒氣的泛紅臉色,無力地露出笑容。


    她似乎很累呢,黎拉有這樣的感覺。


    像凱亞這種以探索地下為主要活動的冒險者,要介意他人風評的機會本來就不多。所以說,即使是稍微刺耳但不至於放在心上的雜訊,也會變得怎麽樣都無法聽聽就了事吧。


    ……盡管黎拉不認為那是壞事,也不想那樣認為。


    「那座城鎮……」黎拉想問個壞心眼的問題。「無論如何都要由凱亞小姐來保護才行嗎?」


    「唔~?」


    「城裏居民也能自己挺身而戰或用自己的錢雇人手吧?如果他們辦不到,呃……這樣說並不中聽,但是在這種年頭,就算度過了牙兔那一關,感覺他們還是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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