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一句話,落地成釘。


    苗倫識相地退後了三步。


    既然周覺山已經表態,那他自然不敢再有異議。


    靜默間,涼風吹拂起一縷輕柔的長發,縈繞在兩雙尚感陌生的眼眸之間,在思一瞬不瞬地深望著眼前的男人,忽地,周覺山掰開她的手指,用力一推,將在思推倒回車裏。


    “把人送到我家。”


    “是。”


    他掏出手機,轉身走了。


    在思一個人躺在汽車的後座,長睫微動,恍惚地出了一會兒神。


    靜謐的夜晚,沒人說話,周遭又恢複了一陣難得的平靜。不多時,苗倫清咳一聲,找了兩個士兵,囑托他們將在思平安的送到周覺山院裏——其中一個士兵,就是最早抓她的那個家夥。


    在思看清了來人。


    仍舊心有餘悸,她抿唇,立即蜷起小腿,將自己緊緊地縮成了一團。


    那士兵訕笑,緊挨著在思坐下。“醫生小姐,你別怕,剛剛那都是誤會。既然團長都看上了你,那我肯定也不敢對你做什麽的。”


    周覺山可是比士兵大了十幾級的長官,按照他們倆的身份,他現在簡直是巴結她還來不及呢。


    “……”


    在思低垂著眼睫,十指緊握著衣擺,她不知道周覺山打算如何處置她,更對這士兵這樣憑空的承諾並沒有幾分相信。


    駕駛室裏又坐上來個上等兵,他係好安全帶,透過後視鏡,往後掃了一眼。“嗐,你跟她解釋這些幹嘛,她一個外國人,又聽不懂緬甸語。”


    “萬一她學過呢……”


    “醫生啊,會有那麽閑?再說中國跟緬甸挨得這麽近,雷臨鎮那兒又有那麽多漢族人,她是吃飽了撐的還要學緬甸語啊?”


    “哎……不怕一萬就怕萬一,再說我看她的眼神,我總覺得她好像是能聽得懂呢?”


    “滾滾滾!人家根本就沒看你,你小子還好意思跟我扯什麽眼神?”


    ……


    那兩個士兵,就有關於中國醫生是否有可能會學緬甸語一事認真地爭論了好一陣兒。


    在思側躺在角落裏的位置,頭靠著車門,靜靜地聽著,動也不動。


    其實,那名開車的士兵說的有幾分道理,一名對緬支援的中國醫生確實沒必要特意要學緬甸語的……隻不過,有一件事他說錯了——她根本就不是個醫生。


    她是記者,一名入職兩年的戰地記者。


    事情說起來,要追溯到半個月前,她臨時收到上級的通知,讓她跟著一支誌願者醫生團隊到緬甸當地做一期有關於國際救援的采訪。


    緬甸當地的主流語言能細分為緬、撣、克欽、漢、英等五種語言,對前三種,她學的粗淺,會聽不會說,但國內同時精通這幾種語言且能接受此次任務的記者很少,別人都不行,那也就隻有她能上了。


    9月25日,也就是半個月前,她跟著那些來自世界各地的醫生們來到了緬甸,第一次,切實地體會到這個國家的混亂與貧窮。


    緬甸當地貧富差距巨大,城市裏豪車遍地,偏遠的鄉村卻能窮到連一張蚊帳都買不起。窮人窮,還不知道講究節省和衛生,在思曾親眼目睹,許多當地百姓住的是茅草屋,蓋著一床破床單,有錢都花在買飲料和雪糕上麵,吃完飯,碗筷就擺成空曠的泥地裏,等蒼蠅和老鼠來洗。


    跟她一行來緬甸的中國醫生,有兩個。一位年長些的男醫生的外公就是緬甸人,他來這兒一是救人二是探親。另一位年輕的女醫生正在讀博,她很單純,沒有其他考慮,她說她來到這兒就是為了為國際救援出一份力,好幾次,在思看到她奮鬥在一線治病救人,都禁不住肅然起敬。


    在緬甸生活的這半個月,太辛苦了。哪怕在思她也曾經在敘利亞吃過半個月的沙子,但她依舊覺得,這裏太辛苦了。


    暴雨、泥石流、瘟疫、疾病、戰爭……隻要身處在爭議地區裏,每時每刻都危機四伏。


    今天,原本是采訪應該結束的日子。


    國際誌願者團隊的醫生們難得清閑一天,大家說是要慶祝一下,給在思踐行。許多不是本村的當地村民也都過來了,人們歡聲笑語,氣氛歡快融洽,在思感動又感激,她主動出門打水,誰曾想,她這一走,就再也回不去了……


    整座村寨都被炸毀了。


    人都死了。


    她身上這件白大褂,是在臨出門前,那個正在讀博的女醫生給她披上的。


    她說這附近荒山野嶺,她一個女孩子出去恐怕不安全,穿著繡有中國國旗的衣服,小流氓才不敢跟她搭訕……


    然而,誰也都沒想到,就是這麽一件看似普通的白大褂,保住了在思的清白,也救下了在思的命……


    ……


    “醫生小姐,該下車了。”


