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萬籟俱寂, 太陽照常升起, 天色堪堪地露出一點魚肚的白。


    軍隊在清晨啟程。


    趕在晌午之前回到了南撣邦軍區。


    這裏還是一副老樣子。諾大的軍區隱藏在一片隱蔽的山穀之中, 周圍是婉蜒無盡的翠綠的原始森林,一條南北走向的長河將軍區內部一分為二,進可攻、退可守, 地理位置絕佳。


    棕櫚色的吉普車停進了車庫。周覺山下車,命令全體傷員留守在軍區, 一批精銳士兵及時補上。隨後,他帶著幾個軍官前去與吳四民部長接洽,給了餘下的人不到四十分鍾的整頓與休息時間。


    在思緩緩地下車,康嫂過來扶她。


    “沒關係的。”


    她好的差不多了。


    康嫂佯裝生氣。在思剛剛說的是緬甸語, 雖然她發音不太標準,但隻要仔細聽還是能聽得懂的。“小姐, 還是多注意點兒吧。醫生們也要跟著周長官一起去萬崗邦哈村和萬凱村那裏,等軍隊一走, 你的傷口萬一再嚴重了,我除了能給你找點消炎藥吃之外,再沒有別的辦法能幫你了。”


    在思莞爾, 她明白。


    康嫂領著在思回家,在思坐不住也躺不下, 她想了想, 起身, 打開衣櫃, 給周覺山收拾了幾套能夠換洗的衣服。


    克欽一行,原本隻是計劃三天,結果卻突發意外,前後曆時將近二十天之久……戰場上變數太多,誰也說不準下一秒會發生什麽,周覺山這一趟,又不知道要什麽時候能回來……


    既然他執意要走,她攔不住。


    既然他說什麽也不肯帶她一起過去,那她也隻能自己想辦法了……


    思忖間,周覺山推門進來。


    男人摘掉槍套,脫掉身上的舊衣服,抄起在思剛準備好的一套新衣服和一條毛巾,隨手搭在肩上,轉身走進裏屋去換。


    周覺山向來警覺,他隻有在睡覺和換衣服洗澡的時候才會摘槍……


    在思往桌上瞄了一眼。


    其實,她有一件事一直瞞著他沒說——早在當初她賣掉他那個針孔攝像頭的時候,買家不僅給了她幾萬緬幣,還免費贈送了她一個已經壞掉了的微型定位追蹤器。


    深山裏的村民,並不懂得東西的貴賤,否則,那一個微型定位追蹤器價值幾十萬緬幣,如果那個買家知道,定然也不會隨手白送給她。而好巧不巧,在思又剛好做過記者有過操作經驗,追蹤器、攝像頭、監聽器……諸如此類的東西她熟門熟路,拿到手裏,三下五下就把壞了的追蹤器給修理好了。


    如果……


    如果她能在周覺山的槍套上做點手腳……把微型定位追蹤器安裝上去,然後自己再找個機會離開軍區,那麽她是不是就能循著周覺山的足跡,偷偷地前往班畢礦場一帶,順利地與他匯合?


    不行。


    在思很快就打消了這個念頭。


    其一,周覺山對這支槍太過熟悉了,容易露餡。


    其二,槍支是最重要的貼身武器,事關重大,萬一周覺山真的萬不得已到了要用槍的地步而又剛好因為她動了手腳而影響了開火或射擊準度,一旦出現意外,那在思承擔不起這個後果,她大概會後悔一輩子的。


    其三,她身上的傷還沒好,追蹤器的電池最多隻能用七天,她並不認為自己能在七天之內完全康複並且逃離這裏。


    其四,也就是最重要的一點——軍區裏各項管控猶如天羅地網,沒有熟人幫助,僅憑她一個人的能力,她根本不可能逃得出去。


    很快,在思放棄了這個念頭。


    她托腮,黛眉輕蹙,一個人坐在窗下,認真地思索著其餘的對策。


    周覺山很快便換好衣服出來,他利落地整理著襯衫袖口上的紐扣,走到在思麵前,拿起桌上的槍套,仔細裏外地檢查一番,才又將槍套掛在腰上,套上軍裝外套。


    “我走了。”


    “我送你。”


    小女人急匆匆地追到跟前,周覺山瞥她一眼。無奈、搖頭。


    “別了,你身上傷還沒好,好好養傷。”


    在思抿唇,心情難免失落,但她也沒時間糾結,畢竟戰爭當前,他能分給她的時間著實不多。


    “那你把這個帶著。”


    她望了望空蕩蕩的屋子,思索了兩秒,低頭,翻出自己的日記本,遞了過去。


    周覺山笑了。“睹物思人?”