    棕櫚色的吉普車停了,駕駛員跳下車,繞了一圈,動作迅速地幫在思打開了後座的車門。


    在思驀地抬頭,她眼泛著淚花,坦蕩蕩地望向那兩個士兵,將手臂抬了起來。


    ——她嘴巴被堵著,手腳都被綁著,既然他們想請她下車,那總不該是以這種姿態吧。


    兩個士兵對視一眼。


    心思暗湧。


    忽地,負責開車的士兵翻出一方手帕掩住了在思的口鼻,那手帕上有一股很香的味道,在思死死地掙紮,可是沒過多久,她眼前一黑,便漸漸地失去了知覺……


    當在思再醒來時,周圍的一切又都變得十分陌生,士兵們也不見了。


    夜深了,她躺在一間竹屋裏,穿戴整齊。在思下意識地檢查了一下——好在,並沒有被人侵犯過的痕跡。


    空曠的竹屋裏,她身下是一張竹條編成的大床,左手邊擺著幾條之前綁她手腳用的麻繩,床對麵掛著一顆體積碩大的獅子頭。那獅子張著一張血盆大口,黑色的鬃毛蓬鬆豐盈,正睜著一雙銅鈴般大的眼睛直勾勾地瞪著她。


    獅子,被當地人視為聖物。


    可在思她害怕,她倉皇地後退,後背發涼,心驚膽戰,心髒砰砰地跳個不停。


    一個身材微微發福的中年女人正老實安分地站在房間的角落,瞧見她醒了,她端起一杯水,遞過來。


    “小姐,這兒是周長官的住處,我是傭人康嫂,你辛苦了一路,喝口水吧。”


    “……”


    在思搖頭,她不敢喝。


    康嫂也很聰明,她倒出一點兒,自己先舔了一滴。“喝吧,沒毒沒藥。你現在人在軍區裏麵,反正也已經走不掉了,再一直苦撐著對你可沒好處的。”


    ……在思沉默,思索了一會兒,點頭,將水杯接到了手裏。


    康嫂見狀,微笑,站到她身後,拿起一把木製的梳子,輕輕地捋開了她的長發。


    “小姐,你放心,阿正和阿剛在送你來的時候就已經把前因後果都告訴我了,南撣邦軍區裏有紀律,他們是怕你亂跑,所以才給你用了點藥。小姐你長得這麽漂亮,看著又機靈聰明,等晚點我幫你洗個澡,換一套幹淨的衣服,簡單地打扮一下,長官他肯定會喜歡你的。”


    “……”


    聞言,在思蹙眉,她輕輕地咬唇,捏緊了手裏的杯子。


    康嫂接著自言自語道。


    “小姐,我真高興,長官能派人把你送到這兒來。你不知道,這軍區裏啊,一年到頭都看不到幾個女人,男人們就隻知道扛槍打仗,我家那口子前兩年死在了邊境,就剩我一個人在這軍區裏呆著,我年紀大了,身邊連個能說話的人都沒有,悶都悶死了。我還聽說你還是個醫生,醫生好啊,軍區裏傷兵很多,最緊缺的就是能治病救人的醫生了……”


    康嫂喜笑顏開,絮絮叨叨地跟在思閑聊著家常,她自顧自高興地說著,也不在乎眼前的中國人是否能聽懂。


    另一邊,在思心緒紛亂,她眉頭緊鎖,根本無暇去聽康嫂的話。


    她想逃,她想走。


    如果不是那兩個士兵警覺,她現在或許已經找到了出路。


    她剛剛向周覺山求助,他救了她,她很感謝,但並不代表她真的願意留下來當他的女人……這裏是緬甸少數民族武裝部隊的軍區,他是個外國軍人,今天下午在雷臨鎮附近發生的一切她還都曆曆在目,那些尋常百姓的死、誌願者醫生的死……雖然可能並非他導致,但也與他多少脫不了幹係……


    在思抬頭,望向眼前的康嫂,或許這個女人,才是救她的關鍵……


    康嫂幫在思梳好頭發,又出門去搬洗澡用的木桶。緬甸女人洗澡,通常都是蹲在河邊直接撩水就洗了,但她知道中國人不習慣,她以前見過來這裏旅遊的中國人,這些外國人都喜歡躲在小房間裏,偷偷地洗。


    “小姐,水我給你接好了,你進來吧,不燙的。”


    康嫂用指尖試了一下水溫,甩了甩水珠,笑著朝在思招手。


    在思咬唇,目光一瞬不瞬。


    她眼裏含淚,忽地,她抓住了康嫂的手腕,掰開手指,往她手心裏寫下了一串簡短的數字。


    “康嫂,算我求你,你幫幫我好不好?這是我家人的電話,我想給他們打一通!你幫幫我,隻要你能幫我離開這裏,等我回到中國之後,我會給你寄好多好多的錢……讓你後半輩子都衣食無憂!”


    在思的家境很好,隻要……隻要她能讓她離開,贖身、還債……她怎麽都可以。


    康嫂依舊笑盈盈的,用手背擦了擦頭頂的汗,“小姐,你說啥呢?我聽不懂。”


    她一個四十多歲的緬甸人,從小在撣邦山區裏長大,隻會說緬甸話和撣族話,俞在思突然嘰裏咕嚕跟她說一堆外語,她怎麽可能聽得懂呢。


    在思急得想哭,同時,門外,一道急刹車聲響在耳畔。


    在思心驚。


    康嫂挑開窗簾去看,大喜。


    院外,一道矯健的身軀身著軍裝,腰裏別槍,敏捷地從車裏跳了出來。


    康嫂笑笑,抓起在思的手腕,一把將她按進了水裏。


    “小姐,快洗,長官都回來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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