    在思害羞,輕聲地說道,“隨便你怎麽想都行……”


    周覺山點點頭,翻開日記內頁,抽出自己那張坐在坦克上的照片,還到在思的麵前。“那你把這個留著,記得想我。”


    在思微笑,收下。


    低沉的軍號聲適時響起,她跟他輕聲地說了一句再見,正值臨別之際,周覺山驟然低頭,單臂摟著她的腰,吻住了她。


    帶她去,他舍不得。


    不帶她去,他也舍不得……


    如果可以在一起,誰想分離?在思的腰被他緊緊地箍著,男人的吻猛烈地襲來,灼熱的舌滑入她口中,糾纏不清,貪婪地攫取著屬於她的氣息。


    小女人紅潤的唇瓣被人吻得又腫又疼,她腳軟,忍不住推他,周覺山霎時抽離。


    “我走了。”


    “嗯。”


    她語氣帶哭腔。沒鬆開他,趴在他懷裏,仰頭望著他,大口地喘著粗氣。


    周覺山微笑,俯視著她,抬起一隻手,輕輕地攏了一下散落在她耳邊的碎發,“有什麽問題可以讓康嫂打電話給我。”


    “好。”


    她已經在學緬甸語,跟康嫂的交流不成問題。她父親的事兒還沒有解決,她跟他又已經相認,一時半會兒是肯定不會再想著要跟他脫離開關係的。


    軍號再一次響起,時間要來不及了,周覺山放開她,一把推開房門,院外,有幾個同行的士兵已經把他專用的吉普車開到了大門口的位置。


    士兵們立正敬禮,周覺山略略地點頭,他朝院外走去,在思最後一次拉住了他。


    “我可以用你的電腦嗎?”


    他沉目看她。


    “我不會離開你的,我隻是用來打發時間。”


    她不需要什麽高端的設備,就用他上一次偷看監控錄像的那一個筆記本就行。那台電腦裏什麽資料都沒有,可以上網,但是軍區的內網都是有管製的,她聯係不到國外的服務網,她也不會去中國駐緬甸的大使館求助,她會等他回來,她這一次說的真的是真的。


    軍號第三次響起。


    刻不容緩。


    周覺山打開車門,上車,他一隻腳踏入車廂,回頭,“我最後再信你一次。”


    在思用力地點頭。


    “一路順風。”


    ……


    人走了,整隻軍隊都走了。


    身後的房屋沒了主人,四周又恢複了往日的平靜。一切都好像回到了一個月前一樣,沒有去克欽,也沒有周覺山,小小的院落裏隻有她和康嫂,麵麵相覷,相依為命。


    不變的環境,變化的人心。


    麵對戰爭,每一個人都隻是一種極為渺小的存在。


    軍區外戰火喧天,轟-炸聲不絕於耳。在思悵然地坐在院門口的土門檻上。她之前一度害怕過這些東西,但現如今反倒有些習慣,甚至漸漸地對此而感到坦然。


    畢竟,連周覺山都肩負著諸多的身不由己,那她又何必對此心存畏懼。她隻是緬甸幾十年內戰中的一粒塵埃,微不足道,不足一提,哪怕戰火燒身,也不過是一命抵死。而真正要對戰爭感到害怕的,是周覺山那樣的角色,他手裏捏著千萬人的性命,牽一發而動全身,幾乎他每做一個決定,都會有人為此而喪命,他說的每一句話,都是在救人與殺人。


    康嫂從屋裏走出來,給在思撐起了一把陽傘。


    “多曬啊,進屋吧。”


    在思點頭,扶著門板起來。她走進二樓,看看周覺山留下的行囊,彎腰,從裏麵翻出來一個金屬色的筆記本。


    沒有密碼,因為裏麵真的什麽都沒有,康嫂不懂電腦是啥,她探頭看看,又覺得沒什麽意思,她收起陽傘,下樓做飯去了。


    屋裏隻剩下在思一個人。


    遵照前車之鑒,在思沒急著休息,她將臥室仔細地檢查了一遍,確認屋裏沒有監控,這才脫掉裙子,從內衣的夾層裏翻出來一個小黑盒子。


    這個就是那個被她修好了的微型定位追蹤器了。


    她身上的隻是其中一半,另一半較小的部分被她藏在了她的日記本厚封皮裏,還有一個起芯片作用的小零件,在和周覺山告別時,被她貼在了他的後衣領上。


    電腦聯網,在思將手裏的小黑盒子拔開,將有usb端口的那一端插入了電腦的接口。


    周覺山手邊的日記本背麵閃爍了一道亮光。


    電腦顯示:追蹤定位監聽成功。


    在思輕哼了一聲,掀起被子,安逸地躺到了床上。


    “不帶我去?”


    那她就天天偷聽他說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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